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犯终将受罚

冯群星

2003年，在伊拉克的战俘安置中心，一名被美军关押的伊拉克战俘正在安慰他4岁的儿子。

在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进程中，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美国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美国国务卿科林·鲍威尔、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等人被视为关键人物。

他们将战火带进了伊拉克，无数人因此失去家园、亲人与生命。而他们自己，仍然坐享权力与财富，鲜少有人遭受良心的折磨。正如扎伊迪所说：“没有人受到惩罚。”但是，历史自有公论，伊拉克人民一定会把他们作为战犯，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伊拉克战争爆发20周年之际，相关报道占据了全球媒体的头版头条，但下令入侵伊拉克的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保持了沉默。

2003年，一名英军士兵检查伊拉克居民的身份证，小姑娘露出恐惧的眼神。

2003年，伊拉克战争开始前夕，小布什（右二）、英国首相布莱尔（左二）、葡萄牙总理巴罗佐（左一）、西班牙首相阿斯纳尔举行紧急首脑会议。

从2002年初开始，小布什就声称伊拉克与恐怖分子结盟，是“邪恶轴心”的一部分，持有对美国利益构成严重威胁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2003年，在未获得联合国批准的情况下，美国纠集英国等多国联军入侵伊拉克。小布什曾宣布为伊拉克提供重建计划，通过资金等方面的援助帮伊拉克恢复稳定，促进伊拉克人就业——这些承诺显然都成了空头支票。

小布什最近一次公开谈论伊拉克是去年的事。那是一场针对战争的演讲，小布什说道：“一个人决定对伊拉克发动一场完全不合理和野蛮的入侵。”台下的观众有些错愕，小布什很快意识到自己出现了口误，他本该说“乌克兰”，而非伊拉克。在解释之后，他低声补充道：“不管怎样，伊拉克也是。”台下响起笑声。

“我没有笑，我猜，在那场战争中丧生的数千名美国士兵和数十万伊拉克人的家属也没有笑。”在当天晚上的节目中，微软-全国广播公司（MSNBC）主持人迈赫迪·哈桑评价道。

自2009年离开白宫后，小布什和妻子劳拉先是回到了得克萨斯州的老家米德兰，而后又搬到了约500公里外的达拉斯——2008年，南卫理公会大学拨出一块飞地建设了乔治·W·布什总统中心（以下简称总统中心），占地9.3万平方米，其中包括图书馆、博物馆、研究所和基金会。小布什出现口误的演讲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口误或许可以被视为小布什潜意识的投射，尽管他从未就发动伊拉克战争公开道歉。与小布什关系密切的人也从未听说他有负罪感。在2010年出版的回忆录《抉择时刻》中，小布什就伊拉克战争承认了两个错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错误情报，安全局势开始恶化时未能更果斷地做出反应。他写道：“当我们没有找到武器时，没有人比我更震惊或愤怒。每次想到这个，我都有一种恶心的感觉。”然而，他坚称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2011年，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正式宣布从伊拉克撤军，并坦言在这一问题上与小布什有分歧。2015年，小布什的反对态度依然没有变化，他在电视访问中评价撤军是“战略失误”。他几乎从不公开评论继任者奥巴马的施政举措，这是一次例外。

2004年，小布什在白宫发表纪念伊拉克战争一周年讲话，对这场战争给予“高度评价”。

总统中心图书馆的官网是这样介绍伊拉克战争的：“2002年和2003年初，美国开始向伊拉克施加压力，要求其履行承诺，改善人权、释放囚犯、断绝与恐怖分子的关系以及销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2003年3月19日，将萨达姆·侯赛因赶下台的军事行动达到了高潮。”对于“未找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战争的灾难性后果只字未提。

总统中心博物馆做了类似的淡化处理。有关伊拉克战争的内容在馆中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发给游客的小册子中，连“伊拉克”一词都没有出现。

“战时总统”的标签在渐渐远去，现年76岁的小布什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公益与艺术上。就在今年2月，他到华盛顿参加了“总统艾滋病紧急救援计划（PEPFAR）”的庆祝活动——和伊拉克战争一样，这一项目同样度过了20周年纪念。

画家是小布什的新身份之一。他说这是受到晚年开始画画的温斯顿·丘吉尔的启发。2017年，小布什出版了第一本油画集《勇气的肖像：三军统帅向美国勇士致敬》。其中收录了66幅受伤退伍军人的画像，他们都曾在“9·11”恐怖袭击后到伊拉克或阿富汗服役。书中的每幅画像旁都有一段文字，介绍这些军人如何受伤，又如何走出伤痛。

小布什的第一本油画集《勇气的肖像：三军统帅向美国勇士致敬》。

在小布什卸任后，这些军人常来参加总统中心组织的活动。小布什会和他们一起打高尔夫球。“他一直有兴趣帮助老兵特别是负伤军人，但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赎罪。”曾在小布什政府担任副国务卿、后来担任总统中心研究所创始执行主任的詹姆斯·K·格拉斯曼说。

当小布什开始将绘画作为个人爱好，并且聘请艺术教师对自己进行指导后，民调显示他在美国人心中的形象有所改善。对此，有批评者犀利地指出：“温文尔雅的艺术似乎可以擦去一些滴落的血迹。”

除了画画，小布什还不时到各地发表有偿演讲。最近他参加了北卡罗来纳州的一场高尔夫球比赛和得克萨斯州的一场棒球比赛。

“我认为充实生活的一部分就是接受挑战。我在高尔夫球场受到挑战，我在保持健康方面受到挑战，我的绘画也受到挑战。”2013年，小布什在接受《今日美国》采访时表示：“我很快乐。”

这多么讽刺！要知道，2013年被联合国巴格达特派团认为是“伊拉克自2008年以来最血腥的一年”，超过8800名伊拉克人在2013年丧生，其中7818名是平民。

在伊拉克战争爆发前后，美国媒体最关注的“2号人物”不是时任副总统迪克·切尼，而是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美国《新闻周刊》甚至把伊拉克战争评价为“拉姆斯菲尔德的战争”。

2001年，年近古稀的拉姆斯菲尔德被小布什请入五角大楼。这是拉姆斯菲尔德二度担任美国国防部长——1975年，他成为美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防部长，并主导了美国的冷战战略；这次就职，他又成了最年长的国防部长。

被媒体形容为“五角大楼军阀”的拉姆斯菲尔德从不遮掩对战争的狂热。他是小布什政府中“鹰派”力量的代表，策划和指挥了美国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两场战争。解密记录显示，在“9·11”袭击发生的几小时内，拉姆斯菲尔德已经在考虑对本·拉登以及萨达姆统治的伊拉克进行报复性打击。

然而，伊拉克战争饱受争议，美军伤亡数字不断攀升，2004年又曝出阿布格莱布监狱虐囚丑闻。拉姆斯菲尔德不得不面对“任内至暗时刻”，两次向小布什提出辞职。不过他的请求被小布什驳回，一直留任到2006年末才被另一名共和党人罗伯特·盖茨接替。

退休之后，拉姆斯菲尔德成立了自己的同名基金会，致力于“鼓励美国的公共服务”。该基金会也与一些慈善组织合作，为受伤退伍军人提供捐款和服务。

“9·11”恐怖袭击后的次日，拉姆斯菲尔德（左一）和小布什站在五角大楼前。

在2011年出版的回忆录《已知和未知》中，拉姆斯菲尔德仍然没有对伊拉克战争表示后悔。他坚称推翻萨达姆政权是合理的：“摆脱了萨达姆的残暴政权后，该地区已经创造一个更加稳定和安全的世界。”

《已知和未知》这个书名来自拉姆斯菲尔德一段备受嘲讽的“绕口令”发言。在2002年的一场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提出“缺乏证据显示萨达姆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有关联”，他云山雾罩地回应道：“有些事情是已知的已知，我们知道自己知道。还有已知的未知，也就是说，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但也有未知的未知——那些我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2021年6月，拉姆斯菲尔德因多发性骨髓瘤逝世，终年88岁。

在战争的关键推动者中，已故美国前国务卿科林·鲍威尔是迄今为止唯一公开流露悔意的人物。

2003年2月5日，带着美国情报和军事机构提供的信息，鲍威尔出席联合国会议，要求联合国安理会批准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我们向你们展示的是基于大量情报的事实和结论，证实了伊拉克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2003年，鲍威尔在联合国发言，称他手中的白色粉末是伊拉克存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证据。

他播放了伊拉克的卫星图像，手上则挥舞着一小管据说是炭疽的白色粉末。俄罗斯总统普京后来在公开场合调侃：“鲍威尔摇晃着一小瓶不明物质，说是化学武器证据，里面搞不好是洗衣粉！”

2005年初，鲍威尔向小布什递交辞呈，离开了国务院。“这将是我一生的污点。”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多次表达了对这次演讲的悔恨与痛苦。“我现在很后悔，因为当时的信息是错误的……但我将永远被视为在国际社会面前提出（战争）理由的人。”

他生前接受《环球人物》专访时也说过：“2003年2月5日，我发表演讲的日期，它犹如我的生日一样烙在我的记忆中。时至今日，我仍几乎每天都被问及或是读到关于它的内容。我反复地问自己：我本应该看出国家情报评估报告的不足，不是吗？我本该指出报告中的问题，不是吗？我懂得了面对那些表面上无所不知的专家，我应该更敏锐地发挥我天生的怀疑精神。”

2012年，鲍威尔出版了回忆录《对我有用》。书中的相关段落表示，他的内心饱受折磨：“这绝不是我的第一次，却是我最重大的失败之一，也是影响最广泛的一次失败。”“这一事件将成为我讣告的重要一段。”

但是，很多人并不接受他的道歉，认为他这番惺惺作态近乎虚伪。在不少伊拉克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战争贩子”。美国媒體也把他的演讲称为“世纪谎言”，他摇晃白色粉末的画面则成了美国发动不义之战的代表画面之一。

鲍威尔曾经在世界舞台上有着良好的声望。他有着长久的军旅生涯，但一度被视作小布什内阁核心成员中的“鸽派”，认为他对于发动战争向来持谨慎态度。

比如1991年的海湾战争，鲍威尔担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当美军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后，他建议时任美国总统老布什立即停火：“胜利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我们不该让人们认为我们是为了杀戮而杀戮。”显然，在伊拉克战争之后，这些“声望”不复存在了。

鲍威尔从小布什政府辞职后一直保持低调。他在多间公司担任合伙人或者董事会成员，其中有医疗保健咨询服务公司，也有时髦的软件公司。他还在母校纽约城市学院创立了科林·鲍威尔政策研究中心，致力于公共服务、公民参与与领导力研究。

鲍威尔再次在政坛上受到关注是在2008年总统大选期间：作为一名共和党人，鲍威尔发声支持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后来的总统大选中，他又先后支持过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和拜登。

晚年的鲍威尔鲍患有帕金森症和多发性骨髓瘤。2021年，他在感染新冠病毒后因并发症病故，终年84岁。

2002年，得知美国筹备发动伊拉克战争，时任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决定做美国的“特殊朋友”。时任英国副首相约翰·普雷斯科特曾撰文回忆，布莱尔曾给布什写过一张的便条：“无论如何，我都与你同在。”

2004年，小布什和夫人劳拉在白宫玫瑰园接待来访的英国首相布莱尔夫妇。

2010年，布莱尔接受伊拉克战争调查委员会的质询。

在普雷斯科特看来，布莱尔的这一表态是“灾难性”的。他直言，为了除掉萨达姆，英国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很多英国士兵为国捐躯、负伤，还有无数平民丧生。

据英国媒体披露，布莱尔很清楚战争的真正目的不是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而是实现伊拉克政权更迭，但这样做显然违背了国际法，否定了联合国。华盛顿的新保守主义者切尼和拉姆斯菲尔德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们对国际法的蔑视和对联合国的憎恨。布莱尔的任务是向自称尊重国际法和联合国等全球组织的工党议员和自由媒体兜售这场战争。

2003年，布莱尔的新闻发言人阿拉斯泰尔·坎贝尔监督炮制了关于伊拉克和萨达姆的“虚假档案”。档案似乎证实了萨达姆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计划，但它的实际来源仅仅是学生论文等拼凑资料。

面对伊拉克战争的悲剧，2009年，时任英国首相布朗宣布成立战争调查委员会。

7年后的2016年，调查报告终于发布：军事行动并非当时万不得已的手段，解决伊拉克问题的和平手段并未穷尽。英国与美国的关系并不需要给对方“无条件”支持，未来任何干预行动的所有方面都应受到“严格的考量、辩论和挑战质疑”。

布莱尔当天立即召开记者会予以回应。他承认发动伊拉克战争时所依据的情报评估是“错误的”，最终后果也比想象中更加“血腥和旷日持久”。决定参与美国领导的伊拉克战争推翻萨达姆政权，是他10年首相生涯中“最艰难、最重大、最痛苦”的决定，他对这一决定“承担完全责任，不会有例外和借口”。但他又辩解说，推翻萨达姆政权符合英国利益。

2007年辞去英国首相职务后，布莱尔并没有退出世界政治舞台。在小布什的大力支持下，他被中东问题有关四方（联合国、欧盟、美国、俄罗斯）任命为中东问题特使，主要职责是协助巴勒斯坦方面建设政治机构和发展经济。不过，鉴于巴以问题的复杂性，布莱尔在8年任期内建树不多，还频频遭到批评。

2011年，英国天然气公司有意开发加沙地带沿岸的天然气田，布莱尔竭力游说以色列政府接受合同。他还帮助卡塔尔电信运营商瓦塔尼亚公司在约旦河西岸开启电信运营业务。这两家公司都是摩根大通银行的客户，而布莱尔是摩根大通银行的高级顾问，每年的顾问费用约为200万英镑（当时约合2080万元人民币）。

布莱尔目前领导着自己的同名智库。

批评者认为布莱尔存在利益输送的嫌疑，但布莱尔的一名发言人辩护说，布莱尔支持这两家公司开展业务“是考虑到巴勒斯坦民众的诉求”。

目前，布莱尔领导着自己的同名智库托尼·布莱尔全球变化研究所。在伊拉克战争20周年之际，他接受了多家欧洲媒体的联合采访，仍然为战争辩护。

布莱尔声称，萨达姆发起了两场地区战争，违反了多项联合国决议，并对本国的库尔德人发动了化学袭击。考虑到这些，有4.6万名英國士兵参战的伊拉克战争“是正义的”。他说：“至少你可以说我们正在推翻一个暴君，并试图引入民主。”

两天后，英国《泰晤士报》网站用大字标题回应他：《注意到当今世界比2003年动荡太多了吗？布莱尔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