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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的葬礼

2023-04-06西

广西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怀胎姑妈棺材

文 西

床放在窗户底下,靠着白墙,阳光从窗户的木格间照进来,落在姑妈苍白的脸上。她脸上只剩下一层皮,眼睛陷进去,睁着,看着天花板,嘴唇是乌的,干燥,起皮,不时翕动嘴唇。其他人都坐在屋子里,他们以为她想喝水,把装水的碗拿过去,放到她嘴边,每隔一阵,他们就给她喂一次水,也许她并不想喝,但还是喝了,她没有办法拒绝。“姐,知道我是谁吗?”有人问,她从声音听得出是她妹妹,只是依然没有转动眼珠,从喉咙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吃东西了,连粥也吃不下,水在她肠胃里汩汩流动。

姑妈瘫痪了七八年,有一次她想拄拐杖走路,摔倒了,把几颗牙齿摔掉了,从此,她的眼睛斜斜的,眼皮总是盖住半边眼睛,说话断断续续,听不清,那些破碎的话从齿缝间漏出来。她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在她瘫痪的日子里,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她瘫痪以前,经常把地里的南瓜、番茄、豇豆摘下来,装进背篓,让丈夫从鱼塘抓几条鲤鱼,放在蔬菜上面,背去送给兄妹。妹妹眉毛画得高挑,嘴唇涂得红红的,穿着裙子,笑她不爱打扮,脸色蜡黄,头发干枯,背背篓的样子像个老太婆,叫她以后别再送蔬菜和鱼了。弟弟们接过她送来的东西,说着客套话:“吃饭再走啊?”他们忙着下地干活儿,根本没空给她做饭。她走到父亲的房间去看他,母亲走得早,父亲和其中一个弟弟住,他从来不开口说话,只有她来了,他才说话,问她家里好吗,地里收成怎么样。父亲两年前去世了,她一直以为他还活着,等着她去看他,所有人都瞒着她,哪怕在她临死前,也没有人告诉她真相。

丈夫从外面走进来,走到床边,俯下身看她一眼,又出去了。

她嫁给他,是三十年前。她在田里割稻子,穿一件的确良碎花衬衫,头发扎着,一条长辫子拖到身后,镰刀划进稻秆的声音,就像她的骨骼在阳光下生长,她身上被汗水浸湿了,泥巴溅到衣服上。当她直起身来,隆起的胸脯上满是泥点子,细细的腰肢在风中摇晃。大马路上的男人停了下来,仰起脑袋看着她,她发现男人在看她,弯下腰,把头埋进稻穗里。后来,男人从田里抓了两条鱼,用稻秆穿着鱼鳃,扔到她面前,鱼的脊背青灰色,发亮,鱼尾巴微微泛红。男人来提亲,她就要把一生都交到这个男人手里了。

出嫁时,她穿一件红色对襟衫,裤管肥大,脚上是一双自己做的绣花鞋,父亲在城里给她打了一对金耳环。从娘家到夫家,一路上脚不能沾地,一位妇女把她背到丈夫家门口,丈夫跑出来,把她从门口背到门槛前,这段距离,就像一段梦,丈夫的肩膀结实,手臂箍住她的腿,有些疼,她离地面很远,地上的人都变小了,只要双手从丈夫脖子上放下来,张开,就能飞起来。丈夫的头发里出汗了,她将一直记得这股味道。这是她唯一一次趴在他肩膀上。

她取下金耳环,放进木箱子底层,再也没拿出来过。婚后,过着平淡的日子,没买过一件新衣服,还是每天穿着的确良碎花衬衫,去田里割谷子,地里种蔬菜,在斜坡上砍柏树和马灵光树枝。做着这些活儿,不知道厌烦,从不停下来,坐在板凳上休息一下。她的胳膊和腿有用不完的力气。这个时候,她是一个姑娘,整个人都很年轻,光、风从毛孔溢出来,衰老是非常遥远的事。她生了两个女儿,丈夫和公婆都很不高兴,要是再生个女儿,她就更下贱了,还好,后来她生了个儿子。她没上过学,所以希望她的孩子能读书识字,不要和她一样,一辈子只能在寨子里做农活儿,她不讨厌做农活儿,她认为这是她的命,她欣然接受,只是不希望孩子和她一样。许多人不认为读书有好处,他们认为孩子帮自己做事才是重要的。她和他们不同,不管他们对她说什么,她都是嘴上不反驳,心里从来都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们都喜欢她,说她会听别人的意见,是个容易相处的人,出门干活儿都会叫她一起去,但她其实没有一个朋友,她的朋友是躲在藤蔓间的南瓜、树上的果子、石头下的小鱼、总在屋后树林啼叫的鸟。她耐心地给孩子换尿布、喂奶,用旧布料给他们缝衣服,好像孩子是她一个人的,其他人都不管,只要孩子哭了,他们就认为是她没哄好,她知道,她不能决定孩子哭或者不哭,只是她不会把这话说出来,她想,孩子哭有什么错呢?谁曾经都是孩子,谁都哭过。

丈夫是一个木匠,还在屋前挖了一个鱼塘养鱼。他常给别人装修壁板、大门,安窗户,铺地板。他俯身在木板上方,用墨斗弹出直线,刨花一片一片掉在木屑堆上,主人把木屑和刨花送给他当柴烧。干木工活儿,别人会做饭招待他,还能得到一笔报酬。寨子里的房子都是他装修的,从房屋前走过,他觉得它们都属于自己,每一块木板都被他的手指触摸过。他木工活儿做得好,名声传得远,十里八寨都知道他,别处的人也常请他去装修房子。有的小孩体弱多病,认他做干爹,因为他是木匠。常有干儿子带礼物来看他。他和妻子相反,妻子只关心自己的事,他觉得除了家里的事,别人的事也是他应该关心的,他那么受欢迎,显眼,谁都在关注他,看他,在他身边,她就显得黯淡了,成了他的附属物品。有人叫她“木匠夫人”,她不答应,只笑,别人还以为她很喜欢被这样叫。有结了婚的女人喜欢他,在路上把他拦住,问他怎么会娶她,她的眼睛和鱼眼睛一样无神,头发枯黄枯黄的,像稻草。

丈夫在鱼塘边种了一棵梨树,岸上的草长得茂盛,鱼跃出水面,这些鱼是涨水过后放进去的,长到巴掌大后,抓出来,拿到集市去卖。他搭了个棚子,用来乘凉,里面铺的干稻草,躺在稻草堆上,看着星辰,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很悦耳。屋子里碗筷碰撞、孩子哭闹,为了躲避吵闹,他整夜睡在棚子里。

她付出了女人的全部,美貌、青春,还有那颗会做梦的心,现在那颗心已经不做梦了。她把孩子抚养长大,孩子们没读多少书,他们不喜欢读书,早早跑出去打工,大女儿找了个甘肃的男人。她听说这件事时,正在田里拔稗子,邻居告诉她,她大女儿打来电话,要和一个甘肃男人结婚了,她不知道甘肃在哪里,但知道那是很远的地方。一只斑腿泛树蛙跳到野慈姑根部,她一把扯起野慈姑,撕碎,泥水溅进眼睛,腿肚子被秧叶划了很多道血痕。她跑回去,一脚踢开丈夫的烟袋,问他为什么不拦着女儿,“没良心的,你怎么能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这是她第一次和丈夫吵架。

“你疯了吧,那是她的事。”丈夫说。

她走进厨房,往炉灶里加上松木,站在灶台边,用铁铲在锅里翻搅,烟雾熏眼睛,眼泪从她眼睛里掉下来。她单薄的身躯站在灶台边,手握紧铁铲柄,没有一个人会帮她说话,一直以来,没有人拍拍她的肩膀,给她帮助。

大女儿带着那个男人回来,她把他们关在门外,不肯开门,女儿不再是那个听话的孩子,会到地里来给她送午饭,这孩子和一个陌生人站在一起,不是站在她这边,那孩子已经不是她女儿了。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口,她感到悲伤。

“要多少彩礼你说,他都会给。”女儿说。

“我是要这个吗?一分我都不会拿,天远地远,受欺了谁帮你?”

“说到底你就是个自私的人,我为什么要按照你的想法嫁人?”

女儿的话刺痛了她的心,她为家里、为孩子操劳,从没为自己想过,女儿竟然说她自私。女儿再没有回来过,每次打电话,只让父亲接。小女儿和儿子都帮姐姐说话,说嫁在哪里是姐姐的自由,她不该阻拦。后来,小女儿也嫁去了外地。儿子结婚后,在城里买了房子,很少回寨子。丈夫怪她赶走了孩子们,他本来可以时常见到他们,和他们说说话,吃餐饭。她皮肤干巴巴的,水分在岁月里流失了,站在院子里梳头发,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把掉落的头发搓成团,扔进火里,没捡完的头发被风吹走,吹到鱼塘边的那棵梨树上。她坐在地里守着蔬菜、瓜果,等它们成熟,她就摘下来,装进背篓,去送给父亲和兄妹。父亲老糊涂了,从箱子里拿出她以前的衣服,以为她还能穿。她陪父亲去茅草丛里放羊,桐油花大朵大朵掉到地上,被砍倒的树桩渐渐发黑,长出蘑菇和木耳,羊跑了,她就去斜坡上追赶羊。

阳光从姑妈脸上往上移,照在墙壁上,多年前粉刷的石灰,墙皮已经开始剥落。她的脸渐渐发黄,眼睛干枯,只剩下呆滞的黑眼珠,嘴唇也不动了,装满水的碗还是会送到她嘴边,一半进了她肚子,一半从嘴角流了出来。又来了些亲戚,都是从前没见过的,带来一堆礼物放在桌子和沙发上,那些东西姑妈都用不上。他们跑到床前和她叙旧,希望她能好起来,就好像她是得了一场感冒。人们围着桌子烤电炉,猜测她哪一天走,有的说就这两天,有的说可能熬不过今晚。最后一口气留在她胸腔里,她闭着嘴巴,不让那口气钻出来,她要留着那口气,见一见孩子们。两个女儿路途遥远,儿子在外地打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听说她病危,他们刚买火车票。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她死去,在这之前,要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谁都不敢笑一下,说话声也小,声音颤颤巍巍,想让悲伤从声音里流出来,要证明给别人看,自己是悲伤的。妹妹从衣柜里拿出寿衣、鞋子,等那具躯体没有温度后,她要把胳膊、腿、脚,一截一截塞进这些衣服和鞋子里。

邻居也过来看她,对着她那张脸看了一会儿,叹气,坐在旁边说她丈夫的事,不是为了让她知道真相,只是没其他可说的了,总要找点话说。她瘫痪后,丈夫找了个女人,常和那个女人在鱼塘边约会。夜里,笑声从棚子里飞出来,钻进每只耳朵,只有她没听见,她很少醒着。他还把女人带进屋,在她隔壁房间睡。他是做木工活儿认识那个女人的。木屋很少了,到处都在修砖房,从小路上走过,看着树丛间的小白楼和玻璃窗,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失去了,那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对着小白楼吐了一口唾沫。那个女人还住着木屋,墙壁黑漆漆的,旧了,需要重新装修,她从另一个寨子跑过来,站在鱼塘边的梨树下叫他,让他去装修墙壁。他翻出落满灰尘的墨斗和刨子,去了女人家里。他从早忙到晚,晚上没回去,就睡在女人的竹床上。天气热,他俯下身刨木板时,汗水大颗大颗掉下来,女人走过去,脱掉他的衬衣,拿湿毛巾给他擦汗。女人摘园子里的蔬菜,到集市上买肉,每天都给他做饭吃。活儿干完后,女人要付给他工钱,他不拿。从此以后,他每天骑着摩托车,去找女人,给女人干活儿,傍晚时分,他又骑着摩托车穿过田埂,女人坐在后面,双手搂着他的腰。他还去集市上给女人买冰箱、洗衣机,“哥。”女人在后面叫他,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

一天夜里,凌晨四点钟,姑妈走了。姑妈走的那晚,月亮模糊,藏在深蓝色的云层中,风吹着云层,月亮时隐时现,屋后的树林里,鸟扑动翅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妹妹爬起来,端着碗去给她喂水,看见她眼睛闭着,走过去,叫一声,把手指放到她鼻子底下,没有呼吸,碗摔到地上。尽管等这一刻许久了,但这一刻来临时,却和想象中不一样,没有经过思考,妹妹就扑到她身上,哭起来。丈夫穿上鞋,走上小路,去邻居家,他低着脑袋,弯着腰,从树下走过,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敲开邻居家的门,把消息告诉邻居,转身离开,走去另一家。没多久,消息传遍了寨子,人们在姑妈死去的消息中醒来。男人们披着厚外套,穿着棉裤、棉鞋,把屋后的棺材搬到堂屋。女人们坐在床边,看着姑妈的脸,有的落泪,有的叹气,妹妹在给她穿寿衣。她的身体很白,脚指甲透明,没有留下排泄物,在这世上走一遭,她居然这么干净,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僵硬的肢体终于包裹在寿衣里,脸庞安详,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大概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凹陷的两颊和眼窝,看得出这阵子受尽了苦。妹妹把她的嘴掰开,往里面放了一枚银币,她去了阴间,好用来买种子、种地。她睡过的被单,在路口烧掉了。从火坑里取出草木灰,撒在棺材里,铺上皮纸,棺材放在两张长凳上,她被放进棺材,盖棺盖,用墨斗弹线,密封。

丈夫请来好几个道士,他们穿着道袍,头上戴着五佛冠,两根黄带子从两边垂下来,手里拿着溜子锣、头钹、梆子、唢呐。走路时,裤子从道袍下端开衩的部分露出来。院子里搭了个棚子,放着桌子、长凳、椅子,坐满了人。几扇门板被卸下来,只剩下门框,门框里绑上竹子,竹子上糊对联、贴纸花,许多布条挂在天花板上,垂落在棺材前,上面画满了佛像。

道士坐在门槛里、棺材两旁,日日夜夜念经,响起唢呐声、锣声,两只头钹相互敲击。吹吹打打,热闹。儿子和女儿头上包着白帕,手腕处系根红绳,跪在草垫子上,对着棺材磕头,手里的香一点点燃尽。他们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喉咙里堵着,一堆话卡在里面,倒不出来,只能把话咽回去,吞进肚子。他们的脸被烟雾熏得通红,眼睛潮湿,道士停下来休息时,他们给客人端茶倒水,感谢客人们来参加母亲的葬礼。

灯火通明,灯光照亮小路、树、竹林、田野,还有那片鱼塘,那棵梨树被丈夫砍了,修剪掉枝叶,树皮刮干净,放在墙角,等到下葬那天,用来抬棺材。乐器声、念经声响彻寨子,没有人睡得着,却不觉得吵闹,这给他们平淡的日子带来一些乐趣,夜里不那么寂寞。

道士唱起丧歌,儿子和女儿绕棺材转圈,开始一圈圈走,后来跑。道士唱道:

春季里来阳雀叫,阳雀喊叫规规阳,

天子崩那诸侯丧,百岁难免见无常,

树叶落枝难回柯,亡者一去不回乡。

春季一过是立夏,竹鸡喊叫溪水发,

为人生在三光下,好比山前一树花,

花开花谢年年有,亡者一去不回家。

夏季一过是立秋,斑鸠喊叫嘟嘟嘟,

人在世上走一趟,好比路边草一蔸,

草生草死年年有,亡者一去不回头。

秋季一过立了冬,北风呼呼雪蒙蒙,

兄则友与弟则恭,夫妻恩爱事亨通,

世上只有和为贵,人争闲气一场空。

棺材前的桌子上,摆放着纸扎成的房子,共有五层,顶层的阳台延伸出来,青灰色的砖瓦,尖屋顶,飞檐耸立,房子里面亮着灯。旁边还有一只纸扎成的马,站在屋檐下,昂着脑袋,长长的尾巴拖到地上。姑妈这辈子从没住过这样的房子,也没骑过马,只坐过一次火车,她的交通工具是一双脚,它们走过许多条路。在阴间,她可以住这栋楼,骑这匹马,用嘴里的银币买种子,她就能成为一个富裕的人,没有孩子要抚养,没有丈夫、公婆,这些财产全是她一个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播种、收获,独自过日子,这可比她在阳间快活多了。

丈夫坐在厨房,火坑里木柴在燃烧,火快熄时,他又往里面加了块木头。他的手放在皮鞋上,拇指摩擦着鞋面,厨房门关着,屋子里昏暗,火光照亮他的脸。他不想出去,棚子里的人在议论,还在说他和那个女人的事。妻子的两个兄弟也在外面,这么多年,都没有来往过,因为这次葬礼,他才想起和他们是亲戚,他知道,葬礼结束后,他和他们就没任何关系了。木柴在火里噼啪响,他抖掉裤子上的火星子,火焰向上,被火焰烧过的部分,成为灰烬,树木就这样永远消失了。她就睡在灰烬上,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的眼睛不会再睁开,手指不会动弹,也没有语言从她嘴巴里跑出来,记忆不会再进入她的身体,她已经不存在了,那具躯体,不是她。他从没这么悲伤过,就算全世界一栋木屋都没有了,墨斗和刨子在墙角腐烂,他也不会悲伤。除了三十年前看她那一眼,他也从没快乐过。她对婚姻、家庭是什么看法,怎样评价他,是爱他,还是恨他,他不知道,没问过。反正他们就这样走过来了,一开始,谁也不知道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他把脸凑到火焰上,这时,门开了,他看见两个身影,然后是脸,是她的两个兄弟,他们从门框挤进来,冲到火坑边,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他们把他拖到门外,用拳头揍他的脸。

“你还是人吗,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吗,你以为她聋了瞎了傻了吗?”唾沫溅到他脸上,他的脸被打得红肿。

“你们来看过她吗?她瘫痪你们在哪里?”他说,用手扯住自己的衣领,不让衣服被扯掉。

他们把他按到地上,踢他,有人走过来,把他们拉开了。

“我没有对不起她。”他说。

两个兄弟在众人面前哭,说:“她不该受这样的委屈啊。”

吃酒席那天,礼炮直冲云霄,爆竹从马路铺到大门口,一路炸,除了寨子里的人,其他亲戚朋友也来了。人们穿过竹林间的马路,走进院子,院门外停满了小汽车。来的人穿戴整齐,为表达对死者的尊重,穿的都是新衣服,只是哭不出来,也装不来难过的样子,只好抽出纸巾,擤鼻子。姑妈的侄子、外甥们也来了,戴上白帕,跪在棺材前,他们和这位死去的长者从没见过面,人多,总要跪给旁人看看。姑妈肯定没想到,孩子们都走了,这些年,她就像个从未生育过的妇女,在她死后,这里居然站了这么多孩子,一遍遍叫她,给她磕头。邻居说她有福气,这么多人惦记着她,给她送终。铁锅架在砖头上,这是临时搭建的灶台,丈夫在树下做饭。菜,十多道,清蒸鲤鱼、酸辣子、酸鱼、甜椒肉丝、扣肉、腊肉、红烧肉、银耳粉丝、鸡、鸭、羊肉火锅、醋萝卜。酒,喝不完,米酒、苞谷酒、白酒、啤酒、葡萄酒。

神龛上,棺材底下,点着蜡烛,升子里装有米,里面插着香,燃完后,又插上新的。明早就要上山下葬,今晚是最后一夜,所有人都没有走,二楼房间里,打了许多地铺,给远处来的人过夜。道士又开始念经,敲打乐器,唱起新的丧歌。孩子们绕着棺材,一圈圈走,慢悠悠的,这次丧歌里唱的是姑妈的一生。她的一生,平凡,充满苦难,在丧歌中绕棺材行走,是将她走过的轨迹走一遍。

纸扎成的房子、马,要在今晚烧掉,丈夫把纸房子、纸马拿到屋檐下,点上火。屋檐的另一端,一把撑开的伞放在地上,伞下点着蜡烛,放有姑妈穿过的旧衣服,儿子走出来,跪在伞跟前,手里捧着一块瓦片,他把瓦片掷到地上,说:“娘,回来吧,让它带你找到回家的路。”瓦片响了一声,碎成两块。

这是冬夜,寒风吹进院子,蜡烛时明时灭,墙脚下,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干,发出呼呼的声音。院子一侧,用水泥和砖块修了一个池子,是这几天完成的,它要在今晚派上用场。

池子被注入“血水”,其实是用大红纸浸泡出来的水,用来代替真正的血水。孩子们脱掉鞋袜,走入池子,水冰凉刺骨。

正月怀胎正月正,好似露水结成冰,好像田中浮萍草,未知生根没生根。

二月怀胎是春分,闻到油味心里闷,茶不思来饭不想,只想酸味口内吞。

三月怀胎是清明,脚软手软路难行,东家请娘娘不去,西家请娘娘不行。

四月怀胎渐渐升,一身骨节酸又疼,堂前哆嗦身难动,平地犹如登山林。

五月怀胎分男女,钻来爬去变成人,口里无言自思忖,不知如何来降生。

六月怀胎三伏临,香汗淋淋湿汗巾,头上青丝懒梳正,裙带不敢紧拴身。

七月怀胎正收成,五谷进仓忙不停,三顿茶饭要安顿,只怕有个不安宁。

八月怀胎重千斤,面黄肌瘦不像人,白天夜晚都不安,不知何日才安宁。

九月怀胎菊花生,眼看娇儿要临盆,心想走个娘家去,一步不敢往外行。

十月怀胎正当生,独坐小房不出门,口里无言自思忖,莫非孩儿要降生。

十月怀胎千般苦,犹如做了二世人,在生吃尽千般苦,死后还要坐血盆。

这是一首关于怀胎的丧歌,儿子走在最前面,他领着其他人,在丧歌中一遍遍行走,直到道士将丧歌唱完。他们面部抽搐,忍受着寒冷,骨头都冻僵了,可能不想走了,又被一种说不清的力量推动着前行。

丈夫想起她怀孩子的时候,还在黄豆地里拔草,她把一把草抓在手里,举过头顶,擦额头上的汗,和她当初在田里割稻子时一样,只是没有那时漂亮了,她的脸因怀孕而发肿。他让她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夜里,她说不想生了,日子苦,奶水不够孩子吃,而且,她喜欢女儿。他的手捏住她胳膊,把她压在身下,是他强迫她的。怀第三个孩子时,她躲在山洞里,他提着篮子去给她送饭,洞里幽暗、潮湿,她靠在石壁上,湿头发遮着脸,眼睛发亮。也许就在那时,她开始恨他。

黎明时分,外面黑漆漆的,还没有光亮,丈夫披上外套,走出门,他一夜没睡,这样的日子他睡不着。他又一家家敲开邻居的门,叫邻居帮忙抬棺上山。从来都是他们请他帮忙,木屋消失后,他跟他们来往也少了,而现在,他接连找了他们两次,他以后不会再找他们。

棺材两端用麻绳绑住,丈夫从墙角搬出那两根梨树干,固定在绳扣里,抬棺的人把树干顶在肩膀上。棺材被抬出门槛,出了院子,到墓地的这段路程,棺材不能落地。姑妈出嫁时,脚不沾地,她身段轻巧,由一个老妇人背着,现在她躺在棺材中,几个壮汉抬着都吃力。从寨子到山上,是一条新修的水泥路,抬棺人顶着重物,在黑暗中行走。一段上坡路,丈夫膝盖发软,棺材倾斜了一下,里面她的身体,很瘦弱,要是没有棺材,他可以一只手把她提到山上去。搀扶她去上厕所,用毛巾给她擦背,他的手指都要触碰到她的身体,他会很快把手抽回来,他厌恶触碰到她皮肤的感觉,所以常去鱼塘洗手,鱼腥味可以覆盖她皮肤的气味。

儿子跟在棺材后面,沿路撒纸钱。爆竹、礼炮声在山林中响起,去看坟地的人已经在山上等着了,他们提前挖好了墓穴。

天渐渐亮起来,天际泛白,路隐约可见,虽是冬天,树木和路边的野草依然青绿。前面不远处,一棵柏树下,站着一个人。送葬队伍又往前走了一段,晨光透过枝叶,照在那人脸上,是那个女人。经过她身边时,丈夫看向她,他的眼睛在告诉她,让她快回去,别站在这里,她移开目光,垂下眼睛,把脸藏在树后,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她的手里拿着一把鲜花,应该是她在城里买的,这个季节,山上、溪岸,到处都没有花。

送葬队伍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开阔的地方,路两旁是大片耕地,向远处延伸,有几块地种着白菜和油菜苗。路旁的坟冢没有石碑,上面长满杂草,褪了色的清明纸在草丛中翻飞。

拐上东边的一条小路,就能看到坟地了,棺材停在墓穴旁边。道士往墓穴里撒上雄黄酒,接着,棺材放进墓穴。儿子一条腿跪在棺盖上,用锄头挖了三下,泥土落到棺盖上,众人开始往里填泥土。丈夫握着一把铲子,铲一堆新泥土,倒进墓穴,泥土在棺盖上滚动,发出簌簌的声响。泥土里夹杂着白色茅草根,茅草根一堆接一堆在他铲子里涌动,他越来越用力,手上的血泡被他弄破了,他感觉不到疼。棺材终于看不见了,被泥土完全覆盖,墓穴变成了平地,泥土继续往上面堆,墓穴成了一个隆起的小土包。为防止雨水冲垮新泥,丈夫搬来石头,砌在坟墓四周。他拿铲子在坟墓上拍,把泥土拍紧实。

葬礼结束后,儿子、女儿马上离开了,尽管现在交通方便,但实际距离还是那么远,女儿不会再回来。下葬后,其实还没有结束,过几日,还要去新坟上捉蜘蛛和虫子,装进纸筒里,放在神龛上,这应该由儿子和女儿去做,可他们都走了,他们说工作忙,晚回去一天,就少一天收入。丈夫没有挽留他们,他从来没有挽留过,他们去哪里,他都不关心。姑妈一次又一次挽留,都失败了,她是留不住他们的,但她从来不死心,她一直相信,他们会回来,待在她身边。所以临死前,她一直憋着那口气,当那口气耗尽后,她就没有知觉了,他们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和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丈夫早早起床,他站在洗手池前,对着镜子刮胡子,把脸刮得干干净净,穿上一件刚洗过的衣服,他的衣服都是那个女人洗的,洗好后,晾干,给他送过来。那个女人和妻子洗的衣服,一样,都散发着洗衣粉的味道,谁洗的衣服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

他走去坟地,在新坟上捉了一只绿蜘蛛和两只虫子。山上一个人都没有,很静,太阳从柏树林升起,新坟上放有一束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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