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化钱币图像设计流变探析
2023-04-02沈爱凤
汪 璐,沈爱凤
(1.安徽艺术学院 设计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2.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一、希腊化钱币的发端
早在公元前7世纪初,小亚细亚中西部地区的吕底亚王国(公元前1200 年—前546年)即开始使用打压法铸造正面为动物图案的钱币,此技术快速向周边地带传播。公元前6世纪,希腊各城邦已掌握此铸币技术并加以改良,使硬币图案变得更为清晰,装饰得更为考究。由于各城邦的铸币制度不同,这个时期希腊钱币的构图排布及图案式样呈现多样化的特点,分为雅典制、科林斯制和厄基纳制三大体系。其中雅典制的单位为“德拉克马”,并于希腊化时代一直被沿用。
公元前336年,腓力二世(公元前359年—前336年在位)之子亚历山大三世继位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东征波斯,占领埃及,横扫小亚细亚至两河地带,并直抵印度河流域,建立起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后第二个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庞大帝国。亚历山大东征使马其顿人将希腊文化从地中海带到了遥远的东方世界,也带来了写实表现手法的铸币图像设计传统。随着军队的不断东进,亚历山大东征后的希腊化世界广泛使用的“希腊化钱币”也被称为“亚历山大式钱币”,这一时期的钱币之上出现了亚历山大的头像,以作为和既往希腊钱币的区分。秉承着对诸神的敬畏,背面通常以宙斯、赫拉克勒斯、雅典娜和尼凯等各式希腊神祇图像为主体,并配有希腊文字,寓意其伟大和战无不胜,以及统治的神圣性及合法性。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逝世,帝国被他的将军们所瓜分,分裂为马其顿、塞琉古、托勒密等王国,其钱币设计大多继承了亚历山大式钱币的图像风格。统治者将亚历山大形象铸于钱币之上,声明般以证自身是已故国王的合法继承人。这枚由“继业者”利西马库斯(约公元前361年—前281年)所发行的四德拉克马银币,于兰普萨科斯铸造,其图像采用的是希腊化时代最普遍的钱币设计样式(图1)。银币正面为带公羊角的亚历山大侧脸像,其头上的山羊角是神格的体现,有着主神宙斯和埃及太阳神阿蒙神的混合象征意味,背面为向左而坐的雅典娜,右手托着尼凯,左手搁于盾牌上,身后见有希腊语铭文BAΣIΛEΩΣ ΛYΣIMAXOY,即“利西马库斯国王”。
图1 利西马库斯所发行四德拉克马银币,公元前305年—前281年,大英博物馆藏
二、诸希腊化王国的传承
希腊-巴克特里亚(公元前256年—前130年)位于阿姆河上游南部地区,即今阿富汗北部、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南部一带,与帕米尔接壤,作为希腊化的东方王国,此地是“希腊-巴克特里亚文明圈”或是“远东希腊文明圈”的核心区域之一。[1]公元前3世纪中叶已有跟随亚历山大东征的希腊-马其顿人在此定居并建立新城,此后的三百年中有相当数量的希腊人分布在此区域。[2]72
中亚历任巴克特里亚国王、帕提亚国王的钱币可以看作是古希腊及希腊化时代钱币的翻版,币面图像设计沿用了古典的自然主义风格,正面多为雄姿英发的当朝君王头像,以侧面表现居多,亚历山大图像则被取代。这些肖像神态生动且富有个人特点,个性化的表达突破了以往在钱币上只能表现理想化威严君主形象的传统,奠定了中亚希腊化钱币的新标准样式,如阿富汗北部出土的巴克特里亚狄奥多特一世、巴克特里亚王国幼赛德莫斯一世银币等。由于金、银、铜这些材质具有较佳的延展性,适合打压成型,希腊化时代的钱币亦采用打压法工艺进行制作,有些也结合了本土的叠铸法,高超的铸造技术,使这些希腊化时代的钱币同样堪称精妙绝伦。值得注意的是,巴克特里亚当地居民并没有放弃原有的宗教信仰,在部分钱币图像上也体现出当地文化并没有被希腊文化所完全征服这一事实。
公元前2世纪中期,大月氏人来到中亚并占领北方游牧民族塞种部族的中亚北部领地,塞种被迫向南迁徙,他们摧毁了巴克特里亚的希腊人王国,希腊残部退守到曾占据过的印度西北部。为了在新地区继续进行统治,这一时期他们发行了一些具有印度地方文化和宗教色彩的希腊化钱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希腊文化与印度文明间的融合情况。
动物图像,特别是大象的元素开始出现在钱币之上。据《亚历山大远征记》记载,亚历山大的军队曾多次俘虏并拥有大象,[3]111当亚历山大的舰队在希达斯皮斯河岸起航时,赫菲斯提昂所率领的部队有大象多达两百头。[3]313尤其是在继业者战争中,象兵在希腊化世界的战场前线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亚历山大为了纪念对印度的占领,也曾发行过带有战象图像的纪念性钱币,这枚带战象的亚历山大纪念银币(图2),正面为骑士与战象正在激战的场景,背面可能为亚历山大和骁勇善战的印度国王坡拉斯(公元前326年—前321年在位),亚历山大身穿盔甲,左手持霹雳,右手持橄榄枝,左上方的胜利女神尼凯正在为其加冕。币面铭文除了通行的希腊文外,还开始出现印度佉卢文,用以翻译希腊文。希印双语币的形制于米南德一世(Menander I Soter,公元前165—前130年在位)时期被正式确立,这枚印度-希腊时期米南德国王所铸银币(图3),上有国王的半身像和手持霹雳和盾牌的雅典娜女神像,并有希腊文和佉卢文共同书写的国王姓名,正面为希腊语铭文,即“救世主米南德之王”。这种双语币种的开创不仅使货币在当地的流通更为畅通无阻,还彰显了统治者对当地文化的尊重与吸纳。
图2 带战象的亚历山大纪念银币,约公元前322年,大英博物馆藏
图3 米南德一世国王银币,公元前155年—前130年,大英博物馆藏
希腊化王国的钱币在此时期也开始展现出对佛教艺术语言的融汇。上文所提及的米南德一世是印度-希腊王朝最著名的君王之一德米特里二世之子,有学者认为其就是中文佛典《弥兰陀王问经》中的弥兰陀王(Milanda),但也有学者对此表示质疑,因为Menander中的nan音与Milanda中的lan音未必是对应的。米南德一世信奉并推行佛教,许多当地的希腊人后裔改信佛法,客观来说,佛经文本为我们提供了希腊国王皈依佛教的部分文献佐证。印度-希腊王朝曾发行一种流通甚广的四方形钱币,正面为象征佛教八正道的法轮, 反面为融合了希腊艺术表现传统的棕榈枝图案,并铸有“Dharmikasa”铭文,意为“佛法的追随者”,强调印度河文明的文化语境。
三、帕提亚帝国时期的交融
公元前3世纪中叶,西亚地区的政治局势发生剧变,阿萨息斯一世(公元前247年—前217年在位)建立帕提亚帝国。作为王权的象征,希腊式钱币的图像设计随着政治格局的变化而发生改变,希腊化钱币进入了希腊形制与东方文化因素相交融的新阶段。
帕提亚帝国(公元前247年—公元224年)作为伊朗高原地区古典时期的奴隶制帝国,起初是波斯帝国23个行省中的一个,[4]133后被亚历山大帝国征服,长期受到希腊化文化的陶染。作为拥有多种宗教体系和信仰的强大帝国,从尼萨、木鹿等地的城市建设可以看出,帕提亚人擅长创造性地革新古老传统,并发展出新的艺术表现手法。帕提亚作为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继承者,王权神化的思想继续盘踞在艺术领域的上空,形成了服务于王权的帕提亚官方艺术。王权与神权集中地反映在钱币设计之上,在接受希腊化钱币遗产的同时,强调自身文化特点,保有了明显的波斯及游牧民族特征。
帕提亚钱币沿用了亚历山大式钱币的币制,主要为一德拉克马(约4克)和四德拉克马(约16克)这两种币值。以银币居多,含银量高,在后期随着国力渐衰含银量稍有降低,也现存少量铜币,未发现金币。钱币铭文为希腊语,“爱希腊” “王中之王”是帕提亚钱币铭文上常见的国王自我标榜的名号之一,[5]脱胎于塞琉古,以彰显其凭借武力从希腊化世界中独立,并于塞琉古王国国土上进行政治统治的正统性。在战胜塞琉古二世(公元前246—前225年在位)之后,币面头像旁开始出现了“国王”的铭文。在占领伊朗东北部的赫卡尼亚后,则变成了“伟大的国王”。钱币正面多为国王“无须头像”,大部分面向左方,也有少数为正面像或面向右面,外貌具有典型波斯人种特点,并头戴流行于希腊化地区的束发带或游牧民族特色的毡帽。钱币背面为同样身着波斯传统服装的国王坐像,手持象征天神赋予统治者权利的弓弩,坐在希腊钱币上宙斯等神祇常坐的椅子或脐石上,两边排列有希腊语铭文,标有AR-SAKOU,ΒΑ?ΙΛΕΨ?(?为空格,表示字母不清楚或有缺失),以及各种赞语(图4)。
图4 阿萨息斯一世银币,公元前247年—前217年
米特里达特一世(公元前165年—前132年在位)时期,钱币铭文演变为“阿尔萨瑟斯国王、专制君主”等,这个称号强调了帕提亚所取得的政权独立。值得一提的是,早期帕提亚钱币还有一个区别于其他希腊化时代钱币的特点:大部分钱币只铭刻了开国君主阿尔萨息一世的名字,无其他后任国王的名号。米特里达特一世统治时期利用塞琉古王国留下的造币场铸造新币,钱币图案上延续了诸多希腊化元素。有些也参照塞琉古王国样式,增加代表发行年代的希腊字母符号,此前大部分帕提亚钱币是无明确纪年的。反面的图案除了持弓弩的国王形象外,还出现了宙斯、赫拉克勒斯等希腊神祇图像。
帕提亚王权与神权同时出现在钱币之上,并关联紧密,体现了王权神授与政治权力继承的正统性。但伴随着希腊式政治体制影响力的衰微,希腊化文化逐渐失去根基,希腊语铭文的字迹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一些国王的名字开始使用帕提亚文。但直到帝国灭亡,钱币的总体形制也并没有发生根本上的改变,足以说明希腊化文化在帕提亚地区的扎根之深。
四、贵霜帝国时期的本土化
当大月氏攻入中亚建立起庞大的贵霜帝国(公元30年—375年)后,亦开始模仿希腊人铸造钱币,贵霜钱币深受希腊-罗马文化影响,对于丝绸之路沿线古国历史文化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是对宗教传播溯源、古代历史研究及断代等,都具有珍贵意义。
公元1世纪时,出现了最早的贵霜货币,造币厂位于巴克特里亚及和喀布尔一带,这一时期的贵霜钱币风格杂糅,对印度-希腊、印度-帕提亚及印度-塞种和罗马钱币皆有模仿,并融入了犍陀罗艺术元素。贵霜时期钱币的本土化发展,主要表现在币面国王形象的塑造上,强调贵霜自身的文化特色,国王通常为站立姿态,这在希腊化钱币中并不多见。迦腻色伽(公元127年—150年在位)统治时期,佛教有了长足发展。钱币正面可以看到贵霜国王身穿游牧民族衣饰与鞋履,手持权杖,头部有头光,肩部带有迦毕试式样的火焰纹,钱币背面通常还有带头光、背光的立佛像。火焰纹的出现是波斯琐罗亚斯德教影响贵霜的产物,头光、立佛是贵霜崇尚大乘佛教的结果。例如沙-琪基-泰里出土的一枚著名的迦腻色迦一世金币,正面为贵霜国王持赫拉克勒斯的棍棒和波塞冬的三叉戟的形象,背面为右手施无畏印的佛陀立像。贵霜钱币上还出现大量表现中亚娜娜女神和一些本土化后的希腊神祇造型,如喀布尔出土的这枚贵霜金币,主管丰收的中亚本土娜娜女神头戴桂冠,身着长袍,手持ko-nyukoupia(吃花果的兽),并伴有希腊语铭文。
公元前2世纪,由于大月氏的到来,塞种被迫撤离中亚北部七河流域,向南方逃亡。大月氏败于乌孙后,也被迫南下占据了巴克特里亚,将塞种赶往南方。塞种形成若干分支,在今阿富汗、巴基斯坦及印度河流域等地建立了一些塞人王朝,如毛厄斯(公元前85年—前60年在位)和阿泽斯(公元前60年—前20年在位)统治的以犍陀罗西尔卡普为中心的印度-塞人国家,还有印度-帕提亚王朝(Indo-Parthian Kingdom,约公元前12年—132年)。这些后期的塞人王朝已经远离了原中亚北部属地的文化传统,接受并融入了中亚希腊化文化及印度文化,他们也模仿并铸造了大量希腊化钱币。印度-塞人钱币上常见有国王侧面头像、国王骑马出巡像、希腊化女神立像等众多图像。
在犍陀罗平原出土的希腊化钱币图式丰富,不仅有佛像、希腊神像、帝王像和希腊化文字,还有许多来自欧亚大陆各地的精美纹样出现其中,文化内涵丰富。如六出花纹的多种变化形式、草原或印度特点的动物纹样、枣椰-忍冬(金银花)纹样、葡萄叶、三叶饰、圣树、玫瑰纹、莲花纹、联珠纹、卐字符、海豚纹、拱门饰、四叶纹、眼形纹等。
五、萨珊波斯王朝时期的再造
公元3世纪初,阿尔达希尔一世(公元224年—242年在位)推翻帕提亚帝国,建立萨珊波斯王朝(公元224年—651年),并推进了全新的钱币图像设计风尚。古波斯居鲁士大帝(公元前559—前530年在位)时代即开始铸造流通于两河流域及伊朗高原地区的金币大流克,萨珊波斯继承了古波斯发达的铸币系统,铸币传统积淀深厚。后由于希腊化的影响,萨珊波斯的钱币亦呈现出希腊化钱币的少许特征,正面为萨珊国王像,但背面图像却变为了琐罗亚斯德教(即祆教,也称为拜火教)的祭火坛图案。
这枚萨珊波斯银币(图5)于巴格达东南方向的忒息丰铸币厂铸造,以波斯经典纹样连珠纹为外缘,使用希腊化字母。正面为希腊化的萨珊波斯王朝阿尔达希尔一世头像,头戴萨珊王冠,工艺细致,反面为琐罗亚斯德教火坛,熊熊火焰正在升腾。出于赞颂光明、拜火的习俗,萨珊波斯钱币背面通常会出现单个的火坛、两位祭祀或者王室成员呈对称状立于火坛边、火焰中升腾出现半身像这三种表现形式。在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均出土了大量属于萨珊波斯东方领地的钱币,即贵霜-萨珊钱币,甚至还出现了毁灭之神湿婆等印度河神祇,混合主义色彩浓郁。
图5 萨珊波斯王朝阿达希尔一世银币,公元233年—238年
六、总 结
希腊化钱币的变迁历史与丝绸之路紧密相连,钱币作为国家公信力的象征,凸显出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对多元文化和信仰传统的兼容并包。作为希腊化时代无可取代的交换媒介和流通手段,各历史时期、不同地域的希腊化钱币直接推动了东西方物质文明的交流及多元文化的四方融汇,在古代欧亚大陆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些亚历山大式钱币以雅典的阿提卡币制为基础,历经诸希腊化王国的传承,并同帕提亚、贵霜及萨珊波斯的文化及国家信仰相互整合,宗教融合现象显著,其在不同地区仿制、改造、创制、流通的过程也是东西方文化间继承、碰撞、交流、融合、蜕变的缩影。伴随着希腊人在西亚、中亚、印度等地的统治走向终结,希腊化文化在这些地区的影响力逐渐式微,随着王朝更迭,钱币艺术风格由对希腊形制的延续与泛化让渡于本土化特征的强调,诸多神祇从形象到意涵上被多重加工,但王权与神权始终“共生互佑”。希腊化钱币图像设计的流变过程,即是希腊化影响力消融于东方世界历史进程之中的过程,由于部分历史文献的相对匮乏,钱币的研究作为文化交流可靠的实物依据,具有相当的政治、历史及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