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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戎夷之衣》创作谈

2023-04-05李静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1期
关键词:江歌刘鑫刘慈欣

李静

2017年底,偶然翻读钱穆先生的《墨子·惠施·公孙龙》,被他引用的一个故事吸引:

戎夷违齐如鲁,天大寒而后门,与弟子一人宿于郭外。寒愈甚,谓其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恶能与国士衣哉?”戎夷太息叹曰:“嗟乎!道其不济夫!”解衣与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

这是《吕氏春秋·恃君览第八》里的一个故事,我记不起钱先生的原话是怎样的,大意是:这个故事表明兼爱舍己之墨家的道德窘境——能救人,却不能救自己。

对此解读我有未搔到痒处之感,但震惊于如此简短的故事却隐含如此深刻的悖论:对舍己为人的道德之持守,反成就了一场“道德的逆淘汰”——死去的是义士,活下来的却是“不肖人”,一如历史现实时常上演的剧情。

但问题在于:也只能如此。若义士因受衣而存活,“不肖人”因让衣而被冻死,那义士还是义士吗?他岂不成了打着义士旗号的伪善者,比“不肖人”更坏?此即道德的悖论——道德者只能以自我牺牲去保存“弱道德”“非道德”和“不道德”者,并任由后者自发完成道德的转化或不转化;道德者若致力于自我保存,必走向自己的反面。“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麦子;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约翰福音》)

问题在于:麦粒若落在盐碱地里怎么办?它还会结籽粒吗?若会,那是怎样的籽粒?若不会,那么我该如何看待“麦粒白白死在盐碱地”这件事?这看法隐含着人当如何行事为人,如何承受信与疑,如何看待罪与义。这不是一个小问题。

将这疑问融于“戎夷解衣”的故事,我要探究:戎夷这粒麦子,在“不肖的弟子”这块盐碱地上,结出了另一粒戎夷吗?那个弟子活下来后,他的余生将怎样度过?他将怎样回应戎夷舍命披在自己身上的这件棉衣?一个人的棉衣和另一个人的余生,就这样紧紧地焊接在一起。此间的戏剧性,真是莫测。我被它吸引。

这个故事只有两个当事人:戎夷和他的弟子。戎夷死了,故事被流传下来。只有一种可能:它是被那个弟子传开的。那个弟子是在什么场合、什么心境下,讲述这个故事?无论他如何度过自己的一生,最后,他还是以公开传扬戎夷的义举,来安放自己的良心。戎夷的牺牲终于没有被辜负。麦粒结出了更多的麦子。

真是个抚慰人心的好故事。暗淡的现实需要这个故事。于是,我打算这么写:敷衍那个弟子——我给他取名石辛——充满不义的一生,在受到逼迫的最后时刻,戎夷之衣奇妙地照亮了他,使他以最终的义举和故事的讲述,回报戎夷的牺牲,完成自我的救赎。一个好莱坞式的光明结尾。

人们常说:“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但事实多半是:“抱薪者”已“冻毙于风雪”。

遇见“戎夷解衣”的故事前,我也会这样慷慨激动一番。遇见这个故事之后,模型就很简单,亦无可辩驳:我们都是石辛——穿着为我而死的戎夷们的棉衣,或无可奈何,或理直气壮地,原样苟活。还是忘掉那个人和那件棉衣吧,否则,我们如何能问心无愧地生存。但我们或可退而求其次:以谴责自己的软弱,获得良心的代偿,进而取得些许道德优越感——毕竟,还有人不懂得自责嘛。

我们最多能做到这样。我们无法做得更多。我们无非都是,罪与死的奴仆。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写完那个“抚慰人心的好故事”。

刺激我重新构思“戎夷之衣”的,有两件事。

一是江歌案。2016年11月3日凌晨,留日女学生江歌被同学、好友、室友刘鑫(现已改名刘暖曦)的前男友陈世峰杀害在自己的寓所门前。此案的“罪魁”,是江歌的善良。她本独自租房安然居住,因同情刘鑫不堪前男友骚扰,慨然收留她同住了两个月。又因同情,她在11月3日凌晨陪刘鑫从地铁站走回自己的寓所——此时刘鑫已接到陈世峰的恐吓微信,但她并未将此危险告知江歌。二人在公寓楼道与持刀的陈世峰相遇,刘鑫走在前面,迅速躲进屋内并锁住房门,致使身后为她劝阻陈世峰的江歌无法进门逃生,反被陈堵在门前,砍中颈部十几刀。陈世峰逃走。江歌因流血过多而死。案发后,刘鑫不与江歌母亲江秋莲见面,不满足后者想要了解女儿死因的愿望。相反,她恼怒于自己的姓名出现在新闻中,威胁江歌母亲若再有她的新闻,她将不配合警方调查。在江歌去世后的时日里,刘鑫从未表达感恩与愧疚之意;相反,她在微博中不时咒骂揶揄江歌母亲。2019年,刘鑫改名刘暖曦,继续着兴致勃勃攻击江母的网红生涯。(2022年1月10日上午,江歌案一审判决:被告刘暖曦于判决生效之日起十日内,赔偿原告江秋莲各项经济损失496000元及精神损害抚慰金200000元,并承担全部案件受理费。刘暖曦不服,提起上诉。2月16日,青岛中级人民法院二审开庭,刘暖曦应诉,认为自己没有过错,不应承担民事赔偿责任。此案经过4小时审理,宣布休庭,将择期宣判。——2022年4月21日,作者补记。)

二是科幻作家刘慈欣和科学史学者江晓原关于“吃人”问题的辩论。2007年,在成都白夜酒吧,刘慈欣向江晓原提出一个假设:如果世界末日,只剩下他俩和现场的一位主持人美女,“我们三人携带着人类文明的一切,而我们必须吃了她才能够生存下去,你吃吗?”江晓原说,他肯定不会吃。刘慈欣说,可是全部文明都集中在我们手上,“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不吃的话,这些文明就要随着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举动完全湮灭了。要知道宇宙是很冷酷的,如果我们都消失了,一片黑暗,这当中没有人性不人性。只有现在选择不人性,将来人性才有可能得到机会重新萌发”。江晓原回应道:“如果我们吃了她,就丢失了人性,一个丢失了人性的人类,就已经自绝于莎士比亚、爱因斯坦、歌德……还有什么拯救的必要?”刘慈欣的设问,可用他小说里的一句话概括:“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失去所有。”当我知道这场争论的时候,已是2019年。

刘暖曦(刘鑫)所行和刘慈欣所言,使我重新思考石辛这个人物的道德特质,以及戎夷这个人物的行动边界。

留心观察周遭的现实,时常感到一种令人惊异的单面性。我们所目睹的恶,往往是毫不犹豫、首尾一贯、简捷高效的,绝无良心的纠结。所有决定,皆明确无误地出发于自利自保自我膜拜之心。木心诗《剑桥怀波赫士》有云:“一从没有反面的正面来/另一来自没有正面的反面。”这种简捷高效毫无挣扎的恶,或可以“没有正面的反面”名之。

在如此恶者的身上,休想看到刚刚完成谋杀的麦克白式的内心争战:“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喊着‘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这是什么手!嘿!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而逃避“拯救”而一味“逍遥”的传统,只会为“恶”提供无尽的借口。

我们需要对脚下的土质有清醒的认知,勿以如此立体的良心自谴,美化一往无前的恶者。勿以恶者遍布地面,而不信天上有不灭的光。也许这是我在《戎夷之衣》里唯一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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