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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族的大联合”
——中共推动民族团结的早期探索

2023-04-05张少春

关键词:民族团结少数民族中华民族

张少春

[提要] 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脉络中,“民族团结”概念形成了独特的意涵,有其自身的演化历程及特色。1934年“民族团结”一词出现在中共文献之前,中共在没有明确“民族团结”这一理论工具的阶段如何思考相关问题并展开探索,构成中共民族团结思想的“前史”。这一时期中共以“中华民族的大联合”为目标,发动了工人运动、农民运动、联合战线运动,逐步实现了对占人口大多数的民众的组织与动员,开启了对少数民族自觉进程的引导。中共持续探索将各阶级各民族组织到现代中华民族之下,为中华民族的团结创造了组织基础、社会基础和思想基础。研究中共推动民族团结的早期探索,有助今人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之源,对今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全面推进民族团结进步事业”。[1]民族团结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核心原则与内容之一,是中国特色成功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经验之一,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亦将“高举中华民族大团结旗帜”作为新时代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的内涵之一。[2]学界已有研究围绕民族团结的理论原则、政策实践与民族关系,讨论了各个时期中共推动民族团结的探索。[3-10]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脉络中,“民族团结”概念也形成了独特的意涵,有其自身的演化历程及特色。[11]据现有公开文献,“民族团结”一词最早出现在中共文献中是1934年在红一方面军政治部发布的《关于苗瑶民族工作的指示》。[12][13]在此之前,中共在没有明确“民族团结”这一理论工具的阶段如何思考相关问题并展开探索,是一个梳理中共民族团结思想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本文立足于中共文献脉络,重点考察中共建党至抗日战争爆发前后,中共是如何思考与探索民族团结问题的。研究中共民族团结思想的“前史”,有助今人了解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之源。

一、“一盘散沙”之论与团结中华民族的时代追寻

就民族团结的所指而言,中共先驱与早期共产党人所论及的“民族”多是中华民族意义上的。1921年《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将“五四运动”称为“强大的学生的民族主义运动”,是中共文献中较早出现“民族”一词的文献,指的是中日冲突的社会反应。[14](P.8)1922年《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的主张》中指出辛亥革命的一个重意义是“反对外力压迫”,包含了“民族独立”的主旨。[13](P.89)受列宁民族与殖民地理论影响,中共二大宣言中提出“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达到中华民族的完全独立”的主张,这是党的文献中较早使用“中华民族”一词。[14](P.133)事实上在中共建党前后,中共先驱们使用“民族”一词也多是站在反帝的层面讲“中华民族”“中国民族”“全民族”。①

而彼时的中华民族正从自在加速走向自觉,其状态被形象地描述为“一盘散沙”。在中华民族向现代民族转型过程中,维系旧有族类关系的制度体系崩溃,随着帝国主义势力日益侵入和汉民族意识率先高涨,域内各族民族意识渐次觉醒。从今日的角度看来,清末民初开始了一个过渡时期,传统社会解体而新的社会整合开启,王朝国家的传统族类体系裂解而现代民族体系尚未真正建立。梁启超在1901年发表的《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中,将这一时期的社会失序在“合群”问题上的表现总结为“然终不免一盘散沙之诮者,则以无合群之德故也”。[15](P.429)首创以“一盘散沙”来描述当时中国社会的病相。其后《新民丛报》《东方杂志》《民报》等刊物也使用此语或分析国内时局,或引介国外思想。“一盘散沙”之论广泛传播,中国社会的制度、组织、认同失序引起各界关注,其中中华民族转型问题是一方面。经早期民族民主主义先觉者的使用,“一盘散沙”之说所揭示的国家民族建设问题为各界广泛讨论,产生了各种团结中华民族的方案。

国民党人将解决“一盘散沙”问题同三民主义之民族主义联系起来。孙中山在《民族主义》中提出“中国人对于国家观念,本是一片散沙,本没有民族团体”。[16](P.237-238)在《三民主义》演讲中,孙中山又指出“就是因为一般人民只有家族主义和宗族主义,没有国族主义”,“所以中国人的团结力,只能及于宗族而止,还没有扩张到国族”。为此,孙中山提出解决“一盘散沙”问题的方案是提倡民族主义,“如果再不留心提倡民族主义,结合四万万人成一个坚固的民族,中国便有亡国灭种之忧”。[16](P.185,188-189)他所指的“一个坚固的民族”即“将汉族改为中华民族”,然后“务使满、蒙、回、藏同化于我汉族,成一大民族主义国家”。[17](P.473-474)而要建设这样的“中华民族”须通过“用宗族为单位,改良当中的组织,再联合成国族”,孙中山比喻为“像把士敏土参加到散沙里头,结合成一块坚固石头一样”。[16](P.238-239,281)“三民主义”,特别是其中的“民族主义”被认为正是彼时中国急需的“士敏土”。国民党人团结中华民族的设想是汉族中心主义的,就其建设路径也仅考虑到内地的情况,无法处理中华民族内部的复杂性以及各民族日渐兴起的民族觉醒。

中共先驱们也参与到“一盘散沙”问题的讨论之中。陈独秀1915年在《今日之教育方针》中,提出历史造成的“此种散沙之国民”,当进入世界民族竞争的时代“国家之衰亡,不待蓍卜”。[18](P.107)他在这里较早即注意到了民族竞争时代中华民族内部现代社会组织和意识的缺失问题。五四运动前后,中共先驱们已经借助“一盘散沙”讨论中国包括民族问题在内的各种深层社会问题。认识到中华民族所面临的这些历史和现实国情,中共先驱们分别开始了对于解决之道的思考。毛泽东在讨论“联省自治”时提到“有小的细胞才有大的有机体,有分子的各个才有团体”。[19](P.531)陈独秀更为具体地提出理想的社会“好像一个生物体,不是一把散沙,也不是一块整物,乃无数细胞组织、器官组织合拢起来,才能够成就全体的作用。”[18](P.498)这些思考虽没有直接论及如何团结民族,但提出了从社会下层组织着眼的思路,以及“有机体”“生物体”等包容一体性与多样性的设想。

在中华民族自觉和民族主义传播的早期进程中,国民党人、中共先驱等尚未形成清晰的思想和政治分野。虽然各种方案对于“团结力”的追求是共通的,但理想目标的设想却有“结晶体”[20](P.151)“石头”和“生物体”之别。不同于隐含同质化的其它目标,中共先驱注意到各阶级各民族在政治、经济、社会诸领域存在差异。各阶级各民族在中华民族转型进程中的地位不同,如同一个个细胞、一套套器官需要组织起来为一个整体。这个“生物体”就是中共初心意义上欲达成的有机团结的中华民族。

二、“中华民族的大联合”与团结中华民族的中共方案

而团结“一盘散沙”的中华民族为一个“生物体”,中共早期的方法或路径主要是基于阶级分析的“联合”。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受此影响的中共先驱们将“联合”作为组织社会、团结民族的方法论基础。当时中文语境中的“联合”是指“大家集合一致的力量,向共同的目标进行,对内可以增加互助的利益,对外可以用温和或激烈的方法,抵抗阻力。”[21](P.588)毛泽东在关于“民众的大联合”的三篇文章中,提出改造国家和社会的根本方法“就是民众的大联合”,而全民的“大联合”要“以小联合做基础”。阐明了联合的主义和路径之后,毛泽东提出“中华民众的大联合”的机会,存在于各种“平民及学者的会集”与“为对付国内外强权者而起的一种民众的联合”。他继而展望,随着思想、政治、经济的解放,“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将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19](P.338,373,392,394)在这三篇文章中,毛泽东首先指出了“民众的大联合”的可能及必要,进而指出进行大联合的办法是“民主的小联合”,最后提出了“中华民族的大联合”,是当时中共先驱关于民族团结较为系统的思考。

中华民族“大联合”的基础在于社会组织和社会改造。民初社会各界对于破解中华民族“一盘散沙”局面的思考大致有两种方案。傅斯年称为自上而下的“以政治的力量改社会”和自下而上的“以社会的培养促进政治”。[20](P.348-349)中共先驱的思考正是自下而上社会改造方案的代表。随着五四运动后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中共先驱对于破解“一盘散沙”团结中华民族的理论思考日趋系统化,并具有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色彩。陈独秀在论及民治的基础时,提到“地方自治与同业联合两种小组织”,以及“最小范围的组织”“人人都有直接议决权”“注重团体自身生活的实际需要”等五项策略。[18](P.499,505)他强调应该从人民直接的、小规模的组织上做功夫,并具体地指出了如何建设地方自治与同业联合两种组织。随后李大钊提出改造“纵的组织”,建立“横的组织”,所谓“横的组织”指的是“各种民众的自治联合”。文章设想将来学生、教职员、商界、工人、农民、妇女,“各行各业都有联合”,进而“合全世界而为一大横的联合”。[22](P.213-214)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者改造社会的目标就是打破旧时代“纵的组织”,建设适应时代潮流的“横的组织”,中华民族大联合是阶层联合到世界联合的中间层次。围绕如何唤起民众,中共先驱提出了从地区和职业的“小联合”,发展到横向的行业和阶层联合,再到“中华民族的大联合”,乃至超越国家和民族的界限加入“世界的大联合”的路径。

中华民族“大联合”的目标之一是生成“团结力”。联合的行动与联合的组织需要民众具有一种对于利益和敌人的共同认识,以及由此而生的认同感和行动,表现为时人所称的“团结力”。中共先驱认为“团结力”正是“一盘散沙”的中华民族所缺少的。陈独秀指出中华民族的问题之一是“我们中国人无教育、无知识、无团结力”,只有“我们同胞从此有教育、有知识、有团结力,然后才有资格和各国思想高远的人公同组织大同世界”。[18](P.490)而要增进全民族的团结,恽代英提出“在骤发的方面,是靠领袖会运用机会。在长期的团结方面,是靠发达大的实业以集中人民,且与以直接参与政治的权利。”为了实现革命的目标,共产党人在当时就要研究“怎样训练领袖,怎样唤起骤发的团结”。[23](P.117-118)中共先驱已经认识到民众大联合不仅在于建设组织,而且尤为重视通过联合的组织与联合的行动来训练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推动全民族的自觉。

中华民族“大联合”的道路在于民族解放运动。随着中国革命的发展和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指导“中华民族大联合”的理论和开展联合的举措在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思考中日趋系统。1921年建党之后,中共成为马克思主义指导的有组织的政治力量,中共先驱个体对于团结中华民族的思考最终汇集为中共的政纲。中共二大明确提出了中国民族民主革命的双重任务,决定无产阶级参加民族革命。在这条道路上,中共的任务之一就是“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达到中华民族的完全独立”。为实现这一目标,在民族革命的立场上,要“用自由联邦制,统一中国本部、蒙古、西藏、回疆,建立中华联邦共和国”[14](P.133)。1925年中共四大明确了无产阶级在民族运动中的地位与目的。四大通过的《对于民族革命运动之决议案》指出,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民族运动包含“以拥护自己民族光荣的名义压迫较弱小的民族”,如“以大中华民族口号同化蒙、藏等藩属”。无产阶级应该参加民族革命运动,并推动其发展为民族解放运动,以取得“全民族的解放”[14](P.216,221)。在中共二大确定的道路与任务基础上,三大、四大逐步明确了无产阶级参加民族革命的纲领。中共团结中华民族的政纲包括了无产阶级对民族解放运动[24]②的领导,其力量来自劳动群众的阶级组织及其政党,反对压迫弱小民族,同时要联合被压迫的各社会阶级向帝国主义及其工具作战。

中共先驱围绕团结中华民族为“生物体”的设想,提出了“中华民族大联合”的主张,并思考了以“联合”为团结方法、以社会组织化为团结基础、以生成“团结力”为团结目标、以民族解放运动为团结道路等问题,形成了中共在这一时期推动民族团结的系统政纲。回顾当时的历史环境,在共产国际和中共帮助下改组的国民党也注意到社会整合与民众组织的问题。但随着国共合作的失败,国共两党团结中华民族的实践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孙中山之后,国民党人继承了通过“国族”建设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观点,也继承了他“一国一族”的国族观。国民党人方案的缺陷在于两方面。以汉族为中心同化少数民族,忽视了中华民族内部有差异性存在的历史事实,并不能处理当时边疆少数民族中渐次兴起的民族自觉运动,即无法处理“国”与“族”的问题。而以政党为中心,以宗族等传统社会组织为基础,就不能直接组织动员广大民众,即无法处理“国”与“民”的问题。前者决定了以什么样的国家民族来构建现代民族国家,后者决定了这样的国家民族能否建筑在坚实的政治和社会基础之上。共产党人提出了在民族解放运动道路上通过社会组织化来团结中华民族的方案,开启了处理这两方面问题的正确道路。

三、“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奠定了民族团结的社会基础

在理论层面的思考逐步体系化的同时,中共在实践层面推动“中华民族的大联合”的探索也不断扩展。中共对于民族团结的理论思考,最终落实在组织与动员工人农民等社会大众与少数民族,也就是中国社会的组织化上。社会组织化为民主革命塑造了“人民”,也为民族革命凝聚了“中华民族”。基于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立场和对革命力量的判断,中共尤为重视工人、农民、青年、妇女的组织,发动了工人运动、青年运动、农民运动、妇女运动。仅在中央层面,1922年中共二大即已提出中共组织和发动工人群体、青年群体、妇女群体的基本路线,1923年三大又进一步明确了当时组织动员工人、农民、青年、妇女的基本方针。初步统计,1922年至九·一八事变爆发的1931年,中共中央通过职工运动(劳动运动)决议案9个,农民运动决议案8个,青年运动决议案6个,妇女运动决议案6个,民族问题决议案3个。根据革命形势的发展和党的经验的积累,中共组织动员这些群体团结于中华民族的探索不断扩展。

工人阶级是中华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阶级。1921年中共成立了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将该组织定位为“一个要把各个劳动组合都联合起来的总机关”,目标是“要联合或改组已成的劳动团体,使劳动者有阶级的自觉”。[14](P.46)1922年中共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制定了“工会运动与共产党”的决议案,说明了工会的对象、定位、目标、组织等十九条方针。[14](P.150-154)1926年中共进一步根据中国产业工人的发育情况,分铁路、矿山、海员、纺织、码头、印刷、邮电、烟厂、铁厂九种产业,分别指示了工会和工人运动的发展方针。[14](P.78-82)经过不同的组织形式,目标是使大多数工人加入工人运动的浪潮。

工人组织化的成果之一就是工人有组织的斗争运动不断高涨。1922年至1923年爆发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罢工高潮,爆发了大小100次以上的罢工,参与人数30万人左右。[25](P.22)此后还相继爆发了香港海员大罢工、开滦煤矿大罢工、京汉铁路大罢工、五卅运动、省港大罢工等规模庞大的工人运动。到了1925年第二次全国劳动大会在广州召开,参会工会166个,代表全国有组织工人54万人,会议还决定成立中华全国总工会作为全国工人的最高组织。[26]1930年中共中央对于全国五一运动的总结显示,中共领导在中心城市如上海、武汉、香港,乡村如东江、海陆丰发动了集会、示威、罢工等多种形式的斗争,至少动员了1000万的群众。[27](P.283)

农民是中华民族解放运动的主力军。1922年中共二大宣言即意识到“中国三万万的农民,乃是革命运动中的最大要素”。[14](P.131)1923年中共三大首次提出了《农民问题决议案》。1925年《对于农民运动之决议案》提出,如果没有努力“系统地鼓动并组织各地农民逐渐从事经济的和政治的争斗”,“我们希望中国革命成功以及在民族运动中取得领导地位,都是不可能的”,系统提出了宣传和组织农民的策略。[28](P.239-240)1926年召开了第一次全国农民大会,当年制定的《中国共产党关于农民政纲草案》,系统提出了中共的农民运动政纲。

有理论指导和组织基础的农民运动开始兴起。早在1921年9月,浙江衙前村成立了党领导下的第一个农民协会组织。1926年湖南全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召开时有52个县、2个特别区派代表参加,有统计的会员达到130多万人,到1927年4月湖南农协会员已发展到518万人。[29](P.294-295)另一份统计显示,至1927年已有广东、广西、湖南等16个省区发展了农民运动,成立了约5000余个农民协会,组织了100万以上的农民。[30](P.5)毛泽东1927年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介绍了当地农民在农民协会组织下开展了组织农会、打击地主、建立农民武装、政治宣传等十四件大事,反映了当时湖南农村社会组织与改造的细节情况。[31](P.22-42)

各民族先觉者共同推动了中华民族解放运动。中共逐步深化了对于中华民族内部多样性的认识,注意到工农运动与少数民族的联合。当时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特点,决定了少数民族群众的组织动员最早主要从农民运动的角度展开。在广西,1924年从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归来的韦拔群等在壮族人口占多数的东巴凤地区开展农民运动。1928年广西特委在桂平、平南等“瑶人”聚居地区,以“汉瑶合作”“革命成功瑶人可自由居住”等口号开展宣传与团结工作,组织了乡农会,开启了中共对于瑶民的工作。[32](P.43)在内蒙古,1925年中共即具体讨论了内蒙古问题,提出“竭力联合中蒙农民以反对共同的仇敌:大地主、王公、帝国主义者和军阀等”。[33](P.38)毛泽东1926年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对蒙古族学员谈到,“你们蒙族人民要解放,必须跟汉族人民联合起来,把蒙汉农牧民组织在一起,就有力量。”[34](P.348)在湖南,1926年湖南农民第一次全省代表大会通过的《解放苗傜决议案》,在承认“苗傜是一种古代民族”的基础上,强调这些民族“可以说全体都是爱和平的农民”,提出“设法使苗傜等民族加入当地农民协会,或助其组织单独的苗傜农民协会”,并从经济、教育、言论、政治上提出了具体的七项政策。[35](P.201)在云南,中共临委1927年发布《少数民族问题大纲》,提出“少数民族在农运中是支有力的部队”,并制定了“少数[民族]与汉族在工农[兵代表]会议政府之下[一律]平等自由结合”等四项政纲。[36](P.183-184)王德三所作的宣传材料《夷经》中提出“工农兵,不分夷汉一条心”,曾在云南少数民族地区广为流传。[36](P.363)到1931年中华工农兵苏维埃《关于中国境内少数民族问题的决议案》进一步号召“少数民族的劳苦群众与中国的工农群众共同联合起来,打倒他们共同的剥削者与压迫者。”[33](P.170)这一时期中共组织动员少数民族群众主要是从农民运动的角度,强调共同敌人与民族平等,主张汉族和少数民族联合斗争。

民族地区的农民运动开启了少数民族群众的现代组织化进程。1926年湖南少数民族聚居的常宁、道县、城步、麻阳、芷江等县均已成立了农会。[37](P.144-148)1927年热河已成立县农会9个,乡村农会56个,区农会13个,组织了农会会员5423人。[30](P.643)1928年广西有组织的农民已达20余万,桂平、平南、东兰等地的农民组织最为普遍。[32](P.55)1928年云南党的工作也已深入到少数民族集中的蒙自、阿迷、开化等9县,其中蒙自成立农民协会50余个,开化成立农民协会6个。[36](P.257)中共地方组织在少数民族聚居地区通过农民运动开展了少数民族农牧民的组织与动员探索,加强了各民族劳苦群众的联系,为中共处理民族问题积累了经验。

以上简单梳理了中共早期推动工人、农民和少数民族“大联合”的实践。当时工人、农民和少数民族组织化的状况,也是中华民族人口多数群体团结状况的反映。虽然早期的社会组织化是脆弱和疏松的,覆盖的地域和人群相对有限,但毕竟初步建立了革命政党领导下从个体到全民族的组织体系。这个体系下的工人具有了从个体到小组、行业、地区乃至全国总工会的组织化之可能,农民具有了从个体到乡里、县区再到省农会的组织化之可能,少数民族群众通过农民运动具有了突破传统社会纽带加入跨民族组织之可能,青年和妇女也具有了从个体到省市乃至全国的组织化之可能。通过这些组织,中国社会从“一盘散沙”中初步建立了从个体到国家民族的组织框架,实现了个体与现代中华民族的初步连接,中华民族的团结有了初步的社会基础。

四、“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初步生成了中华民族的团结

中共关于民族团结的理论思考、系统政纲经由社会组织化实践逐步生成了中华民族的团结。正是通过对工人、农民、少数民族等群体的组织,中共发动了民族解放运动、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学生运动、妇女运动。在这些运动中,中共逐步实现了对占人口大多数的民众的动员,开启了对少数民族自觉进程的引导。在组织化的系统内,个体的情感与中华民族的情感、个体的利益与中华民族的利益、个体的目标与中华民族的目标通过层层组织初步建立了直接的连接。经由这套新生的组织系统,群体和地方的斗争可以传递到中共、传播到全国,中共的政策观点可以通达到基层,全国的各地反抗苦难压迫的斗争经验可以相互激励相互学习。中共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动跨阶级、跨群体的联合,实现了工农联合与反帝国主义统一战线等形式的“大联合”,将中华民族的团结提升到了新的层次。

工人运动推动了中华民族解放运动领导阶级的团结。1924年中共中央提出,当时的任务“便在于训练产业无产阶级群众的阶级精神及阶级意识”,认为这是促进民族解放运动的最好方法。[28](P.73)面对帝国主义、军阀、资本家“联合着进攻”,工人阶级“对付他们的唯一的重要武器,就是团结”。[38](P.141)经过工人运动的训练,1925年五卅运动集中展现了工人阶级在中共组织下的“团结力”。瞿秋白在五卅运动后指出中国的无产阶级“已经觉悟自己的团结力”,并且通过上海及青岛的大罢工表现了“工人的团结力”。[39](P.242)《中华全国总工会对外宣言》也指出,五卅运动表现了中国无产阶级的“团结力与战斗力”。[40](P.561)在工人组织化过程中,“团结力”表现为工人的阶级精神及阶级意识。中共一直重视工人阶级内部“团结力”的培养,并在历次罢工斗争中训练和展现了这种力量。

农民运动推动了中华民族解放运动主力军的团结。邓中夏记录湖南衡山县农会1923年形成的决议案中提出,“我们现在种种的压迫,因为从前忘记了团结力是我们的武器;以致从来没有向敌人反抗!现在我们知道了;要为自己解除困苦,争取利益,只有大家联合起来呵!”[40](P.56)可见早在1923年基层农会已经注意到农民的“团结力”问题。组织农民团体正是要农民团结起来,自发地训练内部的“团结力”。广东省第二次农民代表大会1926年在反思广东农民运动之后,提出要教育及训练农民,“注重本身团结力量,唤起全体农民联合起来,采取革命策略,为有计划的奋斗”,使之成为“有方法、有纪律、有组织的革命群众”。[41](P.390)通过中共指导的农民组织和农民动员,部分农民运动地区的社会整合和阶级觉悟有了明显变化。方志敏曾回忆1927年江西横丰暴动虽然失败,但也“使群众认识自己团结力量的伟大,革命的实际教育,已深入于群众的脑中,为后来争取横丰为根据地立下基础”。[42](P.49)可见农民在组织化进程中同样催生了“团结力”,这种力量不仅壮大了农民组织,同时亦通过农民运动教育了农民。

中华民族解放运动领导者和主力军的团结经过工农联合得以整合发展。1922年中共二大即已明确“大量的贫苦农民能和工人握手革命,那时可以保证中国革命的成功”。[28](P.131)1925年全国第二次劳动大会与广东第一次全省农民大会同期在广州召开,联合通过的《工农兵联合决议案》一致认定“打倒军阀和国际帝国主义的革命,解放劳苦群众的革命,只有工农兵一致团结才能成功”,并喊出了“全国工农兵大联合万岁!”的口号。[43](P.1470)这次会议也标志着中华全国总工会所代表的有组织工人与广东省农民协会所代表的有组织农民联合了起来。1927年,湖北省总工会第一次代表大会通过《工农联合决议案》,同样强调“我们工人、农人是最亲密、共生死、共患难的朋友。我们应该联合一致向我们的敌人进攻!”[44](P.410)各地工农联合的宣传和探索,将民族解放运动的领导者和主力军整合起来,启动了中国革命最根本和最广大的动力。

反抗帝国主义的联合战线运动凝聚了内地支持民族解放运动各阶层的团结。工农联合通过民主联合战线、国民革命联合战线、反帝国主义联合战线等运动,动员了中国社会各阶层,推动了内地各族民众的“团结力”。工人和农民内部的“团结力”经过工农联合得以整合发展,但当时工人农民的斗争毕竟还仅是个别地区个别群体的活动。1925年五卅运动一举发展为内地全社会的反帝斗争。这场运动中工人阶级提出的废除不平等条约等反映全民族利益的要求,得到了全国农民、学生、资产阶级的赞助。陈独秀提出当时中国国民的“团结力”就表现为“在上海召集全国工商学兵代表大会”[45](P.260)。经由几次联合战线运动,工农阶级与其他阶层、群体联合,共同反对外部帝国主义及其在内部的代理,最终在反帝国主义统一战线下初步实现了内地民众的团结。

国内各民族在民族解放运动的道路上走向中华民族团结一体。内地的工人农民联合起来,并与其他社会阶层组成反帝国主义联合战线,凝聚了内地各族民众的中华民族意识。在边疆地区,中共强调少数民族劳苦群众与汉族劳苦群众受到共同的压迫,因此号召各民族劳动人民联合起来。同时,各少数民族的先觉者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确立了追求中华民族整体解放的意识。早在1925年中共就提出“我们的党应当使蒙古人的民族解放运动与全中国的解放运动结合起来”[28](P.538)。1928年中共六大通过《关于民族问题的决议案》,明确了中国境内少数民族问题对于中国革命全局具有重大意义。据此,1929年中共中央要求内蒙特支“应极力注意蒙汉被压迫民族的联合问题”[33](P.103);指示云南省委重视“苗(或说其他少数民族名称)汉工农联合”,以建立“云南工农与少数民族的联合战线”[33](P.110);右江苏维埃政府也提出了从“工人农民团结起来”到“中华人民万万岁!”的口号。[46](P.146)面对各地少数民族地区革命形势的发展,1930年中共在党的组织层面提出有少数民族地方的省委均应成立专门的少数民族工作委员会,以引导少数民族的民族运动。[33](P.133)1933年发出的《为反对国民党出卖平津华北宣言》号召“全中国的民众们,我们是中国民族的主人翁……必须一致团结起来,武装起来,发展民族革命战争”。[47](P.752)1934年在第二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上,毛泽东指出“共同的革命利益,使中国劳动民众与一切少数民族的劳动民众真诚地结合起来了”。[33](P.211)在边疆地区中共通过农民运动推动了民主革命,通过民族平等民族自决原则和联邦制设想吸引了少数民族,逐步将少数民族的民族运动与中华民族解放运动的潮流相连接。在民族民主革命的进程中,内地凝聚了各族群众的中华民族意识,边疆少数民族逐步汇入了中华民族解放运动的洪流,涵盖中国境内所有民族的“中华民族”呼之欲出。

各层次的组织化与“团结力”生成表现了中华民族团结的历史面貌。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推进了中国社会两大人口多数群体的团结;工农联合经过各种联合战线特别是反帝国主义统一战线初步整合了支持民族革命各阶层的团结;各民族的民族运动开始汇聚到民族民主革命的道路上,走向了中华民族解放的共同目标。在各阶层各民族逐步组织化的过程中,现代民族的观念持续传播与实践,人们对于世界民族之林中的中华民族有了新的认识。一群体所遭受到的苦难可以放大为整个民族的苦难,全民族受到的压迫也可以传递为各群体的屈辱。这一阶段中共从“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出发,推动中华民族团结的探索,为抗日战争时“团结各民族为一体”打下了历史基础。随后抗日战争爆发激发了中华民族主义的热血,至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中华民族终于在第二次国共合作的基础上团结起来。

五、结语

上文大致梳理了中共早期推动中华民族团结的思考与探索。回顾当时的各种方案,各界对于生成中华民族团结的追求是共通的,但只有中共持续探索将各阶级、各民族组织到现代中华民族之下。当时的民众组织与社会改造,虽然没有达到彻底团结中华民族的程度,却为中华民族的团结创造了组织基础、社会基础和思想基础。此间中共关于民族团结的理论尚不自觉,相关探索体现在民族革命、民主革命、反帝运动、统一战线等不同的领域,相关论述采用了“联合”“团结”“结合”等不同的词汇,但均直接或间接推进了中华民族的团结。虽然还没有明确使用“民族团结”一词,但是在民族团结的对象、目标、途径等方面均开展了丰富的探索。

将中共早期推动中华民族团结的思考与探索放置回马克思主义民族团结理论中国化,或者中共推动民族团结百年历程的脉络上,其具有以下特点:(一)民族团结的表述主要使用“联合”,包括从群体、阶层、统一战线等不同层次的“联合”到“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关涉“民族团结”的“联合”不是偶发的、短暂的,而是由中共领导,有坚实社会组织基础,持续生成中华民族各层次“团结力”的实践。(二)民族团结的对象主要指向的是“中华民族”,关注各阶层、各民族团结凝聚为一个现代国家民族,而不是后来指向的国内各民族间关系。亦没有突出少数民族,甚至首先涉及的是各阶层的联合。这同当时中共的中华民族观与列宁的民族殖民地理论联系在一起,受到中华民族自觉进程的时代限制。(三)民族团结的内涵主要指政治联合,特别是指基于阶级分析的工人、农民和少数民族群体为了反抗帝国主义压迫具有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敌人,因而在中华民族解放的共同道路上团结一体。(四)民族团结的途径主要是推动社会组织化,通过工人运动、农民运动、青年运动、妇女运动,以及吸引少数民族的民族运动,初步建成了从个体到全民族的社会组织。为破解“一盘散沙”困局,实现中华民族大团结塑造了初步的社会组织基础。这些特点同今日民族团结研究中的一些现象,如将民族团结缩小为民族团结进步创建,强调社会关系忽视政治关系,突出少数民族忽视汉族,重视民族地区忽视内地,有很大不同。中共早期的实践更为重视中华民族、政治关系、社会组织化以及内地。这些探索对于反思当前民族团结相关议题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中共早期推动中华民族大团结的理论思考和实践探索,塑造了中华民族的新面貌,也奠定了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基础。中共这一阶段的探索对于当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三方面启发:一是重视中华民族内部各阶级、各民族的复杂性,提出具有“包容力”的发展目标。依据具体的历史情况兼顾各阶级、各民族的具体利益,提出中华民族整体解放的目标。在各层次组织中既强调共同的利益和目标,又尊重包容多样性、差异性。二是持续开展自下而上的社会组织建设,重视直接组织动员民众。根据工人、农民和少数民族等群体的不同情况推动组织发展,历史地重视跨阶级、跨民族的联合,“组织力”的提升扩展了社会组织化的范围。三是注重团结的能力,在不同层次的组织化中均重视“团结力”建设。针对不同层次的群体,善于将中华民族的共同利益和共同目标转化为各阶级、各民族的具体利益和具体目标,利用阶级觉悟和民族自觉赋予社会组织以团结的灵魂。在这些意义上,中共民族团结思想的“前史”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重要的历史资源。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周竞红研究员、陈建樾研究员的宝贵建议,顺致谢忱。)

注释:

①当然不是绝对如此,李大钊在1917年《新中华民族主义》一文提出“吾国历史相沿最久,积亚洲由来之数多民族冶融而成此中华民族”,就是兼从两个层次上使用了“民族”。中共二大宣言指出“蒙古、西藏、新疆等处则不然,这些地方不独在历史上为异种民族久远聚居的区域”。中共对于“民族”一词的使用是同中共对多民族国情认识的逐步深化及其中华民族观的演变联系在一起的。

②中国的民族解放运动始自鸦片战争,中国国民党也曾是中华民族解放运动的推动者,中共为这一运动赋予了新的主义、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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