满族书面文学流变(十二)
2023-04-06满族关纪新
[满族]关纪新
岳端(1671-1704),是要在这里着重介绍的第二位康熙年间满族文学大家。
中国历史上,多将“天潢贵胄”的皇族叫做宗室。按照清代的制度规定,只有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的直系子孙,才可以称为宗室成员。在创立和巩固清政权的历次战争中,努尔哈赤及他的皇位继承者,多借助于家族内的力量统率大军东征西讨,宗室成员亦建功极多。从清初起,朝廷即把宗室爵位定为十等,其尊贵程度依次是: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奉恩将军,并以论功封爵的方式,使有军功者皆获爵位。而凡宗室之内无爵位者,便是闲散宗室。
岳端是清代“天潢贵胄”的一员。然而,他的人生道路,与清代初年绝大多数的宗室成员却有所不同。在他人热衷于鞍马征战、建功攫位的时候,他却走了一条在文学艺术上发展自我的道路,从而完成了对满族后世的某种示范作用。
岳端,又写作袁端、蕴端,字兼山,又字正子,号玉池生,别号红兰室主人、东风居士、长白十八郎等。只活了三十五年,留下的艺术业绩却令人瞩目。其传世作品,有诗集《玉池生稿》(内含《红兰集》诗八十一首、《蓼汀集》诗一百三十五首、《出塞诗》四十三首、《无题诗》三十首、《就树堂集》诗四十首、《松间草堂集》诗一百二十三首、《题画绝句》八十首、《桃坂诗余·桃坂填词》词十二首、曲九支),戏曲《扬州梦传奇》,以及绘画作品逾百幅。同时,他还选编有唐代诗人孟郊、贾岛的作品集《寒瘦集》。
岳端与康熙皇帝同宗同辈,均为努尔哈赤的曾孙。岳端的祖父阿巴太与父亲岳乐,都是明末清初骁勇善战的人物。阿巴太乃努尔哈赤第七子,亲身参加了统一女真各部、靖定漠南蒙古和进军明王朝的大小战役,因战功被封为饶余郡王。岳乐子承父业,不但在清入关后参与平定张献忠部的战斗,康熙初年又执掌“定远平寇大将军”印,在平定三藩的战争中屡建功勋,被晋封为安亲王。康熙亲政之初,对岳乐倍加信赖,在诸位议政王中占居首席。凭着前辈的荫庇,岳端及其兄弟都在毫无功绩的年龄,得到了显要的爵位。自幼体弱的岳端,刚刚十五岁,就已经是“勤郡王”了。
阿巴太与岳乐父子,跟当时许多满洲贵族不同,较早认识到汉族文化的高深以及学习这种文化的必要。阿巴太很早就在征战的过程中网罗人才,让他们到家里教习子弟。岳端的启蒙老师,就是有名的湖南文人陶之典。当时,安亲王府的文风,在京师各王府间是最盛的。[1]通过陶之典、顾卓、朱襄等汉族教师的悉心传授,机敏好学的岳端,很快就迷上了汉族的古典诗歌等艺术。十五岁的他,已经能写一手格律严整、用典准确的汉文诗歌。这位少年王爷,乐得让父兄替自己应付官场事务,整天里沉醉于诗、书、画间。从努尔哈赤,到阿巴太和岳乐形成的尚武家风,至此出现了扭转和变异。
岳端十八岁时,家庭有了大变故,政治上受到挫折的父亲被派去漠北蒙古地方。文弱的岳端也不得不跨上战马,陪同六十四岁的父亲。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远行办差,在当时写下的诗歌中,少见戎装的英姿抖擞的精神,却满是厌倦旅途的牢骚:“落照大荒红,无林四望通。雁迷沉暮霭,犬误逐惊蓬。草秃人炊粪,天昏鬼哭风。他乡难作客,况是此乡中。”(《漠北》)在一些吊古之作中,还表达了反战倾向,是清初满族将士普遍追求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价值观中的另类声音。
塞北驻防两个多月,他们回到京城。父亲因劳累过度而死,岳端随后也从郡王降为贝子。这使他渐渐明白,皇权是冷酷的,名利场并非自己的乐园,只有回到艺术的世界里,才能找到精神的慰藉。
岳端完全沉浸在风雅浪漫的书斋氛围中,每日苦吟,半夜里突然想出好的诗句,也要马上起身记下。为画出一张称心的画作,能挥毫泼墨直到四更天。他在艺术上的精进,得到中原文化界的赞许。许多汉族的文人名士,都和他交上了朋友。岳端没有架子,常带着自己的作品四处讨教。他的友人里面,既有名动一时的大作家,也有地位卑微又满腹才华的落魄文人,他们结成诗社,饮酒唱和,切磋文章。当时,正值戏剧家孔尚任在京做国子监博士,孔邸是岳端常去的地方,二人的友情也十分深厚。孔尚任的母亲过生日,大家去祝寿。按照规矩,岳端是不可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他差人送去了一幅亲笔所绘作品,并题写了情深意永的诗:“孔君与我交,诗文兼道义。孔君不挟长,我亦不挟贵。贤母屈古稀,华筵腾鼓吹。同人共称觞,独我不能至。画此长春花,取此长春意。”(《题长春花寿孔尚任母》)
对贫寒的汉族文人,岳端倾力相助。他的朋友、广东诗人林凤冈滞留北京时,得知父亲亡故,因无路费奔丧而苦恼,岳端迅即赠款,又以诗送行。袁士旦客死京城,岳端“捐三十金,棺衾始备”。一次在饮酒时,听说沈方舟已别乡多年,因无盘缠不能回去跟妻小团聚,他又慷慨解囊。
1698年,岳端二十八岁的时候,连贝子爵位也被剥夺了。《大清实录》记录着康熙的谕旨:“固山贝子袁瑞,各处俱不行走,但与在外汉人交往饮酒,妄恣乱行,著黜革。”[2]可见,岳端不关心官场政务,不去有关公务部门行走,却整日里跟与朝廷无关的汉族文化人过于密切地交往,终于惹恼了康熙。至于他是否卷进了什么有关汉族文人的案子,已难确考。
岳端被一降到底,成了皇族中顶没身份的“闲散宗室”,这无疑是极丢面子的事情。可是,岳端却以鲜明而决绝的态度,冷对着这场严重打击。他通过诗作高傲地表示:“野处忘城市,狂夫今更狂。酒兵终日练,诗债一生偿!”(《春日园居寄怀表弟素庵芬昆季》)果然,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有回头望一眼那令他厌倦的名利场,而将全部身心献给艺术圣殿。
比较一下纳兰性德与岳端的文化遭遇,也许是有意义的。性德的时候,满族需要像他这样的在短时间内高度涉猎汉族文化的文坛急先锋,康熙也对他表现出嘉许和宽容。但是,比性德年幼十六岁的岳端,却因为同样热衷于汉族文化而被废黜。康熙何以如此地褒贬不一呢?仅就文化层面来看,性德出现时正是满族上层提倡满人汲取汉族文化之际,其文学活动不但给本民族同胞树了标杆,也令汉族文坛耆宿们对满人艺术创造力折服,均有利于实施康熙前期的民族文化方略。岳端虽距性德之际未久,满人中尤其是宗室子弟们,迷恋汉族的文学艺术多了起来,这又让康熙为宗室风气的迅速变异感到担忧与震惊。而且,性德保持着文武兼备的特点,马上功夫骑射本领样样了得,他的文学造诣是在这样的底色上修炼的,所以皇上还算放心。而岳端则不然,他毫不“尚武”却一味“尚文”,康熙当然会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一张一弛的缰绳掌握在帝王手中,性德跟岳端,都无法知道何时该张何时该弛,这恐怕也是在文化上一骑绝尘的性德生前“惴惴有临履之忧”的另一重缘由吧?
中国历史上,历朝历代最高统治集团内部都发生过或隐或显的矛盾冲突。这是封建社会内在关系演变的本质性体现。清朝建立之后,宗室贵宦之间展开的你争我斗,也是贯穿于始终的。以往的朝代,因多设立外藩,分封各地的外藩王与朝堂争权夺利,会采取异地举事刀兵相向的方式。清代吸取了这一教训,摒弃设立外藩王则例,所有王公爵爷们只允许在京师内辟地设府享受“天恩”,却无半点居住封地拥兵坐大的可能。这也决定了清统治集团内部的诸多斗争,往往只能在不显山露水的暗地里运行。
岳端父子的政坛失势,同样也有权力集团内斗的暗底。安亲王岳乐的岳父是清初辅政大臣之一索尼,他的妻兄乃索尼之子、康熙朝权臣索额图。索额图与明珠,曾是当时水火不容的两派朋党的首脑。[3]而索额图又搅进了支持废太子胤礽的活动,引得康熙大不满。从安亲王岳乐的贬黜致死到岳端的一步步出局,实际上均与彻底扫除索额图一党有内在联系。否则,岳端“各处俱不行走,但与在外汉人交往饮酒、妄恣乱行”的事情再大,也不会一降到底。
朋党政治与朋党纷争,是历代上层习见的现象。到乾隆朝曹雪芹笔下,这一现象被形象地描写成四大家族“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护官符”故事,堪称封建社会的绝妙写照。清代“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情形,并非是到了雍正朝雪芹等家族败落之际才出现。岳乐、岳端家族由起初“赫赫炎炎”而仅支撑了几十年便迅速倒运,也不过是此类场面较早的开端之一而已。
中国封建时代的社会矛盾主要有三类: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三者交相呈现,无时或已。以往的读者,多只重视反映前两类矛盾的作品,以为那样的文学反映才有思想意义。反映第三类矛盾的作品,往往既缺乏,也不大被人们重视。清代的满族是统治民族,不少满族文化人都属于统治阶级。随着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发展,一些利益集团利益家族胜出,另一些利益集团利益家族落败,那些败落集团和家族中出来的文人,对此类现实的摹写与感发,具有不可替代的文学价值。
满族高层没落家族的许多文人,都是勇敢的。一部满族文学史中,有好多对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观察和体会深刻而尖锐的好作品,有的完全就是自己身世的写照。这是从前的文学留存中并不多见的。尤其是其中有的作者,就来自于爱新觉罗种姓。
清初,满人大多沉浸于创业建功的梦想之中,满洲上层特别是宗室近支,更是没有几人不想功标史乘的。岳端虽自幼体弱,青少年时期也未必没做过类似的幻梦。有他的《玉池生稿》诗为证。其一云:“李君有宝刀,索我为长歌。几番下笔难,其奈宝刀何。信手抽刀不见刀,匣中流出一泓水。迎风忽觉古血腥,使我雄心顿然起。起舞落日辉,人在电光里。人在电光里,其刀妙如此。”(《宝刀歌为李先春赋》)其二云:“旌旆飘荡去不停,少年为将赴边庭。当思祖、父功名重,仰赖朝廷社稷灵。碛路奔风嘶叱拨,山城覆雪按清萍。临歧话别无多事,惟望燕然早勒铭。”(《送十九弟占随征》)
至高威严的皇权,扑灭了岳端心头曾有的热衷功名的星火,使他走向一条彻底尚文的道路,恐怕也是别无选择的事。
岳端的人生转型,有其潜在的规律。在清代满族书面文学流变的这方平台上,继岳端之后,还将一再演绎出相似的剧目。
落为一介“闲散”的岳端,虽仍然享有荣华生活,但他看世界的心态变了。他从另一个视角中窥到了世事的不易与艰险。他的作品中,开始出现多首以《行路难》为题的诗歌。之一:
行路难,行路难,山有万仞之巑屼,水有千丈之波澜。上有豺狼踞,下有蛟龙蟠,况有林木森森百里宽。日光月光射不入,老魅夜叫清燐寒。人从此中来,焉得常平安!行路难,行路难。此间之山非嵽嵲,此间水浅清而澈。朝骑金勒马,暮棹沙棠枻。鬼魅不到龙虎绝,坦然大路无凹凸。此中之难不可说。
之二:
樽有旨酒须尽欢,案有佳肴且饱餐。听我抵节鼓此曲,曲终恐君忧思攒。今古人生寄一世,人世艰危千万端。天梯石栈行蜀道,米珠薪桂居长安。居大不易行路难。乘桴浮海波浪宽,凌风奋飞无羽翰。
之三:
劝君莫之晋,晋国不容廉洁人。贪天之徒常自保,介子登山遭火焚。劝君莫之楚,楚国放逐正直客。谗谀之辈日竞进,屈子入江遭水溺。其余他国亦皆然,胡为远游不言旋?君乎君乎!莫视己贤。请看亚圣孟夫子,不遇鲁侯空怨天。
像岳端这样的失势贵族,面临百不如意的社会政治环境,没有任何作为可以施展。在一首题为《竞渡曲》的诗歌中,他藉屈原爱国不成而愤然投江的事,抒发了对险恶丛生的人生反感从而消极选择退入酒乡的慨叹:
才人自古多酒徒,独醒只有屈大夫。屈大夫,尔将胡为乎?不从渔父谏,甘受朝臣诬。我虽知此是寓言,终投湘江何其冤!湘江万丈波涛恶,中有鼋鼍蛟龙与鲸鳄。直将大夫身,横争肆吞嚼。君不见,今人造龙舟,喧腾鼓吹吊中流,犹为大夫沉角黍,水族依然争不休。吁嗟乎!世途不可处,水底不可留。我劝大夫一杯酒,庶几醉乡还可游。
他把人世上甚而连鱼龙居住的水底,全然看成是纷攘争利的世界,感觉一个清白的人是再也无处可逃的,如果有,也就只剩下一处酩酊醉乡了。逐渐,他迷上了老庄的道家思想,类似这首《题老子画》诗意的作品多了起来:“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闻有关尹喜,相随去不还。一朝无紫气,万古空青山。所著一卷书,长留在人间。上有五千言,其外无文字。所以贤达人,名成皆避世。我生千载后,颇有相随意。青牛不复来,红颜日憔悴。今日披画图,想见当年事。他凡与古今,绝似天壤异。捉笔常太息,聊以写吾意。”
岳端一味避世的人生哲学,对后来遭遇仿佛的清宗室子弟选择隐居都市近酒习文的生活方式,有着显见的影响。
一般认为,康熙朝京师满洲家庭都是畅通民族母语的。岳端虽未留下他说写满语满文的资料,逆料他在这方面仍葆有相当能力。清初满人们乍一别离白山黑水的东北故土,民族心理和民族情趣总要寻找自己的表达。岳端有个别号“长白十八郎”,十八指的是他在家族内的大排行,而“长白”则显然带有怀乡怀土的意思。有清一代,进而直到当代,满洲苗裔离开东北乡土的许多人,还都习惯在自己的署名前面冠以“长白”二字,“长白十八郎”大约是最早这样做的人士之一。
岳端的作品,从选题到立意,再到艺术风格,都可以找到许多北方民族精神文化的固有特征。《玉池生稿》里面,像《长白山歌》《紫骝马》《塞上行》一应饱含北地民族元素的诗题仍然不少,稍加细读,便可察觉满人审美的内在蕴含。一首《咏庭前草》写道:“不耘庭际草,任共石阶齐。雨过丛丛绿,风来叶叶低。烟浓迷粉蝶,根软托香泥。野色当窗见,心同野外栖。”满洲的先民从来就是与大自然相依偎的,入得关内,他们每每被牢笼于都市乃至家庭的圈子里,不能跟林莽山川亲近,煞是不自在。岳端索性任凭庭院里的草儿疯长,以便满足贴近自然的习性。
清代旗人不论地位多高,没有上峰差遣是不可以擅离驻地的。岳端除了随年迈的父亲去了一趟漠北苦寒之地办差外,再也没有过离开京城的机会。对于热爱大自然的他来说,是挺惨的事。他的作品中有两首写到中华名胜巫山的诗,让人读来悲从中生。其中一首《巫山》是:“云雨巫山十二峰,昔人因梦识仙容。今人亦有相思梦,知在巫山第几重?”诗人不敢轻言自己何时有幸亲睹巫山仙容,只好推说昔人也不过是在梦中得见。而自己今日终于相思巫山而致成梦,却又一时难以辨别梦中场景到底是巫山十二峰中的第几峰!在又一首《无题》中他吟出:“巫山十二最高峰,只有宵来此地逢……”其“宵来”者,不还是夜里,不还是要到梦中才能去相逢么?
幸亏世代的满人们,早已有过偌多亲近自然的体验,有过偌多放飞艺术想象的历练,当他们困守愁城的时候,才有可能充分张开神思的双翼,去拥抱幻想中的艺术王国。
岳端的诗歌风格,伴随着他短暂一生前后截然不同的遭遇,由前期的清新俊逸转向后期的冲淡超然。这里再援引他的几首不同韵味的作品,以见其艺术造诣上的超凡脱俗:
秋风落日平沙晚,身倦马疲前路远。四野苍茫不见人,碧天如覆琉璃碗。
——《中途口占》
漠南斜路落红曛,风叠沙纹学水纹。去日野花犹烂漫,归时病叶乱纷纭。老蛇升树缠虬干,孤雁摩天负鹤云。尚在秦关千里外,故乡音信杳难闻。
——《漠南》
曾闻诗胆大如天,请看狂生画亦然。乱点葡萄十数个,只求神似不求圆。
——《画葡萄》
狂夫作画未曾难,一瞬工夫数笔完。单写鱼儿不写水,诗中自信有波澜。
——《画鱼》
长堤一望夕辉斜,芳树枝枝待暮鸦。西岭生云将作雨,东风无力不飞花。娇鸾细啭留清昼,孤鹜徐飞带晚霞。野客独扶藜杖远,柳荫深处觅人家。
——《春郊晚眺次韵》
他的诗,曾深为文坛推崇,姜宸英、陶之典、顾贞观、蒋景祁、沈德潜、王源等康熙年间文化人,都写下了对岳端诗艺备加肯定的文章。戴名世在所撰《〈蓼汀集〉序》中谈到:“红兰主人以诗雄数年”,证实了岳端诗歌在当时的影响之大。
与纳兰性德相比,岳端是有他另外一种风格的。性德和他均来自满洲上层,都有很高的文化天赋,都属于从自我民族文化走出来的头一批文化远足者,凭借努力,二人又分别登上了同一时代汉文写作艺术的高层次。他们不可避免地,都受到满族时尚的激励,却因社会为各自留下的进退空间不同,走向了不尽一致的艺术方位。性德毕生文武兼习,满、汉学养兼备,朝野身份两栖,以至于不同民族文化的交互作用,造成某种程度上心灵的摇曳不居和作品的意向闪烁,从而平添了饮水词作的内在魅力。岳端则不同,他虽有先前的宗室爵位,却因自幼羸弱疏于修武,像个文人坯子,连续的贬黜夺爵,叫他彻底弃置了功名上的非分之想,而艺术上也渐入中原文化之“佳境”,减少了双重文化之间的那种张力。由是,性德突出体现的“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在岳端的笔底,变成偶尔为之了。不过,如果以为岳端的创作就此而没有了满人特质,也不尽然。他的作品清新、俊朗、飘逸,对自然景观的摹写极富想象力表达力,亦体现出北地民族初登文坛的个性风采。他的诗歌语言平易晓畅,不为惊人之言却每有新奇之意,也与满民族的艺术格调吻合。还应看到,在清代这个特殊的社会环境下,通过文学曲写上层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岳端堪称“第一人”,而其身后,这项独到的路数,却成了清代满族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
纳兰性德与岳端,同时同城的两个满洲人,彼此素昧平生却又从互异的路径一起登上了中原文学艺术的巅峰。偶然乎?必然乎?
像纳兰性德的多才多艺一样,岳端也在艺术领域的多范畴有其建树。《玉池生稿》内存有他填写的词十二首,曲十二支,这里各录其一:
云气漫天失晓色,中庭浥遍莓苔。愁人独坐北窗开。空濛如薄雾,散漫似轻埃。 暗记前番曾有约,连朝泥泞盈街。何堪事事若星乖。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
——【临江仙·对雨】
叹双星已愿难酬。除却今宵,欲见无由。早难道把欢会都丢,来应人家无厌之求。算将来书传差谬,多因为世尚虚浮。笑那騃女痴牛,常抱离愁。他既有回天之力,竟何不自保绸缪?
——【折桂令】
岳端还擅长音律,根据唐人小说《杜子春》故事,编写过戏曲剧本《扬州梦传奇》。这部作品在当时曾搬上戏曲舞台,得到观众的赞誉。尤其难得的是,两位杰出的戏曲家孔尚任与洪升,也都对《扬州梦传奇》的创作给予了热情褒奖,甚至将它与明代戏剧大师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相比拟。《扬州梦传奇》所铺演的是豪门子弟挥霍败家与世态炎凉,以及主人公历尽人世跌宕终于斩断尘缘一心求道的故事,带有作者自身对社会现实的体会。
岳端的绘画,也在清代美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当时的评画名著《画徵录》,认为岳端“画山水潇洒纵逸,类八大山人,墨兰得元人之秀致”。
岳端,是满族文化史上较早出现的视文学艺术为性命、殚精竭虑苦心孤诣而为之的一位“奇人”。近代学者邓之诚撰《清诗纪事》,说他“是固一代宗潢之秀。后来无及之者。即较之江南耆宿,亦足自树一帜也”。
注:
[1]昭梿在《啸亭杂录》(“红兰主人”条)中说:“崇德癸未时,饶余王曾率军伐明,南略地至海州而返。其邸中多文学之士,盖即当时所延至者。安王因以命教其诸子弟。故康熙间,宗室文风,以安邸为盛。”饶余亲王即阿巴太,崇德癸未是1643年,当时岳端还未出生;其父安亲王一直实行请汉儒教习子弟的计划。岳端的哥哥玛尔浑、弟弟吴而占以及一位被称为六郡主的妹妹,均以文名传之于世;玛尔浑选编的《宸萼集》,还是清代最早留存宗室诗作的作品集。
[2]引自《大清实录》。
[3]纳兰性德与岳端是同时代同城居住的满族两大文学才子,却无任何材料证实他们彼此有过接触,原因也在于此。岳端辞世后,曾与性德有着深厚情谊的文坛宿儒顾贞观,受朋友之托,来为岳端之《红兰集》作序,一开头就是:“贞观三载前曾一游都亭,即闻东风居士学问之勤,礼贤爱士之笃。虽未获见,心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