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遥远的祁连山
2023-04-06陈思侠
◇ 陈思侠
盐池湾
在太阳还没有没入地平线之前,零下10摄氏度的气温,让蒙古包前的这条小河流水,把一朵朵浪花雕塑成了晶莹剔透的珠玉。小河的源头,应该是在乌兰达坂,一座积蓄了千百年的冰山,站在河边的草地上,能够清晰地看到它耀眼的雪线。
羊群已缓缓地由山坡上走下来,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飘动。像一片轻盈的云彩,随着斜坡漫溢了。在枯黄的草地上,还有一匹栗色的马,它不是我在乡村里见过的栓了笼头的那种,而是自由自在的,像一个绅士,一个心情惬意的雪域高原的主人。只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栗色马的长鬃才冉冉地飘拂起来,有了一丝跃动。由峡谷吹来的风,不是很硬气,从挂了白霜的草叶间穿过,也没有一点儿声响。
这寂静的时光,似乎是带了思考的翡翠。它的纹理和脉络,清澈得让人不能够呼吸。我踩了卵石过河到对面去,因为逆光,取景框里的草棵,一株株都在闪光。它们是否也有着对时间、环境,对陌生人到来的一瞥?它们不是娇羞的,它们完全可以放开自己的心思。当它们面对嫣然的太阳裹起白纱的时候,那情态,宛如姿态婀娜的牧羊女,让整个草原生动而辉煌。
盐池湾的秋季草场,不是奢华的,但是自有一番坦荡在。它于一场浩大的绿色盛装之后,留下了质朴和亲近的本身。草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牛羊、马匹,就在这个季节的更替中,推移着时光沉沉的磐石。这块磐石的深度是海拔3800米,想想,这样的高度,弥漫在我眼光中的,不只是新奇,还有岁月善意、宽容的肩膀。我就是站在这样的肩膀上。
有一种罕见的裸子植物贴在岩石上,常年在这里放牧的牧民散地布告诉我,它的名字叫“牛舔得起”。这种植物呈黄绿色,看似像柔软的苔藓,其实坚硬得跟岩石一般。我试图掰下一块,结果手指上扎了不少密密的刺,也没有弄下一点儿点儿来。还有和它一样的,不过是呈现了红色。这样的色彩、这样的形状,不知道入得植物学著作时,能不能有一个美好的名字?
大片的蒲公英、马刺芥,头顶上举着毛茸茸的花絮。等待着牛羊经过,把它们带到更远的地方去。花絮中暗藏了无数细小的种子,它们会沿着流动的河谷,顺着另一场劲风,迎接新的生命历程。太阳的余晖濡染了西边的云霞,绯红的光色里,牛羊归圈,草地沉寂。只有蒙古包编织的炊烟,袅袅地升起来。
一只岩鹰从半空中悬悬地要落下来,在黑夜降临之前,也许它想叼走一只安眠的羊羔?这天空的黑客尚在迟疑,牧羊犬却已看透了它的阴谋,盯着它狂吠不止,草地上立刻腾起了一片烟尘。
花儿地
翻过保勒达坂,前方已经没有明显的道路痕迹了。为绕过重重复重重的亚高山群,越野车驶进了一条不知名的河道。河床中沙塄、沼泽、巨石遍布,不时还有小小的断崖和水潭挡住去路。颠簸了一个上午,河道回流改了方向,我们重新爬上了山顶。
不曾想到的是,山顶上是开阔的平川,生长着密密的花草和灌木。摇下挡风玻璃,浓郁的艾蒿香立刻灌满了车厢。停车去看,灰叶白花的是艾蒿,金黄色的是麻黄,叶儿细长的是马蔺,还有一簇簇根根直立的蒙古葱。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车轮碾压过的地方,一束金黄色的花朵竟然缓缓地恢复了亭亭玉立的身姿。我怀了极大的好奇,仔细地端详起这枝花来。它的枝干上没有叶片,甚至看不出明显的韧皮,就跟一截干木棍似的;而它的花,从花蕊到花瓣,也没有一丝柔软的模样,倒像是扎起的利刺,硬铮铮的。没有水分,花朵儿照样盛开着,怕是这世间极为罕有的吧?肃北的朋友说:这花儿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叫干不死花。
这是一片多么神奇的草地啊。应该有一个温馨而浪漫的名字。我想。这儿叫花儿地,肃北的朋友们说。花儿地?对了,我们的路线图上,是有一个叫花儿地的地方,它介于保勒达坂和考克赛草原之间。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地名啊。《肃北蒙古族自治县畜牧业志》在介绍这一带的植被时讲道:“在海拔3400米至4000米的高山、亚高山的阴坡、河脑的宽谷中,生长着紫花针茅、珍珠、红砂、细叶亚菊、灌木铁线莲等植物。”遗憾的是,我们当中没有人能够一一认出这些生命力顽强的花草。它们大多是从坚硬的岩石缝里蹿出来的,尽管是草木一秋,但是一旦经过了阳光雨露的滋养,它们就会挺直腰杆,开花结果。这样有尊严的生命,是值得我们仰视的。
在花儿地,我想起了一位我曾经采访过的草原科技工作者,她叫柴青岩。在10多年的时间里,这位优秀的蒙古族女儿一直跋涉在雪域高原上,为草场的持续发展和生态环境的保护而奔忙。今年春天见到她的时候,她说自己想编一本关于肃北草原各类植物生长特性的书,让更多的牧民认识这些植物的特征和生长规律。我想她是到过花儿地的,她一定和我一样在这片草地上沉醉过,幻想过。在这片色彩缤纷、令人魂牵梦绕的土地上,有心人终是有梦的。
年年开放的花朵,守护着祁连山不衰的容颜,蕴涵了疏勒河丰沛的水流,召唤着遍野的牛羊和展翅高飞的雄鹰。临上车的时候,我悄悄地收起了一枝干不死花。我想,我们这一次艰难的行程,需要这样的精神来滋养,需要这样的力量来充实。
牦牛
这是在距离白雪皑皑的乌兰达坂不远的地方。
午后的阳光依旧明朗,照耀着生动的花草和蒙古包,似乎能够让一切都浮动起来。那些草地,覆盖了花草的沼泽和沟坳里,黑色的牦牛像串珠,一枚一枚被风雨捻得油光发亮。它们饱饮了雪融水,嘴角还挂着七月雪的花瓣,像一个奢侈的穿金戴银的公子哥,傲慢地挪动着庞大的身躯。它们甚至连头都不会抬一下。那种从容和悠闲,似乎是静止的,但是我知道,这种缓缓移动的步调,积蓄了足够征服雪域高原的力量。
我们之间隔着草原围栏网,我本打算攀援而过,终究还是没有做。牧民布散力格说:你想进入牦牛阵吗?那可不行啊。他连连摇头。据说牦牛性情凶猛,人们一般不敢轻易触动它。触怒了它,它就会疯狂地冲上来撞击。这叫人想到了西班牙的斗牛场,那不抵是一场血雨腥风的战斗呵。
“经过驯养的牦牛,野性还是有的。你别看它们一头头沉闷不响,真要发起疯来,就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尤其是现在,正处于发情期,那个好斗的劲儿,怕是九头黄牛也拉不住。”布散力格说。这时候,两只牦牛打起架来,它们压低头,两只牛角直冲对方。牦牛群这时候挤作一团,很多的同伴都停下来,看着它们角斗。一头牦牛仰头长叫了一声,浑厚、深长,叫得地动山摇。八只粗壮有力的腿脚,八只蹄,在草地上划开了深深的印辙。没有退让,那股天性中的好胜,在四只利角的抵触中,交织在了一起。一番难分难解的厮杀后,两头牦牛一前一后又慢慢地跟上了队伍,好像没有发生过争斗一样。牦牛群又缓缓地移动了。
牦牛在祁连山牧区经常能够见到。它已经成为当地牧民的主要家畜。在牧区,有“高原之舟”之称的牦牛是牧民转场中的主要运输工具。蒙古包、生活用具,都可以放在它宽大结实的背上驮运。牦牛善走危险的山道和沼泽地,是牧民的好帮手。我们傍晚煮肉、烧茶、取暖用的就是牦牛粪。火焰青蓝,耐烧,那只散发着酥油香的铁壶,很快就被火苗舔得吱吱作响。
在牦牛生活的冰雪世界,应该是有着诗画一般的童话的。这里的花草由于经常挂霜,少了妩媚,多了坚韧;而山丘,那些在大山的脊背上耸立起来的山丘,像脖颈上挂了哈达一样,显得高贵、端庄。它们的颜色大多不是低海拔区域的那种褐黄色,而是纯正的铁青色;而形状也是有了改变的,没有平缓的坡度,有着那种峭立的姿态。这样冷峻的形势,那些连片的裸籽植物,才会被保留下来。但是,牦牛能够攀上去,这个庞然大物,竟然使这些岩石一样爬在草丛中的植物——牛舔的起,落入了“虎口”。这种裸籽植物,呈现了红色、绿色和黄色,它们像一团橡胶,干了的橡胶泥。这里的河流是泛着冰凌的,清晨和黄昏都是,但是,牦牛这种耐寒的食草动物,生来就与这雪融水有缘,它探下头,吱吱地吮吸着,神情酣畅,那些冰凌,怕是全当了小孩子的雪糕一类的美食吧 ?
我查了资料,牦牛早在我国殷周时期的金文上就有记载。还说牦牛是世界上生活在海拔最高处的哺乳动物。人类驯养牦牛,最早是在青藏高原完成的。我想,祁连山,不是已经接近青藏高原了吗?这里的牦牛,都是牧民们家养的。由于不是圈养,放之于山野,它们的秉性,似乎未改多少。身躯高大而四肢粗短的牦牛,据说能够生长在海拔5000米的高寒地区。而在这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如履平地,想是不为过的。
布散力格说:这片草原上,有野牦牛,也有野马和野驴。这些体格强健的动物,在这里奔跑如飞,穿山越岭,轻松自如。那么,它们能够攀上乌兰达坂吗?海拔5700 米,那是一个只能产生神话的地方,诞生传奇的高度。能,布散力格肯定地说:除了天空的雄鹰,只有牦牛能够上得去!
一头头牦牛,在我的面前,忽然变成了一座座山峰,巍峨的山峰。千百年来,它们不是站在祁连山的肩膀上,是生活在祁连山的梦里。这些勇士,给了祁连山豪迈、宽厚和辽远。那些花草,正是被牦牛推上了一座山又一座山的顶峰。
野马河谷
我们就要进入的野马河谷,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从肃北县提供的资料上看,野马河谷处于疏勒河脑之北最大的汇水区,所有的河水、溪流、泉眼在这里汇聚成了一条旷古未有、汹涌澎湃的大河。此外,这里也是疏勒河出山的瓶颈口,山大沟深,水流湍急,水浪裹挟着鹅卵石,像一匹呼啸而起的野马,带了惊天动地的气概和声势。由于地势、地形的复杂变化,开凿于河谷之上的道路,是仅能够通过一辆车行驶的便道。我想,除了地质勘探,这条道路该是“鸟飞绝,人踪灭”的绝境了。
进入野马河谷,海拔一下子下降了1000多米,但是两辆越野车行驶在卵石纷涌的便道上,摇摇晃晃的,还是有些气喘。透过车窗,野马河谷显得空旷而沉寂,没有水流,那些乱石像人工堆砌的一般,密集地铺满了整个河床。野马河谷并不是干涸了,而是水流全都潜流在石头下,成了地地道道的石头河。河谷与河岸的分界是明显的,那是几十丈高的峭壁或土崖。在河岸的草地上,扎起了一座蒙古包,袅袅的炊烟下,一只牧羊犬朝着我们狂吠。
祁连山的雨季已经过去了。
虽然海拔低,车内空调的热浪和车外的寒流还是让挡风玻璃形成了厚厚的雾幕,障碍了司机的视线,得不停地擦拭才行。看看键盘上的温度显示,室外气温零下8 摄氏度。这一带近日里没有雨雪天,道路上也没有我们走过去的那些山道上的冰滩和冰溜子,否则,行进的难度不知道有多大。
恐高症开始发作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去看车窗外的河谷。毕竟,走这条路是头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恍然间,那些泛着白光的鹅卵石似乎在流动,光影交错,你会感觉它们在一瞬间会飞起来,这些没有翅膀的精灵,真的会飞起来!它们就像是来自天堂的雪,大朵大朵地飘浮在眼前和脑海里。一切都深不可测。40公里的盘山道路,像野马河谷手掌中的一条游蛇,逶迤而行,陡起、盘旋、折曲,极尽了险象环生的剧目。而在车窗的另一侧,突兀的山岩上,一些花草不时地冲刷着窗玻璃,吱吱的怪叫声格外刺耳。
隔着河谷,还是能够见着零零星星的蒙古包,或在河岸上,或在半山腰上。不过牧民们选择的生活地,多是青草滩。那一座座白色的蒙古包在草地上,像一朵朵白云倒映在碧蓝的湖泊中。尽管在这样的高寒地带,迷人的景致还是飘溢着丝丝缕缕的浪漫气息。我想起几年前,我在索尔苏草原的那一次旅行,在雪山和草地交相辉映的台地上,在熊熊的篝火旁,我接过牧民递过来一碗又一碗的马奶酒,喝得心肺烧起了火焰。人在天涯,真是怀了“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吹/就半个盛唐”的情愫。那是一个欢畅的日子,每一棵青草尖上,都挑了令人心醉神迷的水晶。
野马河谷没有风,寒流似乎是一团棉花糖,粘在我们的周遭。白霜已在车体上落了一层,两辆车就有些白发白眉的耄耋老人模样了。时光是不是已经过去了一千年啊?是不是过去了五千年啊?我不能不去从那些峭壁、悬崖和鹅卵石中寻找答案。当车轮碾过了这个秋天,我该不该对自己经历的道路,经历的世事,卸下盔甲,揭去面纱,来一次人生路上的洗礼呢?如果会有,我想我是会留存一些记忆在文字中的,譬如这次难以忘却的行程。
我们似乎在自然的安排之下行走。只有一条道路,从一端到另一端。我们经过的河谷,看见的草地、蒙古包,听到的犬吠,并不是在同一个高度上,但是记忆里,它们有着一样的形状和声色。它们布置了一幅炫美的画境:道路上的坎坷、旅程中的疲惫已经消失了,留下的是一样深刻的祁连山风情。这远比书籍和资料的叙述要准确和生动。
道路的坡度开始变缓,野马河谷在急剧地缩短。我知道,我们已经走到了行程的另一端,一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