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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婵散文二题

2023-04-06

广西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双抢瓜子秧苗

昌 婵

种瓜得瓜

上午十点,八月的太阳已白花花地刺眼。我丢下沉重的西瓜担子,狠狠地喘了好一阵。从村口到家门口那一小段路,我几乎是铆足了劲,才一口气将西瓜挑进屋里。一担西瓜不到十个,大如足球,沉重无比,我怀疑它们是铁铸的。从清晨起床,我和姐姐摘西瓜,挑西瓜,不停歇的劳作已持续了近五个小时。我已双腿发软,肚子像倒空了的牛皮纸袋,前胸贴着后背。锅里的绿豆汤已经温热。舀上满满一碗同样温热的饭,浇上两勺绿豆汤,用筷子飞快搅拌几下,连汤带饭带绿豆,风卷残云般地往嘴里扒拉。偶尔会吃到生姜丝或豆豉,心里非常不爽,不得不放慢速度,耐着性子将它们吐出来。两大碗饭倒进去,抗议已久的肚子畅快地消停下来。我也畅快地活泛过来。放下碗,扯条板凳在竹林边稍稍歇息一会儿,提桶,拿盆,去地里洗西瓜(村里人把掏瓜籽叫洗西瓜)。一顿扎实的早饭,太阳减轻了威力。

立秋前,烈日炎炎,正是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候,也是庄稼人最忙碌的时候,忙着抢收早稻,抢种晚稻。老家地处丘陵地区,群山环绕,灌溉不便,旱地多,水田少,“双抢”期间,还得抢收西瓜,兼顾种葱种蒜,忙乱和劳累几乎翻倍,说是“三抢”甚至“四抢”也不为过。

我们抢收的西瓜学名叫洗籽瓜,不是我们平时吃的水果类西瓜,但是藤蔓、叶子和果实跟水果类西瓜极其相似。西瓜个头圆溜溜,白瓤居多,瓜子鲜红,大如拳头或碗口,也有大如足球的,全看管理与长势,如果土地极其肥沃,长势极好的洗籽瓜,也有重达五公斤的。洗籽瓜,顾名思义,有价值的是瓜子。抢收西瓜主要是掏出瓜子,瓜皮与瓤皆弃之地里——那是上好的有机肥料。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里一两户人家率先试种西瓜。西瓜不多,摘下挑回家里,门前摆上几个大盆,慷慨大方地让村里的人任意吃,只要把瓜子掏出放到盆里就行。个头大、瓜肉紧实的好瓜主人不会拿出来。那些皮肉沓软或如乒乓球大小的西瓜能好吃到哪里,滑溜溜的白瓤,若有若无的甜,寡淡无味,可是,在那蝉鸣聒噪的夏天,那免费而稀罕的吃食,胜过平常的山泉水不知多少倍。大人、小孩一拥而上,尽情地吃。大人人高马大占了优势,小孩子只好拼命从腿缝中往里面挤,直吃得肚子滚圆、行走困难才罢。物资匮乏的年代,有点免费的吃食可真不容易。

因瓜子价高销路好,一两年后,村里家家户户大面积种植西瓜。瓜子一度成为我们村的特产,成为村里主要的经济来源。那种蜂拥而上、争着抢着吃西瓜的情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洗西瓜成了必不可少的农活。

“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诗经·七月》读起来口舌生津,让人对田园生活心生向往。现实中,只有劳其筋骨,挥汗如雨。“双抢”如期来临,西瓜也藤叶枯萎,瓜子鲜红,瓜熟蒂落,需要抢收。父亲吃苦耐劳惯了,对土地一向精心侍弄,我们家的西瓜长势非常喜人,瓜叶枯萎后,地里密密麻麻滚满了大大小小的瓜。天刚放亮,父亲就带着我们到地里摘西瓜,将那些个头大、硬实的挑回家里——可存放半年之久。经过储存的西瓜甜味更浓,解渴解馋极佳,我们当作水果或零食,来客了,先搬出几个西瓜招待。就算不吃,待空闲时掏瓜子也轻松些、从容些。挑西瓜回家真是一件货真价实的苦力活啊,西瓜个大、肉厚、水分多,沉得像铁。从地里到家里,都是上坡又下坡的山间小道和弯弯曲曲的田埂,挑着西瓜走在路上,我双腿颤颤,气喘吁吁,汗水浸进眼里,酸、疼,睁不开眼。一段短短的田埂,变得漫长无比,让人心生畏惧。好不容易挣扎着到了家里,整个人都虚脱了。

洗西瓜,先将西瓜弄成一堆堆,再在西瓜堆前坐下来“洗”。摘西瓜时弯着腰,腰疼得好像要断掉了。这仅仅是洗西瓜的前奏。洗西瓜最好是大晴天,当天就能晒干瓜子表面,即使以后几天连续下雨也不会变色变坏。右手捞起一个西瓜的同时,大拇指顺势在西瓜上一掐,左手飞快托住,双手抓稳用力一按一掰,西瓜一分为二,几粒性急的瓜子和西瓜汁滴滴答答掉进桶里,快速而仔细地将瓜子掏尽,一粒也不能放过,和着瓜汁一起流进桶里或盆里,瓜皮瓜瓤扔到地里。也许正是那汁水淋漓的模样,我们才形象地称之为“洗”西瓜。临近中午,西瓜被晒得滚烫,手伸进去,像抓住一团滚烫而黏糊的稠粥,很想快速地将手抽回,可是这是全家的心血,是我们的学费,纵有万般无奈也得继续。有时候,几列或几粒瓜子紧紧嵌在瓜肉深处,怎么掏也掏不出,一个西瓜摆弄半天也没完工,更是心烦意乱、气急败坏,真想一脚踢倒盆或桶,然后甩手走人。太阳渐渐升高,威力越来越大,西瓜渐渐减少,人也疲惫到了极点,却仍要咬牙坚持,机械地捡起一只西瓜,掰开,掏出瓜子,丢掉瓜皮瓜瓤,再捡起一个……手指被西瓜汁泡久了,发红发白,火辣辣地痛。甜而黏稠的汁水引来了各种小虫,冷不防,手上、脚上被蜇了一下,迅速红肿一大片,又痒又痛,让人牙根痒痒。也会在地里撑把伞,撑起一小片阴凉,偶尔有微风吹过,也是混浊的、闷热的。酷暑肆虐下,地里炽热难耐。一天下来,被太阳暴晒、被西瓜汁侵蚀过的双手发红、肿胀、灼痛。坐久了的腰再一次疼得像要断掉。

偶尔,会在清晨洗西瓜。一夜清风明月的拂照,西瓜们吐尽热气,吸纳精华,清晨地里的西瓜清凉甘甜。西瓜洗多了,技巧会纯熟,经验自会了然于胸,知道哪个好吃,甚至能从外皮辨认出红瓤或黄瓤。红瓤和黄瓤的西瓜清甜酥脆,只是难得。拍开一个红瓤或黄瓤的西瓜,堪比中了彩,一定会眉开眼笑地炫耀一下,再眉开眼笑地吃掉。

西瓜耐储存,堆在阴凉通风的角落,细水长流,能一直吃到秋天。外公最惬意的事,是上午干活回家,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西瓜。外公家地少,种蔬菜都不够,哪有地种西瓜。每年,见我驮西瓜去,外公外婆眉开眼笑。

西瓜很沉,去外婆家需步行十多公里,挑着去肩膀能磨破皮。学会骑自行车后,就装在自行车后座驮了去。都是田间小道,窄而弯曲,路边不是稻田就是水渠,小小年纪的我,骑在高大的男式自行车上,竟然也不知道害怕。有一次,还真是连人带车滚进了稻田里,我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爬起来后,还得使劲将车子拖出来,哪里顾得上委屈和哭。哭也没用,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村里人已见惯不怪,他们停下手里的活,或远或近地看着,最多有人嘟囔一两句:“掉进河里就难搞了……”确实,稻田里淹不死人,没关系。小孩跌一跤、摔一跤,没有人当作一回事。遇上不能骑行的路,只好推着车子前进,沉重的西瓜压得自行车前轮离地,我使出吃奶的劲,用力稳住车头,歪歪扭扭地前行。不管行程如何艰难,我脑子里从没出现“放弃”二字。就像家里偶尔杀只鸡,鸡肝鸡腿属于奶奶一样,在母亲眼里,每年家里好的、大的西瓜都属于外公外婆。

一向身强体健,一辈子不穿袜子的外公,在七十岁时因风寒感冒,谁都认为是小病小恙,无关大碍,谁知竟一病不起,从医院接回家后,奄奄一息。一众亲人围在床前,人人心知肚明,外公也自知不久于人世。舅舅问:“爸,您想吃点什么,我去买。”外公无力的眼神扫过众人:“想吃……吃不上了。”“您讲出来,我会想办法的。”“就想吃个西瓜,没地方找啊。”众人沉默了。母亲哭得说不出话来,却没法为外公送上一个西瓜。外公出殡时,夜里鹅毛大雪飘了一夜,舅舅们一丝不苟地坚持传统风俗,赤足踩在雪地里,扶柩尽孝,送走外公。那个冬天滴水成冰,外公带着遗憾、带着对西瓜的眷恋去了另一个世界。

1992年,我考上大学。我是村里第一个通过高考考出去的大学生,拿回录取通知书的当天,父亲喜难自禁,嘴巴一直没有合拢过。父亲一直抽“喇叭筒”烟的,烟叶自己种,烟丝自己烤,用我们的旧作业本做烟纸。那天,他破天荒地买回几条香烟,凡来我家的,不管是专程还是路过,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父亲都眉开眼笑地递烟,而且递了一次又一次。

高兴之余,父母开始为筹措学费犯愁。当时报名需缴纳各种学杂费用共一千一百元。对于一个子女众多的农民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开支。那时无息助学贷款政策刚刚出台,贷款时需带上录取通知书和村委证明。助学贷款为什么要村委出证明呢?我至今没弄明白。父母虽识文断字,但一贯循规蹈矩,视“公家”规定为权威,从没想要问问为什么。

父亲高高兴兴地按照村委干部的要求写了证明,临了,却被告知公章不在,让父亲过两天再去。父亲信以为真,过了几天再去,公章仍然不在。父亲奇怪:公章为什么总不在村委,它不是个活东西,也没有脚,不可能满世界走哇。一天中午,父亲刚从田里回来,邻家大伯说:“村委干部今天全部在村委吃晌饭,公章肯定在,你现在就去。”父亲丢下肩上的犁,水都没喝一口,抓起证明去了村委。父亲见到酒足饭饱的村委主任,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村委主任用一截小树枝专心致志地对付着嘴里的残渣,漫不经心地将烟接过夹在耳朵上。父亲赔着笑脸:“主任麻烦您帮盖个章!”

村委主任满嘴酒气,瞟了父亲一眼,好一会才对着空气说:“公章不在这里。”

“主任,莫开玩笑,今天你们干部都在,公章怎么不在这里?” 父亲竭力让自己的脸上堆满笑容。

“我讲不在就不在。”

整整大半天的辛勤劳作,父亲已饥肠辘辘,眼前起黑云。他脸色一沉,几步跨进屋去,在我记忆中,那是父亲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一直在旁边默不出声的其他人赶紧起身拦住父亲:“算了,算了。”他们劝着,一边把父亲拉出了门外。一个村干部于心不忍,悄悄跟上了父亲:“你太实心眼了,搞点好酒好菜,请村委主任喝餐酒,再给他讲点好话,求求人家。”父亲还没开窍:“我为什么要求他,这是国家政策。”“人家是干部啊,晓得你家要贷款,早在等酒喝,等你求他了。”“公章呢?”“公章他背着呢,走到哪带到哪,你跑断腿也没用。”父亲递过一支烟,两人都在先前的烟屁股上接上火,沉默地吸着。直到烟头快烧着手指头,父亲才将烟头摁灭了,他一字一顿,清晰有力:“你告诉他,款我不贷了,大学一定要上。我这一辈子不会求他,更不会和他讲软话!”父亲掏出证明,一点点撕得粉碎。父亲能这样硬气,他是有底气的。父亲的底气来自地里的西瓜。

那一年,我家西瓜空前丰收,藤叶尽枯时,滚在地里的西瓜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没有。第一次选个头最大的摘,挑回家里。第二次挑次大的摘,一连摘了三次,地里还是密密麻麻的西瓜,像有人在地里施了魔法,忽然间又滚出好多来。我们一趟又一趟地往返,每次走到地边,望着满地挨挨挤挤的西瓜,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一样种西瓜,别人家都没我家的结得多。我们惊奇而不解,而父亲,他的喜悦溢出眉眼和嘴角。那一个个圆溜溜的西瓜里是满满的瓜子,是我们的学费,是他付出之后的回报,是一家人的希望。他的目光像一双温柔无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一个个西瓜,柔和而慈祥。

西瓜多,我们更辛苦了,“休息”二字在我们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小脚的奶奶没日没夜地守在西瓜堆边,洗西瓜。洗出的瓜子不能沾水,只能用西瓜汁养着,但也不能泡太久,天气太热,西瓜汁隔夜就会发酸发臭,影响瓜子成色,最终影响价格。母亲晒瓜子,勤查看,勤翻动,仔细挑出杂质、白子和半红半白子,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精力,流了更多的汗水。西瓜子诱人的色彩和坚硬的外皮无比娇弱,只要沾上一点水或淋上一点雨,便花容失色,褪去红色,变黄变褐,瓜子表皮呈侵蚀状。只要天上起了乌云,母亲便不辞辛苦地将瓜子收回来,生怕它们淋上一丝半点雨。在母亲的精心侍候和呵护下,我们家晒好的西瓜子是深沉的中国红,如含蓄内敛的喜气,浓重、热烈却不张扬。那一年,我们家的西瓜空前丰收,晾晒干爽的西瓜子达六百多斤。要知道,一年能有两三百斤瓜子收入,就算高产了。当年,一等西瓜子一斤两元五角钱。仅西瓜子一项收入就解决了我和弟弟妹妹的学费。

父亲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换来了尊严,换来了衣食无忧和我顺畅的求学之路。村里人敬佩我父亲极其能吃苦耐劳,却也不理解:“五个孩子,为什么全送去学校读书。女孩子总要嫁出去的,读书再多又有什么用?”至今,父亲仍然会念叨:“那一年真奇怪,西瓜子得了六百多斤,命中注定你有书读。”那不是命中注定,是父亲的艰辛付出。除了养猪和地里的经济作物,家里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我至今难以想象,没有持续稳定的收入,父母怎样保证一家八口吃饱穿暖,保证我们姐弟五人上学。

而今父亲年逾七旬,已到了种不动西瓜的年龄,西瓜也不再是村里主要的收入来源。弟弟在承包的果园里种了西瓜,闲不住的父亲常去走走看看,打打下手。西瓜成熟季,弟弟送来几个足球大的给女儿吃,女儿惊奇无比,陌生无比。我剖开西瓜,瓜瓤肥腴,瓜肉丰厚,取一点瓜瓤尝尝,清爽甘甜,特别是丰富的瓜汁,更甘甜。我仔细地掏出瓜子,吃瓜瓤,喝瓜汁,品尝着天然的甘甜清香,这是我非常熟悉的味道,无法忘记的味道。

稻浪滚滚

盛夏,凌晨,不知是几点,四点吧,天色刚刚发白。大舅妈已在床边一遍遍催促:“起来了,起来了,天大亮了,去割禾了。”十二三岁的我,正是睡不够的年龄,尤其是清晨,美梦比蜜甜,突然被打断,那种不甘、恼怒且无奈的感觉强烈却又无法言说。我懵懵懂懂且艰难无比地从床上爬起来,懵懵懂懂地接过大舅妈递过来的禾镰,懵懵懂懂地走出家门。眼皮太沉,我能省一点是一点,只微微张开一条缝。

到了村外的路上,我还沉浸在浓浓的睡意里,一边打着漫长的连绵不绝的哈欠,一边步子踉跄地跟在后面。大舅妈不停地回头催促并不住嘴地唠叨:“你怎么那么多觉,我早就醒了,看天亮了才喊你,还睡不够。”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沉重的困倦让我不愿意也没法反驳、辩解,只是不解:“她怎么不困呢?”当时,大舅妈说过许多话,话如清风拂过,过耳则忘,为什么这一句我牢牢地记得呢,因为她讲的次数太多了,几乎每天都要不停地讲一阵。农村长大的孩子,从记事起就能体会“双抢”的忙和累,脚不沾地的忙,疲惫不堪的累。舅舅村里灌溉条件好,田亩平坦,所有的稻田都种早、晚两季稻。为了赶节气,早稻抢收完毕,立即抢种晚稻,所以叫“双抢”。田多的村子,“双抢”尤其繁忙。

太阳出来之前割禾不晒,也争取了时间,可是蚊子多啊。见了行走的我们,蚊子犹如赶上了一场盛宴,它们狂野而急切地蜂拥而上,在裸露的皮肤上大快朵颐。大舅妈顺手扯把稗草驱赶,我却困得不愿意搭理它们。

大舅舅家的稻田很大块,其中一块面积达二亩二,它四四方方、平平整整,跟前后左右的稻田们共同编织了一块硕大无朋的金色地毯。大舅舅灭掉脚下的烟头,望着金色的地毯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大舅妈也一样。大人们都是那种神情——丰收在望,喜悦而满足。只有我,愁眉苦脸。这二点二亩的稻田让我印象深刻,它是我能容忍的极限。后来听同事说,她家有一块稻田面积达六亩多,插秧插了大半天,回头往后看,仍然是明晃晃的“太平洋”。我震惊不已,无法想象六亩多宽的稻田的模样。站在那样的稻田边,我想我会哭出来。

那么大一块田,加上我才三个半劳动力(我只能算半个劳动力)。大舅舅、大舅妈、大舅舅的连襟。如果算工分,我估计连半个劳动力都算不上。大舅妈分秒必争、精心规划:用一天时间割稻、脱粒完毕,稻草挑走,水放满,第二天凌晨耕耘,上午将晚稻秧苗栽上,下午割下一块田的稻子。面对劳动量大劳动力少的现状,只能尽可能提前清晨、延长傍晚的干活时间。大舅妈只恨不能将夕阳托在山顶。大舅舅的连襟是个复员军人,相貌堂堂,三十出头,按理,正是个好劳动力,可是,他对农活实在提不起兴趣。连襟家里稻田少,“双抢”不紧张,年年被大舅妈抓来“当差”。大舅妈是妻姐,妻姐的话不能不听。按理,连襟虽然是来帮忙的,但也是客人,应该讲客人的礼数,可连襟大大咧咧,直来直去,一点客人的礼数都不讲,让我很惊奇。来到田边,见了那么大一块田,连襟先提条件:“哟嗬,这块田太大了,中午要杀个尖嘴(鸡)吃才行,不吃好哪有力气做事。”大舅妈极会过日子,只当没听见。大舅舅一向看大舅妈的眼色行事,见大舅妈不置可否,也就装聋作哑。可连襟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啊,他才不管大舅妈的脸色呢,一个劲地说今天中午要吃个尖嘴,今天中午要吃个尖嘴,要不然这块田实在做不完。没办法了,大舅妈只好勉强笑着答应:“中午杀个鸡吃。”我把头埋进稻穗里,偷偷地笑,偷偷地分享着连襟的成功喜悦。我很了解连襟的得意和大舅妈的无奈。

有了中午杀鸡的承诺,连襟的干劲好像一下子就上来了。他弯下腰去,挥动禾镰,嗖嗖嗖地割下一把,嗖嗖嗖地又割下一把。大伙无言,田里只有禾镰“唰唰”和稻子“嗍嗍”的声音。天色渐渐亮起来。我回头望望,我们已割倒了好大一片稻子。稻子尽量要在吃早饭前割完,吃过早饭后踩打谷机脱粒,中午趁着太阳将谷子晒上,如果早饭前割不完,吃过早饭后,男壮劳力就得打谷子,女人和小孩等体力弱的继续割禾。下午,要挑稻草,或者到另一块已犁好、耙好的水田里栽秧苗。天天如此,周而复始。吃饭、休息时间都是压缩又压缩。因为在立秋前,所有的秧苗都得栽完。过了立秋,栽的秧苗就不好了。大人们都这样说,可我直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过了立秋栽下的秧苗就不好了呢?

就算是“双抢”,早饭也不大讲究,匆匆吃过,简直来不及喘口气就下田了。中午和晚上才算正餐,好好吃喝、歇息一下。

临近中午,大舅舅提前回家准备午饭。大舅舅厨艺高,爱下河打鱼、进山打鸟(当时不禁),且爱下厨,属于好吃不懒做一类。我们到家后,大舅妈赶紧问:“杀了哪只鸡?”大舅舅含笑答:“就是那个白花鸡婆(母鸡)。”“怎么杀那只呢,怎么杀那只呢,我叫你杀那个鸡公(公鸡)……”大舅舅仍然答:“鸡公捉不到。”大舅妈“咣当”一声重重地扔下肩上的担子,也顾不上客人在旁,高声嚷起来:“我讲了又讲的,杀个鸡公,杀个鸡公,你倒好……”见大舅妈眼也红了,声音也哽咽了,大舅舅才不紧不慢讲实话:“哄你呢,杀的是鸡公。那只白花鸡婆一天一个蛋,你最喜欢了,我哪敢杀它?”大舅妈再确认一次:“当真?”“当真!”得到了肯定回答,大舅妈转身进屋了。那天中午的鸡肉是什么味道呢?我倒忘记了。

大舅舅家的稻田不仅大块,有些稻田还离村非常远,要穿过一片稻田、一片松树林,跨过一条铁路才到,近五公里的路,都是步行。路远,当时也没有胶轮车、农用车等,抬农具挑稻谷等活就非常痛苦。我挑不动稻谷,但大舅妈想当然地认为我能抬得动打谷机。那个沉重的家伙一到我肩膀上,我就感觉自己的双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我咬咬牙,屏住气,肩膀猛地一用力,才将身子稳住。我抬后面,伸直脖子,头在打谷机桶里,窄窄的桶边沿压在我的肩膀上,锐利的边像要勒进肉里去。我的头和脖子都无法动弹,眼睛只能盯住双脚前面一点点路面。重负在肩,无法平视,我一步一步凭着感觉往前挪动。田埂弯弯曲曲,山路高高低低。肩上的打谷机越来越重,我觉得自己的脖子要被切断了。我的喘气声越来越粗,几乎被前面的人拖着在走。就在我晕晕沉沉,想死的心都有了时,耳边终于传来一句动听的声音:“换我来抬吧。”

“双抢”期间人手珍贵,家家恨不得多添几个能干活的人。我有两个舅舅,如果我今天在大舅舅家干活,明天就要去小舅舅家干,轮流来,否则,舅妈会不高兴。不仅仅是我,每到“双抢”期间,小舅妈的娘家侄子侄女和外甥都会来帮忙。都是一些小大人,年龄在十三四岁到十七八岁之间。我最小,叫他们哥哥或姐姐。小舅舅带领我们这一群童子军下田干活,小舅妈在家里照顾小孩、翻晒稻谷、准备一日三餐等。同龄人在一起干活,气氛轻松多了,也没那么累。小舅妈在伙食上很尽心,一日三餐外还给我们加餐,可她的餐加得实在不合时宜。早饭过后她让我们带着粽子到田里去,说是饿了可以顶一顶。烈日炎炎似火烧,口干舌燥、汗流浃背的我们哪里咽得下粽子,何况那粽子被太阳一烤,热气一蒸,很快变了味。调皮捣蛋的外甥剥开粽叶尝一口,眉头皱起来:“这个怎么吃得下,我小姨也真是的,有包粽子的时间,还不如到田里来割禾。”趁小舅舅不注意,他挥手将粽子扔进了邻家的稻田深处。我们偷偷地乐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时我们只知道张口哇啦哇啦地背诗,却不解其意,尽管,我们正在身体力行地为盘中餐辛苦着。这些半大小孩,正是贪玩的年龄,有几个愿意干活的,还不是迫于父母命令。

我稍有空闲,小舅妈就带我回她娘家帮忙。小舅妈的大侄子、小外甥与我年龄相当。大侄子贪玩,小外甥调皮,只有我最老实。小舅妈领着我们三人去栽秧苗,她用秧苗分出三墒,我们一人一墒,先插完先回家。小舅妈太了解我们的心理了。我们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暗暗较着劲,谁都想争个第一。我拉开架势,飞快地干起来。左手抓过一把秧苗,右手扯开捆秧苗的稻草,左手大拇指和食指配合着捻出两到三蔸秧苗,右手飞快接过,灵活得如小鸡啄米,啄一下,一棵秧苗就栽好了。一把秧苗栽完了,眼角余光瞄好,右手一划拉,抓过另一把秧苗,使劲甩两下,让秧苗不再滴水,解开捆秧苗的稻草,继续栽。我头也不抬,腰也不直,老老实实地干活。偶尔用眼角余光瞄瞄身边的大侄子,他慢条斯理,并常常直起腰来偷懒。小外甥不偷懒,但速度远远赶不上我。我心中暗喜,以为稳操胜券。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左右看看,咦,我们仨竟然在同一水平线上。奇怪,大侄子明明那么慢,怎么会一样呢。我不服气,可也找不出原因,只能再次暗暗下定决心:再快些,一定要超过他。我铆足了劲,再一次加快了速度。大侄子不为所动,冷眼看我拼死拼活,还不时跟小外甥挤眉弄眼。过一会儿再直起腰来看看,我绝望了!我们三个仍然一样。我不信邪,仔细观察他们那一墒,发现其中奥秘:大侄子栽秧的纵横间距都超常规地宽,我栽三棵,他只需栽两棵,工作量减少了三分之一,小外甥也一样,但间距宽得没那么离谱,稍稍看得过去。难怪!快栽完时,差别出来了,大侄子栽的那一墒秧苗稀稀拉拉,跟我们的比起来,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大侄子的父亲恰好过来查看,见此情景,一声怒吼,捡起一捆秧苗朝他身上砸过去。傍晚,我们回家了,喝着绿豆汤,等着晚饭。大侄子满身泥水、满脸狼狈,在父亲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返工。

因为“双抢”,我的暑假变得漫长而烦恼。每一个暑假都有一个“双抢”。这让我非常忧愁,那无边无际的稻田,那烈火一般的太阳,令人生畏;那没完没了的蝉鸣,聒噪刺耳。直到上了高中,我才走出“双抢”恐惧症,毕竟长大了,懂得了分担,懂得在假期做农活是自己的分内之事。就算是高三,放假回家后仍然有干不完的农活,学习,只是在学校里的事。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过暑假,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头顶烈日,面朝黄土,汗流浃背……暑假后返校,和一个县城里的女同学聊天。她说:

“我一天好辛苦的,要干好多活呢。”

“你都干些什么活呀?”

“给花松土呀,浇水呀,帮爸爸妈妈添饭呀……”

我目瞪口呆,如果这些也算活的话,那我岂不是一天到晚都没有停过。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家境好,娇生惯养,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但单纯善良。我们是前后桌,她非常喜欢跟我来往,爱跟我聊天,经常带着零食到课堂上去。有时候,老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她从后面敲敲我的背,我一回头,她用眼神示意我,零食从课桌底下递过来。高三上学期,吃过她很多零食,木瓜爽啊,话梅干啊。可还没等到放假,她就不来上学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我还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当年的模样。不知她是否还记得我。

工作后,头几年我仍然会在“双抢”时节的周末回家里干活。村里人很羡慕,跟母亲说:“你女儿如今坐办公室了,还回家干农活呢。”母亲心里非常高兴,嘴上却淡淡的:“农民的女儿,当然要干农活。”有一年,我割了一天稻子,身上长满红疹,又痒又痛,整整一周后才好。母亲得知后很心疼:“以后不要回家做事了。”我身上流淌着农民的血,身体却开始排斥和抗拒。待小孩出生后,我再也没有回家干农活。每每想起,心中暗生愧意。

大暑后,烈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的稻子黄绿相间,稻穗已弯成了流畅的弧形,颜色呈金黄时,就要开镰抢收了。站在公路边眺望,眼前一大片庄稼让我想起往事:汗水漫过双眼的酸胀,禾芒划破皮肤的刺痛,骄阳炙烤后背时火辣辣的灼痛……这一切,已离我太久,可为什么我还能如此清晰地感受。有人说:“‘双抢’,是融进血与骨的回忆。”是的。不管过去多少年,夏天来临,我就想到“双抢”,看到“黄澄澄”一词,我就想起蓝天下翻滚的金黄稻浪,想起那个愁眉苦脸地站在稻田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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