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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里的光与影

2023-04-01浙江大学陈可越锐角网ID北玄狐陈木小

中学生天地(B版) 2023年2期
关键词:紫金港芭蕾泡泡

文/浙江大学 陈可越(锐角网ID:北玄狐) 图/陈木小

那天傍晚,我坐在理发店的镜子前,顶着刚剪好的头发——齐刘海,齐肩发。我想露出一点微笑,好让理发师知道我挺满意,但他先开口了:

“你是学生吧?”

我回答“是”。他立刻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只有学生才会剪这样的头发。”我默然。

人们常说的“学生气”,似乎说的是一种未经社会锻打的天真、循规蹈矩的谨慎。我并不觉得“学生气”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自己与生俱来或后天积累的气质,一点一滴,形成当下的你。

日积月累的是回忆。时空好像没有流逝,只是不断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储存于脑海深处的某个角落,等待有一天被重新捡起。

倘若如此,眼前的世界在我们脑海里是什么样子?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还是一草一木皆在心中?如果是一匹马,我们记住的是“马”这个名词,还是马的四蹄、鬃毛和脊背?

我不是徐悲鸿,闭上眼睛,我想象不出一匹马的全貌,顶多浮出几个失真的影子罢了。

秋天会把紫金港校区医学院的杏林染得金黄,每年都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天天泡在实验室里,和那些还算可爱的小黑鼠厮混,每天教它们一些东西,或者记录它们脑子里胶质细胞的信号。那些细胞在成像视野中不停闪烁,此起彼伏,有时倏忽即逝,有时又如阵阵波浪,经久不退。每当这时,徐悲鸿的马总会跑进我的脑海里,让我不禁去想,我脑子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记住的东西是什么样的?

我记住的东西恐怕不算多,事实上我很健忘。目之所及,我尚且未能把东西全然记住,更何况在我看不见的远方,又有千千万万的事情正在发生。坐在老和山麓的教室里,教授在讲焓和熵,讲生化反应的热力学过程。与此同时,秋天金色的阳光渗进玻璃窗,一时间暖流涌动,看不见的热力学过程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玉泉种满了香樟树,密密匝匝的树叶浸在金黄色的阳光里,构成一幅无尽绵延的画卷。这时,起风了,树叶在初秋的大风里拼命招摇,摩挲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填满了空旷的秋天。世界一下子变小了。

上一次我惊讶于这种声音,还是在去年的莫干山路上。那是我学芭蕾的必经之路。每周有那么几天,我从学校教室、食堂、寝室的三点一线短暂逃离,来到月亮路的教室。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有长长的落地窗,远处的红屋顶被下午的阳光勾勒出舞裙的轮廓。虽然无数次走过莫干山路,但那一天下午2点,当一阵风吹过半是金色的法国梧桐树,残余的阔叶发出了同样的沙沙声响,只是更高更远的湛蓝天幕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时,四周空旷得让人害怕。

不一会儿,车水马龙的喧嚣重新浮起,填满了我周围的世界。

懿子说,我总是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学芭蕾的时候遇到了她。她死皮赖脸地凑上来,硬生生地闯入我的世界。如果不是这样,我这个慢热的人,不太可能和她成为闺蜜。

很长时间内,我仍然待在我的世界里。最初,往往是她喊我“蠢”,喊我“呆子”,我忍不住回敬她,然后开启话题。我记不住动作组合,她故意撺掇老师让我上台讲解动作,因为出丑,逼得我开始在课后背动作。她和我拍照,嫌我刘海被汗打湿,像梅干菜一样,后面却拿照片当头像。我上课迟到,她给我占好了把杆的位置,拿瑜伽砖一块块垒起来,挂上一件外套,煞有介事地拍给我看,我那天即便本不开心,也笑了。

她带着灿烂阳光,成为我的世界里的不速之客,直至被夹道欢迎。进实验室以来,我慢慢放弃了一样样东西,淡出了一个个圈子,除了芭蕾圈子。这里面,懿子居功至伟。有一次她劝我说:“不要把芭蕾当成负担。有空就来,没空就先忙你的。”说得这么有道理,我再不幡然醒悟,就对不起她的良苦用心了。

毕竟,如果我的世界只剩下几个师兄师姐、几只小黑耗子,未免太过贫瘠了一些。我想方设法地丰富我的世界。世界这么大,人不可能踏遍每寸土地,每个人生活在其中并苦心经营的不过是个很小的世界。每个人待在里面,就像一个个飘浮的泡泡。我曾试图捉住泡泡,把它扑倒在草坪上,翻开手,却什么都没有。泡泡大约只能自己飞。

有趣的是,泡泡像一面哈哈镜,能映照出外面的花草树木。但是,上普通物理学的时候,学到薄膜干涉,泡泡立刻变成了一板一眼的公式,“啪”地破灭了。

世上有两种不幸的人,一种人讨厌物理和数学,整个高中和大学却没有一天能摆脱它们;还有一种人巴不得天天抱着数学书啃,却阴差阳错地进了公共管理系。更不幸的是,前一种人就是我,后一种人我也碰巧认识一个,他就是Y。Y的父母都是医生,Y很想读医学专业,至少也读个理工科,而不是“没用的”公管。我忍不住设想,倘若我们两个易位处之,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巧的是,我们都喜欢辩论。不过我只是喜欢,而他热爱且擅长。作为学院辩论队的队长,他兴致勃勃地拉我参加新学期的比赛。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观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话语中那个思辨的世界,随着他的节奏思考和前进,有时一下子茅塞顿开,让我不得不回过头来重写我的一辩稿。

我们有一次讨论了福山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书里有一句话,“寻求不平等的承认的欲望,构成了一种有价值的生活基础”。我觉得“不平等的承认”恰如其分,因为人们正是害怕成为最后的人,所以争先恐后地往前冲,彼此倾轧。但他却觉得这种说法太悲观,也存在一种动机是出于追求平等,这种人不该像福山说的那样被蔑视,因为社会和谐离不开他们。

很多次,我坐在后排,看着Y从席上起身,然后从容不迫地开始结辩,说得条理清晰、抑扬顿挫,最后画龙点睛地提升了价值。他总能揽得最佳辩手的桂冠。而我越是想好好表现,就越是紧张,好像在那一瞬间,脑细胞停止了呼吸,递质停止了流动,思维停止了运转。

我远远望着他,仿佛透过五光十色的泡泡,窥见了映射出的另一个世界,那里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一切秩序井然,有因有果。而我呢,不加选择地把所有回忆堆进我的世界,乱糟糟地堆成小山。

那天辩论赛后,一群人照例去吃饭。在北街烧烤,我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其实那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在我的眼里,一切好像忽然冷却下来。吃完烧烤出来,一群人分道扬镳,我和他也越走越远,好像两个被风越吹越远的泡泡。

后来我一直很讨厌烧烤。何况烧烤的味道太大,留在衣服上经久不散。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喝粥也能有这种效果。

大概很少有人会请朋友大晚上去喝粥吧,但D绝对是其中一个。

紫金港冬夜的寒风把骑车的我冻得手指发麻。当我搓着手爬上一家粥铺的楼梯时,他已在那里坐了许久了。我们都点了一份粥,但我猜重点并不在于粥,因为我们每次见面,最后都免不了拿出电脑开始谈课题,不管是在人都快走光了的食堂,还是晚上教学楼的走廊上。

每次听D讲话,我都不禁暗暗感慨一年时间怎么能给人这么大的差距。D讲着自己做科研的心路历程,又谈起赴美深造的计划,希望我能少走些他走过的弯路。那时我还摇摆不定,既不知道要不要转专业,也不知道要在目前的专业选什么方向。他却觉得我的专业挺好,至少根据他的经历,我即将学的东西会很有用。那是我第一次听别人这么有理有据地分析。粥被遗忘了,反正D已经放弃了剩下的半碗黑漆漆的甜粥,他说点这个粥是他这天唯一后悔的事。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课题,像D那样带着师弟做事,教师弟怎么做实验,和他聊课题,也聊日常,好像越来越能理解那天D说的话。

喝完粥回去,那件外套我嫌弃了很久,但并不妨碍后来我把那家店的粥列为了心中的top 1。

只是后来,D说起他去医院拜访一位仰慕已久的老师,我才后知后觉地了解到,他原来曾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如今依然在治疗中。那么乐观、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生病呢?甚至当我消沉绝望的时候,这个人还想方设法地开导我。

也许,我从来没有见过完整的肥皂泡,因为我从来都只能从外面欣赏它的流光溢彩和它映出的花花世界,却永远不可能从里面的世界看向外面。

如今D已远在纽约,和我身处世界两端,难以相见了。但我知道,我们两个都找到了自己的路,他继续深造,我也不再摇摆,下决定走我的医学路。

凌晨4点的紫金港,离熟睡的人们很远。做完实验,一个人走在医学院的路上,周围只有蛐蛐此起彼伏的鸣叫。从来没有一刻像此时那样,让我觉得如此自由,因此步履格外轻盈。

当你的目标变得很纯粹,世界就会变小。从玉泉的老和山上骑车,一路笔直地冲到校门口,目视前方,只听见耳畔狂风呼啸。像小时候躺在露台上乘凉,觉得离天空很近,无遮无拦,天鹅绒般的夜幕上缀着一颗颗星。其中有一颗又大又热烈,低低地垂挂在屋顶,几乎要滴下来。那时我还不知道它叫维纳斯,只是迷迷糊糊地在夏夜的凉风里打瞌睡。突然,一阵隆隆的声音自地平线升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滔天巨浪袭来欲把我淹没。是飞机!我一下子掉进了现实世界。

这些回忆那么强烈地印在我的脑海中:芭蕾教室里给我拥抱的懿子,一起辩论的Y,天南海北聊到深夜的D,连同紫金港的金色杏林、玉泉的高大香樟树,入木三分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海马体的神经元和星形胶质细胞交缠成错综复杂的网络,皮层的印记细胞以某种特定方式放电,递质和信使们有条不紊地

忙碌着,所有无形的回忆最终以物质的形式沉淀下来。一样东西在世上消亡了,如果被铭记,也许它能算作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即使如此,我也很难想象,这世上不计其数的东西,我们要如何记住。那些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绿叶,树梢上旋转跳跃的风的形状,飞奔而过的松鼠毛茸茸的尾巴,飘浮在蓝天上像瀑布或重楼般的白云,那些光与影,我们要如何记住?

闭上眼睛,一切都消失在黑暗中,只有刺眼的阳光印下的一团阴影。

但我知道,在我不论睁开眼还是闭上眼都看不见的地方,百万亿个神经元组成了另一条银河,每时每刻都星辰闪烁,一个又一个血细胞争先恐后地挤过蛛网般的血管,细胞与细胞通过电和化学信号交换着各种各样的信息,神经元胞体上发起树杈般有长有短的突起,向四面八方延伸。百万亿颗星辰彼此交联,点点星光编码了这个世界上思维的存在和物质的表征。我们的思想有时像畏缩的乌龟,据守一个小小的壳,中缝核团黯然失色,5-羟色胺不再发声;有时又像脱缰的野马,纵情驰骋在一方天地中,脑桥的蓝斑神经元发出耀眼的星芒,照亮了几十万个神经元,去甲肾上腺素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那个世界有没有尽头?没有人见过。

即使这个看得见的世界,我也不知道尽头在哪,但对于我的小小世界来说,目之所及就是世界尽头。每走一步,我的世界就亮堂一分,直到有一天,这个小世界自己也能发出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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