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
2023-04-05余斌
余斌
汉字中以“酉”为偏旁的,有好些都与酒有关。有些字今日的用法已是与酒看不出任何瓜葛了,但追本溯源,还是从酒来。比如“应酬”的“酬”,本义就是劝酒。“酬酢”搁一块我们也都是当应酬解的,看作一个词,古时则“酬”是“酬”,“酢”是“酢”:“酬”专指主人敬酒,“酢”专指客人用酒回敬主人。又如“酷”字,在演Cool为“酷”之前,不拘为“冷酷”、为“残酷”,也已见不到酒的影子,然其本义却是形容酒味的浓。甚至“酋长”“敌酋”之“酋”也与酒有关,“酋”是陈酿,久酿之酒,《说文》解“酋”:绎酒也。从酉,水半见于上。礼有大酋,掌酒官也。后来的“首领”之义,也是从掌酒官来的。
也不奇怪,象形阶段的“酉”原本就是指酿酒盛酒的器皿—酒坛子上盖着盖嘛。合成出来的字,不管那半边从声什么的,“酉”都是引领着意义,从“酉”就是从“酒”。
偏旁部首为“酉”的字关乎酒的方方面面,造酒的过程有“酝酿”,酒的浓淡有“酽”(现在以说茶说醋为多了—“酽茶”“酽醋”—原本则是指酒味的厚),最有意思的是,涉及酒后情状的字就有许多,可见古人对酒精作用下人的反应,颇感兴趣。“酡”字现已泛指脸红了,“酡红”“酡然”“酡色”原本却是专指喝酒后的面红耳赤,再往前追溯则更具体:“酉”为酒,“它”本义为“摆尾而行之蛇”,引申为“摆尾游走”,“酉”与“它”合为一字便是醉酒之后不能直行,东倒西歪如蛇之摆尾游走。
当然也有一些字,古今一义,如“醉”,如“醺”,如“酩酊”。后者一直就是形容“大醉貌”,现在也还说“酩酊大醉”。这里面我最喜欢的是“醺”字。一个“醺”一个“酽”,我想当然地和绍兴黄酒联系在一起。推究起来,认定“酽”形容酒时为绍兴酒的专属,可能与后者呈酱油色有关,浓茶、浓醋颜色都深,现在的“酽”于浓稠、味厚之外,也引申为颜色的深,我便倒果为因,妄加联系了。实则“酽”只说凡酒味浓皆“酽酽”,岂独黄酒?
此外“酽”并不用来说气味,味厚是口舌之感,我偏偏觉得,加饭酒的气味可以“酽”来描述。加饭闻起来的确特别,白酒的香气我总觉有一份清冽,透着冷意,虽然入喉到肚,相当之热辣,加饭则来得特别平易近人,闻在鼻子里仿佛便能感知它的亲和力。但这与“酽”字何干?
“醺”字与加饭绑定则更出于一厢情愿的想象:我认定“醺”与“醉”是两事,“醺”是一种陶然忘我的境界,而喝绍兴黄酒最能臻于此境。于是酽酽的加饭在我这里便成了“醺”的化身了。
其实“醺”就是“醉”,《说文》里交待得再清楚不过了:“醺者,醉也。”到我这里不知怎么“醺”就成了“醉”的初级阶段,仿佛一旦“醉”便是大醉。说到底,我是把“醺”等同于“微醺”了。古人云,“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然大醉之“醉醺醺”,之“醺醺然”,也是“醺”嘛,反过来,“醉”岂不也有“微醉”“薄醉”?“微醺”与“薄醉”,铢两悉称,恰可对举。
尽管对字义早已了然,我对“醺”字依然情有独钟,用蒙太奇来表现,这字与我记忆中的两个酒人是叠映的关系,这两人一是小时家旁边的张老头,他每天傍晚坐在门前喝酒,鼻子红红的,神情怡然;一是几十年后我住珠江路时,附近一盒饭摊上的一个壮汉,踩三轮送货的,经常中午坐在那里喝酒,全不管身边的熙攘嘈杂,看他那眯缝的眼睛,街上的人来车往到他那里似乎都是另一节奏。我看张老头喝酒时尚不识“醺”,看壮汉喝酒时则对微醺之境已颇能领略了。
微醺是三五分酒意,是“此中有真义,欲辨已忘言”的朦胧,前提是得有那点酒意。喝酒而无酒意,那你还喝它干吗?每见酒桌上有人应付性地喝酒,纯粹“恭敬不如从命”式,又有人海量,与人一杯接一杯干,酒到杯干而神色如初,不免为酒也为喝的人抱屈:喝酒对于他们只是社交仪式,酒也就与寻常饮料无异了。喝酒而不是其他饮料,意在对日常状态的出离,一顿酒喝下来,依然故我,在一起喝的人固然是扫兴,自家不能得趣而只能“叨陪末座”,等于“陪公子读书”,那才是亏大了。
“依然固我”的另一极是烂醉,我已非我。有道是“酒能乱性”,倒未必是Sex之性,解为“性情”更具普遍性,“乱性”者,是因酒逾量整个失去控制,或者控制不住肚子,上吐下泄,一塌糊涂,或者控制不住脑子,胡言乱语,玉山倾颓,乃至失去意识,当真是此身非我有了。
喝了等于不喝,无趣;滥饮往往不可收拾,将一点意思弄到没意思,所谓“过犹不及”。中道而行,才最能得饮酒之妙—是为“微醺”。微醺在醉与未醉之间,稍稍有点失态而尚能自持,控制与放纵之间的微妙平衡,如珠走盘不出盘。
微醺距大醉有多远?似乎难有定论。若将微醺当作一种酒后的兴奋状态,那么照医学上的描述,这状态殊少可持续性:酒精进入人体后对各个器官系统都会产生相应的生理作用。当体内每100毫升血液中含有20—50毫克酒精时,会产生短暂的泛兴奋现象,表现这种作用在整个饮酒过程中只是短暂的,因为泛兴奋的时间不可能持续长久,继之出现的却是更深度更延续的抑制这程。但我所谓微醺未必就是这样的兴奋,因快适之感未必形之于外,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外人眼中当见不出“兴奋”之状,饮酒后的惬意,全在“悠然”二字。又或酒后睡意袭来,照上面的说法,当属“抑制”,然在我看来,这里的放松四肢百骸,蒙眬中的快适,正属微醺的境界—何必张口不能自休,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方为“兴奋”?
另一方面,你要问喝酒的人,他们会说一己的经验有时正好相反:哪来的什么“抑制”?酒后话多,倾谈数小时是常事,“连朝语不息”的情况也有啊。问题还在于,微醺与大醉之间的疆界怎么划。有一次与人喝酒间,便热烈讨论该问题。我认为微醺之境幅员广大,自有两三分酒意至醉倒,其间的状态,皆以“微醺”视之。这是以结果来划分,座中有人以为太过泛泛。且以案例而非定义的方式提出质疑。
案例一,有一熟人在席上喝了半斤酒,酒意盎然,散席后驾摩托回家,一路风驰电掣,心情颇好,有策马扬鞭、乘风破浪之概,也不知过了几时,忽抬头见路上招牌上有“镇江欢迎您”字样,还嘀咕,哪里冒出个“镇江”来?再一看,觉得环境很生疏,不是归家之路的模样。最后终于明白,他在某个路口上错了道,已然风风火火从南京杀到镇江了。于是掉转方向往回开,终在凌晨四时回到家中,倒头便睡,一梦酣然。
案例二,座中另一人不知从哪看来的。说一伙人在草原上喝酒,都喝得有几分迷糊了,相携往蒙古包外面撒尿。天似穹庐,星光灿烂,让人顿生豪气,哥几个一边放空自己,一边放声歌唱,歌声伴以“哗哗”声,好不痛快。却发现一哥们兀自引吭高歌,双手叉腰尿向前面空阔一片,好似骑自行车的双手脱把。只是半点动静也无,待他畅快过后走到近前,才见他裤子湿了一大片,裤管不住地滴着,滴了一路。原来他站定位置拉下拉链一泄如注,却错把上衣拉链当作了裤上的拉链,竟浑然不觉。
—这两人都醉而未“倒”,能叫“微醺”吗?他们发难道。我觉得如此抠字眼未免太胶柱鼓瑟了,不过原先的界划实亦有补充的必要,比如说,即使不“倒”,也还应该以观后效,若第二天或头晕或腹痛,诸般难受,就不在微醺之列。要者自始之终,当自感快适。将摩托开到镇江去的那位我是认识的,听他说过,那天一夜狂奔,归后一觉睡到中午,起来神清气爽,晚上又有人请吃饭,他便重整旗鼓,再上战场。在大草原上尿了一裤子的那位不知后事如何,这一位总该算还在微醺之境吧?但我的补充条款仍被认为有将“微醺”扩大化之嫌,势必侵占“酩酊”的地盘—那又是一种境界,岂可先存偏见,预设“微醺”为高而将酩酊之状归入其中?
想了一想,我让步。事实上我所设想的“微醺”即或涵盖面甚广,也还没到那地步,至少驾摩托那位不具典型性。典型的“微醺”,从饮入的角度说,好比是吃饭只吃六七分饱,是主动地留有余地,而非看上限说事儿。有一斤的量,半斤八两辄止,半斤的量,三四两即停杯,事实上以我的经验,及酒量之半,也就渐有酒酣耳热之意。要论饮酒之后身心舒泰的熨帖感,此时为最。
这么说并非罢黜“酩酊”,独尊“微醺”,酩酊自有酩酊的诱惑,有时还是更难以抵挡的诱惑。至少对酒的强烈向往,在想象中大多是奔着酩酊去。我在小学时尚未沾过酒,却已对酒不胜向往,这都是《水浒》《三国》闹的,那里面固然有“煮酒论英雄”式的喝法,曹操的“对酒当歌”也当在微醺之际,但记住的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式的豪饮。像刘关张的“三结义”,结拜之先,怎么也不会取浅斟低唱式吧?有过一次模拟,是四年级时与两个要好同学“结拜”,一人一碗凉白开,往起一撞,“咕嘟咕嘟”一气灌进肚里,自感有那么点义薄云天的意思。
再往后,到了高中,读了些唐诗宋词,在本子上抄下不少饮酒的诗句,也都是豪放一路,最有感召力的,当数李白的《将进酒》,天知道他老先生怎样“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说的是饮酒,上来一句“黄河之水天上来”,倒似澎湃黄河水直泄入他杯中。“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爽啊!—虽然到那时为止,我仍是一滴酒也没沾过,“呼儿”的快感更是无从体验。他那里的“万古愁”我也理会不得,正像我从“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中感得的,还是阔大苍凉中的豪气。
家门口的张老头代表的是现实中的喝酒,古典文学描述的豪饮喻示的则是想象中的饮酒,在我这里,后者迅即完成对前者的全面“遮蔽”。有意思的是,你可以根本没有喝酒的现实冲动且完全不知个中滋味而想入非非。
及至真喝上酒了,诗中的那份潇洒自是没有,头疼闹肚子时或发生,虽然如此,还是往高里喝,一则年轻时向往的,肯定是豪饮,二则初涉酒事,不知深浅,对自己的酒量根本没数。最关键的是,这上面也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劲头。微醺嘛,好比“绘事后素”,“绚烂归于平淡”,那是中年以后的境界。
豪饮并非通向酩酊的不二法门,因“月下独酌”也可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起来,不过聚众式的豪饮最容易导向酩酊之境。一帮子人到一起,大呼小叫的,几乎没有“小酌”的可能,那场合主动或是被动,难免走向气盛—像写文章的所谓“气盛言宜”,“言宜”与否,其实不在话下,主要就是“气盛”。二三知己,把酒闲聊,那才是微醺的氛围。倒不在于座中是否有人劝酒,因人多势众时急风暴雨式的劝与二三人和风细雨式的劝,完全是两个概念。
由豪饮而酩酊,喝的是一份痛快,小酌而微醺,有的是一份熨帖,一朋友称,二者不可偏废。我是同意的,只补充一点,豪饮偶一为之,小酌则不妨细水长流。话虽如此,我之倾向于微醺,其意甚明,这也是中年以后,酒瘾仍在,酒量滑坡,有以致之。于是也便对微醺之境,更能“觑得亲切”。只是很长时间里,我对幼时记忆里门口张老头一人独酌时的那份陶然,仍是隔教。每每晚上小饮,虽是一个独喝,却有家人在旁闲话,与张老头的“块然独处”,究为两事。
但某日居然就开悟了。那个学期课很多,有一天是下午晚上连着上六节课,回到家已近十点钟。一天课上下来,颇感疲惫,回到家任什么事都不想干,却也并无睡意。某次忽然动兴拿了酒来喝,此时早已不是晚饭时间,真正是一人独喝了,电视机开着,在看与不看之间,不觉间喝出点酒意来,一身的劳乏似在一点酒意中化作舒泰,懒懒的不想动,偶看两眼电视,自觉有几分像张老头眯缝眼蒙眬看着街景了。这也是微醺之境,与体力劳动者一日劳作之后来点小酒感到的惬意,大概相去不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