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衣与分身术(组诗)
2023-04-06曾纪虎
曾纪虎
露台上
快近年关,露台上杂物几乎清去
两条花坛里只剩得一棵藤本蔷薇
夜已寂,我带了一盒香烟来看幽禁于此处的岁岁
它从旋转仿皮椅上跃下,好让人坐上去
灯光下,稀疏的蔷薇枝把影子放在对面墙上
夜声轻微,让我听到灯管里电流的声音
它也在咕噜咕噜地叫啊,它绕人走动
又跃上花池,排泄、挠土,掩埋污物
为写作排除了更急迫的目的,你发现
生活里夹杂着倦怠,而倦怠为松弛所卷裹
你看这场外的夜色,只是一片黑
你在一方不起眼的光明区;那里
玻璃的反光中可看到身后楼顶的白色檐下
其他人
在室内台阶上找个位子坐下来
放下烟盒、打火机、眼镜、手机,放好烟灰缸
楼下的风钻撤走了。我听见
铁铲摩擦沙子的声音,很慢,一下拖着一下
突然安静下来了呀,似乎是不真实的
似乎有东西还在浮动。感冒即将收尾
可以动手做一些想做的事情了
其他的人,多么怪的一个想法
我为什么要想到其他的人?
我往烟灰缸里弹东西,我慢慢掏空它
年轻时对文学的热爱几近毛手毛脚
现在冷却下来,想着几十年的光阴——
只适合看些人畜无害的闹剧
隐身衣与分身术
说出一件事情常会有一定的意向性
在茶饮前冥思,我曾缺少确定趣味
我知道问题的根源所在——
并不是说人间常有飘忽缎带,它在眼前飞
而在于,无奈乃是当代生活最伟大的痼疾
披上隐身衣,修成分身术。我曾瞧见
某个正式的无人待在现实的某块区域
你在光中看仙人掌、仙人球;逗猫儿
你见麻鸭的黄脚蹼
游过寒冷的冬之水
早到的季节在不起眼的角落上了
这才是予人抚慰的隐约的生活性
早慧者
早慧者走进银色墓园
不同于喧闹者的低俗
它保留了简洁的形式
一只冰冷的耳朵搁在栏杆上,像是被安上去的
还能倾听吗?未死者,你呼吸着你的野兽面孔
全身冰凉的鸽子如由几根细线勾勒而成
俯身飞下,来到人的面前
它看着这位垃圾制作者,玻璃器皿的创始人
蚂蚁星云
尖锐的枯杖流进园林
趁着幻象未灭,蚂蚁们赶紧出来搬弄物体
遗憾的是它们遇到了擅长哭泣的昨日男孩
他还在哭着啊,硕大的泪点落下来——
城池顷刻间就没了
但它们只搬弄食物
越来越多的蚂蚁出现,绕过寂寞泪珠
这些城怕是被寂寞淹死了。远远看去——
围在中央的是一个死去的无定形之物
相反,蚊群加速麇集
一如旋转星云。这样你就不寂寞了吗?
后来,男孩捉起一只蚂蚁
打开它的胸腹
奇怪的是,里面空空如也
想一想巨大的旋转由每一个实际空无组成
悲哀的念头刚一抬起就再也无法按抑下去
桑 土
她吃太阳之痂,在日落削去篱笆墙时
把一名豌豆射手踢出局外。河滩上面
飞虫轻舞;水,将要获得更深的黑夜
草帽男子压低了眉眼
在树下与一位游魂交谈片刻
他的迟疑、担心、不甘愿是显而易见的
我在村口植下板栗树、桑树
植下乌桕树、枫树、樟树。挖一口池塘
植下一群散漫柳树——
让它们心甘情愿吃土,吃暮色
吃尘埃里的各种东西
惜往日·接春
父亲在门槛内,厅前,摆一条杂木条凳
条凳上,置一碗井水,去谷棚取来种谷
一截百响鞭炮。有一年的交春是在凌晨
他说,睡梦中一头金牛经过自家的谷田
他追过去,捉到它了。醒后他一直等着
到点了赶紧放鞭炮,迎春神、许愿。一生中
我只见过他几次接春的场景,凝神、恭敬的情态
远远超过平日里对他的理解;此刻,他
似乎是另一人。父亲于2005年正月亡故
那时我的儿子刚满周岁,已能蹒跚迈步
我们急速从永新启程返归,仍未见到他的弥留时刻
近年来,我常常想到希望、失望、遗留未竟的事情
也想起来一些看似偶然的、不经意的片刻
在冥思中缓慢地复盘,删减或追加
而这样的时刻几乎是幸运的——
而自我的在场亦有了丰盈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