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辛波斯卡:以诗诘问世间万物
2023-04-04木浓
木浓
1996年,维斯瓦娃·辛波斯卡
辛波斯卡与她父母的新墓碑
辛波斯卡担任《文学生活》周刊的诗歌编辑和专栏作家近30年。
“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令人赞叹。”
维斯瓦娃·辛波斯卡,自100年前诞生于这个世上,直至88岁离开,未曾停止过对世间万物的热爱。万物有灵,自成一体,她爱的方式,是既凝视,又疏离;既怜悯,又尊敬。
她说:“我希望崇高和卑微、忧伤和喜剧并比而出,甚至在我的诗中纠缠交织在一起。”自认为是宇宙间一个普通的存在,她真诚坦言自己的“不知道”,带着对存在的好奇,用诗歌发问—“为什么?”
“诗歌只有一个职责:把自己和人们沟通起来。”对于这名深居简出的诺贝尔文学奖女诗人来说,从未忘记自己与诗歌肩负的责任—她的诗歌,引发惊喜、赞美的同时,也引发对生命万物的关注与思考,成为人们“精神的跳板”,尽管她的数百首诗里,写的只是生命里“微不足道”的日常体验。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大地赐予她长眠/虽然她生前/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外/别无其他珍物。”
辛波斯卡说过,自己从未有过对整个一生的设想,但在28岁的时候,她却坚信:“我之前写诗,现在写诗,之后也会写诗。”30多岁的时候,她在上述诗歌《墓志铭》里预言了自己朴素的别离。
诗人黄礼孩还记得,2015年,在辛波斯卡逝世3年后,他因为参加自己诗集的波兰文版本首发式,第一次来到波兰这个诗歌的国度:“去之前我就想好了,要到她的墓地上去看看。”一行人中午出发,先坐计程车,后转公交车,又步行寻找,一路询问,才在下午四五时找到目的地。
波兰最古老的大学— 雅盖隆大学
1996年12月10日,辛波斯卡获诺贝尔文学奖
那是一个郊区的墓地,非常普通、简单,一如辛波斯卡《墓志铭》中的描述。黄礼孩送上一路携带而来的鲜花,在墓碑前用雷州话朗诵了《墓志铭》。那一刻,四野宁静,人与万物仿佛都在精心品味。“取出你随身的计算器,用半分钟,测算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在波兰这样一个命运多舛的国度里,辛波斯卡的命运似乎算不上跌宕起伏。1923年,辛波斯卡出生于波兰库尔尼克一个普通家庭,有一个大6岁的姐姐,父亲是小职员—也有一种他是伯爵管家的说法。1926年,辛波斯卡一家移居波兰小城托伦。1931时,她随父母迁居到波兰南部古城克拉科夫的市中心—这个区域据说因为聚集了许多波兰诗人、作家、艺术家而被称为“知识分子区”。
辛波斯卡的童年确实与读书相关。她后来说自己从小作儿童诗,父亲是第一个热心读者,且时时给她奖励。然而,战争爆发与1936年父亲的去世,令她的人生受到巨大冲击。战争期间,她只能在一所地下学校获取毕业文凭。
1943年,为避免进入德国的劳动营,她进入一家铁路公司当职员。1945—1948年,辛波斯卡在克拉科夫的雅盖隆大学修习社会学和波兰文学—这是波兰最古老的大学,知名的天文学家哥白尼、鐳的发现者居里夫人均毕业于此。但因为生活困窘,1948年,她被迫放弃学业。
大学阶段,她同时在一个小编辑部做校对工作。1945年,她在《波兰日报》副刊发表了第一首诗作《我追寻文字》,这宛如是人生的一个箴言,成为她走向诗歌道路的起点,也成就了她的第一段6年的婚姻—诗人、编辑亚当·弗雷德克与她因这首处女作结缘、相恋,并于1948年结婚。
她的第二段婚姻对象,是作家科尔内尔·费利波维奇,他在1990年的意外逝世给辛波斯卡带来了深沉的悲伤。孤独是人生的命题,诗歌是永恒的伴侣。1953年至1981年,辛波斯卡担任《文学生活》周刊的诗歌编辑和专栏作家近30年,创作诗歌的同时,也撰写书评,还为波兰发现和扶持了一批青年诗人。
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就以辛波斯卡的学生自居。他曾告诉黄礼孩,自己的第一首诗就是辛波斯卡发表的。高中时代,他曾向杂志投稿,辛波斯卡回信表扬了他的诗,但认为诗歌还不够成熟,并给出了修改意见。他重新创作了诗,后来真的发表了。
在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辛波斯卡只是在波兰小有名气。此后虽然人尽皆知,但人们知晓的也只是她的诗,很少人知道,她还是一名翻译者。她擅长法语,译作主要包括三卷本法国诗选、一本波德莱尔诗歌的法文波兰文对照本。
2010年12月,美国缅因州,艺术家在波特兰艺术博物馆外投射辛波斯卡的诗歌
她还学过绘画,并在一家教育类的双周刊杂志担任插画师,拼贴画是她维持了一生的爱好。黄礼孩就曾专程到澳门参加她的画展,尤其喜欢她带着讽刺意味的作品:“跟她的诗一样,有一种‘漫不经心但又幽默的嘲弄’。”
她收藏了美好的文字,也收藏了美好的物品。克拉科夫国家博物馆曾举办一场名為“辛波斯卡的抽屉”的展览,展示女诗人家中的600多个抽屉,它们收藏着无数的明信片、打火机、工艺品。
在她看来,诗是打着赤脚插上翅膀飞翔,而散文则是穿着鞋子步行。
也许没有人能一窥她的全貌,是因为她很好地保护着自己的生活。她曾极少有地接受采访时表示:“我对我自己和我的生活并不感到满意,至少是不满意我生活中的某些插曲。可这些纯属个人的私事,我不会公之于众。这会使我内心受到损害。”这种保护几乎滴水不漏。1991年,她在德国获得欧洲举足轻重的歌德文学奖,德国国家通讯社“惭愧地表示没有掌握有关这位诗人的任何资料”。即使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她也并未因为人们的狂热而失去理智,依然与世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2019年,辛波斯卡的助理米哈尔·鲁西内克来到广州图书馆参加活动时透露,同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也是辛波斯卡的好友,曾形容她“害羞、谦虚,获诺奖对她是个负担”“她在自己的诗里面静默,她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写进诗里”。
“诗人没有传记,写作才是他们的传记。”辛波斯卡低调简朴的一生,印证了墨西哥诗人帕斯的这句话。她一生为数不多的400多首诗,写的其实就是自己的人生,无关具体的私我,无关个人的生活。
她在诗里尝试“至少部分地将我的某些人生经验融入我的诗中”,尽管“有时成功”“有时不成功”,但她深知“诗歌,和一切文学一样,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我们真实的经历和遭遇以及自我思考中汲取养分”。波兰知识界认为,她的诗流露出独立的心灵和一种信念,那就是生活中精神方面的东西比其它任何事情更重要。
“在女性的诗歌里,她不是以温柔可爱见长,却以呈现的力量赢得喜爱与尊重。”黄礼孩说,辛波斯卡的诗是对现实与世界专注的观察,抓住了这个时代的情绪。“她用想象力和哲理性帮助诗歌超越日常,融合思想和心灵,举重若轻。”
有人说,辛波斯卡可能是有意避免个人的声音过度张扬,进而影响哲思的表达。因此,她的诗“就像‘抽象’掉了任何作者个人信息的‘哲学论文’,径直由‘抽象’达到‘普遍性’”。
波兰文学素有哲学倾向的书写方式。时任波兰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维·纳符罗茨基教授,曾在来访中国时表示,波兰诗歌创作是相当丰富,也是相当多样化的。“最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在这些流派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关于人生的哲学、伦理、道德的思考这一派。”
第五位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
第五位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继承并发扬了这种哲学倾向,米沃什与辛波斯卡也都被称为“思考—哲学派诗人”。
辛波斯卡的哲思,来自对存在的好奇、关注、尊重和探寻,对人性的关怀和挖掘。她在《种种可能》中写道:“我偏爱惦记着可能性,存在自有其理由。”她在诗歌里呈现一个丰富、平等的,充满灵性与生命力的世界,如毕达哥拉斯所宣扬的,“所有的生命息息相关”,即使有许多无可奈何和失落,她也未曾失去乐观与信心。瑞典文学院曾称赞,她的写作“强有力地融合了精神性、创造性和同情心”。
她强调“我不知道”的严肃性和重要性,接纳世界的多元化和不确定,试图不断探求世间万事万物的可能性。她的每一首诗歌都可被视为响应“我不知道”这句话所做的努力,“始终把诗歌当作生命的回答,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想和责任的语言工作的方式”。她认为,“为什么”是地球语言中最重要的词,而且“可能在其他星系的语言中也是如此”。
她笃定地在诗歌的道路上行走,“光辉的思想产生了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深刻启示”。她的步伐如此轻松惬意,在她看来,诗是打着赤脚插上翅膀飞翔,而散文则是穿着鞋子步行。但这种轻快来之不易—她写于1986年的《在一颗小星尾底下》就有这样一句:“我借来沉重的字眼,然后费尽锤炼,炼得它们看起来轻盈灵动。”
正是因为这种轻盈灵动,她被誉为“诗界莫扎特”。莫扎特的音乐,永远处于“从悲向欢、从恶向善、从死向生”的转化中,而辛波斯卡的文字同样具有“向欢、向善、向生的力量”。
在主持《文学信札》的时候,辛波斯卡曾写信回复一些文学爱好者。在一封信札中,她引用了卡尔·桑德堡的金句:“诗是生活在陆地却希望能飞在空中的一种海洋生物所写的日记。”
也许这就是她未曾设想自己的一生,却以诗开始、以诗结束的真正原因。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