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园记
2023-04-05滕德刚
滕德刚
1
商周史学者汪蔓教授撰文对井田制提出异议,认为现有解释片面肤浅,误人子弟。
汪蔓教授身材高挑,风姿绰约,在大学里是公认的资深美女,但半老徐娘的她做事有点一根筋,治学严谨近乎病态,尤其对历史教科书里井田制问题,像属猪的咬住蛇不放,不时发文予以批评,还给教育部门写信,大有教科书不作修改誓不罢休的架势。这个问题折磨她本人,更折磨她在市审计局任科长的丈夫老王。因为汪教授时常在餐桌上、枕边主动挑起井田制问题,搞得丈夫老王不胜其烦。
老王在市审计局担任四级调研员兼财政科长,职位不高,但有监督实权,市、区两级财政局的干部都给他面子。尽管他发福矮墩墩的身子,看上去同风韵犹存的妻子极不相称,但老王相当自信,对妻子什么学术问题压根儿不感兴趣,甚至烦了还当面奚落妻子说,两千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嚼来嚼去,有啥子嚼头?汪教授反唇相讥道,芝麻是在西汉始从大宛国传入黄河流域,商周井田制下并无芝麻可种。老王哑巴了,然后就爆出粗口。
井田制问题同时殃及到农科院蔬菜所研究员老张、小老板老李。老张老李和老王是同乡好友,脾性相投,彼此帮衬。这些年三家人时常来往,相交甚多,正月期间轮流在各家聚聚餐,打打牌,做些海阔天空的神聊。往往在大家谈兴盎然时,汪教授总要引出商周时期的井田制话题,搞得朋友聚餐像学术会议一般。
老张身材瘦高,为人真诚随和,办事热情认真,架在鼻梁上的六百度眼镜,与其身份很是般配。加之老张同汪教授一样,具有知识分子那种探索规律、追求真理的执着,以至于汪教授在学术问题上不同丈夫理论,而是时常同老张微信交流,探讨商周时期农业尤其是园圃业方面的问题。老张每次都很认真地有学术支撑地作出回应,为此还搜集查阅了大量反映夏商周时期农业科技方面的历史文献,参加汪教授组织的商周遗址考古活动。可以说,汪教授与丈夫老王是生活上的伴侣,与蔬菜所老张却是学术上的知音。一对知音合作,老张负责园圃业部分,共同完成《西周农业史》专著,获得华夏基金会资助出版。两人尽管高山流水遇知音,但恪守楚河汉界。老王同妻子汪教授评价老张是正人君子。
三家人的友谊进行到二〇二二年正月初十,忙过春节,老张从农科院蔬菜所研究员岗位退休了。再过两年市审计局的老王也将到站。靠做工程为业的小老板老李,年龄比老王小一岁,虽不存在退休问题,但这两年疫情闹得生意难做,有活的机会少,闲的时候多。闲下来的时间干什么?到正月十四,老张同做中医的妻子章大夫商量,请老王老李夫妇十五来家聚聚,一起红火热闹过个元宵节,对他们慰问老张光荣退休作个回礼。
夫妇俩记得,老张办毕退休手续的那天傍晚,老李夫妇相约老王伉俪上门看望老张。老王伉俪赠送老张一幅装裱精美的省书协主席的墨宝行书“剑”,落款:丑寅于滨城与先生共赏君子之风。老李夫妇为退休的老张搬来一箱汾酒。两家的良好祝愿让老张夫妇大为感动,流下热泪。
他们三家的友谊由于老张的退休而更加巩固。约定好三家一起过十五,老张和妻子章大夫起个大早,为三家人的午餐张罗起来。老乡们爱吃家乡的口味。老张蒸了一锅黄糕,炖了大锅羊肉,炒了几盘农科院试验田产的有机时蔬。章大夫是广东人,有煲汤的家传,加之擅长中医膏方,为午餐煲出一锅淮杞石斛螺头汤。临近中午,老王携夫人汪教授、老李带老婆黎会计一起进门。
老王有着公职人员惯有的说话熨帖、敬长情商,一进门便抱拳施礼:“大哥大嫂辛苦辛苦!”
老李是工程人的爽快,并带点小老板的油滑,大声嚷道:“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章大夫的滋补汤。口福口福!”
黎会计白了丈夫一眼:“油嘴滑舌,没大没小。”
很快,老张和章大夫将菜肴端上桌摆放好,招呼大家分宾主落座。老张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酒,给大家一一斟满,然后端起酒杯,有些动情地说:“按往年惯例,我和你嫂子略备薄酒,三老小聚。此聚不同往日,转眼我是退休之人了。祝大家春节快乐,祝我退休赋闲!”
大家将杯酒一饮而尽。老王说:“退休生活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神,大哥为国家的蔬菜事业忙了大半辈子,终于退休为自己而活了。来,我们共敬大哥,祝大哥在退休的黄金十五年人生新阶段,老有所养、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身心健康,长命百岁!”大家一齐陪着共饮一杯。
章大夫劝大家不要光喝酒,要多吃菜。说着说到老张劳碌命。一辈子忙惯的人了,担心他闲在家憋出病来。又说老张退休了,恐怕再也吃不到放心菜了。
大家默然。说实话,他们三家这些年多多少少沾了老张的光,隔三差五能买到一些农科院蔬菜所内部供应的有机菜新鲜菜稀罕菜。
轮到老李端酒杯了。急性子老李反倒不不慌不忙、慢条斯理起来。他照众人眨眨眼,像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似的,转向老张,问道:“大哥退休了想好干点什么?要不咱们租地自己种菜?”
老王和汪教授夫妇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热烈响应,好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同声说道:“张大哥牵头,我们三家自己动手,种菜足食。既锻炼身体,又自给自足吃上放心菜,可谓一举两得。”
老王住了口,汪教授仍然念念不忘地补足了一句:“我们实验井田制。”
老李向夫人黎会计使个眼色。黎会计会意地站起来,端起酒杯,充满深情地说:“打从老家来省城讨生活,我们两口子承蒙张大哥、王二哥和两位嫂子关照,好比亲兄弟亲妯娌。租地种菜的开销让李老板出,按汪教授说的井田制来。老李,我们先干为敬。”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众人为老李夫妇的善解人意和豪爽大方所感动,一杯酒又全干了。三杯酒干后,大家一致同意从农村租地种菜,实验井田,探讨学术,锻炼身体,自给自足,田园生活,颐养天年。
当下,老张摸出手机,当着众人面给赵村熟人拨通电话,有意或是无意地按下免提。大伙儿听得清双方的对话:
喂,赵昭赵书记,我蔬菜所老张啊。十五好!
张研大哥好,元霄节快乐!
我退休闲下来了。正在家里同弟兄弟妹们一起喝酒,大伙商量着从你们村租点地种种菜,自己种自己吃。
张研大哥,没问题。村集体是没地了。这三年疫情闹的,有人家不愿意种了,看谁家有,我很快落实。你明天上午来吧,我陪你一起选地。中午咱们喝酒。
这顿饭吃得很是愉快,很有成效。大家商定,明天老李开车拉上老张,到赵村走一趟。
2
赵村位于城南几十公里的郊县,那里属于滨河盆地,平畴沃野,地肥水利,阡陌纵横,一直是省城重要的蔬菜种植基地。农科院蔬菜所的试验田坐落于此。由于有蔬菜所的技术支持,赵村五六百户人家,家家有几亩菜地,户户以种菜为业。这些年,除大田蔬菜外,还发展有塑料大棚、温室大棚和设施菜业。
老张是蔬菜所的老人,作为研究员每年有时间下到试验田工作。同时,还遵从所里安排,应村两委请求,为赵村菜农提供技术指导。老张同赵村菜农比较熟悉,尤其和村委主任赵昭是忘年交,大家习惯尊称他“张研大哥”。
赵昭比老张小二十岁,当兵三年在部队给连队种菜,复员回村那年正赶上村两委换届“海选”。当时上边有精神,两委候选人优先从转业军人和回乡大学生中考虑。他家祖辈就定居赵村,家族在村里是大户,所以很顺利地竞选上了村委主任。那年赵昭年仅二十三岁,是县里最年轻的村主任,可谓春风得意,难免有些得意忘形。赵昭本心高气傲,异想天开想干出点大事,加之年轻气盛,不注意方法,在许多方面得罪了众乡亲,与蔬菜所的关系也紧张,村委主任勉强干满一届,再换届时落选了。农村是熟人社会,落选意味着村民对你不认同,不认同就是丢面子,面子丢了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就不好意思再在村里待下去。
爷爷种菜父母种菜,自己在部队种菜,复员回村种菜,不种菜还能干什么。落选的赵昭苦恼异常,心烦意乱,一个人跑到村西边的寿宁寺,想与住持义明倾倒苦闷,诉说衷肠。
他轻轻敲开义明住持的客堂,见蔬菜所研究员老张在同义明师品茶聊天,便难为情地打个招呼,不请自坐地挨在老张的旁边坐下。
义明洗好一个茶盏,放在赵昭茶几前,端起紫砂茶壶为赵昭斟满茶,悠悠然说道:“赵主任,请喝茶。佛教讲法无定法,人无定人,事无定事。事物总是会变化发展的。莫要烦恼了。”
赵昭忙双手合十作回礼:“感谢法师开示。”转向老张致歉道:“怪我年轻不更事。仗着村主任职位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三番五次敲诈你们蔬菜所拿钱给村里做公益,得罪了。”
老张愤愤然说道:“天凭日月,人凭良心。这些年没有我们蔬菜所技术支撑,你们赵村根本谈不上有今天的蔬菜基地,更谈不上村民的小康生活。你们为了一点小钱,又是堵门,又是断路。把我们挤走,看谁来给你们提供技术保障?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足!”
看到老张义愤填膺的样子,住持义明打圆场道:“喝茶喝茶。看老张直性子脾气,赵居士既然向你认错了,况且他在这次竞选中付出了代价。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张本是忠厚良善之人,听义明这么一劝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忙合十道:“法师对不起,我激动了。依我说,赵昭这个村主任不当也罢。无官一身轻,干脆帮我们蔬菜所打理试验田,兼作技术推广员吧,挣份工资,学点技术,为菜民服服务,再图将来嘛。”
义明笑了,“张施主,我佛慈悲,以德报怨,善莫大焉。恭喜二位能够摒弃前嫌,携手合作,造福乡里。”
此刻,竞选村委主任落选的赵昭,在遭受村民不认同的山无水复疑无路人生低谷,在积淀了上千年历史文化的古刹净地,获得了住持师傅充满般若智慧的开示,获得了蔬菜所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帮助,使他从原前一落千丈、灰暗无边的心境上升到了大光明界。从那以后,老张、赵昭和义明成了至交好友。后来,在又一届的村两委换届中,脱胎换骨的赵昭得到村民的认同,当选为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主任。
3
正月十六早饭过后九点钟,老李驾车到滨河区农科院家属院接上老张,驶上了往城南赵村的道路。
自二〇二〇年春节以来,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省城元霄节期间的街道两旁没有了过去的花灯锦坛,临街商铺开门营业的也不多,有的商铺门窗上写着转让、出租的纸帖。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和世纪疫情相交织,对过惯了好日子的人们来说,是个莫大的考验。两人一路慨叹,行进到区县交界处疫情防控卡口,车排起了长队,两人按常态化疫情防控要求,拿出手机扫了场所码,经防控工作人员查验了屏幕上出现的绿色健康码、核酸检测三天内阴性,又查看了七天内动态行程卡,才被放行。从滨河区农科院家属院到城南赵村,四五十公里路程足足用了一个多小时。
上午十点,俩人到达赵村寿宁寺门口。村支书赵昭等人等候多时。众人握手寒暄后,赵昭指着旁边的三个人介绍说:“他们三家的菜地不打算种了,愿意出租。先看地块,选上了再同主家谈。”
他们相继看了五块地,最终看上了寿宁寺西边的地块,出入方便。这地有三亩,去年还在种,地里有口井,设施齐备,井旁有树,可以乘凉。菜地涉及水肥路等设施,当时租赁行情一亩三千元。主家是年约七十岁的赵老汉,在外地工作的儿女说父母年纪大了,不让他们种了。赵老汉想整租出去。但老张他们把种菜当锻炼当玩乐,有半亩就足够了,多了种不过来,反倒是负担。双方一时谈不拢。
老张说,“我搞了大半辈子菜。如果算账,租地费加上种苗水肥人工费,再加上从太原到这里的汽油费什么的,对家庭单元来说种菜不如买菜。”
主家赵老汉再三恳求说,“地租上我让一点,三亩地八千元,你们算是帮帮我,都租了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张不好再说什么。老李也只得狠狠心,一咬牙全部租下。
他们同赵老汉写了协议,租期五年,租金每年一付。应老张请求,协议上赵昭作为见证人也签上了大名。随之,老李通过手机银行向赵老汉转去八千元地租。
三亩菜地两千平方米,有将近三个足球场大小。单凭老张、老王、老李三家夫妻六人是忙不过来的,而且产出的菜他们三家根本吃不了。怎么办?赵昭建议以家庭菜园形式对外再出租。
租地问题搞定了,赵昭在他家安排了午饭,请老张喝了场大酒。老李因为开车没有领杯。席间,老张开玩笑说,炒房炒成房东,打伙计打成老公,我们老李是租地租成地公。大伙大笑一场。
4
正月过后,老李拉上老张考察了省城周边几个所谓的家庭农场、有机菜园,尽管名头各异,但基本上都是把土地划分成每户七十平米左右的井田形制,以九百元的价格租给城里人作为家庭菜园种菜。农场免费提供农具、水肥和技术指导。整体看,这种生意前几年还勉强维持,这两年疫情闹得极不景气,很多井田租不出去而撂荒,有的干脆被改作大田种了玉米、土豆。
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做生意的老李较之老张、老王对市场更敏感,但他没想到家庭菜园经济如此不景气。好在三亩地的地租不高,算上农具、水肥、种苗等费用,他这个小老板还是能够负担起的。老李这么说,老张也就释怀了。
三月惊蛰又春分,整地保墒抓关键。惊蛰一过,老张就提醒老李着手备耕春播工作。猪粪肥,羊粪壮,老张嘱咐老李很快向饲养场买了三吨羊粪,雇工均匀地撒进地里作为底肥,让村里农机耕田翻地。老张在汪教授的学术指导下,按照家庭菜园模式,对三亩菜地精心设计出施工蓝图,有灌溉乡井、田间小道、流水管渠、地垄菜畦、竹栏界址,一户按六十平米计可以建成三十块“井”字状菜田。请汪教授起名曰“井园”,明为“乡井”之喻,暗取意汪教授所发表的学术论文“被误读的井田制”。论文提出,井田制是在商周时期,由于掘井技术的广泛推广和不断提升,极大地促进了农耕事业的发展,而形成的公田私田制度。井田制标志着中华农耕文明的稳定形成。
“井园”蓝图绘就,动土施工是男人的活,三老让夫人们留在家里,他们三个男人来到地里,老张担任现场指挥,老王负责后勤保障,老李承担雇工督导,一派劳动气象。到了春分,“井园”按设计图完成施工工程,具备了“上市”招商种菜的条件。
接着,三老在线上线下全力推销“井园”,到清明时租出十五块菜田,加上他们三家,扫微信建立起“井园群”称“井园人家”。剩下的十二块菜田压在手里,老张有些犯愁,老李说剩下的免费送。做生意揽工程,免不了拉关系走门子。于是他们相继拉进一些朋友、客户进入井园群,井园人家达到三十户。“井园”参照井田制组织形式,老李作为老板,免费为井园人家提供种菜用的农具、水肥。老张担任园长,负责日常管理和技术指导。
阳春三月的农科院小区,草坪里钻出绿草芽芽,杨柳梢青杏花开。大自然提醒蔬菜所退休研究员老张——种菜的时节到了。老张提前一天,通过微信一一通知了老王、老李,嘱咐他们夫妇换上锻炼用的衣装鞋帽,约定第二天去井园种菜。接着,老张从网上搜索出一些科学种菜的片段,发到“井园群”里,又在群里字斟句酌写了一个通知,提醒说种菜的季节到了,请大家在周六、日参加井园种菜活动。
第二天,三老夫妇各自在家饱饱地用过早饭,由老李驾驶商务车拉着大家来到赵村寿宁寺,将车停放在寺前广场。在广场西望,泛着绿意的杨柳,像排兵布阵的兵士纵横排列,将原野分隔成大大的“井”字田。田里矗力着若干灌溉用的井房,井房旁点缀着三两株红花桃树、白花杏树、蓝花泡桐。乡村春来早。田野里早有三五成群的人们,把大井田拢土筑畦,修理出一个个整齐划一便于精耕细作的菜畦,在菜畦里挖沟播种、栽苗补水。
三老夫妇从寿宁寺取出存放的农具,来到寺庙西边的井园。他们的菜园相比村民的菜地,由于用田间小道、浇水管渠和竹篱笆隔成三十个六十平米的“井”字方田,竹栏界址上挂着三十块招牌,写着三十户人家的姓名,像是商周时期的“井田制”,更像是小孩子玩过家家。章大夫笑出了声,汪教授笑得很得意,李会计直骂他们三个老公是现世活宝。
笑闹声中,老张对大家作劳动分工。老张说赵村菜市场不是他的同事就是学生,他去买东西人家不好意思要钱,他不方便去,让老李夫妇去买秧苗,茄子、西红柿、黄瓜、辣椒各八十株。分配老王拿锨整理菜畦,他同章大夫、汪老师种豆角、菠菜、生菜。老张根据菜种的株行距和播种深浅,用铁铲在湿润的土里轻轻凿出不深不浅的小窝,或划出不深不浅的小沟。章大夫端着瓢水在小窝、浅沟里点水补墒,汪教授用拇指食指捏几粒菜籽均匀地放入小窝、浅沟。老张用湿润的细土将小窝、浅沟敷平,再用铁铲轻轻压实。时近清明,阳气尚有不足,地温较低,播种后他们又在上面覆盖了薄膜。待老李夫妇买回秧苗,老张又示范老王、老李,筑成一定宽高的土埂,辅导三位夫人在土埂上挖坑、移栽、培土、浇水。
播种移栽期间,老张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他们自已的三块井田外,还要指导各家各户如何挖沟、播种、裁苗,茄子株距行距是多少,西红柿、黄瓜怎么种,浇水注意什么问题等等。井园种菜让老张操碎了心,也让退休后的老张将几十年积累的蔬菜栽培技术再派上用途,老张在忙碌中高兴快乐。
整个夏季,井园人家们一周去一次菜园,浇一次水,作些松土、掐枝、搭架等琐碎的打理,采摘家里够吃一周的菜。到了盛菜期,产量大了,带亲朋好友来采摘。
三老夫妇在劳动闲暇,到旁边的寿宁寺上炷香,拜个佛,跟义明法师学坐禅、练太极。很快,井园其他人家也加入其中,千年古刹寿宁寺一时游者如云,香火隆盛。井园更是有劳有闲,红火热闹,成为大家劳动锻炼的场所、社交收获的乐园。
这是一个周日上午,井园的天分外地蓝,可谓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浇过水的蔬菜,鲜嫩滴翠。豆角的兰花、青椒的白花、黄瓜的黄花散发出阵阵幽香。井园三十户人家全部到齐。因为昨天老张在群里发出公告,说老李明天要在井园组织一次野餐活动和文化讲座,请大家拨冗参加。随后,老张将统计好的报名参加人数转告给老李。
时交午时,老张招呼井园人家全部聚集在乡井旁。老李带大家参观了前些时雇工整理过的乡井文化墙,但见井房墙面不再是过去丑陋的形状,而是用水泥抹了平,作了美术设计,张贴有喷绘字画。一面是《孟子对滕文公》,配文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百亩,同养公田。”一面是《橘子洲头青年毛泽东》,配诗《井》:“天井四四方,周围是高墙。清清见卵石,小鱼囿中央。只喝井里水,永远长不长。”第三面是大家议定的《井园公约》。三面文化墙恰当地表达出乡井情思、井田制概念,引发了众人的深思热议。大家对平时看上去五大三粗、大大咧咧一副暴发户形象的小老板老李刮目相看,称赞说民间有高人。有的私下悄悄议论说,人不可貌相。
沿井房周围树冠覆荫之地,老李铺上停车植草砖,洒下草籽已经长满小草,看上去干净整洁绿色。大家共同动手,在树荫覆盖的植草砖地面,铺上了野餐用塑料布和防潮垫,将老李商务车拉来的饭菜一一摆放停当,大家在防潮垫上坐了,井园开园以来第一次丰盛的野餐开席了。冷碟热酒,品茶聊天,热闹非常。餐后,汪教授兴致勃勃地给大家作了一场商周“井田制”学术报告。
5
夏季过后,豆苗枯了,茄子萎了,西红柿也残了。老张指导各家各户,将这些枯萎的菜梗清理干净,浇水上肥翻地,劳累了整整一周种上了秋白菜。三亩地三十块井田的秋白菜郁郁葱葱长势喜人,白的菜帮白玉样晶莹,绿的菜叶翡翠般翠绿,在黑色黄土地上一丛丛一株株铺满了白玉翡翠。老张和老王、老李看着高兴,商量说三亩地大白菜能产将近万公斤。每家都吃不了,待立冬时大家可以请些亲朋好友来共采共享。
立冬前一天,疫情忽然严重了。政府发出通告全域静默一周。老张也向群里发出通告:原定立冬日到赵村收割白菜,因疫情封控而被迫推迟。敬请大家谅解,待解封之日再去。
三个人所住小区虽然不是高风险区,但在静默范围,他们出不去。赵村虽处郊区,但前几天发现两例阳性病人,被定为高风险区,不仅他们进不去,而且村民也要居家,上不了街,去不了菜地。静默延长至两周、三周。小雪到了,气温将持续下降。老张每天看天气预报,零下一度不要紧,零下五度不要紧,千万不能再降温了。寿宁家庭菜园群每天转发有不好的消息:据《农业日报》的报道,外省车辆如果想要收菜,都要提前三天以上报备,而一些高风险区的车辆直接被拒绝进入……另有消息说,由于疫情封路、封村、封市场,限制车辆通过,隔离蔬菜运输人员,导致供应链断裂。农民种在地里的生鲜蔬菜大量烂掉等等。对于这些消息,老张无从分辨真伪。除此,群里也有大量的咨询许愿:张工,白菜不会冻坏吧?烂在地里多可惜,怎么办?菩萨保佑,愿疫情退却,封控解除。老天别降温,寒潮莫来临。群内心焦,老张何尝不也是心焦。
封控期间,老张每天必看两个消息,一是留意何时解封,解除静默;二是查看天气变化,一周预报。这天夜里十点,老张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睡前习惯地翻看手机,猛然看到一则消息:西伯利亚强冷高压正在形成,周内强寒流将席卷大半个中国。届时,各地气温骤然下降。他仔细查到三日内本地最低气温将降到零下十五度。老张举着手机冲进老伴卧室,喊道:“变天了,白菜要冻坏了。”
人到老年,章大夫烦老张睡觉打呼噜,夫妻成了邻居,俩人分房睡。章大夫看到老张这些天神神叨叨、失魂落魄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嗔道:“烂白菜又不值钱,看把你搞得神经兮兮。”
老张说:“快看天气预报,气温要降至零下十五度。”
章大夫为之一惊,附和道:“想不到一下子变冷了。睡觉吧,有啥事明天再安排。”
老张回到自己卧室,重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洗脸刮须上厕所,吃罢早饭便微话呼叫村里赵昭,要他赶快让村民到地里抢收白菜,经冻就坏掉了。赵昭说,已经向县防疫指挥部申请了,答应准许村民戴口罩抢收白菜。往年是菜贩子直接带车来地里收菜,今年由于疫情封控,菜贩子来不了,拉菜车进不来,村民只能先抢收出来存放在屋里、院里。大白菜太多了,没地方存放。村两委把活动室、寺庙把空房屋都腾出来了。有的村民连夜赶工在菜地挖菜窖,能保存多少算多少吧。
老张说,我们井园的白菜没打农药,没上化肥,土壤也是改造过的,是有机菜。冻在地里可惜。能不能帮我雇村民收收。
赵昭说,这次寒流严重,家家户户都在抢收,雇不上人。你们三块地的白菜,我可以帮你们收,其他人家的就太多了,顾不过来,爱莫能助了。
老张说,让村民收了吃吧。
赵昭说村民自己种的白菜比你们多,卖不了也吃不了。说完,赵昭发过来几段视频,似乎想证明他说的是事实,免得老张多心。老张看到,一段是大片的菜地里,菜民紧张地忙碌着,有男人妇女有老人孩子,旁边的秋白菜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一段是村两委活动室堆满了白菜。还有一段,有人在地里挖菜窖,挖出的土堆得也像小山。
疫情闹得,让平常变成了非常。老张甚是苦恼,把天气的情况和村里的状况编个信息发到群里,把赵昭发来的几段视频也转了。群里很快作出反应,有的叹曰可惜,有的算账说雇人收不划算,有的提醒道白菜损失事小疫情防控问题事大,有的说白菜不值钱不心疼,有的主张全捐了。最后群里形成一致意见:老王是政府人,对政府机构熟门熟道。由他出面联系防疫指挥中心,将菜园近两万公斤大白菜全部捐给滨河区政府,作为政府向封控区居民提供的保供菜。
老王不负众望,当天联系上了滨河区政府负责人。其时,省城三大蔬菜批发市场相继核酸查出有阳性人员,也在静默中。蔬菜供应骤然紧张,政府正为居民保供菜发愁。他们的捐赠,可谓雪中送炭,防疫指挥部很快责成保供小组安排人和车将井园的白菜在强寒潮来临前,全部抢收入库,按规则发放给封控区居民。
6
疫情防控三年,财政支出巨大。第四年初,政府安排审计局对上年疫情防控资金使用进行专项审计。局里分若干审计组,其中由老王带一组负责滨河区,时间三个月。行前,局长把老王等若干组长、副组长召集到办公室,传达市委市政府有关精神和要求,指出疫情防控牵涉面广,社会关注高,复杂敏感,要求组长切实负起责任,副组长搞好协助,务必做到心中有数,务必做到谨慎从事,务必遵守保密纪律。
老王带领由八人组成的审计组进驻到滨河区政府,区财政局为他们在宾馆安排好入住和办公场所。第二天召开由区长、分管财政副区长和涉及疫情防控资金使用部门、单位负责人参加的审计进点动员会。老王以组长的身份介绍了此次专项审计方案,区长表达真诚欢迎审计组到来的话后,着重就各部门各单位各乡镇街道搞好配合、接受审计监督等提出具体要求。
老王是审计局老人,经验丰富,业务过硬,能发现别的审计干部发现不了的问题,一向被公认为是审计一把刀。审计期间,不时有被审计部门、单位领导被请来或主动来审计组说明情况,也有托朋友打招呼的,有想表达意见的,都被老王委婉而拒。
老王通过审计看到,滨河区上年度疫情防控资金收支主要涉及单位不少,各单位全年收入三亿多元,支出也接近三亿元。主要用于发放惠企政策补贴、购买防疫物资和设备、支付隔离酒店安保服务和隔离场所租赁费、支付核酸检测费等方面。这样巨大的支出数据着实让老王吃惊不小,抗疫三年了,确实不容易。拿滨河区来说,疫情暴发后,区委区政府当即成立机构、印发方案,明确措施、发布指引,设立卡口、外防输入,围合社区、内防扩散。各街道乡镇、区直部门根据职责分工,全面落实惠企政策补贴发放,检疫关口全覆盖、物资供应保障、疫苗接种、核酸检测、隔离场所管理等各项疫情防控工作。正是有了国家三年艰苦的防控,才保护了大家的健康平安。想到这些,老王心里着实为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地而庆幸,为自己作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而自豪。
当然,老王作为专项审计组组长,知道职责所指就是查找资金违规问题,履行经济监督职责。通过审计发现,滨河区疫情防控支出问题较多,如防疫补贴有多发放、重复发放的问题,防疫物资、设备和服务有采购、管理不规范,使用效率低的问题,有核酸检测超预算问题,有隔离酒店租赁未及时终止的问题等等。
由于受井园人家委托,有向滨河区封控保供捐赠白菜一事,老王特意对有关票据作了留心。负责防疫保供部门购买保供物资的支出票据有五厚本上万张,老王一张张翻检查看,看的时间长脖颈僵硬,眼睛酸涩。年纪大了,确实该退休了。看得心烦,正这样想着,终于查到了去年捐赠白菜时日,商务部门租车雇工去“寿宁菜园”抢收白菜的票据。老王用手机对这张票据拍了照,打算在审计结束后发到群里,再次给委托他捐赠的菜园成员们作个交代。
老王看着手机拍下的票据,有着良善人做过善事的快感,心里很是高兴。手随意往后面的票据翻看,却有一张可疑发票映入眼帘:某年月日,购买保供蔬菜两万公斤,金额四万八千元。票据对应的账目,注明分发封控区居民四千户。老王仔细查看,发票日期与他们捐赠时段相近,购买数量与他们捐赠秋白菜的估产吻合,当然发票不是老李井园公司开出的,是另一家公司。尽管票据背后的问题,尚需具体调查才能作为证据,但素有审计一把刀之称的老王,几十年的审计业务炼就了火眼金睛,目光如电。他明白这张有疑问的发票代表着什么。这是一张不应该出现、他不愿意看到的发票。这张发票的出现,意味着对慈善捐赠的亵渎,对井园人家的取笑。
涉捐票据问题是否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是否写入审计报告作为移交问题?是否告诉老张和井园人家?老王从事审计工作三十多年,手里查出的违规资金上千个亿,更有涉及几亿元金额的大案。老王从没犹豫过,费出过多思量。而此次区区几万元疑似问题资金,却像毒蛇噬咬着老王的心,让他难受心疼,让他顾虑重重。他像陷进深井里的囚徒,坐在为他单独设置的房间里,费尽心机,反复地进行着思量权衡。
老王想起封控时期老张的一桩公案。时在二〇二二年十一月,奥密克戎在全国多点散发,他们所在的省城同许多城市一样,经历了严格的疫情封控静默。当时,围绕疫情防控问题社会舆情汹汹,争论激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得不可开交。井园群三十户人家,包括三老夫妇也加入到争论的大军。当时,老张从一名蔬菜专家、生物学者角度,在“井园群”发表了一篇微文:《新冠病毒衍变与防控应变》。文章有理有据地阐述新冠病毒同自然界其他病毒一样,都遵循一个“传播值与致病性成反比”的基本规律。他还列出一组数据。文章进而说,如果层层加码一刀切,继续一成不变地沿用疫情初期的封控静默办法不仅行不通,而且付出的代价难以为继难以承受。
汪教授看到群里老张的微文,首先跟帖留言:难得有治学者如此理性的认识,难得有知识分子如此铁骨般诤言,为老张点赞!李会计跟着连发三个大拇指表示支持。
接着,跟帖的越来越多,多是赞同之声。有人将老张微文发到朋友圈,一时成为点击和转发量最大的微文之一。当即引起有关部门的注意。很快,老张接到农科院离退休干部科打来的电话,提醒老张在网上要谨言慎行,注意言论分寸。老张虽说退休,但领着退休金,当即表示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今后一定注意。
此后到十一月到十二月,井园群的人们看到,政府优化疫情防控有序恢复生产,人们开始佩服老张有先见之明,在群里对老张大加赞赏。老张在群里再不敢大放厥词,只是谦逊地发了个“抱拳施礼”。
想到老张这桩公案,老王心里打了个激灵。疫情防控问题,确实像领导所指出的复杂而敏感。涉捐发票问题,相比审计查出的其他问题,其金额微不足道,不够立案标准,但它关联到封控期间像赵村那样菜民的损失问题,关联到封控区居民的情绪问题,关联到井园人家的情感问题。但视而不见,又违背他的职业操守。
怎么办?
他透过房间窗户眺望宾馆院子里,杨柳开始泛出淡淡的绿晕,预示着生机盎然的春天已经来临。这时,手机响起微弱的微信提示音。他看到园长老张在井园微信群发出种菜通知,井园人家做出热烈的回应。看来井园人家又将春忙种菜,开始又一个四季轮回了。
写于202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