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之悟
2023-04-06◇耿平
◇ 耿 平
太阳是个匆忙过客,一转眼就落下山去,似乎有一场盛会等它赶赴。西天红晕没有羞涩太久,天色已然黯淡下来,一弯弦月悬于西边天空,月痕浅淡素白。路灯一路陪护,大巴终于熄灯灭火,我们抵达高邮,夜色已然笼罩,高邮灯火璀璨。这一天是12 月21 日,正是冬至。
高邮和我所在的县城相距不远,新修的一条公路直达彼此,交通十分便利,但是一脚踏进宾馆,我还是感到恍惚,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来高邮究竟为何?
曾经带学生到学校图书室借阅图书,无意间发现《汪曾祺作品选》,展读之余,佩服不已,正所谓高山仰止,不可企及。尤其是小说《徙》,布局紧凑设计精巧,庄子《逍遥游》片段为题记,歌起歌结,勾连体叙述格式,种种构思,匠心独运。记人抒情言志,尊崇“士”的高标人格,寄予作者悲悯情怀,读《徙》,感觉是,字字珠玑,句句莲花。那时萌生一个想法,有机会得去高邮看看。
是这个缘故吗?且不去想它。难得高邮小驻,待在宾馆,岂不辜负大好时光。顾不得一路车马劳顿,沐浴之后就清爽出门。大厅内有客服,打听到汪曾祺纪念馆,路程不远,步行25分钟左右可到。故居应该就在纪念馆附近吧,我决定步行前往。在冬至长夜,在弥散着汪曾祺气息的高邮,现实和愿景叠合,我的心里很满足,终于圆满了。
走人行道,和高邮的烟火气贴得更近一些。路和民房之间是桥,桥下有水,水声潺潺。水乡高邮果然“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和一骑车男子在路口交错,我让他先行,他让我先过。彼此谦让好一会儿,他不再坚持,骑车到我面前笑说一句:“随手关了后门,进不去家,不得不绕道走前门。”后门通大路,前门在深巷,从后门到前门要骑车绕行,看他骑车绕到前面进到一条巷子,我摇头叹服。汪曾祺的幽默是高邮赋予,还是汪曾祺教会高邮人幽默,这是一个有趣的课题。这样的课题可算是夜行插曲,不必求解。
兜兜转转,前方有红绿灯,我站在路口回望,前瞻。红绿灯交替闪亮,指引人车通行,又好像是切换街景,转换时空。路南边街道是新城区,景象繁华,时尚现代。走过红绿灯路口,就进入老城区,街道两边的店铺、人家、深巷和小桥,都是旧时模样。一路向北,前行类似于回溯。缓缓踱步,思绪游走在虚无缥缈光怪陆离的异度空间。
其实,无法预知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次夜行。没有人能够看清自己前方道路,不管是曲曲折折还是红灯突然亮起,每一步都要探索,要不断调整方向。生而平凡,我像一条还未启航就搁浅河湾的小船,表面平静,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苍凉。时代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不知变通者身上,也催促人奋进。读书,然后迷上码字,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许多作者不约而同走上的路。困顿之中又不甘心沉沦,在文字世界里找寻精神慰藉。一张电脑桌前,一杯清茶烟气缭绕,人是充实的,青春的。文字里徜徉,可以回到从前,可以看到故乡。从前不远,故乡很近。因为兴趣,走上文学这条路,可是踏上这条路,就等于开启又一次漫长夜行。
前方街道一侧有灯辉映照的祺家菜和汪曾祺纪念馆招牌,中间是汪老书吧。走到纪念馆西侧,终于找到汪曾祺故居,门牌号竺家巷9号。我终于站在汪曾祺生活的原点,汪曾祺文学的起点!里面灯亮着,有汪曾祺亲人在此居住。夜晚不便打搅,徘徊在狭窄的竺家小巷,停驻在《徙》的文字里。那谈家门楼该是何等气派,还有那扇对联是“辛夸高岭桂,未徙北溟鹏”的门又是怎样斑驳陆离。物是人非,总还有物在,物不在,旧址总还在,也只是百年光阴,了无踪迹。风云动荡的时代已经过去,当下正是有志有德之士大展宏图的时代,这片滋润士的沃土一定会孕育后继者,士的光芒会更加璀璨,士的风尚也将代代相传。
独自夜行,于万籁俱寂之时,于人迹无踪之境,歌唱是一种拯救。夜行,歌声的意义不止是胆量,勇气,信心。契合情境,歌要高亢嘹亮甚至可以嘶吼。“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看吾校巍巍峻宇,连云栉比列其中……”汪曾祺在《徙》中收录县立五小的一首校歌,是他的恩师高北溟作词,当年唱,稚气,豪气,多年后故地重游,重回五小,校歌又唱,歌唱也是缅怀,缅怀岁月,缅怀故人。从追寻文学之路看,汪曾祺也曾是夜行者,曾经在县立五小求学,18 岁走出竺家巷,走出高邮,心中装着大淖、盂城驿、文游台、承天寺和天地坛,装着家乡的草木人物。灵秀之地出灵秀之人,成就灵秀之文,汪曾祺幸运生在高邮,被高邮的水滋润,被高邮的人文熏陶,高邮成就了汪曾祺美文,成就了汪曾祺。归来,已是苍苍老者,留下无数传说。文学路上,如汪曾祺这般成就的能有几人?绝大多数都在暗夜里彷徨,在无定中独行或者停驻。至于平凡如我一般的文学爱好者,在文学路上磕碰在所难免。不写内心不得安宁,写了又处处碰壁,困境中的突围,犹如梦魇中的挣扎,压迫和威胁愈来愈近。醒来又如何?一身冷汗,一脸茫然。
可是,为什么一直惦记着这些令人不快的夜行?难道仅仅因为痛苦与彷徨的身心体验总是先期占据思维高地?那么何不记住此地此时。又转汪老书吧,走进书吧,顺其自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书吧门内有一面砖砌镂空的屏风墙挡着,隐约可以绕进去。于是绕过屏风墙,进到一个小院子,幽暗中隐约坐着一老人。地面筒灯三两盏,橘红色灯光映照着一张小茶几,新栽的一棵樟树,映衬出闲坐在书桌后的老人轮廓。一定是看门人!我的第一反应明显比平常快半拍。未经许可,冒失闯进来是失礼的,“老先生,你好。”不由自主向那位坐着的老者打一声招呼,来化解我的尴尬。招呼只是开场白,之后自然会向他请教关于汪曾祺的许多问题。他应该土生土长,应该知道很多汪曾祺的故事,我不能错过这难得的好机会。
没起身,也不答话,幽暗中他依然向这边望,神情似乎悠然,似乎从容。他好像知道会有人来,而且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一个个来访者。脑际惊鸿一掠,猛然警醒,莫非是汪老塑像?当然是了,我面前的正是闲坐书吧的汪老塑像。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汪老见面,激动不已。肃然起敬,鞠躬,为自己冒失打扰汪老清净而致歉,然后上前,走近塑像。农历冬月初七,月牙在西天边,淡淡月色被屋檐遮着,照不进书吧,地面筒灯的光又不太亮还被塑像身躯遮挡,昏暗中我看不清汪老面容。不过,就这样已经足够好。经历过许多擦肩而过的遗憾,也听说过不期而遇的惊喜,都敌不过此时的激动。我只是想把文字里的高邮和现实对照一下,想呼吸一下高邮的夜气,我只是想离汪老的文字近一些,再近一些。我不知道这里有个汪老书吧,更不知道书吧内有汪老塑像,我甚至把它当做一个尽责的看门人。我以为,汪老先生早已经携着高邮的人烟市肆冉冉上升,升入高空,成为耀眼的一颗星,点缀在璀璨星河,熠熠生辉。我以为他和我的距离,是天与地的距离。没有想到他的塑像还留守在故园,闲坐在书吧。真的没有奢望,但真实发生了这样神奇的邂逅。在冬至夜晚,在汪老书吧,汪老闲坐在庭院,我独自立在旁边,静静侍立,默默守候。灯火朦胧,别样可亲。他坐在小院里,我进来,等待和寻访结合为一次完美的邂逅。不,这不仅仅是一次邂逅,这更像是所谓的冥冥中注定,更像是命运的安排,是对我执着夜行的褒奖。
冬至之夜的确漫长,凌晨三点醒来,睡意全无。身体躺在床上,思绪再一次飘忽。如果夜行者的一生只能在惊惧中彷徨,在苦涩中惆怅,只能咀嚼失意的人生况味,谁还愿意开启下一段旅程。接到参加培训正式通知时,我仍怀疑组织方搞错了。我可怜的一点儿成绩算不得成绩,我这样一个小角色不够资格来。为期一周的培训,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走访高邮是最后一站。上了大巴,在车上翻看这几天的培训记录,如同再一次聆听和领悟。一辆车驶入高邮,载的都是喜欢码字的人,都是冲着汪曾祺纪念馆来,然而共同之外,应该还各有所愿。有人为登文游台,有人为走盂城驿,有人为寻运河旧迹,我来高邮,似乎就是为这次夜行,也是为一次完美邂逅。
冬至之夜在高邮,时间节点上应该纯属巧合,但是我宁愿相信这是组织者刻意安排。冬至是一年中白昼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白昼最短,是人生匆匆的写照。人生匆忙,不可以虚耗。难道不是吗?你原本以为有大把时光,可以慢慢领略人生风景,可是庸庸碌碌中一晃就到知天命的年岁。漫长冬夜也别有暗示,这种暗示可以有若干解读,仅仅就文学之路而言,我以为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长夜漫漫,执着夜行,经历更久的暗黑,走更长的夜路也未必抵达光明。
从酒店十四层看窗外,一颗星在西边天空,下边是高邮街灯,喧嚣的街市冷清下来,穿梭的车辆变得寥寥。星在闪烁,街灯朦胧,天地间星火呼应,很容易让人想起汪老书吧那尊塑像和地面筒灯,想到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从没有历史赋予某人之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完全是自我意识,是主动承载。汪曾祺曾说他是要进文学史的人,那是自信也是担当。文史留名,以此为志,他爱高邮写高邮,带着三四十年代的高邮入驻中国文学史。不管世事如何变迁,高邮风物人情故事都将因为他的文章得以永久保存。
启明星在上,俯视高邮,似乎温情地眨眼,诙谐一如汪老。真像个看门人,坐等在书吧,看守着文学这扇门。天地之间有星火相伴,我将从这里再出发,继续走下去。夜色已阑珊,所有蓄积在脑海内的文字盘旋起来,我竟然又忘了如何表达,嗫嚅半天,说出的竟然还是之前脱口而出的那句“老先生,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