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 芒
2023-04-06程韬光
◇ 程韬光
那年我十六岁。十六岁那年的谷雨,春阳壮盛,万物蓬勃。白衣、蓝裤、绿球鞋的少年骑着“飞鸽”牌自行车,逆着暖风,去离家十里的临时机场看飞机。我只在书中和黑白电影里见过飞机——天空中飞翔的铁鸟,为正拔节和扬花的麦田喷洒农药。我的心思在天上,白云在蓝天作画,鸟儿在树梢鸣唱。偶尔瞥一眼正涌向天边的麦田:阳光晃动着青色的麦芒,麦芒在风中弹着五彩的弦线……风一般的少年,此时忘乎所以。他想有一天乘着铁鸟的翅膀,飞越家乡的麦田、河流,飞越雨过天晴时才能看见的北山、龙坳,飞越比远方更远……云端上有他漫无边际的思绪。
忽然,一个温柔而惊讶的女声传来:“哎呀——小心!”打断了我的思绪,“看脚下的路!”
来不及了!就在我从乡间小路骑过木桥拐上官路的刹那,桥面上一块翘起的朽木顶起车轮,“哐当——”一声,自行车已经带着我跌在桥头的沙堆里。针刺一般的疼痛自心里强烈袭来:我的白衬衫!舍不得穿的白衬衫啊!更令我心痛的是,车把上的旧铃铛被甩了出去,叮叮当当地顺着沙堆滚落桥下,桥下的潭水里溅起一朵刺眼的白色水花……
“你摔疼了吗?”当意识到有人问我时,我才强忍着泪水,在睁开眼睛的刹那,又将眼睛赶紧闭上!顿时,更觉得痛彻心扉!我怎么能摔倒在她的面前,晓玲!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叫麦芒的假小子了,而是一位身着红裙、亭亭玉立的姑娘!我无数次的梦中人啊!
晓玲,小名麦芒,小我一岁。五年前,曾跟着父亲回到故乡,并凭依我家的山墙,盖了两间泥屋,也就成了俺家最近的邻居。刚来乡下时,她穿过洋气的碎花裙子,却总被爱欺负人的山子故意地弄脏。山子比我大两岁,身后总跟着几个半大小子,追鸡赶鸭,不亦乐乎。麦芒哭过几次,忽然有一天,她把长发剪成平头,连表情也总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据说,还暗地里跟着她父亲练拳。
记得一个初夏的傍晚,圆月初升,月色如银。微风吹拂,麦浪从天边涌来又涌向天边。我和麦芒走在月光里,去她家的麦田守望。
“为啥要护好你家的麦地?”这样的月夜,我该是和小伙伴们去玩捉迷藏或者打仗的游戏。要不是麦芒的父亲发话,我才不愿意去蹲在她家麦地中的窝棚里,傻傻地晃悠着稻草人,吓唬麻雀或者野兔。也是奇怪,她家只有很小的一块儿自留地,她父亲却不像别的农家那样,在自留地里种上一些辣椒、茄子、南瓜之类,而是种麦子。那一小块儿麦田就像是她父亲的命根子,自从麦穗开始灌浆,他就待在麦田中的窝棚里,几乎从不离开。
“那些野猪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麦芒挥了挥手里的木棒,悠悠一叹,“咱俩能挡住野猪吗?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野猪会气功,能把肚皮撑成皮球,从山上滚落而下,不伤皮肉。”
“谁说让咱们去打野猪?去赶野兔和小鸟。”我纠正她,“我叔说有野猪,那是担心你打瞌睡,吓你的。”平时大大咧咧、理着平头的假小子有些胆怯地靠近我,“再说了,你平时那么厉害,去年还把山子揍了,还怕野猪不成?”
“还不是当时有你在?”麦芒像女孩子一样地笑了,“我一直记着呢。”
去年的麦忙时节,麦芒回村为割麦的父亲提水,遇到山子。山子问麦芒:“你为啥不穿裙子?”麦芒说,“不想穿。”山子不高兴,“我想让你穿。”麦芒不理他,就要走,被山子扯着,两人就厮打起来。刚好我从街上为家人整修镰刀回来,见麦芒被欺负,心痛而又愤怒。我嘴上说着“你俩别打了”,却一把将山子摔倒在地,顺势又踩着他的脚趾,任由麦芒以小拳头捶他胸口。山子哭了,撕心裂肺。可大人们都在麦田里忙碌,只有一条小狗闻声望来,吠了几声,又匆匆而去。我拉起麦芒,看她没有吃亏,正准备走,就听到身后传来山子的仇恨,“我要告诉我爸,让你们的爸打你们。”我和麦芒对视一眼,眼里瞬时蹦出火星:与其被爸狠揍,还不如让山子闭嘴。麦芒顺手折下一根带着槐刺的树枝,对着刚要起身的山子就抽。山子终于害怕了,举手投降。担心山子说话不算数,我就掏出铅笔,让他歪歪扭扭地写下字据,由我见证,交给麦芒。
“那个字据我一直保存着呢!”麦芒略有得意,“我担心山子说话不算数。”
“麦芒,你不准背后说我坏话。”山子也不知啥时候钻出来的,就在我俩身后,吓人一跳,“男子汉说话算数。”
“你咋来了?”我晃了晃膀子,扭过身,“还想打架?”
“你问麦芒,这一年我欺负过她吗?”山子的眉眼里都是委屈,“我为啥来?我爸让我来的。”见我和麦芒满怀疑惑,山子也不卖关子,“麦芒的爸在我家和我爸喝酒哩。”山子看着麦芒说,“过两天,那块麦子收割完,你爸就要带你回省城了。”
“回省城?吃商品粮?”我吃惊,“那以后就不种麦子了?”
山子嘀咕一句,“麦芒本来就是城里人。”
“我听我爸说,他种的麦子和其他麦子不一样,是矮秆大穗的品种,抗风抗旱,粒大饱满,每亩可多产上百斤的麦子。”麦芒不理山子,看着我说,“我爸以前是农学院的教授。”
“怪不得要看护这块地里的麦子。”我顿时有些明白了,“原来是麦种。”
“我爸安排别人来看护这块儿麦田。”山子插话,“我爸让我叫你俩去我家吃饭。”
“真的?还真有些饿呢!”看麦芒喜悦的样子,我也很喜悦。蹚着毛茸茸的月色,和麦芒一起跟着山子回到村里。第一次去山子家吃饭,看桌上摆着诱人的大肉和雪白的馒头,我忍不住一口气吃了五个馒头,惹得麦芒的父亲一个劲儿地笑,他似乎已经醉了,“你们看,这是一头饕餮啊!”惹得大家都笑。
我当时不知道饕餮是啥,还以为夸我呢!当上中学的哥哥告知我答案时,少年初长成的自尊心第一次受到巨大的伤害!后来麦芒找我几次,甚至她随父亲离开村庄时,哭着想见我,我也坚决不见!她只好留了一句话,“长大了,我就回来。”
一晃三年过去。没有麦芒的消息,麦芒的影子却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成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内心深处的结……
所以,当麦芒此刻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就像一个刚刚走出黑暗、骤遇一道强光的人,眼睛顿时无法睁开。
“是我呀,麦芒!”她蹲下身子,扶起自行车,而后,坚决地拉着我的手,扶我站起身来。“你看,手都擦破了。”她掏出干净的手绢,柔柔地包扎我浸血的手掌。“你说话呀!”
“车铃掉河里了,我要去捞起来。”我涨红着脸,“自行车是借的。”
“别下河了,桥下是深潭。”麦芒好似从未与我分离过似的,“我陪你去街上买个新铃铛,然后再把自行车修好。”
“麦芒,你怎么回来了?”我这才想起来,我与她已经三年未见了,她已长高,身材窈窕,皮肤洁白,眼睛依然是圆而大,黑而亮。“你不是在省城上学吗?”
“我爸调到咱县工作了。”麦芒带着暖暖的笑意,“春天,我就回县城中学读书了。一回来,我就到处打听你,前几天才知道,你就在隔壁的高二班。”脸色微微一红,“三年了,我一直想替我爸向你道个歉。昨天下课,我壮着胆子去找你,却听你的同学说,你退学了。所以,我就请假来看你。”她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你真的不能退学。”
由于祖父、祖母常年卧病,哥哥当兵在外,弟弟妹妹又小,我想和父母一起撑家。当山子的父亲告诉我父亲,村里小学缺一位代课老师时,我决定退学。况且,高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我推着掉了链子的自行车在前,麦芒在后,向街上走去。我俩这样走着,自然引来很多灼人的目光,让我的脸一阵又一阵发烫。麦芒虽然也红着脸,但不怕。“哥,自行车修好了,你带我去看飞机,你将来再带我坐飞机。”当她知道我要去看飞机时,就盯着我的眼睛说,“好不好?”此时,我还能拒绝一个替我修好自行车、又替我买了新铃铛的人吗?
阳光分外美丽,似乎能听见阳光刮打树叶的声音。我骑上自行车,不停地按响崭新的铃铛,带着麦芒飞驰在街上、飞驰在麦田、飞驰在机场……留下一路“叮铃铃——”的铃声。这“叮铃铃——”的铃声,如同一迭永不褪去的记忆,多年后还时常响在我的耳边。
半月后,不知是谁替我向学校交了一年的粮食和学杂费,我顺利复学了。回校后,我急切打听麦芒,却听说麦芒又转学市里,无法见面。她给我写过信,寄过书,书中还夹着她画的竹子,并立的墨竹!我也写信给她,相互鼓励学习。然而,就在我时常沉浸在这伟大友谊的感动中时,忽然在高考前夕,我接到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告诫我绝不允许再给她写信!分明是大人的口气,落款却是她的名字!我无法去分辨,只好倚着与她曾相遇的桥头,流着泪水,撕碎那封信,看一群化作白蝶的碎纸飘落桥下的深潭……再一年,我考取了大学,离开了收割后的麦田和初秋的村庄。
到了大学后,沸腾而火热的生活以及裙裾飘飘的女生使我渐渐在心底模糊了麦芒的样子。直到大学毕业,我回到省城工作不久,忽然接到一封没有联系地址的信,信中只有一句话:“你在哪里?”熟悉的笔迹划破信纸,是麦芒!女友见我神色有疑,追问何故?我略有伤感地轻叹,“有人像朵云彩,走了!”那天傍晚,彩霞漫天。我独自出市,走向刚刚收割后的麦田,像一根麦茬一样,仰望天空:鸟已飞过,只有云朵在天空中飘……脑海里不断浮现着麦芒的影子,隐约地知道,她永远地生活在别处了。
多年过去,我已不再年轻。为了工作和生活,多次乘坐飞机,几乎成了空中飞人。每次登机时,我总下意识地想起麦芒。答应过她,带她坐飞机的!不过,我更希望让青春的美好永不褪色地留在心中!麦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