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丹吉林沙漠(散文)
2023-03-30杨献平
杨献平
沙漠雨和风暴
沙漠无雨,少雨,再正常不过。刚到沙漠的那些日子,我总是不自觉地将沙漠和人的穷富现象联系起来。我想,雨水就像世上的资源,分配严重不均。多雨的南方几乎每年都要洪水滔天几次,暴雨连击大地,汇集成河,害得那么多人家如飘蓬,攀在屋顶或是高树上面以求活命,看着汪洋汹涌,心惊胆战。倘若有亲人罹难,更是号哭悲怆,难以自制。而往往在这样的时刻,巴丹吉林沙漠一如既往地烈日长天,暴烈的日光怒火分溅,干旱和灼热犹如一张巨大的铁饼,笼罩着瀚海之地。
世界如此之大,每一个地方的气候也都会千差万别。即便是相距几百米的地方,这边暴雨雷霆,那边可能艳阳高照。李商隐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無晴却有晴”看起来是一句艺术性的诗歌,其实也是从现实生活中撷取而来的。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初,我时常流鼻血,在睡眠的午夜、早晨,甚至吃饭的时候,无声息的血流滴落,有时候还很猛烈。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得了什么病,很是惶恐。老战友笑着说,这是家常便饭,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问他们这里为什么不下雨,老兵哈哈笑说,要是下雨的话,这地方还会是沙漠?我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而相比代代沿袭,蜗居沙漠,以土地、狩猎等方式繁衍生息至今的当地人,我们只是一些轻飘飘的外来者,不知要在这里混迹多少时日的过客。我们所承受的这些,对当地人而言,只是一点轻微的“皮外伤”。
而我始终感到庆幸的是,巴丹吉林沙漠不仅接纳了我这样的一个农村青年,而且不动声色地用长辈的姿态要求我,在沙漠生活,必须时刻像一棵杨树那样坚韧地生长。在这一过程中,沙漠对每个人采取的“态度”都是相同的,狂怒的排挤和打击,看起来是侮辱、伤害,其实是它特有的对人进行的身心历练方式。
春秋冬季的沙尘暴、狂风,夏日的红日炙烤。寒冷到极端,温暖到极致。因为降雨量极小,巴丹吉林沙漠和它附近村庄的贫瘠、苦难与无奈的现实,总是让人无端疼痛。我觉得这样太过不公,西北高原本来就是雪山巍峨之所,也是万涓成水,润泽人间的策源地,但悖论的是,诸多的水流向了更低的地方,以至于江河湖泊的位置,几乎与海平面持平。老子的《道德经》中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句话的另一个侧面,则说明,水始终是利于他者的,它们并不会自我服务与满足。
有些时候,我在单位旁边的弱水河边,坐在红柳树荫下冥想,地面上的蜥蜴、甲虫和蚂蚁似乎并不悲伤,它们只是不断地在某个地方为了一日三餐而劳碌。高天似乎久坐不动的至高王者,它的姿态令人神往而又沮丧。那些流云是自由的,当然还有风。这时候,我才觉得世界万物,流动和变化才是最为恒常的状态,也是不二真理。
往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涵盖了整个阿拉善高原,那里曾经是匈奴大军出入的通道,也曾经是丝绸之路北道的要冲。那里还有苏泊淖尔、嘎顺淖尔,以及大片的胡杨林,漫漫的戈壁之中,还有形状和色彩别异的玫瑰石。然而,再美好的事物,也难以与沙漠匹敌,也都依靠沙漠而存在。它是雄阔的、广袤的、宽容的、自由的、温暖的,同时也是促狭的、暴躁的和反复无常、赶尽杀绝的。当然,沙漠不会猜测我对它的一切看法,它无言,只是一味地静若处子或是愤怒地扬起大风。如此的情景,如大音希声的绝唱,如绝望的席卷和覆盖。
在沙漠,风暴是一门功课,风中的沙漠,就像杀人无算的魔王,总要以某种摧枯拉朽的方式来证实自己的至高无上。1993年春天某日,它暴怒的吼声猛然袭来,抄起沙漠深处寂寞许久的沙砾,万箭齐发,尖锐的呼啸一下子惊散了我们闲散的心情。那一个中午,风暴不宣而战,浓黑的阴云突然天马奔腾,以迅不掩耳之势,占领了天空,众多的巨大的马蹄从沙漠腹心纷至沓来,在我们容身的沙漠边缘绿洲和小镇之中,奔跑、践踏、冲击、撕扯。房屋剧烈摇动,发出吱吱的声音;不远处的工地临时帐篷、油毡和木板犹如一只只展翅的大鹰,在浑浊的风暴中心飞速翻卷。接着是一阵沉闷响声,营区当中那座已经耸立了三十多年的水塔倒了,残砖碎泥匍匐一地。人们惊慌的奔跑和呼叫仿佛来自地狱。众多的生灵噤若寒蝉。村庄飘摇,许多农民半生辛苦,赖以安身活命,遮风挡寒的房屋变成了瓦砾碎片,随着持续狂怒甚至绝望的风暴,坍塌在地或者飘向远方。
许久之后,风暴撤退,阳光重新降临。在那一瞬间,已经消失了的和宣布破灭了的又都回转身来,再一次蓬勃起来。窗台、地面和床铺上覆着一层厚厚的尘沙,口腔和皮肤上干燥飘浮着灰尘的气息。窗外,歪倒的树木和它们的残缺肢体随处都是,呈现着地震或是战争之后的狼藉。与此同时,村庄里巨大的哭泣声涌来,隐约而真切,那么多的农民站在自家房屋倒塌的废墟前,捶胸号啕,他们哭喊的声音凄厉而无奈,令人胆寒。
因为水泥钢筋的缘故,我们栖身的小镇虽然到处狼藉,可没有一座建筑倒塌,只是多增加了一层尘灰,看起来更加灰旧不堪罢了。我也知道,独标其高的人和事物总很容易被更强大的东西摧毁,处在风暴中心的事物,也最容易被拔除,甚至被迫挪移或者消失。但庆幸的是没有人受伤,这也是风暴的悲悯之心的体现。对于久居沙漠的人来说,经历一场风暴,损坏一些器具,不过是一场精神洗礼或摧残,只要生命还在,理想和生活还将按部就班。
风暴老谋深算,一般不轻易露面。风暴毕竟是风暴,一种无可回避的自然现象,它的来临和消失都遵从它自然的意志。而人却不能够完全服从自己内心的意志,受限于环境、集体和他人的时候太多。村子里的农民们平整了废墟,在原来的位置上,他们自力更生,又用黄泥凝固的土块砌起新的安身之所,但这要耗费他们多年积攒的一点钱财。这也很不幸。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虽涟漪不断,但一般不会遭遇突如其来的、浪涛般的灾难。
而不缓不疾的沙尘暴更像是沙漠自身的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对常年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来说,承受和经历连绵的沙尘暴更像是一门必修的人生功课。通常,盼望的和煦春天还没有露出模样,一阵风起,来自巴丹吉林沙漠深处和我们生活中的轻浮灰尘就会蜂拥着,一粒粒,一颗颗,在树木和鸟雀的翅膀上面,在我们必须要不断吞吐的空气中,悄无声息地循着嘴巴和肠道,进入到胃部乃至血液。所有人的身体慢慢地被灰尘充满,甚至深入到肌肤之中,灵魂之内。
巴丹吉林沙漠,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在这里所有的活动的痕迹,以及某些意念和内心的想法,哪怕电光石火,刹那转换,也都一定是我这样的一个人在此活着的证据所在,虽然可以逃离,但留在这里的属于个人的气息,乃至已经融进血液的沙尘,你走得再远,你的脸庞、肺腔和血液,还都呈现着巴丹吉林沙漠的颜色。
长时间生活在这样的一种氛围里,对绿色的珍爱,出于天性而又甚于天性。每年春天的时候,我们都种植一些树木和花草,尽可能地把这一座处在沙漠边缘的小镇美化起来,多一些绿色,也多一些替我们阻挡风沙的围墙,也让常年枯燥的目光有一次被滋润的机会。而毒辣的阳光却不体恤我们的心情,到处都是它的火焰,往往,有些树苗刚栽下,因为常年的风沙与干旱,总是会“出师未捷身先死”。无论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看到,干裂的土地张开无数的皲裂的嘴巴,向着天空发出雨水的呼喊。
1992年至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生活了十多年,尽管有时候也会降雨,但十多年的雨量,全部加起来也不及南方地区一个早晨的雨量。以往,巴丹吉林沙漠夏天有时候也降雨,但只是一时或者一瞬间,滴滴答答几下,就“雨过天晴”,阳光灿烂了。但2002年4月29日的那场雨完全出乎意料,黎明时分,我听到了久违了的雨打在黄土与浮尘的声音,开始很闷,逐渐响亮,随后是清脆悦耳,敲醒了我的睡梦。我打开窗户,一阵凉风过后,清晰的雨点随着微风,穿过窗户,打在了我的脸上。
躺在床上,我想这一场黎明雨肯定也不会下得太久,最多到太阳出来,它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惜我错了,不是太阳没有升起来,而是苍灰色的云彩将它遮盖了,细细的雨丝从天空垂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充满了天空,连续落在浮尘飞扬的土地上,到中午,有些地方已经有了小溪,汩汩地,快速地,向着水渠回流而去。
因为雨,我们一天的心情快乐而激动。站在雨里,我听到了这世上最美妙的歌声,忍不住仰着脸,背诵杜甫的“润物细无声”。到傍晚,雨停了,戈壁上到处泥泞,稀疏而焦渴的芦苇、芨芨草、骆驼刺、红柳、沙枣树等支棱着身子,满身的清新与晶莹。我们骑着自行车专程到戈壁上,平时坚硬的小路居然拖住了车轮,而且陷得很深。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场连绵的大雨后,先前频繁的沙尘暴似乎被流放了,很长时间没再敢来挑衅我们。有同事开玩笑似的说,一定是这场雨,把可恶的沙尘暴镇压了!他将“镇压”一词放在这里,让我顿感新奇。其实,雨之于沙漠戈壁,揭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温柔的力量远胜于暴力的摧毁和激烈的抵抗。
集市上
站在小镇外围高耸的沙堆上,就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村庄、田地、房屋、牲口圈棚,稀疏而弯曲的杨树,以及戈壁边缘草甸子上面的马匹和驴子。牲畜们看起来很悠闲,它们的活着要比人简单纯粹得多。偶尔传来几声叫喊,那肯定是婆姨在训斥子女,再有一些哭声,大概是谁家的老人过世了或者哪个人遭了意外事故。
更多的时间里,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绿洲中的村庄显得小声小气,寂静若无。最热闹的时候,大致是每月逢一逢市的集市。一大早起來,要去的人们换上自以为漂亮的衣服,博得人前的光彩。要是未婚的丫头,还要好好打扮一下,穿上新衣服,脸上再擦点粉,把镜子都要照穿了,方才罢手。小媳妇和少妇也是如此。唯有上了年纪的人,换上一件体面点的衣服,出去不丢人就算可以了。
吃过饭,一般是面条,这里的人们,对面食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顿顿吃,天天吃,也不厌烦。更多的人赶上毛驴车、骑着自行车,或是乘坐别人家的响声震天的小四轮,尘土狼烟地出了村子,拐上酒泉通往额济纳的省道上,不过二十分钟,就一个个地出现在了集市上。春夏秋,农忙,没啥想买的,也没啥想做的,人们就不去。因此,集市上人少,稀稀拉拉几个人,围着比人多的各种摊点,溜达一圈,办完事,买了东西,人就回家,继续在田里忙活。
只有冬天时候,赶集似乎是他们唯一的“课外活动”或者“业余消遣”。往往,乡政府窄小的街道上到处都响着他们互不妥协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精明的农民,将自家简易大棚里种植的蔬菜,用架子车或者拖拉机带到市场来卖,换一些小钱,贴补家用。
因为挨得近,若是节假日逢集,我总是要去,购物倒在其次,主要是散心和游玩。每次去赶集,都会遇到一些事情。我至今没有忘记在集市上发生的一起偷窃行为: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趁摊主照顾其他顾客的时候,闪电般地将一条内裤从货架上抽了下来,飞快而又笨拙地塞进了自己脏脏的对襟棉袄里。
做完这件事,她的两只浑浊的眼睛左右忽闪着,神情写满慌张。我目睹了她偷窃的全过程,当时我没有惊诧,也没出声。我不知道老人是否第一次偷窃,但无论怎样,对一个老人来说,偶尔的偷窃是应当予以谅解和同情的。我的这种情感虽然凌驾于法律和道德之上,但再公正的律法和高尚的道德也没有怜悯的精神。
可惜,老人后来被抓住了,是她在“偷”一件裤头的时候。先前的成功给她制造了一个思维假象。她也许在想,有了一条内裤,还需要一件裤头,这样的话,就凑成一套了。老人的贪心导致了这一莫大的屈辱。摊主抓到老人之后,当即大声叫骂起来,一时间,好多的人围了上来。老人哭了,鼻涕和眼泪满脸都是。我在想,我们不是很宽容的吗,为什么不可以原谅一个老人的偷窃行为呢?
摊主声色俱厉地喝问老人为什么偷他的衣服,老人的理由干脆而简单:没钱!摊主仍然不依不饶,非要带老人去派出所。那么多人在叽叽喳喳,猜测着那位老人的住址姓名,一脸的嫌弃和鄙夷。我挤到摊主面前,拿出二十块钱,让他停止对老人的喝骂,并让他将老人偷的内裤和裤头卖给老人家。
摊主问我是老妇人的什么人,我没有回答他,转身而去。我不以为自己刚才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尽管有鼓励偷窃的嫌疑。当一个人开始不劳而获的时候,他的尊严和人格就完全不复存在了。相同的道理,可当一个人失去了应有的怜悯、同情和自我批判意识,他所有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和行为就都可以断定为虚假的表演。
这件事之后,我极少再去集市,偶尔路过,也只是看看。众多的人挤在一起,时髦的青年男女左顾右盼,老人们在各个摊点翻检自己有意购买的物品。偶尔也会想起几年前的那件事,有些心疼。我想,倘若那老人家是我的奶奶、母亲的话,我肯定会无地自容,悲怆若死。作为人子,不能给亲人基本的尊严,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很多年后,我不知道那位老人还在不在,我希望她还在,哪怕活得艰难一些。更希望她能得到子女或者乡邻们的照顾。这世上,除了时间,谁都会老。转念又想,因为她偷窃那件事,本村人是不是开始厌恶她了,背地里对她不停地指指戳戳,甚至把她说成一个贼?我也知道,在很多时候,乡村人总是会窥一斑见全貌,在熟人社会当中把某个人定性为什么什么,甚至会提示其他人加以提防,如此等等。完全不可预料,也无法阻止。
应当说,那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村庄,也是周边唯一的集市。很多时候,我们还要到集市溜达,买东西,或者散心。久而久之,对周边的村庄,也就有了一些了解。
从本质上说,那是一些沙漠边缘的村庄,在黄沙包围的绿洲中,日复一日地和我们隔墙相望,那里的人们很多不认识,但他们早就自成一体,在这边沙漠的边缘,用力而又多姿多彩地生活着,繁衍着,与任何地方的人,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村庄的四周,是铁青色戈壁,金黄的沙漠,其上有风化的秃山,更有连绵的沙丘。再远一点的就是雪山了,巍峨得像是一个结满白霜的梦幻。它的名字叫祁连,对于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而言,祁连山的生命就是我们的生命,当然也是这里每一座村庄和每一个人的生命。
在奇峰峻岭的祁连山里,冰冷清澈的雪水被日光融化,万涓成水,然后汇集为著名的内陆河——弱水河,经由张掖、高台、酒泉,而后转道向北,穿越大戈壁,在浩大的巴丹吉林沙漠之中,开凿出一条犹如神仙丝带的河道,一直进入沙漠核心,今之内蒙古额济纳境内的居延海。我们就在它身边,日日夜夜,它总是以清脆的响声和润泽万物的本性,培植和丰盈着所有沙漠生命的存在与梦想。
亲爱的兄弟就要远行
亲爱的兄弟就要远行,每年都是如此。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一种规律,既然新的要来,旧的就要走,这像极了日常生活当中诸多自觉不自觉的“辞旧迎新”“迎来送往”和推陈出新,不论人,还是物。“喜新厌旧”不只表現在情感层面,还贯穿到了我们个人和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是人的一种本能。
每年这个时候,孤绝博大的巴丹吉林沙漠重新被寒冬笼罩,西伯利亚的冷风吹卷,大批重返的乌鸦在凋零了的白杨树上,唱起单调而令人不安的短促歌谣。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黄沙静止着,我们经常可以看到的沙鸡、刺猬和骆驼也少了往日的些许欢快心情,潜入自己的巢穴,或是寻找避风的沙丘,所有容身于这片沙漠中的生命和事物,都将会在这寒冷而枯燥的氛围中,运用自己的血液和骨骼,跟随时令的节奏,暂时收藏生命。
既然来到,连续生活几年后,便极少有人想离开,尽管这是沙漠,艰苦地区。可人的一生,都在不断寻找适合自己身心的地方。这沙漠边缘,虽然偏僻,风沙经常,有着诸多的不便和苦楚,可它也是人间一隅,众生烟火之地。既然有原居民世代生存,其他地方的人们当然也可以。可我们面对的事实是,想留下来的,未必能够如愿;不想的,也是如此。想留下来的,大都是来自偏远农村,或是经济环境不太好的西部和北方城镇。明确表示要回到原籍的,基本上已经事先联系好了工作,或者有了别的什么好的打算。
随着复退日期临近,士兵群中的骚动愈来愈明显,往日的无虑和散漫不复存在,来自全国各地的长途电话陡然多了起来,打进打出的次数逐日升高。人人都在为自己下一步的生活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这无可厚非,从青年到军人,是一种递进;特别是男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相信,这是每个男人内心的梦想,以及血性、刚健之性格和天赋的体现。而“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也是生命的一道亮光,无论何时,都会给人以心灵和精神的照耀。
我熟悉的,二年度兵汪来自西北地区的一个小县城,父亲英年早逝,母亲在水利系统工作。他不想回去,再给母亲增加负担,决心留在部队。四年度兵曹本来可以继续留在部队工作,可因为姐夫在铁路部门供职,可以帮到他。他说,回到家乡,虽然工资低一些,但也算是安稳下来了。二年度兵连因为年龄小,特别想留在部队。
连续一个星期,营区的高音喇叭一直在重复着《驼铃》《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咱当兵的人》《小白杨》《打靶归来》《十五的月亮》等军旅歌曲,唱得人有几分伤感,又有几分留恋和悲壮。再过几天,我们这些亲爱的兄弟,就要背起简单的行囊,说笑着或是流着泪离开巴丹吉林沙漠了。
昔日的战友和兄弟,要再次分散到各地,这有些一生不见的悲壮意味。想起几年来一起的种种情景,总有些不舍得。每年此时,我总是忍不住流泪。这一别,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或许往后一生,都不可能再坐在一张餐桌上,睡在同一个房间,工作在同一台设备上。这是悲凉的,人生在一些时候的相聚,就是为了情谊,为了离别时候的哀伤,以及时间中的若即若离,相互牵挂,甚至“一别易水寒”,当然还有“与子同袍”的深挚情感与越来越可疑的“无条件信赖”。
菜市场
菜市场在西门外,以前是荒滩,旁边长着几棵沙枣树,栽种年月不详。不远处是铁青色的戈壁,黑色的卵石像是铺地而来的蚂蚁,一年四季有风,在其上像奔窜的群蛇或者像狂飙的马队,不断扬起黄尘。临近村庄的盐碱滩上,有几面海子,不大,完全依靠上游水库浇地的水维持生存。海子边儿长着茂密的芦苇,一丛丛的,簇拥在一起,看起来很是苍翠。旁边湿润的沙土地上,有人特意种了枝条绵细、长相窈窕的红柳,任其和沙蓬、棵棵、芨芨等草本植物一起,混杂着生长,春天荣,秋时枯。
最近几年,我很少去菜市场,自己不起灶是主要原因,单身,有吃有喝有穿,根本不用为自己的衣食操心。偶尔去一次菜市场,也都是在夏天,买些西瓜、白兰瓜、香瓜、黄河密、哈密瓜、甜瓜、葡萄和李广杏之类的水果,回来尝鲜或者解渴。那时候拿津贴,一个月就五十多块,往往买了日用品也就所剩无几了。
这边的瓜果实在是甜,甜得很,甜到了神经末梢,也甜到了灵魂深处。西瓜沙甜,哈密瓜蜜甜,白兰瓜糯甜,李广杏心甜,苹果梨脆甜,如此等等,吃得人满身心的甜意,而且很解渴。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正午,我们几个同年兵冒着杀人的烈日,奔腾到菜市场,买了两只大西瓜,让卖主切开,蹲在流水的水渠边上,风卷残云,一扫而光,只吃得满身都是瓜汁。其中一个河南籍的战友说,甜啊甜,甜得俺飞上了天!另一个江西籍的战友大声说,甜,实在是甜,甜得老子花开八瓣!
可能是人口越来越多的缘故,原先的菜市场有些简陋和狭小,经过商议和论证,单位在那里盖了一大排房子,大概有三十多间。刚一个上午,门店就被租光了。随后,贩菜卖菜的人越来越多。起初,干部战士的家属们去买菜,小贩们的眼睛里面堆满乞求,嘴巴甜得像喝了两斤蜂蜜。有从酒泉市区采购蔬菜多了的蔬菜贩子,为了防止腐烂,便心急火燎地到单位的各个饭堂进行游说兜售。
时间长了,家属们也都了解了小贩们的脾性,小贩们也了解了她们的脾性。有头脑灵活嘴巴甜的小贩,见有人来到他的摊子前,男的张口就叫首长,女的叫阿姨、嫂嫂、漂亮的姐姐和妹妹,如此等等。在买菜的时候,小贩们会说,哎呀,你们老公工资那么高,买点小菜算什么,天大地大,吃最大!如此一套套的行话,张口就来。嘴里一边说,双手一边把茄子、黄瓜、空心菜、冻虾、螃蟹、牛蛙、牛羊肉,以及各种水果、稀有蔬菜等一个劲儿地向你推荐。人人都爱听好话,不管情况是否属实,心里一高兴,就一样一样地称了,大包小包带回家。
菜市场的小贩们大都来自河南、陕西、甘肃等地方。时间久了,菜市场不只是各种肉类海鲜蔬菜了,有人趁机开起了服装布匹、粮油鸡鱼、当地特产等门店。人多空间小,小小的菜市场货满、人满为患。一年多后,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又有一座新的菜市场竣工了,“有关单位”到处粘贴了海报,定于某年某月某日召开新菜市场房屋招标大会。想要做生意的趋之若鹜,个个精神抖擞。
这时候,我也结婚了。居家过日子,是必然要与菜市场发生关系的。人活着,张着一张嘴巴,就是要往里面塞东西的。新菜市场气度非凡,红砖白灰,房屋高耸,两排之间,砌了台子,左右勾连;头顶做了顶棚,一色的钢筋,上面覆着坚硬的蓝色塑料板。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各家门面齐整,贴了红纸金字对联,有的还挂了彩灯。远远望上去,果真一派繁荣昌盛的好景象。
如此一番折腾,菜市场更像菜市场了,以往想吃吃不到的东西接踵而来,大虾、大闸蟹张牙舞爪,勾引我们的欲望,侵蚀我们的腰包。但我本人很不喜欢海鲜,也极少吃,倒是家属和孩子喜欢吃。往往,我只是看着,给我吃,我说不好吃,不吃。这大致是生活在内陆地区人的一个通病,气候决定了味觉和饮食习惯。
作为菜市场,蔬菜和猪肉仍是主题,先前只有两家在卖,现在剧增到十多家;杀鸡的原有一家,现在六家。小卖部数量更多,粮油店也不少。后来又有了三家诊所、两家理发美容店和五家餐馆。以前到中午就冷清得只剩下鸡叫鱼喊的菜市场热闹非凡,操着各地口音的贩子们拉帮结派,闲暇时聚在一起喝酒和打麻将,胡侃桃色新闻,乱哼黄色小调,快乐得东倒西歪,不知今夕何年。
如此热闹的景象,必定能赚到钱。当地人也眼红,每年夏天,附近农村的中老年男女和半大姑娘小伙子们,或是骑着自行车,或者赶着毛驴,或是自购机动三轮车,带着自家种的各种蔬菜,也加入到了鱼龙混杂的菜市场销售行列。蔬菜、肉类和海鲜源源不断,消失在人的肚腹里,又通过下水道,然后漫溢到外面的戈壁滩深处。
在巴丹吉林沙漠
在沙漠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面前,个人的能力和思想是极其有限的。我永远都不可能准确描绘沙漠的每一条斑纹以及它的内在性格。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用趔趄、迟缓的脚步在上面走动,体察、感悟一些什么,然而这些体察和感悟也仅仅是个人的。
从一出生,我就身处华北叠嶂起伏的山岭中,所面对与触摸的只是一些坚硬的岩石、繁茂的树木和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花草。我当然不会想到,在我出生的那一小片偏僻的人间烟火之地以外,还存在着沙漠这种自然奇迹。十八岁那年,命运把我从南太行山区的那座村庄拉了出来,像一粒沙子,飘过千山万峰、汹涌江河和广袤平原,最终落在这个名叫巴丹吉林的巨大沙漠。当我睁开惺忪的双眼,一下子就呆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巨大的荒原,就那么毫不遮掩地横在了我的面前。不仅是这样,它还让我感受到了“严酷”一词的真正含义。
举头南望,迎面是坚硬的祁连雪山,皑皑白雪仿佛某种誓言,永久地矗立是为了等待诺言的实现。回过身来,我就看见了动荡不安的沙漠,像是有千百头猛兽,匍匐在干燥的大地之上,时时怒吼,时时翻动身躯,狂浪的大风攜带着亿万颗砂砾,鹰击箭啸,驰过沙漠和附近的村庄。
1996年暮秋的一天,正午的太阳像一个温驯的孩子,它北盐中冻红的脸庞努力散发着黄黄的光晕,无视正在经受来自西伯利亚寒流的袭击大地。我从一座水塘旁边经过,突然冲上来一股浓重的水腥味,像腐烂的死鱼。我匆匆逃离,朝着宿舍的方向。就在我跨进大门的时候,东边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被大片的乌云淹没了,那些浓重的乌云,如烈马狂奔,以排山倒海之势覆压过来。我仿佛听到了剧烈的蹄声,震颤着大地。随后,猛兽怒吼的声音由远而近,此刻,天地之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思绪霎时间凝固,像一块巨大的水泥板。直到呼啸的大风将第一粒砂砾打在我胸膛上的时候,我才被连续的疼痛感激活。大地已是一片黑暗,一百瓦的灯泡像一只萤火虫一般。尖厉的大风在黑暗的白昼奔腾呼号,白杨折断、瓦片摔落、行人惊恐叫喊和玻璃碎裂等声音,充斥了耳膜。
缩在房间里,我屏住呼吸,试图将无处不在,飞腾奔旋的灰尘拒在身体之外,可那些细小而沉重的家伙,像一群粗暴的莽夫,从我的口鼻中进入了我的身体。我的胸口发堵,像塞了一块石头一样——2小时27分钟后,风暴过去了,像一场巨大的黑暗梦魇,霎时间就没有了踪影。我揉揉被灰尘挤满的双眼,黄黄的太阳已经回到高高的天空当中,院子里堆满了树枝、瓦片、油毡和衣服等东西,像经历了一次短暂而惨烈的战争,到处都是狼藉和死寂。
我站在乱糟糟的院子里面,看看天空,再看看地上,脑子有些卡顿,有些恍惚。而对于当地人来说,这是司空见惯了的。他们的恐惧和惊奇都已被风暴打磨得消失殆尽。但对于那些出入高楼大厦和豪华府邸的人来说,是不是会有一些警醒和思考呢?可惜风暴只是在沙漠和海洋之上发生,而不能影响和触及人类的心灵。我甚至庆幸自己有过这样一种经历。它弥足珍贵,它使我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人自身的脆弱和渺小,生命的坚韧和易朽。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每一个人都来经历一场风暴,把灵魂内的一些东西吹去,另一些东西也会被重新塑造起来。
沙漠生活更像是一种内在的影响和打磨,它细微而持久地对一个人的内心实施本质性的改造。我想到,經历风暴和在沙漠生存其实是一种静止的行走行为,心灵是一种最重要的工具,体察、感悟,并获得一些零星的认识,而将肉体和心灵一并放逐到沙漠,则就又具备了双重行走的意味。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每年至少有五次深入沙漠的经历,这几乎成为我个人的一种习惯和爱好。
向东和南是颇为繁华的城市,向北和西则是荒凉的沙漠。在城市和沙漠,在人为的繁华与自然的孤绝之间,我选择了荒凉。看到沙漠,再将双脚放在黄沙上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壮,也时常被自己的勇敢行为打动,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落在胸膛上,在灵魂中溅起一片回声。我意识到,在沙漠行走,必须要把一些世俗的欲望剔除出来,只剩下那些还可以称之为崇高的东西,让自己的思想行为简单一些,灵魂也再透明一些。这或许就是我深入沙漠的宗旨和乐趣所在。
松软的沙子一色金黄,它们高贵的光泽让天空失色。处女的圣洁处处可见,但我绝不会想到性爱等不雅的字眼。真正的美是供人想象的。美之所以为美的原因也在于此。而黄沙的诱惑当中暗藏着埋葬的欲望。这是我多年在沙漠行走的一贯看法。最可怕的莫过于那些像堆积木一样堆起来的沙丘,往上一踩,肉体随即下陷,仿佛是一个天然的墓穴,它们似乎是专门为那些无助的、绝望的漂泊者而准备的。
埋骨黄沙又何尝不是一件美丽的事情呢?但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沙漠所要收殓的只是理想主义者的尸骨。在很久以前,总是有一些笃诚的信徒们分别从敦煌、张掖马蹄寺等地方跋涉而来,在这里做旷日持久的苦修,以肉体的苦痛来换取精神的丰赡和觉悟──信仰往往是人类生存力的强大支撑。
在沙漠行走,所有的感受都来自沙漠和我的内心,这是一种人和自然的交互,是大地和在它之上的一个人的情感与内涵的传达。太阳在高空猛烈照耀,仿佛要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做化石一样。我头上由杨树枝条做的遮阳帽,不过一个小时,便干枯了,如果用来引火做饭,绝对是上好的燃料。
在无边的沙漠独自行走,我总是不断回望着自己的足迹,那些深陷的脚窝像一条细长的蛇,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擦汗时,感觉皮肤像针扎一样的疼,一搓就是一手汗碱。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厌恶。其实,人本身是有些肮脏的,但很多人却用形体的清白来掩盖内在的黑暗。
我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奔突的意念像深居地下的土拨鼠,时不时冒出来,仓皇奔窜一阵,就又回到了幽暗的洞穴。这种感觉我很是受用。人本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不起的是他的思想和创造。一具皮囊的存在意义,也只是为了能够将自己的思想和创造很自然地释放出来。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出了好远的路程,而沙漠仍无尽头,远处的苍茫像一张灰色的布帘,隐约着城市和山脉。但这并不是我行走的最终目标,我更没有靠近的愿望。我只是想在沙漠行走的过程中获取一些与众不同的思想,让自己活着不那么庸俗罢了。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生活了十多年,每次深入其中,我都强烈地意识到,也许,我个人的生命所有价值就在于此,不断地深入绝地,然后再撤回。这像极了人生的整个状态。我也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各有轨道,每一个轨道都有每一个轨道的方式和乐趣。我还想到,沙漠或许是自然给予人类的一种具有深意与寓意的纪念方式,而人,却不能够为沙漠增添或留下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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