隩州人物
2023-04-05少山
少 山
隩州古城,三晋旧属,军塞边地,胡汉杂处,血气刚烈,风俗殊异,水溯河套甘宁,陆走太原京津,历史上曾经是“一年四季流莺转,百货如云瘦马驼”的水旱码头。行贾坐商,走卒贩夫,江湖市井,贼匪盗骗,八方来集,龙潜蛇伏,繁盛与衰落,太平与战乱,生生演成了二百年间的一幕悲喜大剧。《隩州人物》走到台前,构成已逝岁月的众生相,供您赏玩,我想,有这样一群人物垫底,才不枉了二百年繁华的一片码头,您说呢?
小算盘
小算盘叫秦瑞山,是“三和成”杂货店的掌柜,体貌瘦削,眼活手利,三十不足,精明能干,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儿。
秦瑞山小算盘的名号,得在少年。秦家不在州城,在城北十里集义堡,读过私塾,初通文字。十四岁时,入桥儿街铺号大成翰学徒,不二年,一架算盘就打得噼里啪啦,风响利快,州城街面店铺的人们见了,都说秦瑞山就是算盘,因其年龄尚小,就称之为小算盘。秦瑞山成长后,州城人领略了他的心机深沉,工于谋算,再提到小算盘时,意味与当初就有了分别。
大成翰经营布匹杂货,东家是神池人,叫尚志,自领掌柜。秦瑞山聪明伶俐,生意学得很快,甚得掌柜垂青喜爱,不免刻意栽培。出徒后,一年跑街,一年伙计,三年头上就升成了三柜,顶身股份拿了不少,一时羡慕死多少州城学徒伙计。
年少有为,加之长相也算不俗,二十三岁时,经人说合,娶了沙梁街卖糕点酱油的李增云的女儿玉秀,成婚后,在西门街赁房居住,次年生下一子,小名宝儿。
民国十七年初,奉军白凤翔、康存良部五千余众进占州城南关,烧杀掠抢,城外富户,均被挖地三尺,洗劫一空。十天后,奉军撤退,大栅街三和昌东家郭三旺,因为损失惨重,意兴阑珊,决定关张生意,撤回崞县老家。让人没有想到,大成翰三掌柜秦瑞山竟出资顶下铺面,改店名为“广庆隆”,生意项目不变,继续经营杂货、调味、食品。
秦瑞山二十六岁年纪,竟然脱离大成翰,自立门户,开办“广庆隆”,又做东家,又做掌柜,让州城商界实实感叹了一番。感叹之余,人们纳闷秦瑞山本钱从何而来,自己挣的?股份工钱不可能那么多,丈人李增云出资?李增云实力明显不够,究竟是哪里来的,让州城人想破脑袋,也不得明白。还是多年后,做过一任州佐的高昀岚在太妃大酒楼,喝多了酒,大骂秦瑞山,好事者套话,才明白小算盘的资本来处。
秦瑞山老婆玉秀,生得朱唇皓齿,香肌玉肤,闺中时就不安分,与州佐高昀岚有染,婚后不断,继续逮了机会幽会。秦瑞山机敏伶俐,不久就发现了端倪。高昀岚是现任官员,高家也是州城数的上的富户,秦瑞山就逼迫玉秀,俩人设计,诱高昀岚上钩。高昀岚如期被抓奸在床,秦瑞山一手屠刀,一手抱了高昀岚衣裤,逼着高昀岚赤身裸体,在被窝里写了伏状,打了欠条,然后才放人回家拿钱。
从高昀岚身上讹了大洋三千,秦瑞山就盘下三和昌,改名“广庆隆”,自己当起了东家掌柜。秦瑞山离开大成翰时,挖走了一块学徒的伙计燕万顺,秦瑞山答应燕万顺做二柜,顶身股份二厘。
“广庆隆”前铺后院,秦瑞山家也搬了过来。开业后,生意奇好,不及一年,进账不少。入了冬,秦瑞山盘算到年底,按约定要分给燕万顺不少银钱,就打开了小算盘。一天,秦瑞山故意在地上丢了个银圆,燕万顺看见,一时贪念,捡拾了,没有入柜,揣进了口袋。秦瑞山见银圆不见,就笑了。以后半月十天,如法炮制一次,看看进了腊月,秦瑞山再次如法施为,这次燕万顺才把大洋揣起,就被抓住了手腕。秦瑞山摊牌,让燕万顺离开。燕万顺说:拢共四块,交了还不行?秦瑞山回说:一日一块,千日一千,咱开业也这么久了,谁知道你拿了多少,店里死活是不能用你了,拿了的,不用退了,就顶你的工钱了。然后就赶走了燕万顺。
次年六月,省政府特制“慈善为怀”匾字三方,奖给州城士绅韩怡昌、王定远、王化贤,对他们捐募基金,创立育婴堂、接婴所义举,以昭激励。二十五日上午,刚刚上任不久的州知事阎秀青,组织鼓乐,吹吹打打,在政府对面,鼓楼脚下,分别给三人授匾,引来不少看众。秦瑞山老婆玉秀抱着宝儿,跟在人堆里看热闹。抱累了,就把宝儿放下地来。授匾还在进行,绕个眼花,宝儿不见了,人群中反复找不到,玉秀就心急火燎,跑回店里,向秦瑞山告说,秦瑞山听了,一个大嘴巴抽在玉秀脸上,玉秀身子趔趄,跌在门框,额头立马撞起鸡蛋大个包来。自打将高昀岚按在被窝后,秦瑞山就不待见玉秀,不给好脸,但对宝儿却上心得很。抽罢玉秀嘴巴,就扭头冲到街上寻找去了,玉秀顾不得额头疼痛,也随着秦瑞山出了街,店铺里只剩下两个学徒娃子,杵在柜台里扭嘴。寻找了两个多时辰,州城大街小巷跑完,行人摊贩问遍,哪有宝儿踪影。俩人垂头丧气,彷徨无计,返回“广庆隆”时,天已过午多时。才进店门,就见燕万顺搬把凳子,坐着等在柜台前面。燕万顺毫不掩饰,直说宝儿是他抱去,秦瑞山还他工钱,他还秦瑞山儿子。玉秀眼泪汪汪看秦瑞山,秦瑞山眼珠子转了转,说店里钱不够,让玉秀泡了茶,陪燕万顺在店里等,自己出去筹措。半个时辰秦瑞山回来了,没有带回钱来,带回了警察。警察拿下燕万顺后,不论如何审问,燕万顺就是牙关紧咬,丝毫不吐宝儿的藏身之处,只是瞅着秦瑞山冷笑。天看看黑了,问不出结果,警察就将燕万顺押回了警局。宝儿是五天后找到的,发现宝儿的是几个捉迷藏的半大娃子,地点在水西门外,边墙上周边人们掏出的土洞里,宝儿被缚脚绑手,嘴塞布团,装在一个破麻袋里,已经死了。因了绑架勒索,致人死命,罪大恶极,燕万顺被重判死刑,秋后执行了枪决。
死了儿子,玉秀本就悲伤,架不住秦瑞山不依不饶,整天指责,隔三差五,心情不爽快了,就拳脚相向,将玉秀揍个风雨不漏。看不见活路,玉秀凭着一副好头脸,很快搭了个游方郎中,跑了个渺无踪影。
玉秀逃跑后,“广庆隆”就剩了秦瑞山和两个学徒,学徒年幼,店铺事务,还上不了手,聘请伙计,有燕万顺的前车之鉴,根本没人愿意,所以打里照外,忙得秦瑞山是焦头烂额。
渐渐州城人晓得了来龙去脉,就很是不齿秦瑞山行径,有得一份奈何,就不愿与其交道,供货的都要现钱交割,不能赊欠,上门的顾客零零落落,日渐减少,“广庆隆”的生意就直线下落,大不如前。
民国二十年正月初五晚间,城外大栅戏台演戏,请的戏班是绥南戏班,演出的剧目是《七星坛》,扮演诸葛亮的演员秧歌红,是名动晋绥的须生。
大栅戏台在大栅街与二道街西口交汇处,是州城唯一位在街中心的戏台,坐东向西,为二层楼阁式,台下有房屋,屋门在北部,朝向南关大街。周近没有庙宇,每年春节一过,正月初五开始,街面商号店铺作坊,挑选吉日,在此唱戏,每次都要恭请城内火神庙的赤蛇神灵“太玄火精”出庙,在台旁搭小棚供奉,祈求莫降火灾。戏台传说为清朝咸丰年间州令张灿斗张太爷所修,是当年张太爷修毕南关大街出水路堰,引走水神苍龟后,建戏台作纪念的。不知怎么,后来却演变为专敬火神的戏台。咸丰九年,张太爷逝于任上,百姓感其恩德,集资为之修筑陵园,留葬州城东南。发丧前,在大栅戏台设灵堂七日,鼓房吹笙,僧侣诵经,供人吊唁。此后大栅戏台除敬火神唱戏外,凡新知州上任,州城人都要在大栅戏台唱戏三日,以示欢迎。州城是水旱码头,八大街商业繁荣,大栅戏台几乎月月唱戏。戏资由火神社出面向各商号筹集,火神社是州城炮、酒、油、棉、麻等行业的行会,都是惹火行当,敬火神自然上心。
正当秧歌红披头散发,假装疯魔,拿着一把木剑,比比划划,将个“借东风,助周郎,用火攻,灭曹营” 唱得热闹时,戏台西面相距五十步外的“广庆隆”杂货店却起了火,火是从店里烧起来的,着火的起因是因为一只猫。街面上唱戏,周近邻里都看戏去了,秦瑞山虽然拿了集戏的钱,因为头年儿子夭亡,老婆逃走,了无心绪看戏。俩学徒抱了凳子看戏走后,秦瑞山就虚上了铺板,掌了油灯,伏在柜台上看账。收发货物,银钱来往,杂使缴费,来往账目看罢,营业流水刚记几笔,家养的黑猫跳上柜台,挨挨蹭蹭,向主人示好,秦瑞山停笔摩挲猫背两把,正蘸了墨要再度落笔时,黑猫撒娇,尾巴一卷,将秦瑞山手执的毛笔扫歪,笔尖斜挑,竟将账本纸面污了一块,秦瑞山嗔恼,没有多想,随手给了黑猫一掌,黑猫吃疼,猛力前窜逃跑,撞倒了油灯,油灯滚下柜台,偏偏正好跌落在了煤油桶上,灯碎油洒,火星溅了秦瑞山一裤脚,一鞋面,秦瑞山手忙脚乱将身上的火星扑拉灭了,店铺里的火已经开始蔓延。秦瑞山接慌连忙窜到后院,拿个瓷盆,从水瓮里舀了水,端着返到店里泼火,心急手滑,竟然连盆甩了出去。水瓮存水不多,再找了盆,几下就舀完了,盆里的水也大多洒在了瓮边到铺面的路上,泼了几回,火势也没压下去,秦瑞山急了,就赶忙脱下棉袄扑打,火势上窜,棉袄反倒烧着了,挥动的棉袄,带的火星四溅,引着了店里其他物品,一瞬间烟卷火窜,呛的秦瑞山立不住脚,就拖着个火棉袄,跑到街上,大喊救火。
听到秦瑞山声嘶力竭地呼喊,看到店铺门上正往外卷的烟火,戏场的不少看众就跑过来了,看清喊叫的是小算盘,烧着的是“广庆隆”,就都围着看,没人上手。俩学徒回来了,想动手,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广庆隆”烧成个火笼,戏场余下观众也都一窝蜂跑了过来,观众没了,戏也就停了。人众聚满了街面,黑压压铺了一片,依然都是看,没人救火,秦瑞山罗圈作揖相求,俩学徒也学样罗圈作揖,众人都只是笑,你推我搡起哄,秦瑞山都跪了,头磕得咚咚响,还是没人相助。眼看火势席卷,烈焰腾腾,无法救了,急得了无头绪,滚锅上蚂蚁似的秦瑞山急火攻心,眼一黑,便晕过去了。
大火后来还是“广庆隆”的左邻右舍,喊来了警局消防队和商会行帮的水龙队救灭的。火是救下了,“广庆隆”除了烧得乌漆墨黑的店房,三千多大洋本钱的货物都化为了灰烬。
秦瑞山醒过来时,“广庆隆”已经成了个黑焦窟窿,秦瑞山从周围人手中抢了个灯笼,跌跌撞撞窜回店里,趴在灰堆里扒拉半天,整好的物事一点也没有,秦瑞山就一屁股瘫在冰水泥地上,起先号啕大哭,后来就变成凄厉惨笑,笑声嘶哑瘆人。
这次巧合起火,烧掉“广庆隆”后,大栅戏台再也没有唱过带“火”之戏。大火之后,秦瑞山负债累累,被要账的逼得生不如死,后来,秦瑞山就疯了,疯了的秦瑞山怕火,一见火就哭就闹腾。不久州城就传出一句话:纸裱广庆隆,火神不饶人。
已经赋闲在家的高昀岚却乐了,手舞足蹈,大笑三声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郎罈子
郎罈子自然姓郎,大名鹏举,家中排行为二。郎家虽为州城小姓,却是坐贾大户,殷实之家,粮行设在正西门外,布庄开在大栅街,其父郎世宁,颇善经营,生意在其手里蒸蒸日上。鹏举七岁,郎世宁延师为其发蒙,指望其发愤读书,拆桂蟾宫,腾达飞黄,改换郎家门庭,但其顽劣异常,先生举百不能知一。
郎鹏举不喜读书,却喜听坐腔艺人唱曲,乐跟讨吃花子学舌,小小年纪,已是滑舌油嘴,见天在家聒噪演练,瓜嘴、段子、山曲儿,不一而足。
那年九月,州城钱王常老爷子七十寿诞,常家大庆,盛况空前,贺客盈门,艺人花子,上门说喜者亦是纷至沓来,各个花样翻新,卖弄本事,常家派有下人专事打赏。郎鹏举时年十二,尚未开锁,人群里挤前窜后,兴奋异常。常家的管事潘培元瞅在眼里,知其秉性,且素与郎世宁有隙,就扯着鹏举到堂上,让其说个令子道个喜,以博老爷高兴。
郎鹏举也不怯场,站在中厅,童音洪亮,开口就是一句:“常老爷子不是人。”众皆大惊,面面相觑,常老爷子明显沾脸不悦,潘培元甚为惊恐,正待出手将郎鹏举拉走,郎鹏举却喊出了下句:“寿星仙翁到凡尘。”众皆诧异,常老爷子闻听眉舒眼朗,手捋胡须点头大乐。宾朋贺客,杂役下人见状,一齐鼓掌。郎鹏举得到鼓励,胆子更壮,扯开嗓子又是一句:“满堂宾客都是贼。”众虽皆惊,但已不似方才,俱都吊着心眼等听下文,待得郎鹏举喊出:“偷得蟠桃献寿来。”众皆大乐,鼓掌不断。
常老爷子高兴,竟留郎鹏举在侧,中午寿宴,下午听戏。戏是好戏,角是名角,一出《庆寿》唱罢,常老爷子说:“娃娃,你再给咱说个好听的哇。”郎鹏举也不怯场,就真的爬上戏台,站在中央开了腔,竟然来了段顺口溜《黑对头》:
日落西山黑圪黝黝,黑娘养下个黑丫头,
黑爹一见发了个愁,牛圈拿出个黑箩头,想把她扔在村外头。
隔壁子过来个二大娘,左也留,右也留,才把她留在家里头。
黑女子长到十八九,黑女子心想挑黑菜,
手拿黑篮黑铲头,抖起黑劲往前走,来在郝家地里头。
她峥啦、崩啦、崩啦、峥啦,峥崩崩峥,
挑得那黑根黑叶黑菜头。
从南来了个黑小子,赶得一对扁担角角黑犍牛。
他也来在郝家地里头,放黑牛。
黑小子就把个黑女子看,黑女子就把个黑小子瞅,
不用看,不用瞅,咱俩就是黑对头。
旁人说媒我不用,我请倒坐南衙的包黑头。
黑小子择下黑道日,订下一班黑鼓手,
黑锣黑钗黑号头,还有四个黑轿夫。
黑女子坐的一乘乌绫子轿,黑小子赶的一条黑犍牛,
张飞赶车在前头,尉迟恭押轿在后头。
走黑凹,过黑沟,步步踏的是黑石头,
走了半夜没月亮,走了一夜黑牛沟。
说了个紧走来得快,来到黑小子大门口,
栽的一对黑旗杆,挂的一对黑灯笼,
当院摆的一个黑香斗,黑弓黑箭黑供头。
黑女子这边下黑轿,黑小子那边下黑牛。
下罢黑轿拜天地,当天地下磕黑头,
黑小子那边卜儿丢卜儿丢磕几头。
拜罢天地入洞房,洞房没灯黑圪黝黝,
黑房黑檩黑椽头,黑锅黑灶黑炕头,
黑匙黑碗黑勺头,黑铺黑盖黑枕头,
黑揣黑摸上炕头,黑小子挨住黑肉肉。
不隔三年并二载,养下三个黑丫头,
大的叫个一锭黑,二的叫个车脂油,
只有三的生得白,起名就叫黑炭头。
明公问我说哪段,
臭臊犊娶了个粪巴牛!
待得郎鹏举说到结语时,观戏众人皆大笑鼓掌。
那天郎鹏举回家时,常老爷子吩咐管事给了纹银五两。郎鹏举喜出望外,兴冲冲托银归家去见父亲,本想得父赞扬,谁知郎世宁听罢述说,脸色铁青,扯过一条长凳,将郎鹏举用绳缚上,褪了裤子,挥板猛击,将个屁股打了个皮开肉绽,郎鹏举被揍得哭天抢地,呼爷喊娘,乞讨告饶,说是再也不敢。从此郎世宁对其严加管束,让其兄鹏飞看着,约束读书,郎鹏举虽不敢反抗,他对子云诗曰,总是念得少心无肠。
光绪二十六年,洋人打进北京,慈禧老佛爷,仓皇出逃,西行避难。这年郎鹏举十六,竟也逃出州城,一时音讯皆无。起始二年,郎家四处搜寻打探,竟无所得,也就放弃。后来就渐渐有话传来,说是郎鹏举在晋北、陕甘、归绥一带刮野鬼,吃开口饭,手执牛夹骨板,四处流浪,打地摊,唱玩意,说令子,人称郎二。郎世宁得了讯息,半晌无语,一口鲜血喷出,竟然晕厥过去。
民国六年,郎世宁过世,年仅五十八岁。停灵开吊之日,一个敦实短促,肚大腰圆的汉子风风火火,闯进院来,抚棺大嚎。人皆不识,有人探问周边:“这货是谁?黑油磁明,多像硬地峁窑上烧的罈子。”不想被那黑汉听到了,转回头来说:“是你郎二爷!”这话传开了,此后州城人私下均称其为郎罈子。郎世宁过世,郎鹏举归来,没人约束,郎鹏举就开始在州城赶事宴,摆场子,开口报号,自称郎罈子。
郎罈子也算是日能,临场应景现编词儿,州城无人能及,应事宴,说寿喜,带给州城许多乐趣,颇得士民喜爱。只是郎家与其隔绝,宗谱除名,不许上门。
民国二十九年二月,小鬼子退兵,八路军独立二旅开进州城。九月,驻防州城之716团搞军民联欢,独臂旅长彭绍辉讲话,联欢期间州城有人推举郎罈子献演节目,郞罈子就用当地山曲《芝麻油》调调编了词儿献唱:
骑白马,挎洋枪,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嘿呀,打日本也顾不上。
要穿灰,一身身灰,肩膀上要把枪来背,
哥哥当兵抖赶来,呼儿嘿呀,家里留下小妹妹。
郎罈子最后一句词儿落音,全场军民哄堂大笑,独臂将军彭绍辉竟笑得左臂空袖飘摆起来。联欢会罢,这曲白马调竟在州城传唱开来。军民齐唱,只是最后一节不合政治,就被割了。
次年,郎罈子远行陕北跑场子,入夏,辗转来到佳县,落脚于城北七里张家庄村北坡李有源家,李有源是朋友,年纪小郎罈子一轮(十二岁),两人曾搭伙打过坐腔。睡在李家窑洞,晚上两人啦呱闲谝 ,李有源说,县里唱秧歌闹红火,想编个歌,夸夸毛主席,夸夸八路军,一直想不好,你是日能人,帮咱想想,郎罈子说想想就想想。没等想好,累了,就睡着了。二天清晨,郎罈子被尿憋醒,趿踏了鞋就跑出窑门,站在崖头畔上撒尿,一泡臊尿撒毕,收拢傢伙入裆,尚未扎好裢带,就见一轮红日上头来,红光四射,郎罈子怔了怔,就手提裤子,任腰带在脖子上吊着,跑回窑里,边推李有源边说:“快起,快起,有啦,有啦。”李有源睡眼惺忪,揉着眼窝,说:“一惊一乍,有甚了?”郎罈子说:“有歌了,有歌了。”李有源一听,立马挺身而起,说:“快说,快说!”郎罈子拉着李有源就往院里拖,李有源说等我穿上衣裳。郎罈子说:“等你穿上就迟了。”李有源被郎罈子连扯带拖光着腚儿跑到院里,郎罈子指着已经升起不少的太阳说:“你看,你看,不是有了!”李有源还是不明所以,且赤身露体,有点局促,就问:“有甚了?”
郎罈子就哼《芝麻油》的曲调,来了一句,东方红,太阳升。
李有源一听,哈哈大笑,也顾不得遮挡,伸着拇指称赞:高,还是你高。
待得太阳爬高以后,两人回窑,一块就开始合计下面的词儿。
转年,边区召开群英大会,李有源献唱了这首歌子。此后,这首曲子竟然成为神话,唱了几十年,唱遍了中华大地。
世人皆知是陕北佳县农民李有源编唱了《东方红》,却无人知道是隩州州城郎罈子。郎罈子离开李有源后,没有回归州城,从此竟不知所踪。
龙五放船
龙五是个过碛艄公,吃河路饭。长得眼小鼻大,面长脸麻,膀阔腰圆,黑粗高壮,虽然形象不佳,丑陋难看,放船却是本领一流,在州城河路上大有盛名。
隩州城是水旱码头,水运发达,航路众多,不止境外长线,上达绥远包头、宁夏银川,下行本省邻县军渡、碛口,以及陕西沿河各县,远可至河南、山东。而且境内短途亦不在少数,关河口至坪头,榆树湾至州城西门外,河湾至马栅,西门外至大口,曲峪至陕西段家寨,比比皆是。河路忙,船筏就多,自然撑筏搬船的人也就多,但凡在船筏上讨生活者,州城通称之为河路汉,河路汉中有一类很是特殊,是过碛艄公。有过碛艄公,是因境内河路碛沙成群,百余里间,就有龙壕、梁家碛、鲁家碛、死河碛、新碛、白头浪、神浪、雾迷浪、天桥碛等等多处,河道狭窄,落差巨大,货船通过,万分危险。周近的人祖祖辈辈守着,摸透了河道,过往船只,请当地艄公过碛,就产生了专职过碛艄公。
春夏秋三季,州城河上每天船筏往来上千。城西水西门、西楼口繁盛非常,每日上百船筏停泊,数百高脚驮骡盘桓,南来的茶布水烟糖,北来的牛羊马驼食盐粮,在此装卸转运。北来的货物牲畜,大多来自包头,从包头到州城,数百里水路,上行逆水,得一个月,下行顺水,紧七慢八,七八天的样子。最险要段是龙壕,船经龙壕,无论上行下行,都是苦事险事。最让老艄船汉们恐惧色变的是龙口。龙五专在龙口放船,诀窍技艺来自家传。
说龙壕苦险,是因为龙壕两岸石壁陡峭,怪石倒垂,谷底至顶,何止百丈,仿佛斧凿刀切,陡峭险峻,河流被挟持其间,陡然收束,犹如一条暴躁的黄龙穿行其间,泥沙俱下,浊浪排空,所以被称为“龙壕”。行船龙壕,上水船要靠人拉,船汉们肩扯纤绳,手脚并用,一步步在石崖上向前爬行,稍有不慎,就会滚崖落河,直死无活。民歌有唱:
上龙壕呀大麻绳拉,
走一步摇三摇呀爬三爬,
命苦命贱是咱河路汉呀,
步步走的都是鬼门关。
下水行船,虽省力气,但不省心,依然危险十分,满船货物,吃水很深,水面离船沿最多也就一尺,风平浪静还好,遇到风急浪高,大船颠簸,浪顶浪谷,上起下落,恁你胆大,也叫你胆战心惊。
龙口是龙壕峡谷的尽头,距州城约三十里,官书上记的名号是:崖门、龙门。老百姓称之为龙口。文人官宦,吃饱饭撑的,要赏景弄雅,哪里管顾河路汉的艰险,只看到龙壕出口一段河床崎岖,落差巨大,洪水季节,激流奔腾,惊涛拍岸,水声有若雷鸣,故将其列为隩州八景之一:“龙口雷声。”
说龙口恐惧,此处是为龙壕最凶险之地,水下一条巨石横亘在峡口,门槛似的,将河床陡然抬高,形成跌碛。河水咆哮,船到门槛,水狭浪急,涛声轰鸣,稍有把舵不当,轻则破船,重则船毁人亡。
因此,下行的航船在离龙口里许处靠岸,然后请龙五上船掌舵。龙口往上里许,崖壁有条人凿小路直通河底,河底靠壁有一巨石立在水中,石形似鼓,面阔三丈,龙五接船就在此处。
惊涛骇浪中放船过碛,任谁初次目睹,都会心提嗓子眼儿,感到惊心动魄。可龙五却似闲庭信步,闹着玩儿似的,三不两下,就将一艘装了五六万斤粮食的大船送出了龙口。出了龙口,河面豁然开朗,两岸由峭壁变成丘陵,展开一片河谷平原,水流骤然变宽变缓。拢船靠岸,龙五把船交归原主,说声一路顺风,就上岸沿河边小路返回龙壕,等待下一艘船到来。
船多时,船等人,船少时,人等船。坐石等船时,闲得无聊,龙五喜欢吼歌,吼的最多的是《二八佳人》:
二八的个佳人女裙衩,袅袅婷婷她坐船来,
乌绫子手帕头上戴,一根那金簪儿压脑门。
红丝绸祆儿两头蹬,毛蓝的细袴儿包后跟,
脸儿上又擦桃桃粉,小桃花胭脂儿点口唇。
眉毛儿好像是弯弓,满口口银牙儿碎纷纷。
对岸崖头上偶有人经过,也会吼几嗓子,回应龙五,而上水的行船听着了,也就晓得龙五正在等着,就忙忙收篷降帆,准备靠岸。
龙五放船时,吼的就是行船号子了,号子自个编的,只有六句:
龙五放船下龙门,吆嗨,
赚了银钱逛州城,吆嗨,
州城有个五凤楼,吆嗨,
住着我的小佳人,吆嗨,
进得门来先揣奶,吆嗨,
揣了奶奶解裤带,吆嗨,
龙五吼一句词儿,船汉们呼应一声“吆嗨”,每每吼罢最后一句,船也就穿流避险,过了拦门石槛。
龙五本是马莲口人,打小没有见过母亲,记事起就跟着父亲放船,耳闻目染,言传身教,少小之时早已将龙口水流浪形,过碛诀窍,烂熟于心。马莲口距龙口八里,父子二人,每日往返奔波,相依为命。十三那年,父亲喝酒过量,醉归家中,打翻油灯,将三间屋子,连同自个儿烧了个干干净净。失怙成孤,想子继父业,放船谋生。无奈偌大一船货物人命,谁敢交与一个孩子。没了依靠生计,龙五就在方周二近村庄流浪、偷窃,乡里人等皆鄙夷以待。三五年后,长大成人,但面貌丑陋,贫无一椽,没人愿意与之谈婚论嫁。日常与人打点短工零活,得了工钱,立马酒铺饭馆,豪吃海饮,饭量酒量都大得吓人,以是囊中羞涩,常无一钱,夏日工倦,常卧柳荫树下,秋夜饮酣,恒眠凉月下。只有上冻入冬,才躲到香山寺中找暖和地儿歇宿,和尚讨厌,想赶他离开,龙五就变着法儿捉弄和尚,或是茶中掺酒,或是饭中添荤,或是茅厕投石溅臀,或是禅房乱鼓混经,和尚无法,也就随他。如此行径,竟然并不患病。
二十那年,镇上大户刘二毛旦庙上还愿,请和尚打醮做法事,龙五凑在人堆里看热闹的工夫,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就想到了放船,时逢九月,正是包头粮船大量下行之季,龙五就一个人上行,到了龙壕,走崖下壁,来到接船之处,正巧赶上有船过碛。
放船的过碛艄公是梁八,自打龙五父亲过世,龙口过碛放船,就成了梁八的独门生意,不过,梁八的手艺并不算好,每年总有几起擦礁破洞,入水坏粮事故。虽然没出覆船毁物死人大事,但每每放船,货主、艄公、船汉都是胆战心惊。
旧地重来,物是人非,父亲不在,龙五心下感慨一番,思量回去,水路近,攀崖远,龙五希望搭船,梁八看了眼货主,没有吭气。倒是货主爽快,答应了龙五。梁八本来不想搭载龙五,龙五上船后偏偏站在后艄,看梁八掌舵。心气儿不顺,脑子走神,本来技艺一般的梁八,过碛一刻,竟然操作失误,眼看船头随浪前冲,就要撞上石槛,船毁人亡,就在众人惊呼瞬间,龙五不假思索,抢过舵来,拼力左扳,待得船头回过,对准豁口,又尽力右扳,倏忽之间,船身打直,顺顺穿出了龙口。平缓处泊下船后,货主船汉,一应人等齐齐感谢龙五,梁八惊魂未定,言不由衷,也来谢过了龙五。余下几船货物,货主船主都要龙五来放,一后晌,龙五放了六趟,赚了十八个大洋。
从此龙五声名大噪,下行货主船主都指名要龙五放船,龙五就吃了河路饭。此后十余年,龙口成了龙五的龙口,龙五放船,货主船主船汉艄公都齐齐放心,稳、准、快、顺,从未有过事故。梁八再无人用,只能回村下了煤窑。
都说河路汉苦,没力气没胆量做不了河路汉,龙五虽然算是河路汉,但他不离龙口,只是放船过碛,虽然凶险,但与常年在外行船的河路汉相比,还算不上辛苦。每年八到十月,粮船甚多,挣钱不少,挣到银钱,龙五恶习难改,喝酒、赌博、逛窑子,五毒俱全,银钱来得快,去得急,因此平时还是甚为贫困。
三十二岁那年,一个女人让龙五安定下来,这个女人叫水红,水红的家在大峪村,距离马莲口五里,大峪村也就成了龙五的家。水红年仅二十,不是龙五的媳妇,水红有老公,叫招财,结婚三月,窑上掏碳,遇上冒顶,砸了个半身不遂,年纪轻轻,瘫在炕头。没的生活,水红就招了龙五上门,拉边套,帮衬日子。
有水红约束,龙五不仅日子过得滋润起来,而且银钱有了节余。不到一年,龙五身上发生了怪事,唯放船其间,不能贪近女色,一沾女人,明天必定乏力,全身瘫软,力气丢失,被吸干抽走似的,每次不多不少,都是三天。龙五几次发作,虽然程度不同,有轻有重,但无一例外,都是跟水红兴风作浪过后出现的,其中,最为严重的有两回。
头一回,早上水红做熟了饭,才喊了龙五起来,龙五哈欠连连,穿了衣裳,吃罢酸粥,坐在炕沿上正抽锅旱烟,突然觉得隐隐约约两个小腿肚子酸胀发僵,跳地时,竟然窝到在炉台旮旯,龙五也不以为意,爬起身时,打趣水红说是:一黑了骑马脱了缰绳。水红笑笑,边往起拉龙五,边拇指扣中指,在龙五脑门上蹦了下说:“累了,上炕歇着。”龙五依言上炕躺了会儿,觉得酸胀之感逐渐上行,蔓延到了胸腹双臂,龙五诧异,爬起身来下地,顿觉莫名发冷,舌干口渴,四肢麻木,肌肉无力,慢慢踱到院中,起先虽然腿僵乏力,立站还似好人一样,能行可走,但是下蹲或坐下,再要起站就甚为困难,依靠水红手扶,或者借物支撑,尚可勉强起立。半前晌时,愈发严重,全身气力空空,抽了筋样,已经无法站立,水红奋力扶着上炕躺了,至晚愈发严重,不能自主翻身,手足痉挛抽搐,神志虽然清醒,但全身除了脑袋尚可扭动,均已软瘫。
挨耐到天明,水红到楼子营镇上请了大夫来诊看,大夫下针扎了几处穴道,毫无反应,大夫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也没开方,也没留药,收拾针包药箱走了。水红扦眉抹眼,偷偷哭了两天,觉得自个儿命苦,隔壁瘫着个丈夫,生活无着,要了个人,又瘫下了,强忍着,做了饭,喂龙五,龙五摇头,说是不饿。就在水红少抓没拿,思量盘肠,以为天上又塌了个窟窿之时,第三天察黑,龙五感觉一泡屎憋得难受,叫唤水红帮忙,偏偏水红在隔壁喂招财吃饭,没有听见,喊了几声不应,龙五急了,稍一挣扎,竟然坐了起来,接慌连忙下地,冲到茅房拉了个痛快,起身系了裤带,才发现气力不知啥时候已经回到了全身。水红听了动静,跑出院来,抱着龙五脖颈,哭了个风雨不漏。
第二回,距离头回发作仅仅半月,也是头天黑夜搂着水红折腾了半夜,大明了起炕,吃罢饭,撂下碗筷,出门要去放船,走到龙壕崖顶,身体开始不适,在一平坦处坐下思想歇息一下,这一坐下,就没能爬起来,麻木无力逐步笼罩全身,在荒野崖顶足足躺了三天,幸亏是八月,虽然入秋,天气甚为暖和,除了蚊虫叮咬,也就第三天午后下了一阵过云小雨,雨不大,但也浇了龙五个透心凉,雨过后,又过了一个时辰,龙五气力回归,精神上身,只是三天水米不曾打牙,肚子饿得前心贴了后背。跌跌撞撞回到大峪,水红忙忙做饭,龙五吃了半盆糜米捞饭,美美睡了一觉,这才恢复了气力。
莫名其妙全身无力,起先龙五不作它想,几次下来,龙五就疑心到了水红头上,觉得是皮溜狐子扑了水红的窍,采阳补阴,吸走了自己男人阳气,皮溜狐子附体,吸男人阳气,这种事情龙五老早就听人叨咕讲过,龙五疑惑水红就是,但不说破。没几天,龙五就请了坪头的神官樊根小来家抓妖驱怪,对水红说是请神看了,是自个儿撞了邪秽。樊根小起坛插香,画符焚表,摇铃念咒,鼓捣了一天,拿个细瓷瓶儿在龙五面前晃晃,说是妖孽已收。吃了水红做的饭,喝了龙五灌的酒,吃饱喝足,拿了三块大洋,说是还要寻找地方封印镇压,樊根小就托着瓶儿,哼着小曲儿走了。当晚,龙五铆足劲儿,在水红身上疯狂两回,验证皮溜狐子抓走没有,第二天吃罢早饭,龙五身体又不得劲儿,虽说不甚严重,但还是全身疲困,四肢乏力,不能放船。
身体恢复了,龙五就又找樊根小探问原因,樊根小告诉龙五,妖狐吸收了大量阳气,法力不小,一道黄符封印不住,破瓶跑了,再想捉拿,需将水红吊起,水蘸麻绳抽打,逼皮溜狐子离体,才能抓拿,否则,自己道行不够,难以再度擒拿妖狐。水红不是龙五老婆,龙五无权做出吊打决定,只能告辞樊根小,悻悻回到大峪。此后多日,偷偷观察水红,看不出丝毫异样,但心疑不去,想起樊根小告诫,阳气吸没,油干灯枯,死路一条,就不敢挨傍水红身子。
放船赚了钱,龙五就去喝酒,就去赌博。日子久了,龙五就跑到楼子营镇上,在鲍关西媳妇那里试把了两回。鲍关西走了口外,春去冬回,是雁行人,媳妇在家,生活困难,空虚寂寞,就在家里开暗门子接客。睡了鲍关西媳妇,龙五一样发作,只是一回较轻,一回严重,严重的那回发生在九月根梢,那是龙五在轻微发作后,憋了个把月,才又去找鲍关西媳妇。龙五左手枕在女人颈下搂着,一边和女人拉呱闲谝,右手在女人胸间腹底游走揣摸,忽然,觉得五指麻困,收拢不畅,心知有异,害怕的事情找来了,立马顾不得拉呱,将鲍关西媳妇推在一边,接慌连忙胡乱穿上衣裳,就跳地往家里赶,走到懒汉坡,离大峪还有五里,下坡时,稍稍走得急促,重心不稳,一屁股就跌坐在了地上,努力半天,爬不起来。荒山野外,地势偏僻,半天不见个人影,好不容易等来个人,远看是个女人,走近是梁八媳妇,正从大峪娘家回来,要回马莲口。龙五喜出望外,喊声:“嫂子,拉我一把。”梁八媳妇走到一丈开外,立定脚步,狐疑地看着龙五,也不答话。看了半晌,突然转身,撒腿一溜烟跑了。过了两个时辰,梁八回家,听了媳妇述说,才匆匆赶来,将龙五背回了马莲口自个家中。也亏了梁八,要不深秋天寒,没人发现,三更半夜,还不冻成个棍儿。在梁八家中将养了三天,梁八也整整照拂了龙五三天,从那起,龙五就把梁八当成了过命兄弟,不但传授了船下龙口的诀窍,也在一次喝高了大酒后,将身体的秘密也透露给了梁八。
这年,河套平原丰收,粮船一个劲往下放,龙五赚了个盆满钵满,冬到河冻,船停人歇,龙五也不去赌,也不去喝,见天窝在家里,围在水红身边打转,龙五虽然心有余悸,不敢碰水红的身子,但水红的身子,却明显有了内容,看着水红渐渐凸起的肚子,龙五就乐得合不拢嘴。过年时,龙五不但将水红打扮了个花枝招展,而且也给梁八送去了半扇猪肉。
转年刚过中秋,龙五放船正是大忙,一日傍黑,龙五收工正要回家,却在岔路口上碰到了梁八,梁八是专门在此等待龙五的,梁八说是感谢龙五,要请龙五喝酒,推不过,龙五就随梁八到了镇上,七杯八盏,龙五就喝多了,喝多了的龙五就被梁八搀扶到了鲍关西媳妇的炕上,梁八给了重金,又睡在旁边监工。
天明醒来,龙五诧异睡在鲍关西媳妇身边,知道做下事了,慌慌爬起,穿了衣裳,跳下地来,伸胳膊踢腿,试巴了半天,没有异样,才稍稍放下心来。吃了碗鲍关西媳妇荷包的鸡蛋,龙五就往龙口赶。
到了接船地点,没等龙五把一个山曲儿吼囫囵了,船就下来了,一共三只,全是粮油,货主是州城西门外店儿巷“恒庆永”粮店老板周安邦,周老板生意做得大,每年放船不少,是老熟人。龙五接舵,头船、二船放得很顺,周老板随头船,在缓流处停泊等候,三船启航,初时一切如常,龙五的号子吼得骚情,船汉们的应和吼得暧昧,石槛在前,过了石槛,万事大吉,九块大洋到手。可就在认流搬舵,准备穿豁之时,龙五忽然觉得双手发僵,使不上力气,要出事情的念头刚在龙五脑中闪过,“哐隆”一声沉闷大响,船头早已撞在石槛之上,瞬间四分五裂,解体崩裂,粮包、船汉、龙五,纷纷落水,随滚滚黄浪,被一一抛出了龙口,竟无一幸免。
龙五出事那一刻,大峪家中,水红正袒胸露乳,在给儿子喂奶,突然间,儿子停下吮吸,直着脖子,大哭起来,水红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就烦躁不安起来。
从此,河路上放船,再也没有龙五这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