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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光新凤霞贤伉俪的散文(外二篇)

2023-04-05卫建民

山西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新凤霞

卫建民

评剧艺术家新凤霞写文章,曾受到叶圣陶、艾青等文化人和不少读者的赞赏,因为这位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艺术家没上过学,不认识几个字 ;她是一边学习文化,一边学习写作的。然而,她一出手,就引起文化界的注意。按吴祖光的说法,她的第一篇作品发表在1957年初,题为《过年》,在1980年出版的《新凤霞回忆录》里 ,这篇发轫之作排在第一篇。

旧社会的艺人, 登台演戏多是为了生活;许多著名的演员,没有条件上学读书。他们从儿童时期就练功学艺走江湖,吃尽世间疾苦。新凤霞七八岁登台演配角,十三四岁就演主角了。在戏班子里,她经历过旧时艺人的种种生活,看见过世间万象 , 因此,她一旦拿起笔来,生活的积累就如泉涌,有写不完的台上台下故事。

北京评剧院在西城太平桥大街北口。二十多年前,剧院的深深大院还在,是一个大宅门式的木制大门,门口挂着剧院的木牌。我那时已看过电影《刘巧儿》《花为媒》,每次经过这座大门,就会想起新凤霞和那几位老艺术家。新凤霞的唱腔,清脆浏亮,婉转动听,如出山的清泉。这两台戏能风靡一时,受到观众的喜爱,是评剧艺术对观众的征服。

新凤霞拿起笔来大量写文章,是身体残疾,不能登台演出以后的事。她左肢偏瘫,但右肢还健康,一个身残志坚的老艺术家,把自己对艺术和美的理解投射在文章画笔,奋力写作绘画,将施展艺术才能的舞台转移到钢笔、稿纸、画笔,照样精彩!一个时期,新凤霞画,吴祖光题的美术作品,成为艺苑新葩。新凤霞对色彩的敏锐感觉,对构图的安排,使得她的绘画别有天地。她的手巧,从小就会剪窗花、绣戏装,又曾给齐白石磕过头,观摩过齐先生作画,因此,她既拿钢笔,又拿画笔, 渊源有自,是有基础的。内行评论:新凤霞的画不俗。这个评论不低。

戏剧艺术家写文章,除了充实的生活内容,还有质朴天然的文笔。我读她的散文,有些篇,看似纸上文章,实质是她唱出来的台词,清脆浏亮不减台上风采。她写的《地下夫妻》《典妻》等旧时艺人的血泪史,让读者看到了旧时艺人的辛酸生活。这些“非虚构散文”,由亲眼看到,亲身经历的作者写出,既是文学作品,又是社会史料 ;它的价值,要高于纯文学。

画坛文苑都知道,新凤霞曾是齐白石的干女儿。齐先生初见新凤霞时,抓住干女儿的手,一直盯着看, 他的护士批评他:你怎么盯住人家不放?齐先生生气了:她长得好看,我怎么不能看?新凤霞笑着说:“看吧,我是唱戏的,就是让人看呢。”她的真率大方,也是她的散文风格。

《风情小集》是吴祖光的散文集。吴先生热情,好社交,喜交友。他的散文,有不少篇就是朋友圈的交往记事,还有他的艺术生涯记往。他的散文的特色,是随意抒写,从不雕琢,有一种“热气腾腾”的风貌。我读过这本集子,印象最深的是《何以至今心愈小/只因已往事皆非》。标题是明末画家陈老莲的一幅联语。吴先生在文中记述,他的父亲吴景洲先生,曾把价值连城的书画文物捐赠给故宫博物院,只留下几件作纪念,其中就有一件是陈老莲的对联。文革抄家,许多书画被卷走,后又发还。吴文记:黄苗子和于非闇在一起闲聊,“于谈到一些生平遗憾之事,说曾在一家画店看到过一幅陈老莲的七言联,极为精彩 ,当时由于议价未成没有买下,回到家里仍念念不忘 ,以至夜不成寐。次日再去画店决心购买 ,但已被捷足者得之,悔恨不已。苗子问及对联的词句,非闇先生说:上联是,何以至今心愈小……苗子说:我给你对个下联,只因已往事皆非。非闇惊问何以知之?苗子说 ,对联现在吴祖光家,你去看吧。”几天后,于先生登吴门,专门来看让他既悔恨又梦牵魂绕的七字联了。在这篇散文里,吴先生还写到,喜欢收藏明清书法的徐平羽,还向他借去陈老莲的这幅神品在自己家挂了两个月。关于陈老莲,邓友梅的小说《寻访画儿韩》里曾有有趣的描写:“假的?假的也是陈老莲仿的 ,比真的还贵!”老一辈文化人对艺术的痴迷和真爱 ,是吴先生的散文告诉我们的。三十年前,在康乐酒家,我曾和吴先生共桌聚餐,席间,我告诉他读这篇散文的感受。老一辈经历过许多“已往事皆非”,到恢复常人的正常生活时,抚摸伤疤,在言语、文章中做出“心愈小”的举动,是应该理解的。

吴先生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许多人都记得,多年前有两个女青年在国贸遭遇搜身,吴先生著文批评,言论激烈,竟酿成一场轰动的官司。他的这种性格,反映在他的散文里,就是一个仍有血性的老人的处世态度。他是导演、编剧、艺术家;但他更是一个中国人!

我从孔网买到《新凤霞回忆录》,收到细看, 书的四边有长期存放留下的痕迹,证明四十多年没人翻动;再打开看,这本书居然是新凤霞签名送人的。名人的签名就仅仅具有货币的价值吗?这位杰出的评剧艺术家啊,她的回忆录像她的舞台艺术一样长久!

王元化:为中国文化作出贡献的人往往是那些饱经忧患之士

我的书柜里,有一格置放的全是王元化先生的著作。这些著作,大部分是我在书店买的;少部分是朋友送的。其中,《清园论学集》是上海一位朋友送的,扉页有元化先生亲笔写的一段话:“护封临风挥翰四字乃复制家藏冰铁所刻闲章,其意取自板桥题画竹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乙亥初夏清园王元化题于沪上寓所。”从收藏的意义上说,有著者这一段题辞,我的这本《清园论学集》的分量就重了。我清楚记得,书柜里“王元化专格”的第一本,是《向着真实》。读完这本书,我在扉页写下“沉潜往复,从容含玩”四字,作为自己的读书态度和方法。这句话是熊十力先生说的,我一直服膺此说。我的字写得丑;好在没人让我献丑,我写在书的扉页,是暗暗下决心,抱定这种态度来读书。

看王元化先生的人生经历,他年轻时是个激进的左派青年,受左翼文化的影响,很早就参加革命,编杂志,写文章,在文化战线从事革命工作。在《向着真实》里,从那几篇有论战口气的文章,从他热烈地赞美《约翰·克里斯朵夫》,赞美契诃夫的戏剧和小说,就能知道他年轻时的思想倾向和政治立场。他以笔名批评小说《围城》,即是受青年时期文学观的支配。在他眼里,钱锺书以英国绅士的趣味,掺杂中国文人的尖酸刻薄写的小说对读者没有积极向上的意义;尤其在国家多难的非常时期,这种小说是消极的。王元化的批评,导致钱先生到晚年还耿耿于怀。王元化喜欢契诃夫。与钱锺书小说相比较,虽然《围城》里也有幽默和讽刺,但“契诃夫式的幽默被认为是喜剧性和悲剧性的有机的结合,就因为他使人笑后剩下来的,往往不是轻松愉快,反而多半是沉重和悲哀。”在1949年前,王元化的论文是以战士的姿态出现在文化战线, 因为他的精神导师是鲁迅。

1950年后,他进入新社会的文化出版业,筹划出版进步书籍 ,个人从事学术研究的计划也萌动。遭遇不公正待遇后 ,他以司马迁的《报任安书》自励,在厄运中退回内心,悄悄拜访学术前辈,论学请益,苦读潜思,自觉回到学术领域,为往后成为学术重镇打下牢靠的基础。他的《文心雕龙讲疏》 是他在古典文学批评领域的一家之言,也是他在学界立身的本钱。但是,像王元化这样的“高干学者”,他是不会远离现实,一头钻入故纸堆的。他年轻时参加革命,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而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遇到疑惑和阻力时,他就要寻求答案——仍是以学术为武器。尽管他爱引用汪公严的诗:“学不干时身更贵,书期供用老弥勤。”王元化在后期引起学术界关注的,是在学术史、思想史里的耕耘和呼喊。

他的弟子为他编过几种著作和画传。看他那些在清华园里幸福童年的黑白老照片,我知道他出身书香门第,幼承庭训。但他的学术成就,并不是得益于童年的幸福,而是得益于中年的苦难。受胡风案牵连后,他实际上已经在寻找自己,在读书研究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1818年,黑格尔在柏林大学的讲台上说:“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骛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现在现实潮流的重负已渐减轻,使得几乎已经很消沉的哲学也许可以重新发出它的呼声。”王先生引用过这句话。他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从学术界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且一呼百应,正是听到了19世纪德国古典哲学的真理之声。他的思想性读书随笔,他主编的杂志和丛刊《学术集林》,为思想界、学术界摇旗呐喊,一路“向着真实”,成为中国学术界的半壁江山。

王先生的著作并不难读。我跟踪阅读他的几部书后,作为普通读者,更喜欢读的,还是他的读书随笔和他写的人物。《记熊十力》《记顾准》《记张中晓》等人物别传,文笔省净,散而不乱,让我看到这些思想者在苦难中的侧影。他读了《顾准文集》,以王安石读孟子后的诗代替他的心声:“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王安石这首饱含激愤的诗句,是王元化对思想家顾准的赞叹,也是他把顾准引为同道的宣言。他熟悉了解张中晓,对这位青年的命运抒发自己的无奈和无限同情,并且批判了那个疯狂不人道的荒缪时代。他写内弟的《满涛之死》,为一个优秀的翻译家未能尽才感到惋惜。他笔下一组生活于不同时代、分别在不同领域的知识分子的命运,他都用功力深厚的笔为他们画像,并对他们作出评论。后来者撰写学术史,王元化的评论是珍贵的史料。

上海《文汇读书周报》,是王元化当年发表文章的一个阵地。从《清园书简选》中我才知道,当这份报纸遇到困难时,他给有关领导同志写信,说“《周报》是一份小报,但在学术界文化界影响甚大,南北甚至海外一些友人都对《周报》评价甚高,期望极大。”报纸遇到困难,作者施以援手,以他在沪上的地位和号召力,这封及时信是对报纸健康稳定发展最有效的卫护。

今生有幸,读过王元化先生的书。他的书置放在我的书柜一格,是压缩在“盘”里的我的读书生活,也是我的黄金财富。

顾颉刚考证“吹牛、拍马”

《史林杂识》初编是顾颉刚先生的学术随笔集。在“小引”里,顾先生交代这本集子的来龙去脉,说此书是在油印本《浪口村随笔》的基础上重新编辑的。起初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发现这部书稿后决定出版;后来出版分工,又移到中华书局。“谓之林者 ,示史学园地广漠,予惟徘徊于其一隅,偶拾橡栗以充饥也。谓之杂者,示其性质不专一,无系统之可言也。谓之识者,自表其个人意见如此云尔,愚者虽或一得,而不贤惟识其小,饶有纠弹勘正之余地也。”顾先生谦虚,以集子新名称说明这本书的性质,告诉读者集子中的文章不是定论。

顾先生常说他“好游历”。他每到一地,既有文士的雅兴——吟诗作记,又有史学家的眼光——观察人文地理。他一生都在实践“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这也是他个体生命丰盈刚健的体现。在《史林杂识》里,大凡历史古迹、地方风俗、方言杂语的留存,他都每事问,饶有兴趣地问个究竟。历史学求“真”的研究方法,零散体现在这些田野调查性质的随笔里。

“吹牛、拍马”是生活中的习常用语,但众人却习而不察,并不深究俗语的来源。顾先生到西北,曾在这里从事教育和学术活动,他在业余对“吹牛”一词探源:“好夸大者谓之吹牛皮,善逢迎者谓之拍马屁,此谚遍行于全国;惟皆人云亦云而不详其本意为何。予涉足甘、青者一载,无意中竟解得此谜,知此实西北方言,有其地域之背景存焉。”顾先生在黄河岸边看到,原来这里用作水上交通工具的皮筏子,如是羊皮筏子,要舟人用嘴吹以充气;牛皮筏子,非口所能吹,“吹之之术,取山羊皮袋一,一端系以铁筒, 塞筒入牛皮袋之口,而张其另一端,两手扇动之,气既积满,便力压入牛皮袋;如是继续为之至十余度,则大袋鼓起矣。此山羊皮袋俗称火皮袋,本在旅途作食用以代风箱者。”抗战时在兰州,顾先生见过且坐过这种皮筏子,找到了“吹牛”一词的源头,留心词语的发生环境。他说,兰州城北黄河两岸有许多以经营皮筏子为生计的人。当地如有人爱说大话,就有人说:“你去黄河边上去吧!”意思就是“吹牛皮”;如有人爱生气,就有人说:“到河沿上去吧!”因为吹皮筏子是“气”之运行也。

西北水行有黄河皮筏子,陆行则是骑马,中产以上皆畜马,蒙古族有“人不出名马出名”谚语,有匹骏马是无上的荣耀。平时牵马与人相遇,互相拍其马屁股,赞:“好马!好马!”这就是“拍马”的由来。但是,这句话起初并无谄媚奉承的语义,它是在地方语言、社会语言中延伸出来的、形成固定语义的词语。《中国俗语大辞典》 《现代汉语词典》均收入“吹牛、拍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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