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金刚
2023-04-05武庭英
武庭英
1
马三明拽着血衣从身上撕下,朝面前甩几下捋成胳膊粗细,绳子一样系在裆下三寸的右腿上,这一刀险些刺中要害,只是血流不止。他已经没有痛觉,看着眼前的潘二狗,又联想到重影中那个眉目相似的女人。一种屈辱从四肢百骸中勃发,他往前快走几步,身体重重向他扑去。人群笑浪已至。一只瘸腿鸡赤手空拳挑战一个背刀的男人。潘二狗习武,少时就在轧钢厂这边混出名头。三十二路通背拳,左右双刀耍得极好。单单这个名字让他吃了亏,成不了大侠。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外乡人像一只榔头一样砸在自己身上。左手的刀躲避要害,被马三明用拳头砸开。这一拳擂在自己身上,地面闪躲之间,潘二狗被抱住锁喉,眼皮垂落间就发麻了。人群回归安静,终于有几个人起哄,插他眼睛!
马三明是抱着要同归于尽来的。智智(平城顶神的)说自己这辈子就是独身命。无儿无女无姻缘。他不信命,他要把横刀纹给断了,他要追回那个女人。越想力气越大,两人逐渐冻住时,瞬间的麻痹刺入右眼,眼珠就被潘二狗抠落至地上。转瞬间哀嚎的哀嚎,喘气的喘气。两人分开,血呲到半米开外,几个男人涌上来,人群像车床一样推向前。马三明用残存的左眼看到,自己裹着尘土的右眼珠被一只趿拉板儿踩烂,里面的玻璃体像铁浆一样迸溅出来。潘二狗的狗过来,舔着这一摊鼻涕状的东西,人们都在看热闹,马三明一脚踹去,想挽留下那颗眼珠,狗在哀嚎中一并躲过大大小小的脚,逃往轧钢厂宿舍楼。
这颗眼珠让马三明留在了轧钢厂。潘二狗花了两千块上下打点,让马三明进了厂子当了搓澡工。轧钢厂的老少爷们见过世面。马三明为了美观,找市里做假肢的春子安了颗假眼。马三明是有把子力气,拉开腿条蹬在肩上,裆吊在半空,像把玩玩具般一把顺着往下搓,那些皮糙肉厚的男人们都要嚎上几声,一来二去,马三明这里也成了男人们的竞赛场地。加钱使劲,男人们玩闹着,马三明也乐得热闹,有时不注意睁闭几下眼睛,假眼就滴溜滚落下来,又因为这样的把式,那假眼巧不巧又卡在男人宽厚的腚沟里。马三明放下肩上的腿,那眼珠又混在裆下,男人们取笑着马三明去捉球。他也不打紧,憨笑几声,人们也在玩笑中忘却了那个拼死的男人。
马三明时常在夜深时往轧钢厂顶头走。他手袖里甩出把剔骨刀,月光下弥散精铁光,他提着刀随手便在栏杆上留下痕迹,像磨刀石一样在布满铁锈的铁皮上摩擦,但丝毫未曾沾染。他很满意自己这把刀,自己的“杀户”(屠夫)身份只有亮刀时才能昭世。他提着气,马步一扎,几个呼吸定住后,起势。这刀仿佛是他手臂的延伸,一直往他目光极至处。空气有节奏浮动起来,穿过腋下,绕过后颈、命门、聚气到丹田。刀随气动,气运身行。收刀,十分钟不到。时间不长不短,他要让自己记住,也不能练太多显露,他要等到那个女人回来,问清楚实情,为什么要背叛自己。他不嗜烟,但极贪恋点烟后的前三口,然后碾碎。踩着一片片的铁锈,空气意外清凉,隔着半空的深夜,男女老少在三栋家属楼里千呼百应地生活着。他并没有生出任何伤感,只是愈加坚定,他要留在这里,要守着潘二狗,只有这样,才能等来那个女人。自己这把手袖里的刀,才能准确无误地刺入她的喉管,像只牲口一样死在自己眼前。
轧钢厂外的半坡上有家发廊:美红发廊。老板美红操着一口四川口音,在男人们的描述中,她是这里最有味道的女人。她头发后梳,高扎着。在一众染发女人中脱颖而出。她总穿件墨绿色的合身旗袍,腰间无半分赘肉,吊顶风扇带着她身上的味道裹在男人们面庞上,就像拥着她一般酥软醉人。为此,她的生意总很好。轧钢厂澡堂负责理发的蒋师傅为这事提前内退了。在经历了蒋妻和众悍妇的撒泼打滚后,她成功地成为女人们嘴里的好人,并且笃定她的舌头里不会有男人的腥臊。也放心着这些男人前赴后继地流连在美红发廊。天闷着要落雨,打量着没人来,她挑了盘德彪西的磁带放着,解开上襟两颗扣子,手臂抬起,散开头发,一手束着,一手归拢细碎的鬓毛,牙齿轻叩着把套在手腕上的皮筋解下,又打了三圈套在辫子上。又把手高高抬起,风扇驱使着风进入她遮掩的上身,遇到阻挡又回旋在胸脯上,美红虽蒙着细碎一层汗,但身姿又丰润了。她闭着眼,享受着难得的清凉。许是音乐太诱人,许是眼前的情景让马三明口干舌燥,发廊里竟然包容着这一男一女在三四个身位中相互静默。直到美红感觉面前传来一股燥热,才睁眼看到站在门槛上慌神的马三明。骤然低头,站不住脚往前跌几步,她扶着椅子背身回去,整理好后迎接马三明。师傅,理发?马三明点头。进来吧,要冲个凉么?马三明点头。他随着美红的手势坐在脸盆架前的凳子上,半低着头,美红舀着瓢水冲过马三明,他悄然睁开左眼,试图在水中倒影中望望背后那个女人,可惜肥皂泡一打上,水就浑浊起来。他也想闻闻美红身上的味道,这味道让男人们传得神乎其神。肥皂水顺着鼻翼流进鼻腔里,剧烈的刺激让他暂停了呼吸。直至美红用毛巾抹干净,他才抬起头。
剪啥子款?美红把毛巾叠好塞进马三明的脖子里,手无意中触碰到他的肉体。
都行,看着剪。
你会说话啊?你放心,保准给你整巴适了。
马三明惊讶她为什么没有问自己右眼珠的事,毕竟自己第一次来。可想想自己开口倒显得小家子气。于是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
刚才那音乐很好听!
美红示意,要再放一遍么?马三明笑了。倒带的工夫让马三明感受到了美红身上的味道,似乎带着点酒香。这顿迷糊中,马三明付了两块钱出门了。口中一直盘说着:德彪西 《牧神午后前奏曲》。这音乐可真美,甚至让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的洞房花烛。又想到了那个女人。一年前,他还囫囵个儿的硬挺着,杀户(屠夫)行当虽然脏、累,犯点忌讳,但总归凭手艺吃饭,自己过得也滋润。年岁大了,要找个女人成家,经人介绍认识了潘水仙,花了一万三才娶回门。没想到过了大半年就跑了。没有留下任何字句,跑了!
这事整个轧钢厂除了潘二狗没人知道。潘水仙和潘二狗虽同姓,但只沾点表亲。多的二人也没有多说。马三明安顿在轧钢厂之后,潘二狗也时常照应。他惊讶于马三明的转变,那只眼睛也成噩梦纠缠不清。自那时候,他不再耍刀。即使被孩子们撵着屁股,他也只耍套拳应付。潘二狗原是轧钢厂的劳模,后来喝酒误事,打人挨了处分,觉得脸上挂不住,就投奔在首都认识的哥们儿,往南方佴城去了,两年后挣了些钱回来,在轧钢厂开了间棋牌室,东西三间,还承包了轧钢厂的柴米油盐。钱挣了不少,女人换了一床又一床。还单着。他坐在雨棚下,捧着搪瓷茶缸吹几下灰尘,放在地上捻三下茶叶,天气热,泡浓些降火,盖上盖子闷着,抬头的工夫雨就来了,砸得雨棚发闷声。远处跑来一个男人,雨挡住视线,潘二狗招呼着往自己这里避雨。近处三两米才认清是刚理完发回来的马三明。两人倒也不别扭,潘二狗拿开水涮了一个啤酒杯,盖子留出条缝滗出一条赤色的茶汤。递给马三明。品品我这茶!马三明双手接过,一手腾出揩完脸上的水,又顺着头发流下来。潘二狗闻到马三明头发的味道,说,去美红那逍遥了?马三明不搭话,嘴挨着杯沿呼哧呼哧吹气,觉得差不多就猛吸溜上一口,然后咕嘟咽下去。平城人都爱吃热食,挑锅面,这口腔食道胃黏膜也早适应了。这又不是端米汤,你坐下细细品!潘二狗引他坐下,递根烟。马三明接下别在耳后。怀里掏出自己六毛的春兰。空气黏滞,烟不容易散开。
你那假眼,难受么?
受骗了,回来才知道就是个布娃娃上的假眼。
难受就换了,我这有钱。
瞎凑合吧,将就活。
换了吧,我在省城也认识几个人。
不费那工夫,等你姐回来要个说法,就走。
潘二狗不说话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面对这一切。这颗眼睛是从自己指尖抠出来的。他闪躲着偷窥那颗塑料。鼻腔像被冲破,滴出几滴被他一把擤掉,伸手准备抹擦到鞋底,却发现已经流出一摊鼻血。这一切发生在马三明的右边,他的右眼自然看不到,从侧后看,右半张脸有往下坠的态势。右边的动静让马三明转头,看到潘二狗血糊淋剌,起身过去,拇指摁在头顶上方百会穴上,一手搓着耳廓。几下就止血了。潘二狗一直觉得马三明不简单,不为别的,潘水仙结婚时,他去送嫁妆。到马三明家门口,一串老鼠前后衔着在马三明家院墙绕圈。同村的孩子们用砖石狠狠砸死好些个,也没用。已经上头的马三明出来说了几句醉话,这些老鼠就得令一般咬着死去的老鼠四散了。他没想到自己能和马三明再有什么瓜葛,这表亲本就不亲,也不走动,只是娘家没人才充数去的。眼下,他只希望潘水仙能赶紧回来,请走这位神仙。自己看不见,负罪便轻些。
马三明把烟蒂弹向雨里。落地时听了刺啦一声。往外探,雨稀稀拉拉。起身走了。潘二狗放下茶缸。墙上的万年历准时播报:下午六时整。沿着雨棚走三五步就跳下去,脚边擦过冒雨回来的狗。朝他摇尾巴,头拨浪鼓一样摇晃,一副讨好状。马三明把脚一抬,控着力把狗撵开。这狗跟了他百十步,听到潘二狗的呵斥就消失了……
轧钢厂的第二车间融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后生,什么都没留下。他的一切:眼睛、鼻子、毛发、骨头、肌肉甚至生殖器都随着铁浆铸型在铁轨上,世世代代被风吹日晒、甚至碾压践踏。没人认识他,独来独往。猫着腰,手插在兜里,嗜烟。那时常有外地黑户来,一个人就不明不白死了。潘二狗在铺子上和他打过几个照面,发工资就来大前门,平时就是春兰。听口音是晋北或者内蒙人。
人们为了超度他,请了一班和尚念经,又觉得太肃穆,整个棚户区都凄压压的。隔天便来了一群杂耍卖把式的。占了大半亩地,三个羊皮厚的帐篷南北拉开。“蛇女”“花瓶女孩”“六脚牛”,这些鲜见的东西一下子吊足了轧钢厂的胃口。三毛一张票,门口一个长发、宽西装、戴墨镜的男人收票。十人一批进去。里面隔风聚热,看个新奇就待不住了。最火热的还是“花瓶女孩”,传说她能窥人心、洞世事。马三明是天黑到这里的,人不多。点烟抽到口干,出了三毛才进去看看。
一个一米半的斗型架子,上面方正摆着小臂高的花瓶,一个清秀的女孩头长在瓶口,外面绿色绒布罩着,往后绕一圈,架子一半镂空可见。不觉神奇!马三明嗓子突然发痒,紧着咳嗽清几下,生怕引出什么大动静。绕完又面朝着女孩,广播播放着:“这女孩天生如此,吃喝拉撒都在花瓶里,有灵性,可测算。”倒也没有传言那样神秘,马三明左眼往上探,想具体看看这神奇之处,那女孩倏地睁开眼睛,泛着天蓝色玻璃光。几个呼吸,马三明就落荒而逃了,回去路上烟一根根抽着,仿佛自己这大半年来的老底已经交代清楚了。他整夜无眠,风有意无意地掸着纱门,吱吱作响。他盯着宝蓝色的夜,又不经意想到了那对眼睛。天没亮,尿意袭来,索性起身低着头摸路往外走。刚出门还没直起身子,就看到一个孕肚,往上抬,自己找了大半年的女人在一个将亮未亮的黎明,滚着肚子出现在自己眼前。他意识到女人发现了自己垮掉的右脸和缺失的右眼。身子一侧,也不知道说什么,堵着,浑身上下颤抖起来。
三明,对不住!
女人说完便拉起他的手,附在的确良衬衫遮着的肚皮上。温暖厚实。
我回来了!
马三明想收回去,女人没有松手。另一只撑着腰,似乎用一种更笨拙的方式努着自己,贴近他。肚皮里的小东西跳动起来,马三明看着眼前的女人,左眼片刻清明,片刻混沌。
你的!
女人肯定的语气让马三明有些崩溃,这样的情绪似乎从“花瓶女孩”那里已经开始了,直至此刻,随着依旧滚烫的轧钢厂一齐喷薄。马三明鼻涕眼泪无声淌出。他之前怀恨已经消弭,他能感受到女人手的温度,肚皮里孩子的温度。这让他沉醉又放肆。右脸剧烈的抽搐,让假眼掉落在黑夜里。他愈发放肆痛哭起来,一盏灯,两盏灯,一楼一片都亮起来,狗吠叫不止,整个黑夜已经无法安睡,直至破晓,天大亮。
女人回来了,马三明似乎把拔刀的冲动都湮灭下去。他无时无刻不想要征服这个女人,他似乎竭尽全力地宣示自己的愤怒。晃荡在轧钢厂里的腰板也挺直了。夜里,女人硕大的孕肚已经不能平躺,向左靠着自己。马三明就睁眼等着黑夜的消逝。他常半夜解开女人的衣扣,内里毫无遮蔽。他抚摸着几近肿胀的乳房。上手细软按揉着,变换不同手劲儿,查看女人是否知觉。只是女人鼾声愈响,他憎恶自己竟然无作用于女人的肉体。另一掌按在女人肚上,他的力越大,肚中跳动就越大。力退时就变缓,片刻隐于鼾声中。长久,女人的肉体和未出世的孩子成为他和这个刚硬的轧钢厂区别之处。
深秋,女人诞下一子,八斤二两。马三明摆了三桌,亲自掌勺。众人才知道马三明竟有大厨手艺。潘二狗自然来了,女人之前向他保证过,这次不走了。所以他才坦荡坐在主位上,出手阔绰,包了两百块钱。酒醉中扶墙出去解手,又见数十只老鼠首尾相衔,在墙根绕行至自己近处。他把着拿尿滋,老鼠急往里钻,土松软,留下一个半拳大小的洞。马三明也没少喝,说自己的儿子鼻子眉眼和自己一模一样,一看就是自己的种。平日里常爱开马三明玩笑的虎子,口顺了句:这小子两眼囫囵着,可不像你。这句话没有惹恼马三明,却招来了潘二狗一段拳打脚踢。潘二狗是练家子,一个勾拳就拆了虎子的双臂隔挡,肋条上重重吃了一拳,人就像滚水里的虾,抱着肚子哀嚎。潘二狗没停手,拳头一拳拳凿进虎子肉里。几桌人知道潘二狗脾气秉性,没人上手拉架,只等虎子哭喊着求饶时,马三明才两下束住潘二狗的手腕,解了局面。
方正的、暗灰色的轧钢厂在马三明儿子到来后,变成了一张地图。对马三明来说,没有边界划分,一切自然如旧。他可以抱着儿子去任何地方寒暄,只需担心动作大或者大笑时不时掉落的假眼,否则,一切就真如那场刚来时的血战不在,女人背叛不在,生活步入正轨,一家三口安然幸福。
所以,马三明没有听任何人建议,给儿子办户口时,起了俩字: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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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窥视着镜中相隔半步的自己。他憎恨为什么自己的眉眼,甚至门齿中缝的大小都和他如出一辙。自己在水渍映衬下如此不堪,这胡子越发茂密,隐匿在这为之痛苦的肉体之下的悸动,已经压制不住。一根根胡须逐渐变硬刺破身体,假以时日,就会连片长成肮脏的络腮胡。他的同学都在嘲笑他的发育,自己的胳膊腿脚都在抽长,并附上一层毛,甚至羞于展示自己的裤裆,为此无法和他的同学完成小便竞赛。他渴望用刮胡刀褪去身上所有“不请自来”的毛,此刻,他真切需要父亲时,马三明正在澡堂里供人们驱使。这个懦弱无能、冷血残酷的父亲,他们越陌生,血脉的联系就越紧密。只一样,他的身骨愈挺拔,就愈异于马三明点头哈腰的软骨。他发誓自己一定不能步他后尘一步。只要自己的成绩能在市里排前三十,就能被免费录到平城一中,所有开支学校负责,自己便后顾无忧,就能硬气地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甚至有理由说服自己,长大之后可以忘记自己在轧钢厂的一切。外面的世界一定没有这里这样滚烫的空气。
他捻起一撮,上唇随之皱起,斜着剪刀卡进指肚和须根之间。剪刀刀背太厚,甚至让他以为自己剪下的胡子是被生拔下来的。一撮一撮,唇上的胡绒毛变成了一层浅青色,和他黝黑的皮肤衬色浅几分,细看有些肿。这几分钟让他头脑更清明了。所以,在他即将离开这里之前,他要攒钱买一个刮胡刀,以维持自己的幼体模样,尽可能延迟自己往他靠近。他把脸一抹擦,毛巾沾水糊脸上喘几声,就出去了。留下一扇墨绿色的风门在糟锈的百叶上来回碰撞,许多豆大的绿头蝇来回碰撞它。企图冲进这个潮热的房间大快朵颐。空咬几口的洋柿子、胰子上干旧的泡泡痕迹,还有几条大小不一的袜子垂挂。风门逐渐匿声,又传来火上茶壶沸腾的嘶鸣,似乎惊起了浅憩的知了,一只两只,成群成片叫起来……
义棠一小的同学多是轧钢厂、纺织厂的子弟,升到四中后大多还保持联系。不过,他和川洪关系最好。如果没有川洪,马路甚至不可能尝过饱的滋味。那时,干脆面已经占满了义棠一小的所有小卖铺,甚至棚户区大街小巷。绿色的包装袋充斥着一个巨大的谎言,所有小孩子的惊喜都在一个个兑现。只是很久没有抽到“大刀关胜”的卡片了。人们都在翘首以待会被哪个幸运儿抽中。川洪的父亲是轧钢厂的技术专家,母亲是纺织厂的妇女主任。川洪新礼拜的三十块零花钱已经到手了。他兴奋地拿着批了三箱干脆面,然后把他寄存在马路这里。马路一人住一间,没有爸妈,也不会被发现。更因为马路这个人心眼儿实,认为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唯一的条件,马路可以一天吃一包他的干脆面,与之相交换。只是马路抽中的卡,必须原封不动地还给川洪。
巧红姐,有红茶么?
有。
冰镇的!
川洪骑车带着马路到火车站旁边的“夜灯宾馆”。出来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胸围硕大,包臀皮短裙,红色漆皮高跟鞋。川洪的父母在他升入初中后外派到武汉学习两年。除了花不完的生活费,别的没什么烦忧。他跟厂里保安队的小周拜了把子。当天晚上就知道了“夜灯宾馆”。这里聚集着南方来的小姐。娇小秀气、任劳任怨。川洪特别爱看她们,起初不会探秘彼此身体时,他就惊讶于南方的女人双乳竟然这么怜美,比起在纺织厂女澡堂偷看来的那些肥硕的女工,好看不知多少倍。这些描述一次次钻进马路的耳朵里,盯着房顶,空气分流成一个个图片,喉咙一咽就拉拽下一个。他无数次梦想着自己能和川洪一道去“夜灯宾馆”,睡上一次。却没想到,就这样踏进去了。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和川洪的夜晚。
房间不大,有个三四平,左右各还有一间,盖着门帘。柜台后面就是一扇门,按照平城的布局,后面就是一方院子,左右厢房,正房。很干净,空气里有种电视上描述的香气。这是马路的第一印象。那个叫巧红的女人看着半步后的马路,右脸的嘴唇和眉毛同时上挑,斜着打量一圈,然后掀开门帘进去右手房间。还没等马路松气就撤回身子来了。
冰镇的就一个。你俩谁来?
巧红姐不是骗我吧?
周哥的兄弟,我巧红骗不了。就只有一个了。
川洪,我就不了,我就在这等你。你去吧。
马路有些结巴,虽然他不知道红茶、冰镇代表什么。但他明白这里的意义。还有川洪跟他讲的那些,已经让他身体开始僵硬。他控制自己坐下,稳稳地等着川洪就行了。
要过夜的,你就安心玩。
川洪拉起马路,看到了马路的异样。一把糊上去重重捏几下。马路绷着的劲儿就松了。他细想,也没什么,玩就玩。反正没人管。
巧红姐,冰镇的给我这个兄弟,我还要上次那个。
行!老弟。
女人不知何时点了支烟,猛抽几口,就掐了。拐着腰转身推开背后的门,回头对着马路勾眼。川洪推马路往前。马路借机凑到川洪耳边问。
啥叫冰镇?
川洪笑着狠劲拍了下马路的屁股。他吃痛着等待川洪的回答。前几段对话已经让他意识到“红茶”的意思,但自己琢磨了半天都不知道“冰镇”。他看着川洪,仿佛毛孔放大,喷射出不安和神秘的气味,让他浑身燥热。
马路还没听清楚,就被等不及的巧红一把上前拉到后院了。至于他是怎么走过那段路,已经没记忆了。只想起到了一个四方的房间,里面摆着脸盆,窗户下合着两张板床。然后被巧红摁在床上,他骨头像榆树一样硬,觉得这样方正坐着生硬别扭,又被巧红放倒在床上。
一看你就是个雏。
看着马路要坐起身,又生给他按了回去。
好好玩吧!我都吩咐好了。难得有这么个兄弟,还能让!
巧红走后,马路呼吸开始不通畅了,他想开开窗户,栓子却锈在一起,准备用力拔,门又推开了。一个穿着嫩黄色衣服的女孩端着痰盂走进来。马路转身跳下床,坐立难安。女孩没说话,走过来放下痰盂,拉着马路的手就坐下。长久的沉默,依稀可辨细碎的呼吸和心脏有节奏地跃动。他往左边偷瞄,生怕与女孩有眼神碰撞。胸脯、腰、腿、脚。每一次眼神躲闪就完成了碎片捕捉。直到女孩开口。
我是妖怪么?
不是!
那你都不正眼看我。
马路急忙回应,转头就被锁定在女孩潮红的面庞上,眼睛像黑夜一样,还有一颗漂亮的虎牙,齐耳的短发。他逐渐陷入这种沉静中,就像他平躺在一人的房间,盯着空气构想那一个个来自川洪描述中的美好。女孩凑上来,彼此交换呼吸。她的舌头开始侵占了马路的口腔,像清点牙齿一样淌过每一寸表皮。两人躺下,马路被引导着遍布女孩的身体,来不及分析,就像陷入一个梦。落雪时分,黎明,空气中淡淡铁腥味。他梦中那个有青草气味的女孩和自己交织,转瞬间变成青草收割的味道。女孩突然起身,趿拉着鞋,一手压着小腹小跑出去了。
马路不知道什么情况,一种罪恶涌上心头。他重重陷入荞麦皮枕头里,耳畔是填充物摩擦的沙沙响声。他哭了,眼泪一股股冒出来,流入耳廓,声音开始浑浊。他闭着眼,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等女孩回来,就真心认个错。自己是不是糟蹋了别人,或者如果她不嫌弃,自己可以娶她!可自己还要上学,那就等上完学回来就娶她。总之,他得负起责任,像个男人一样。
插销响动,女孩重新躺回马路怀里。温湿的呼吸像挠痒着马路。两人原封不动。马路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开口。
女孩躺在马路单薄的胸膛上,呼吸开始潮热,但未曾让空气溽热半分。他想起自己上幼儿园时就已经一个人睡了。没有窗帘,轧钢厂的大灯把每一个物体投射在房间里,影子时大时小,他只能晚上六点不喝任何水,撒干净尿,开着灯,蒙着眼睛。直到天亮。他告诉女孩,有人在旁边的感觉真好。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她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啊?
兰兰。
大名呢?
姓兰,叫兰。合起来兰兰。
女孩有些调皮,虎牙露着,有些南方口音,像是口水粘连的混沌。她抬头细看马路,一脸欣喜,似乎没有什么质疑。
你不觉得是假的?
我相信你,你的名字真好听!
你呢?
马路。
女孩想起来玩笑,问马路是不是从马路上捡的?
马路没说什么,他并没有说母亲生完自己出了月子就消失了,自己才三四岁就不管他。他这些年的苦楚仿佛都没有此刻的温暖,原来夜晚可以这样细腻柔软。女孩浮在马路身上。说自己这些年也过得不好,他们两个是一种人。马路心里默念着:兰兰,兰兰。这名字真好听,火车站两旁植满了杨树,夜风席卷,沙沙作响。
天亮巧红来敲门,马路着急蔽体。巧红见怪不怪,跟兰兰吩咐几句,就出去了。兰兰穿起下床,把着痰盂要伺候马路。阳光穿过纱帘,打在两个少年身上,马路看着兰兰,羞涩接过去,兰兰不让。他就以这样难堪奇怪的姿势中认定,他要娶兰兰。出门时,巧红说川洪给他留下句话。在卷烟纸上,纸已经被茶水浸过,辨别不出字,只有里面裹着的一百块钱还能用。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川洪,听说自己坐火车去了武汉。
马路去夜灯宾馆睡觉的事被传出去了。他和同学发生口角,转而大打出手。学校不得已请了家长去。原以为马三明是不会去的。毕竟他这些年在澡堂里,有意无意说自己不是他的种,他认了。他没想到这件事被捅大了,会影响自己升学,如果因为这件事而去不了平城一中,那么自己的前途就毁了。他原本想着这几天求求班主任,班主任对他平时不错,也时常照应。再不行就去找潘二狗,好歹也算是个亲戚。可三天后自己的开除学籍公告就撤了。被他打的那个胖子到处散布马三明是如何低三下四求告自己父亲和学校领导的。自己去澡堂搓澡,还戏耍了一通马三明,把他假眼夹在自己卵蛋上。大家都知道马路的父亲是个软蛋。可连一个小孩都害怕,这就丢人丢大了。马路强忍着,这每一句关于马三明的话就像一个耳光,湿乎着扇在自己脸上,这每一下都让自己更恨马三明。他发誓自己一定要离开这里。但在离开之前,他要教训一下胖子。
早上六点,马路堵在胖子上学必经的桥洞里,撒了五块钱的图钉。胖子刚学会骑自行车,显摆骑着那辆变速自行车。因为桥洞里没人,又是个缓下坡,所以经常放单把骑着练习。今天势必要让他摔烂屁股。果然,马路在桥洞上等到了那声巨大的回响,跑下去,黑色塑料袋罩着头,过去踹了一通。准备转头跑时,胖子大叫一声。
马路,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就你穿的那破鞋,整个学校都找不到。穿的破鞋,你妈又搞破鞋。你们家就是破鞋专业户。
我X你妈。
马路扯下塑料袋,过去专往胖子肋条子上擂。打得胖子不求饶只喊疼。哭喊折腾起来,他看着胖子背上屁股上都是图钉扎出的血,就停手了。
马路,你有本事就干死我。告诉你,就你喜欢的那叫什么兰兰的,我爸他们都睡过了!
马路扯着胖子的衣领,生生薅起来。
你胡说!
你以为你开除学籍怎么撤了?你爸花了五百请了我爸去玩的。
马路后面的话都没听进去,就是把这拳头一圈圈凿进胖子肉里,直到火车鸣笛嚣叫。他才像只老鼠一样离开了。马路后来也去过夜灯宾馆,幸好旁边有棵柳树,爬上去刚好能看到兰兰的屋子,杨树高耸无枝。休息时就整日在这棵柳树上,望着兰兰。天气好的时候出来晒晒太阳,有一阵她还在院子里和一个穿蓝衣服的男人打羽毛球。除此之外,就是早晚和完事后出来倒痰盂。他突然想到,是不是其他人也那样接受过兰兰的侍候,也交换过彼此的身体。他一想到这里脑子就发懵,成绩也下滑很快。
胖子没有告密。只是,马路每看到胖子,就会想起马三明做的事。他怎么也想不通,从记事起他就没去过轧钢厂的澡堂,无论寒暑都自己在家里,坐在大铝盆里泡洗。他那天是突然想到要去澡堂转一圈的,想着该怎么解恨捉弄马三明。脱光了坐在更衣室的木排凳上,看着高矮胖瘦的男人们斜眼打量着他,都知道这是马三明的种。他听着马三明搓着男人们嚎叫,想从缝隙中看看久不见面的马三明。耷拉着件松垮的裤头,光着膀子。一条腿抵着马三明肩膀,他再往外探身时,被人一把推出去,重重砸在澡池里,众人皆望过来。
男人呼喊:三明,小子来找你搓澡来了……
男人们欢笑起来,马路在水池里扑腾,吃了好几口水,稳住后,冷瞪了几眼推他的男人,是保安队的。马路从澡池里爬起来,一拳凿进男人肋条子,这招是他从潘二狗那学来的。屡试不爽。男人抱着肚子蹲下,招呼人上手。
X你妈。
马路骂完就颠着屁股跑了。
几个上年纪的坐着等马三明腾手,打笑道,马路这小子底子不差啊!黑黢黢的。一个光头说,听说都去搞过了。马三明手没停下,黑皴一卷卷往下落,接了盆水浇在男人身上,腰上拍下,示意起身,下一个男人就又重新躺回去了。这些话他都听进去了,他也看见马路,那副身板,走势,和自己影子一样。一想多,手劲儿没收住,男人肩膀、腋下、肋条这条动线直接刮痧一般起了红。男人起来一把掀开,马三明没站稳踉跄几下,假眼又顺势滚落,不见踪迹。年纪大了,右脸松垮,像挂着秤砣一样整体下坠。
马路穿着裤头跑出去,赤着脚。一口气跑到了兰兰那,二话不说就往里院进,巧红拦着。
找兰兰?
马路点头。
巧红一手比划着点钱,一手抽烟,半个身子挡着往里冲的马路,身体热热地,还有一股中草药的清凉味。
多少?
马路也不啰唆,他脑子里盘算着自己身上带了多少。
半张。
巧红掸烟,眼皮子抬起来时,马路就拉开裤头上的拉链,拍在柜台上一百块。
等下完事再找我。
马路冲进去的时候,泪水已经涌上来。他躺在床上,想质问兰兰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又充分明白这就是现实。兰兰没说话,点了颗烟。马路夺过来摔地上,狠狠踩了七八脚。踩完才知痛,兰兰心软了抱着马路,挤了条牙膏抹在马路赤脚被烟头烫伤的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牙膏已经干涸成石膏皲裂状。
兰兰,你嫁给别人吧。
然后他把门关上走了。
后来,马三明来找过马路,骂他小小年纪不学好,干那些腌臜事。并放下话,只养他到今年七月份。考上高中自己管自己。马路顺手拿起空碗砸到马三明头上。马三明没想到会来这招。他看上去势大力沉,扑倒马路后锁着手,往腚上拍了几掌,放下狠话。
告诉你,你妈生下你就没管过。这些年让你在厂子活着,就是盼着你妈有良心回来看你,等哪天你妈露面,我就捅死她。
马路后来就没再哭,在地上睡了一宿。中考完出了成绩,考了全市第三。轧钢厂男女老少都另眼相看,纷纷跟马三明报喜。马三明知道马路被平城一中免费录取后,强带着马路到美红发廊剪了个头。美红照旧拿出那盘磁带放起来,马三明跟马路介绍,说放的曲子叫《牧神午后的前奏曲》,是个法国人写的。还叮嘱马路上了高中要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之类的。美红见沉闷的马三明今天如此善谈,也开了话匣子。马路看着马三明和美红如此热络,脑海里已经构想出两人的苟且事。十多年了,她除了日渐膨胀的胸围和不再穿旗袍,别无变化。他越想越生气,恨意翻腾。美红身上的味道又止不住钻进马路的鼻子里,马路下定决心,要报复马三明。
临高中报道前一天晚上,美红被一个半大小子按着强暴了。他疯狂一般地释放着恨意,身体似是囚禁多年的困兽,正在一下一下肉搏似的冲破牢笼。突然,少年的嘶喊荡出阵阵犬吠,她背过头去,以为自己流出眼泪,没想到是那个少年耳鬓淌出的。
黑夜里长出一个和逃走少年身姿相似的男人,随即,一群老鼠打开了美红发廊。
3
从那天起,轧钢厂平添了很多理发店。几年之后,兰兰也盘下了之前的美红发廊。所有男人都能从她身上揩把油。即使理个平头都坑坑巴巴。甚至坑巴数量多少代表自己占的便宜。兰兰自从住进了这美红发廊,就像气球一样吹起来,身体玲珑,半遮半掩让人迷醉。人们已经忘记了凭空消失的美红,她不留一丝尘埃地消失了。
美红只是消失在了轧钢厂,但没有人会驻足马三明的住处,人们万万不会想到,美红竟然就这样和马三明生活了十数年。轧钢厂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不过美红发廊在往上走的山上,有成片成片的尼玛堆。人们常能看到不做工的马三明,弓着腰,一块一块挑选石头,然后每月初一十五便会连夜搭起座一人高的尼玛堆。长此以往,马三明的身高已经只有原来一半高,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他回家总在后半夜,全世界都寂静时。美红这些年越发瘦了,也怪自己没本事挣不了钱,但是自己这身份,只能委屈美红黑天白夜躲着,只要二人心连心便也是恩爱。天气炎热,马三明过完六十岁的生日,美红就睡在床上起不来了。马三明每天晌午都会在院中晒一盆清水,晚上回来,将毛巾沾湿细细为美红擦洗。揭开衣襟,她的乳房像风干的橘子,表皮一层坚硬,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他跟着原先的杀户师父学过医,知道如今美红的状况。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这漫长的年月都背着厚厚的仇恨,空等着。即使他每晚依旧运刀,每月依旧垒起高高的尼玛堆,都填补不了他内心的害怕。从门缝钻进来的过堂风掠夺着这具躯体,马三明拼命把自己贴在美红身上,只是除了眼皮时常眨动之外,连气息都捕捉不到。马三明已经无限绝望,那个夜晚,成群结队的老鼠进入马三明的房间,围着那张承载二人的床辐散开来,挤不下时垒成尼玛堆,它们窃窃私语,状若猫的鼠王神情哀伤,胡须颤抖着,又像只猫一般被众鼠传送至马三明膝盖处,紧贴着马三明。
一把风从裂开的高原呼啸而过,平城新一任领导颁布了旅游规划方案,原先的轧钢厂要被建成文化活动中心。已经停产八年的轧钢厂顿时沸腾一片,拆迁是个大事。死水一样的轧钢厂泛起涟漪,又波及纺织厂等一大片。四散各地的子弟们又纷纷聚集到老人身边。而当初被强烈要求留下来的轧钢厂澡堂也恢复生机。只是,马三明已经佝偻不成样子,他这十几年独身一人守着澡堂,上下水、烧锅炉、清洁,老人们念起马三明的好,马三明头就更低了。可这几天马三明却成了所有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当时,马三明签了合同,按了手印。花了两万块钱盘下了这个澡堂。合同上清清楚楚写着,这块地以及地上所有的建筑都归马三明了。而拆迁遇到了马三明,马三明自然不同意,他要等的人还没等到,要办的事还没办到!
那天轧钢厂澡堂前排了乌泱泱一片人。有轧钢厂的子弟,有政府公职,有拆迁公司的。据后来描述,平日里佝偻着的马三明瞬间拔起来,十数人近不了身,双拳双脚施展开,人们又仿佛记起了那个曾经初来轧钢厂拼命的马三明。马三明本是不愿出刀的,直到拆迁公司放出三条狼青。马三明从腿根抽出一把剔骨刀,虽然上面已经沾染锈迹,但依旧能泛出精铁光。领头稍大的跃起一人高扑来,马三明侧身往前滑几步躲开,未落地时,马三明又踹了一脚。飞出去。第二条扑来被马三明抹了脖子。第三条看着夹着尾巴后腿缩着蹭在地上动不了。人们又扑上来,马三明避开要害在人们身上划刀子,直到鸣枪。马三明眼疾手快抽身抓了一人当人质后退。
等夜里一点,潘二狗从省城赶回来,马三明才开口了。
我要的不多,找到潘水仙,让她到这来!再谈以后的事。
潘二狗心里一紧,这些年在省城他是见过潘水仙的,不过她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可公安局的答应了。人们都等着马三明累了打盹儿,可他们不知道,马三明这些年夜夜练功,就等着能见潘水仙,亲手了结她。如果轧钢厂消失,潘水仙就不会回来了。自己也就再也找不到潘水仙了。他甚至为了能让自己下狠手,这么多年不认马路,让他自生自灭,为的就是让马路恨自己,而不必在他亲手杀死潘水仙时,让马路承受双倍打击。他这样固执笨拙的复仇,是他能想到最为稳妥的方式。他也不是没想过离开轧钢厂去找潘水仙,可是他怕自己这一走遥遥无期,马路就彻底没了家。自己只要在轧钢厂,多少能照应着。他很矛盾,他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所以只能像只狗一样溜边活着。可到夜里,他的恨意就喷薄而出,这些年他也对美红心动过,但转头便被自己望得见的结局恐吓住了。他必然是一个杀人犯,不能牵连任何人。可眼下,他知道轧钢厂要被拆迁,自己螳臂当车。所以只能放手一搏。等潘水仙回来。
转天晌午,马三明架着的那人已经虚脱,可马三明毫无倦意,精气十足。佝偻的腰身舒展开,只是右脸像缩水一样干萎。等人群一阵熙攘,潘水仙在丈夫和一儿一女护送下出现,被人群推到马三明面前。马三明晃神了。他并不清楚眼前这个烫着卷发的女人,但直觉告诉他,可能是潘水仙。
潘二狗喊着,这是谁你不认得了?
马三明没应。
她就是潘水仙。
马三明喉咙发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二十三年没见,人都认不得了。自己心心念念要杀的人,自己都不认识了。
马三明同志,人已经给你找来了,你先把人放了,有什么下来好好聊。
喊话的人富态,底气十足,像广播里一样字正腔圆,自带让人举手投降的混响。
我来了,有啥事你下来说。别犯法!
潘水仙还一如过往,没有任何闪躲,直爽。无论是初见面时让马三明娶自己,还是回来生马路。
马三明架刀的手指向潘水仙身旁那个肥硕的男人。
这是你男人?
潘水仙点头。
你这几年过得还行?
马三明问潘水仙,显然他已经看到了她的一双儿女,美满家庭。潘水仙点头。马三明的刀松了。人们健步冲上去,马三明放弃了抵抗,一时间五花大绑起来。众人的压迫劝说下,马三明同意了签字,拆迁受益人是儿子——马路。他自己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无数个夜晚计算过怎么割开她的喉管,或者插进她的心脏。真到眼前,恨意却没了。
警察只是把马三明交给轧钢厂的人看管。为防生变,轧钢厂的人决定把马三明锁在门房里,二十四小时轮流照看。可临近轧钢厂爆破的黎明,马三明消失了,胳膊粗细的麻绳被鼠啮成锯末般,锁具完好。人们无暇顾及,想着马上要爆破了,也不会生出什么乱子。
等到中午十一点,爆破总工程师到了,人们一看,和马三明长得八分相像,是马路。马路则自然地跟各位熟人打招呼,说自己就是马路。他今天不止是来工作的,更要亲眼看着这里被摧毁,仿佛,自己悲催痛苦的少年就不复存在了。他人群中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马三明。听说了前天大闹的事,他在领导面前可以说上几句话,这事也就大事化小了。但他始终没出面,就想着,今天,自己亲手设计安装的工程爆破方案,能和自己的出场一样把这里炸个粉碎,让马三明看看!
正在马路让烟时,一个小孩惊呼。
楼上有人!
人群轰炸开来,纷纷寻找人影,人命关天。还有一分钟半就爆炸了。
是马三明,是马三明!
人群又一次轰炸开来。马路遮眼远望,马三明没有这么挺拔,他很确定。
有望远镜没?手机,拿手机拍放大看。
人们纷纷支招,马路示意助手把望远镜拿来,迅即,马路脑子如同中弹一般。是马三明。
是他!快下来!快下来!
人们扯着嗓子呼喊。
马三明仿佛捕捉到了马路,两人目光对视中,马路不自知落泪了。他分明看到马三明的微笑,并对他说了句:爸爸对不住你!
呼吸之间,马路突然回到自己十一岁时的中秋。那年厂子效益极好,有消息从机关传来:说今年要放烟火。轧钢厂外的二里半,也就是美红发廊下面的那块大开地。马路偷摸去看过,结实排着三排烟花礼炮。直愣愣地冲着西南角的汾河。马路很想上去坐坐,川洪说过他小时候坐过部队大炮的炮筒,一人多高,可威风了。一看保安队那群混子守着,就偷溜溜跑回去了,他肯定不会去看。如果看到马三明,他心里犯恶心。可是晚上买了两个馒头蘸着炒洋柿子没吃几口,就扔下,到大烟囱去。在外排爬梯往上走,像把自己吊起来手脚并用爬到三层楼高,然后环抱着梯子站在烟囱半腰平层上。他等待着烟火盛放,暗自窃喜。烟火只有在远处高处看,才好看。只是他数了八九十只绿头蝇,都没等来烟花。犹豫是不是下去时,大雨倾盆而下。马路第一次感到比晚上“鬼影”还可怕的事。他下不去了。雨进了他的眼睛,闭上,雨又挤进去。他嚎叫着祈求能有个人抱他下去。他甚至哭叫着:爸爸,爸爸,马三明,马三明,两个词汇来回交织,也没等来。就在雨里睡去了。醒来时自己就安然躺在床上,谁抱自己下来,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直到马三明说出那句对不起的话,马路的大脑瞬间被击中。他似乎回忆起了那个雨夜,马三明抱起他也是说了这么句话。他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如此恨的男人,这一切居然以另一种形象存活在自己的记忆里。他生出有史以来最大的恐惧,他扔掉望远镜,撕裂着呼喊,快下来,快下来!爸!爸!空气大口大口鼓进马路肺部,他要上去拉马三明下来,可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来,他像陷进泥沼,被千手拉扯。人群又惊呼起来,马路回神时,一只巨大如猫的老鼠衔着一把剔骨刀,刀柄处附信:是给马路交代银行卡密码和经年累计的财产,后面还认认真真写下: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不求你原谅,只愿你幸福平安。落款:罪父马三明。
老鼠并未退去,周遭空气黏稠。跟马路说话:美红的死。眼神摩擦间,他看到了那天晚上自己从美红发廊出来后的种种,马三明想着自己死了这个秘密就消失了,马路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好好活着。可这老鼠已然成精,它把这种种业障一字不差地告诉马路。起爆声响起,马路突然深吸一口气,他大脑清醒起来,老鼠已经消失。人们的手脚又锁在马路身上,他发疯一样挣扎、嚎叫。随即他的喉咙出血,漫天的灰尘和飞溅的砖石,如同鲜血飞溅,如同早已忘却的乳汁,过喉。原来乳汁都是鲜血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