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在喘气
2023-04-05李瑞华
李瑞华
我和先生吵完架后一起上街,一前一后谁也不理谁。之所以还一起上街,是因为今天要买米,需要他背,这是我们吵架前商量好的。
有四五个人在路边一个池塘里钓鱼,其中一个正对着路边,往鱼钩上穿蚯蚓,我们互相盯了一会,我认出是二十八年前的初中同学,二十年毕业聚会时见过一面,当时他在一个饭店当厨师,收入不高,聚会时就是在他所在的那家饭店,老板是另一个同学的哥们,来我们这桌倒酒时,当着我们的面对我们的厨师同学呼来喝去,一点不给面子。但那时他比现在年轻多了。他准确叫出我的名字。他名字后两个字是怀虎,我不好意思地问他姓张还是李,他呆一呆说都不是,他姓赵。上学的时候,他考试总考第一名,因为有哮喘没钱治,经常发作,所以初三快毕业生时就退学了。
先生本来在我后面,我跟赵怀虎对话时他赶上来,和平时一样,即使吵过架,外人面前也表示和睦。我互相介绍一下,赵怀虎把旁边拿着鱼竿的四个人中的其中一个穿黑衣服的小个子喊过来,让他喊我阿姨,说是他刚满十七岁已经辍学的孩子。
“他也有哮喘,我得好好赚钱,给他治病。”赵怀虎对着我们叹气。
孩子喊声阿姨,扭头又跑去钓鱼。赵怀虎问了我们的工作单位,听说先生在市场监管局上班,便说他自己做小生意。先生说,有事你吭气啊。赵怀虎看看我,笑了笑,眼角皱纹堆砌成两把折扇。
我们继续往前走,这次并行,以应对身后可能飘来的赵怀虎的目光。我们俩因为遇到赵怀虎开始说话了。
我问先生为什么让赵怀虎有事来找他。
先生说:这不是给你面子吗?显得你嫁得好。
我没吭声,先生又说,你忘了,当年,你初一还是初二来着,人家还救过你。
我白了他一眼。事情是这样,初二后半学期我和一帮同学从一个土坡往下跳,把左腿弄骨折了,别人都没事,就我一个人骨折了,有两个多月没去学校,后来好了之后我去上学,别的课能跟上,就数学听不懂,数学老师让我每天晚上吃饭后去学校找他补课,说义务给我补一个月。但这事后来没成,原因是第一天晚上我去学校时,就遇上个事,以前我到学校十五分钟路上从来都是平平安安的,不知道怎么的,独独那天路上多了条黑狗,眼看我要到学校门口了,黑狗忽然从前面路边窜出来,冲我边扑边汪汪叫。我转身往家的方向跑,黑狗从学校方向追我,天有点黑,我跑着跑着摔了一跤,后面黑狗眼看要咬到我了,我趴在地上看着狗,哇哇大叫大哭,这时候,有人从路边灌木丛里跑出来,跟狗一样猝不及防地出现,用大声呵斥和大块砖头把狗赶跑,说实话,那狗好像特别听他话,没怎么对抗,就从我身边离开了,转眼就没了影子。这个救我的人就是赵怀虎。
先生说,你这人真没良心,连人家姓什么都忘了。
我说,用你管。
想了想,又怼他一句:那狗可能就是他家的也说不定。
后来我没去学校找数学老师补课,再后来,似乎是赵怀虎退学后没几天,学校有了一些关于数学老师的风言风语,说有人举报他没有师德作风轻浮什么的,我们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数学老师就调到了别的地方,我们有了一个新的老师。
刚和好的两个人又各自对对方愤愤不平。我们谁都不说话,接着赶路。五分钟后到达集市,今天乡里逢集,人不少。我在卖米的店里搞价钱,有五十一袋的,有九十一袋的,有两百一袋的。这时,门外乱哄哄叫喊起来,老板往外看,我也往外看,先生也往外看。老板后来走出去,我也走出去,先生站在原地不动,我站住扭头看看他,他跟了出来。
是三个城管围着一个人在争执,旁边围拢了一堆人,我们跟着老板挤进去看热闹,老板块大,给我们开辟了广阔道路,我们经过时,道路在身后迅速合拢,像水淹没沙滩。
一个黑瘦的人背对着我们,正跟三个城管人员争秤杆,眼看就要落败,他眼睛嘴巴鼻子都鼓着劲儿,往回拉着秤杆,三个城管其中一个抱着他两条腿,一个拉扯他的胳膊,一个夺秤杆,眼看要得手。只听这人嗓子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嗯哼声,往后一倒,放出大力,秤杆又往他这个方向倒过来,晃晃悠悠的秤砣向他手边飞速滑过来。形势改变,众人发出一声叫好, 继续观战。却不料这时秤杆从中间折断,这人重重倒地,把抱他腿的城管压住,另外两个随着他的倒地也倒地,三人力量都向地上的城管压下,听到地上发出咔嚓一声响,像是骨头也像秤杆折断,又传出哎哟一声呻吟,似乎也是最下面的人发出的。众人又是一阵兴奋惊叫。我扶起让人挤歪的眼镜,先生忽然叫道,哎,那不是你那个同学吗?就刚才见那个,什么怀虎。
我捏住眼镜伸长脖子眯起眼睛,呀,还真是。赵怀虎和三个城管都在地上,赵怀虎身体向上头向天,正使劲推身上压着的两个城管,那两个人一个扶着腰一个摁住右腿丝丝哈哈吐着气站起来。赵怀虎也跟着站起来,他起初没喊疼,不过看着手里的半只秤杆,立刻喊开了,我的,我的,完了,完了。
喊的没什么重点,大家看他滑稽,都哈哈笑起来。围观队伍松散许多。
地上的城管还躺着,一动不动,他额头有个小洞,正隐隐往外渗血。他的额头旁边,是另外半根秤杆,原本在秤杆上摇晃的秤砣正在他额头旁边。
站起来的两个城管停下丝丝哈哈的喊痛声,自己的战友在流血,他们站着喊他的名字,又蹲下摇晃他的身体,可是血流得更多了。两个人往人群中看去,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走上前,往那个流血的额头上放了一块面巾纸,血迹立刻浸透它。一个大概是他父亲的人,过去把小男孩拉走,顺便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小男孩没有哭,咬住嘴唇。他们从人群中率先走出去。接着,人群呼啦一下消失,像退潮后的沙滩,我和先生,像是沙滩上残留的贝壳。先生跟我更靠近些。米店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两个城管拿出手机,一个像头儿的,指挥另一个打110,他自己打120,然后他又给自己单位局长什么的打电话,结结巴巴说情况。
地上的人安安静静地流血,除了血在流动其他地方毫无声息。
赵怀虎蹲下去,先是把秤砣拿走,接着又捡起另半根秤杆,他的手哆哆嗦嗦,身体离伤者远远的,只把胳膊伸老长去捡东西。两个城管打电话时,他还悄悄把手伸到伤者鼻子上,而后跟中电一样迅速收回手指。
他站起来,拿着东西猫着腰,转向我们这边,刚才人群拥挤中我没注意到这里有个推车,现在赵怀虎正走向这辆车。车身油腻腻的玻璃上面写着鸡蛋灌饼字样,肮脏的刷子和调料,小煤气罐,揉成一团团的面饼,金黄的有点像加了色素一样的薄脆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他看到我们,愣一下,又牵着嘴角,奇怪地笑笑,推上车,跑了。
两个城管已经打完电话,像小头目的那个大喊一声,说,往哪里跑。话音刚落,另外一个跟收到播放按钮一样,瘸着腿追过来,他跑不快,慢镜头一样。像头儿的那个看到我和先生,立刻一并发号施令,说:“城市建设,人人有责,快追呀,你们还等什么?”
看我们还愣着,那位头儿邪笑一下,扬起手机,对着我们的脸,一通乱拍,说,爱心市民,还是冷漠看客,你们自己选,你们都是有单位的公家人吧?
我和先生也跟收到播放按钮一样,扭头追赵怀虎,我们步调一致,都没指责对方为什么刚才不早点和看客们一起离开。我们齐心协力,跟在那位受伤瘸腿的城管后面,向赵怀虎追去,他推着车一阵猛跑,我已经能听到他嗓子里发出来的呼呼气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