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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南洋华语文献中的闽南话因素研究

2023-04-05李计伟吴玉瑞

关键词:闽南话南洋音译

李计伟, 吴玉瑞

(暨南大学 华文学院/国家语委海外华语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10)

一、引 言

19世纪末,来自中国福建、广东等地的“南渡华客”急剧增加,以新加坡、槟城、吉隆坡为核心的南洋地区“五方杂处”,多语混杂;进入20世纪,中国官话及“国语”在南洋迅速传播[1],由此形成了南洋地区典型的多语环境,中国通用语言、汉语方言、殖民者语言(英语、荷兰语)、所在地语言(马来语等)相互接触,彼此影响。由于闽籍华侨在人口数量、经济实力等方面占据优势[2],闽南话一直是南洋地区的强势方言。关于闽南话在早期南洋地区的强势地位及其使用,在当时新加坡的《叻报》等华文报章中常可见到,如下面的文献提及华差馆副总由政府付费来学习闽语的事情。

本坡虽为英属,而旅斯土者实以华人为众,当事者不谙华语则传达多艰,故有学习华语俾得以便办公者,如第一号华差馆副总差惹宁,前蒙国家月给洋银十元,俾其延师学习闽人土语,业经有日。初三日,该差业已照例至护衙司夏君案前考验,旋经夏君验得该差所操闽语业已粗通,惟转折间尚欠圆转自如之妙,因着该差再行加练三月俾能纯熟云。(《学语将成》,《叻报》,1891.1.15)

南洋,素来以新加坡、马来西亚为核心地区。本文将以创办于新加坡的《叻报》为主要语料,从闽南话视角分析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华语文献中的一些特色词汇、语法现象,以期反映闽南话对早期“华语书面语”的渗透,为我们了解早期南洋社会的语言接触提供新的视角和证据。

二、语音因素:从闽-外对音看南洋华语文献中的外来词

早期南洋地区的多语环境与多语接触导致了大量华语外来词的出现。从来源看,主要源自马来语、英语及荷兰语;从词形用字及其语音对应看,很多外来词带有明显的闽南话语音特征。因外来词多涉及新异名物,故下面分“烟酒类”“水果类”“商贸类”“其他类”对一些音译外来词进行说明。本文例证主要来自《叻报》,故来自《叻报》之例句仅注明篇名与日期。

(一) 烟酒类

烟酒属于常见的日常消费品,在早期南洋华语报章的广告中极其常见。从译名看,经由闽南话译借而来的烟酒类外来词有:蜜/密酒、万兰池/万安池(酒)、仁酒、不湾酒/勃湾酒、朱律(烟)等。

(1)本行亲在欧洲督办龟麦之白蜜酒及卑施拿之白蜜酒来叻发售,其龟麦之酒系作飞燕标,卑施拿之酒系作熊标。(《白密酒出售》,1889.12.12)

(2)蜜酒销流亦已广矣,然而家数过多则精粗不一,求其能令饮者百益而无一损,莫如旗标乌蜜为最良。(《旗标乌蜜酒发售》,1905.5.1)

在南洋华语中,“蜜/密酒”就是“啤酒”,这是闽南话对英语“beer(啤酒)”和马来语“bir(啤酒)”的音译。“蜜/密”在闽南话中均读[bit8](1)本文的闽南话标音均参见周长楫.闽南方言大词典[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为了表意更清晰,添加类名“酒”形成“蜜/密酒”这种“音译+类名”的形式。另外,闽南话中“乌”即“黑”,因而“乌蜜酒”即“黑啤”,“白蜜酒”即“白啤”。

(3)兹本行督办到欧洲巴沙打公司洋酒来叻发售,如车厘、砵湾、万兰池、威士枝等,均无不有之。(《寄售巴沙打公司洋酒告白》,1891.12.23)

(4)本公司不惜重资专办法国正庄旧万安池酒来坡发售。(《顶上法国旧万安池酒发售》,1905.8.16)

“万兰池”“万安池”是闽南话对英语“brandy(白兰地)”、马来语“brendi(白兰地)”的音译。“万兰池”在闽南话中读作[ban5/lan2/ti2],“万安池”读作[ban5/an1/ti2]。在《叻报》中,“brandy”“brendi”的音译词形大多数为“万兰池(酒)”,偶有“万安池(酒)”,这是南洋地区独特的音译现象。《近现代汉语辞源》(2)参见黄河清.近现代汉语辞源[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20:33-34.收录了“白兰地”的三十余个译名,未见“万兰池”“万安池”。

(5)兹定于西正月二十八号在本馆内拍卖各式洋酒、顶上不湾酒四十箱。(《洋酒出投》,1888.1.25)

(6)本公司特字通知士商人等知悉本公司代沽双鸭勃湾酒、狮弄球白勃湾酒……(《代沽洋货告白》,1906.7.13)

(7)本行所售洋酒素蒙诸君雅爱,称誉良多,而本行于仁酒一项尤为出色。(《莫实得公司仁酒出售》,1888.5.31)

“不湾酒/勃湾酒”是一种葡萄酒(英语为port wine),亦有译为“波特酒”者。在闽南话中,“不”读[put7],“勃”读[put8],均对应于“port”;“湾”闽南话读[uan1],对应于“wine”。port wine在早期《叻报》中还有“勃温”“钵/砵湾[如例(3)]”等音译形式,这些译名应是经由粤语译借的;粤语中,“钵/砵”读[bud],“温”读[wan]。

据《华夷通语》记载,“仁酒”词条下注“仁”字,由于《华夷通语》用闽南音为马来语注音(3)《华夷通语》是林衡南编的一本闽南话-马来语辞典,其序称:“取巫来由语注以漳泉潮音,辑成一书”。参见林庆彰.晚清四部丛刊:第十编[M].台中:文听阁图书公司,2013.,而闽南话“仁”读作[dzin2]<漳>或[lin2]<厦泉>,对应英语、马来语的“gin(杜松子酒,或译为金酒)”,所以,“仁酒”一词是闽南话对英语、马来语“gin”的译借。

(8)此标之朱律乃是本公司在实得力专家贩到。(《朱律烟发售》,1911.12.4)

“朱律”闽南话读[tsu22/lut4],对应于马来语“ceretu(雪茄)”一词的前两个音节,亦可添加“烟”的类名而成“朱律烟”。

(二)水果类

早期南洋华语报章中常见的由闽南话音译而来的水果外来词有:望加/望呀、望吃、尖必腊/尖毕纳/尖不立等。如:

(9)园中栽有甘密、胡椒等树甚多,虽现尚未成熟,惟肥苗异常,并有榴连、望吃、望加、红毛丹、尖毕纳、浮刺山及椰树等甚多。(《椒密果园出投》,1888.3.19)

(10)园中种有椒蜜、榴连、望吃、望呀、红毛丹、尖不立、椰子各式果木甚繁,不能备录。(《椒蜜果子园出投》,1888.7.24)

(11)园内所植果木甚繁,计有榴连、尖必腊、望吃、红毛丹等各种鲜果,不能悉计。(《果园出批》,1891.3.2)

“望加”“望呀”读音相近,是闽南话对马来语“mangga(芒果)”的音译。在闽南话中,“望”读[ba6],浊辅音[b]在发音上与鼻音[m]相似,所以用“望”对应于“mangga”一词的首音节,“加”读[ka1]<厦泉>,“呀”读[a]。在早期南洋华语文献中,“望吃”较为常见,但其为何物,目前尚未见到确切说明。根据闽南话,“吃”读[khit7]<文读>,因此我们推测,“望吃[ba6/khit7]”应是闽南话对马来语“manggis(山竹)”的音译。1899年8月19日《叻报》有《果壳有用》文献一则:“望吃一果,南洋最盛,人多嗜之,惟嗜者不过嗜其果肉,所遗之壳皆弃道旁,虽有以充药物者而其用尚属寥寥。兹闻有人格得新法,将此等果壳制造巴利士油,用之甚佳。”山竹果壳是可炼油的,这一则新闻亦确证了“望吃”应该就是今“山竹”。

“尖必腊”“尖毕纳”“尖不立”均指马来语的“cempedark(小菠萝蜜)”。“尖毕纳”和“尖必腊”在闽南话中读作[tsiam1/pit7/lap8]或[tsiam1/pit7/lah8]。马来语“cempedark”一词中,字母d是浊辅音[d],闽南话无[d]音,但浊辅音[l]与之相近,故而闽南话常用[l]对音马来语[d];另外,闽南话里“纳/腊”均为入声字,入声韵尾对应音节“dark”的尾辅音。“尖不立”在闽南话中的读音与上述两个不同,但是其在粤语中的读音与闽南话的“尖毕纳/尖必腊”相近(4)粤语读作[zim1/bad7/lab9]。参见暨南大学汉语方言研究中心词典编纂组.现代粤语词典[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亦能对应“cempedark”,因此,“尖不立”应该是经由粤语而来的一个音译形式。

(三)商贸类

新加坡为“南洋通津”,交通便利,商务发达。华人在频繁的商业贸易活动中,通过方言译借了一批商贸类的外来词,经闽南话音译而来的有:嚜/墨、巴虱/吧虱、镭、齐智人/齐知人、牙兰1等。

(12)本号现办到唐山土制隆记鹤象嚜幼枝、中枝、粗枝三款火柴,货美价廉。(《唐山火柴发客》,1908.7.16)

(13)本坡旧巴虱现在承充者业将届期,兹特照例先期招商承充。(《巴虱招投》),1887.12.24)

(14)本年二月在本坡芳林吧虱桥头第一千二百五十号门牌邱亚义、谢亚鉴、谢亚清四人合创广利源煮盐生理,今因邱兰彬欲志图别业……(《承股声明》,1907.10.26)

“嚜”闽南话读[bak8],音译自英语“mark”,即“商标”之义。除了“嚜”之外,亦偶尔写作“墨”。上例中,“鹤象嚜”即“鹤象商标”。粤语则将“mark”译为“唛”。在南洋华语文献中,“嚜”与“唛”并用,早期“嚜”更为常见。“巴虱/吧虱”闽南话读[pa1/sat7-9],对音马来语的“pasar(市场)”。早期华语文献中“巴虱”一词使用频次很高,当今华语则用“巴刹”替代了“巴虱/吧虱”。

(15)盖叻市交易多用钱镭,常有收资至数十元者,亦概以钱与之、以纸裹之、以绳捆之,又安能一一为之解视以看此中有无他埠之镭乎?(《论本坡钱法》,1888.6.11)

(16)伍因负有镭囊,囊中洋饼五十枚,并金约指四枚,讵有匪徒数人,见伍荷资独行,四头无人,即前抢夺。(《独行被抢》,1891.7.9)

“镭”指当时的一种铜板硬币,“镭囊”表示钱包。关于“镭”的来源,许云樵指出,“镭”为马来话duit的讹译[3]。周长楫等人认为,闽南话“镭”字的读音[lui1]对应马来语[duit]这一语音形式:新加坡闽南话没有[d-]辅音,就用近音[l-]代替,没有[-uit]韵母,就用[ui]表示,由于[lui1]音节没有“音准”的汉字,就找近音字“镭”来书写[4]。无论是讹译还是近音音译,可以确定的是,“镭”的音译与闽南话相关,且早在19世纪末的华文文献中就已广为使用,后传入中国闽南话,泛指“金钱”,如今闽南话说“汝有偌多镭(你有多少钱)”。

(17)杨天发竟私将协顺发图章向齐智人揭银千余元,引为己用。(《声明告白》,1891.3.2)

(18)前者中街齐知人棉亚巴诬告同籍人名膀那膀耶,谓其拆毁银项单据。(《诬告候讯》,1897.10.8)

(19)凡诸做牙兰1、做挂唦、做合约以及各事案件,无不畅晓。(《荷兰状师告白》,1907.6.17)

在闽南话中,“齐智”读[tse2/ti5],“齐知”读作[tse2/ti1],二者均对译马来语“ceti”一词。ceti,原本表示来自印度南部的侨民,因这些人多为商人,引申为“放高利贷者”,“齐智人”即为其引申义。“牙兰1”闽南话读[ga2/lan2],据许云樵《南洋华语俚俗辞典》记载,该词来自闽南话对英语“grant(地契)”的音译。例(19)“做牙兰”即代办地契合同。

(四)其他类

(20)本公司常有此图之车及抽水机器,每点钟能抽二万牙兰2。(《礼里夏吃力有限公司告白》,1895.1.3)

(21)该地坐落加龙地方,地券乃三百四十七号,大有五希葛余。(《贵重地段出投》,1887.9.8)

(22)兹本行有新到美国纽约地方所出之雪文一种,坚实异常。(《美国纽最上等雪文发售》,1890.2.10)

例(20)中的“牙兰2”与例(19)不同,“牙兰2”是闽南话对英语“gallon(今译‘加仑’)”的音译。例(21)中的“希葛”闽南话读作[hi1/kat7],音译自马来语“hektar(公顷)”。例(22)的“雪文”在闽南话中读[sap7-9/bun2],音译自马来语“sabun”,即肥皂,今中国闽南话仍用“雪文”。

外来词,是语言文化交流与融合的结晶。早期南洋华语文献中的闽南话音译词体现了闽南方言群体在文化交流中的历史地位。上述音译词中,闽南话对音音译也体现出一定的规律,如,以入声对译马来语-r、-l尾音[5],以边音[l]对译马来语浊辅音[d],以浊辅音[b]对译鼻音[m]等。

三、南洋华语中的闽南话特色词汇语法现象

早期南洋华语书面语存在不少闽南话特色词及特色句式,有些至今依然使用于新、马等华语变体中。下面我们主要以名词、动词、量词及“有VP”句式为例加以描写和分析。

(一)名词

早期南洋华语文献中的闽南话特色名词,根据音节构成,可以分为单音词和多音节词两类。常见的单音节词有“厝”“字”“路”“郊”“枋”等,可以独立使用,亦有较强的组合能力。

“厝”是闽方言特征词,表示“房子;屋子”,也指“家”。《叻报》曾有一则评论谈及“厝”字在新加坡的普遍使用现象:“叻地之人所用俗字,多莫胜言,……姑举一最为通行之字以观之,即可以知其谬处。如‘屋宇’之‘屋’字,夫固人无不识者矣,而本坡之人则常书之曰‘厝’,此以闽潮土语呼‘屋’为‘厝’,言谈既惯则作字亦且从之。(《俗字正辩》,1890.6.18)”在《叻报》中,“厝”及其组成的二字、三字组出现频率很高。例如:

(23)陈万选,福建厦门典宝路头人,偷取本号厝税、吧税现银二百二十元。(《赏格》,1888.9.21)

(24)该地自英一千八百八十七年亦不里十四号起,计限九十九年,每年纳地税银六百元,其中建有洋式厝一座,铅瓦亚答之厝多间。(《薯山出售》,《星报》,1890.5.26)

(25)兹有三层楼吉厝一间,在玻璃后面第二十四号。(《店屋出租》,1905.9.21)

在例(23)~(25)中,“厝税”指房屋税,“洋式厝”就是洋房。值得注意的是“吉厝”一词,“吉”在粤语中有“空”义,粤语一般用“吉屋”表示空置、闲置的房屋,而“厝”是闽方言特征词,因而“吉厝”是当时多方言环境中产生的闽粤方言“合璧词”。

在闽南话中,“字”有“文书”“证件”“证明”之义,在19世纪传教士编撰的闽南话辞书及方言记录中多有记载,如“贌船之字”(即“租船保证书”,见《翻译英华厦腔语汇》)、“保标之字”(即“保险单”,见《翻译英华厦腔语汇》)、“保家字”(即“保险单”,见《汕头方言手册》)等,今闽南话有“出生字”,意为“出生证明”。例如:

(26)查公所抽费,男丁每名二元,妇女每人六角,惟此字必须慎为存贮,倘被遗失,宜速到公所报明,否则国家查无身字,法所难容也。(《续录陈省堂越南游记》,1888.5.9)

(27)东洋车主若经完纳税饷及出有车字并钉号者,方可行用。……但作车夫者,准免给领牌字。(《工部局东洋车新章告白》,1892.7.23)

例(26)中,“此字”,“字”独立接受指示代词修饰,“身字”即“身份证明”;例(27)中的“车字”即“车证”,“牌字”即“车牌证”。此外,在南洋早期华语报章上常见的还有“挂唦字(即‘委托书’)”、“通知字(即‘通知书’)”、“船字(即‘船证’)”、“公举字(即‘公证证明’)”等。

“路”表示事物的门类、类别,如《闽南方言大词典》对“饼路”的释义是“糕饼食品”。在《叻报》中,与“饼路”结构一致的“X路”组合很常见。例如:

(28)新嘉坡漆木街门牌第八号有生华记布路、什货生理。(《退股声明》,1891.8.15)

(29)吉宁实得力门牌四十三号歧隆号郑云龙洋货、灯路生理,今因志图别业,愿将店底、家器全盘顶与郑甘霖承受。(《承顶声明》,1908.3.30)

“郊”在《闽南方言大词典》中有释义“昔时指做大买卖的商行,贸易公司,批发商”。《叻报》中常见的“X郊”组合,其中“X”既可以为商品、行业名称,亦可以是地名。例如:

(30)兹我各郊凡与各宝号交易往来、收取账目,甲镭多寡,必须当面交收,不得另用镭单而图利便。(《禁用镭单》,《星报》,1893.6.9)

(31)商人雇船装贩赴福州、江浙者曰北郊,赴泉州者曰泉郊,亦称顶郊,赴厦门者曰厦郊,总计共分三郊。(《赤嵌问俗》,1888.7.12)

(32)嗣后无论各出水郊与各米郊交易,抑各米郊与各暹郊交易各货,届期完数,准照旧例,夹使现镭。(《共图公益》,1907.10.2)

“枋”是闽方言特征词,泛指木板,也指像板状物。例如:

(33)计所有漆器、漆布、楼枋、桌柜等,若经此雪文洗濯,俨与新者无殊。(《美国纽最上等雪文发售》,1890.4.9)

例(33)“楼枋”即“楼板层”,该词亦见于19世纪闽南话辞书《汕头方言手册》。“枋料”“枋柴”意思相近,均指“木板材料”。“枋廊”表示“木板工厂”,今新、马华语引申为经营建筑材料的商店。

(34)敝号有新创大火锯廊一座,在加笼桥东面海干地方,专锯各色枋料。(《枋料出售》,1888.11.19)

(35)大坡实丹汝实得力门牌第七号联发号枋廊,系颜份及黄春娘开创。(《辞退挂唦》,1907.11.20)

多音节的闽南话特色词有“头家”“才副”“公亲”“九八”“九八行”“标头”“路头”“火绞”“碹石”“尫仔”等,体现着闽南话独特的命名和指称方式。

(36)是夜,席间曾亲劝诸华人饮,且均称曰头家,此乃闽潮土谚,尊称商人之语,而苏丹口中恒呼头家不置,此其谦抑之处,有足多矣。(《柔邦观礼》,1891.5.26)

(37)其票外必须写明“投交本署承充该役”字样,并向营造司写字楼大才副讨取印使之票筒,照式填写。(《宪示》,1911.3.22)

(38)是以于本年六月终止截同,请公亲秉正,即将全盘生理核算明白,各执允中。(《承顶告白》,1887.10.12)

(39)坡中九八行商务日形颓败,应请传单集议,设法维持。(《总商会公议整顿本坡九八行商务之布告》,1908.3.30)

“头家”指“老板”,例(36)中,柔邦苏丹尊称华商为“头家”,可以想见当时闽南话之流行,该词从19世纪末南洋华语一直延续至今;在例(37)中,“才副”表示一种职位,类似于书记、总管。《闽南方言大词典》收有“财副”一词,亦做“财傅”,表示“旧指商店的管家,多为掌柜的”。新加坡华语吸纳该词,写为“财库”,如“他12岁当财库,已经40年了”。“公亲”在《闽南方言大词典》的释义为“调解纠纷的人”,《南洋华语俚俗词典》载“公亲(闽) 中保,调停人”,《汕头方言手册》则记为“arbitrator公亲;arbitrate to做公亲”。“九八”一词来自闽南话,表示“撮合买卖双方达成交易并从中获取佣金”,“九八行”则指“提供场所协助买卖双方成交而从中获取佣金的商号”。

(40)诸君有欲附搭并配载货物者,祈至鲁民申路头,即旧巴虱后本公司写字楼内商酌。(《火船告白》,1890.2.21)

(41)诸君赐顾者,请认本号标头,细辨此茶气味。(《精选名茶》,1892.9.19)

(42)本公司所制之红头尩仔标万兰池酒,驰名已久,乃在欧洲名家所制。(《红头尩仔标万兰池酒出售》,1890.7.14)

(43)小坡旧皇府内有爪亚妇名施礼了者,向以贩卖金银、碹石、首饰营生,饶有所获。(《抢匪猖獗》,1891.1.21)

(44)后开枝暹罗、安南两处火绞,作朴白米生理。(《声明告白》,1891.6.30)

“路头”见收于《闽南方言大词典》《翻译英华厦腔语汇》等辞书,除了有“路口”的意思,还专指“码头”。“标头”“尩仔”“碹石”“火绞”分别表示“商标”“人像图画”“钻石”“电动碾米器械”,今闽南话常用。

(二)动词

早期南洋华语文献中的闽南话特色动词有:税、割、倒、透、出水、交关等。

(45)日前,其店内伙伴某乙到捕房报称另有栈房一间,税在劳民申街,不意二十五号晚,忽失去槟榔子饼十九包,约值银五百元之谱。(《失物报案》,1897.7.27)

(46)园内新建有洋楼一间,甚为壮丽……兹欲出税与人,倘诸君有欲税居者,请至本号面商便得。(《名园出税》,1892.12.26)

(47)本坡合洛律门牌第十号建成发号灰砖生理,今经将其店位转税与阵盛发号。(《税店声明》,1907.8.15)

(48)愿将该号之名下股份抽出,同请公亲李清流、许添井二人结算交割,顶与义顺号卓瑞伦掌管承受。(《退股声明》,1905.1.10)

(49)兹吴忠信志图别业,经将联美号生理全盘归割与叶成再即叶偕再承受。(《拆股声明》,1905.1.10)

“税”在闽南话中除了具有“租金”这一名词意义之外,还可以做动词用,义为“租用”“出租”,南洋华语受闽南话影响,动词“税”使用频繁,且组合多样。“割”在闽南话中除了表示“截断”,还引申用于商业领域,表示“生意/货物的转移”,如“割货(批发货物)”、“割店(批发货物的商店)”、“交割(交易或商业上结清手续)”,今闽南话常用,比如“即批货规宗割互你(这批货整个卖给你)”。在《叻报》中,“生意”“股份”等所有权转移往往用“割”来表示,今东南亚华语特色动词“割名(‘过户’之义)”即来源于此。

《闽南方言大词典》对动词“倒”的一个释义是:“款子被吞没或账款无法收回:钱互人倒去。”在南洋早期华语文献中,这一意义的“倒”多有使用,可以直接带宾语,亦可以构成被动结构。“倒”偶尔与“欠”组成“倒欠”,用法与“倒”相同。例如:

(50)延至九月廿六日倒闭,共计倒欠各西商票号及本地郊号银项十三万五千两之多,而票商源丰润、蔚泰厚两号为最巨,共倒银五万五六千两,……蔚长厚亦被倒数千两。(《商号倒闭》《星报》,1893.12.5)

(51)近来迭接泗水来函,言该处商况之艰,……顺成号周坦禄倒一百万盾,温得祥倒三十万零六千盾,怡成号周炳旭倒二十万盾。(《泗商倒闭清单详列》,1896.10.8)

在闽南话中,“出水”表示“出海、运往海外”,《漳州方言词汇》(1883年)收录了该词。例(53)中的“透”表示“(路)通往”,例(54)的“交关”表示“交易”,三者都是闽南话特色词,仍活跃在今闽南话中。

(52)本号在叻开张茶叶兼出水生涯已历有十余载。(《冒混宜知》,1905.1.26)

(53)招人在丁律建筑本坡透吉兰儿之火车写字楼。(《宪示》,1903.11.12)

(54)嗣后凡有与坡众交关等事系用顺楔紫英公司画号,必须有丰美图章方足为凭。(《合伙声明》,1988.9.8)

(三)量词

(55)大人乘之孔明车,即脚车,每顶六十元;童子乘之孔明车,每顶五十元。(《然里直有限公司告白》,1907.11.21)

(56)招妇前来验明,内有绒衫四领,果系伊子所穿之衣。(《臬案六纪》,1906.5.11)

(57)兹有最贵重之大洋楼三间。(《贵重洋楼出售》,1888.4.20)

(58)国家准其向码官买烟土,每粒价银二十三元。(《宪示》,1888.4.28)

“顶”和“领”均是闽南话特色量词。例(55)中的量词“顶”计量车辆,“每顶车”即“每辆车”;例(56)中,量词“领”计量衣衫;例(57)中的“间”用于计量建筑物,可以搭配“洋楼”“洋行”“工厂”等整栋或大面积建筑物;例(58)的“粒”用于计量粒状或圆形状大物件。“间”和“粒”是闽粤方言共有的特色量词,今新、马华语仍延续使用这两个特色量词,并在搭配上有所扩展。

(四)“有+VP”句式

表完成的“有+VP”句式,近年来逐渐北上,大有普及之趋势,普通话亦受其影响。而在南洋华语中,受闽南话之影响,“有+VP”句式很早就已出现。例如:

(59)前数年有办东洋车二百余辆,不知何故,将车寄回港矣。(《四续陈省堂越南游记》,1888.5.10)

(60)今我商人有借棉兰福建公所,订本月廿八日晚七点齐到相酌。(《日里埠华商传单照录》,1906.6.28)

四、结 语

早期南洋华语文献中存在许多特殊的音译词,如果从现代普通话角度看这些音译词,往往“不知所云”,甚至发生误判,如胡亚丽认为“蜜酒”是与“啤酒”并列的一类酒[6],周颖认为“万兰池酒”是对英语wanzanchi wine的音译、“不湾酒”是对brandy的音译等[7],其原因在于对早期南洋社会的语言生活不清楚,缺乏方言视角的考察。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近现代汉语辞源》也没有收录这一批域外汉语音译词,这让南洋华语文献具有独特而重要的汉语词汇史价值。除了音译词,南洋华语书面语中也有不少闽南话特色词与特色语法结构,在今天的新、马华语中,这部分闽南话特色词与结构,有的被淘汰,有的仍在使用。

随着全球华语研究的拓展与加深,华语研究亦由共时转向历时,并希望逐渐建构起华语史的研究框架[8-10],但作为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华语史亟须加强其基础设施与方法论建设。由本文的研究可以看出,早期南洋华语书面语受闽南话影响较大,表现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我们需要利用不同时期的华语文献进行历时探索,才能更深入、更全面地认识南洋社会的语言生活、华语的形成与发展等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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