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有尾巴的青蛙
2023-03-29周锐
文/周锐
小时候的梦想
我小时候进的是部队的全托幼儿园,星期六下午集体被军用卡车送回家。我很喜欢站在车厢前沿被风强劲地吹拂,当然这是在夏天。部队幼儿园的滑梯比一般幼儿园的高,也许因为军人子弟应该比老百姓的孩子有胆量。那里的草坪上可以放露天电影。夏天,放电影以前,阿姨会挥舞着涂上肥皂的脸盆,我们就可以惊喜地看见一只只蚊子粘到脸盆上。
在幼儿园的另一种记忆,是午睡时睡不着倾听外面的动静。能听见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的敲击竹筒和吆喝的声音:“笃!笃!笃!糖芋苗——”还有,我们会在土里掘出一些碎瓷砖,擦洗干净了,用它反射阳光,照来照去。
我出版过一本童话集,其中有一张儿童化装照,扮作司马懿模样。尽管很像我,其实我是用了替身——我的儿子。我为这张照片写了说明:“涂个大花脸,挂上大胡子,腰悬宝剑,这是周锐小时候的梦想,现在由他儿子来实现了。”
早在上托儿所的年纪,我就是个小戏迷。由祖母带着去军区俱乐部看戏。最初看《盗御马》这种戏很有些害怕,蓝面红须的窦尔墩见人就杀。后来逐渐老练,知道怎么也不会杀到台下来的。回到家里,开始用旧绸被面做大氅,拿着玩具刀枪,“锵锵锵锵”跑圆场。有时兴起,还要把被迫上阵的大妹杀得落花流水(流水,流泪也)。渐渐地,有关戏曲(主要是京剧)的知识也就丰富起来。比如说脸谱,除了知道红脸是好人,白脸是坏人,还懂得了黑脸、蓝脸、绿脸、黄脸、金脸等等的不同讲究。又拿唱腔板式来说,渐渐也能区分“西皮”和“二黄”。我那时挺喜欢麒派戏,最先学会的是《追韩信》里的二黄碰板和《徐策跑城》里的高拨子垛板。像《爸爸妈妈吵架俱乐部》里,妈妈唱的那段,“家里整天烟腾腾,锵!你抽了一根又一根,锵!……”每唱一句,大锣一击,这是散板。
我有个亲戚是江苏省京剧团的花脸演员。一次在他家吃饭,他知道我儿子也是戏迷,便答应给他画个大花脸。问他要画什么:“张飞好吗?”儿子却要扮司马懿,因为他会唱“有本督在马上观动静”这一段。看着儿子画脸(行话叫“勾脸”),我心里确实好激动,好羡慕。镁光灯一闪,拍下照片。完了以后,我那亲戚说:“别看就勾个脸,这小孩儿一辈子都会记得。”我深深地点头。
等着老师读错字
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一直是郑老师担任我们班的班主任。郑老师矮矮胖胖,和和气气,说话带着改不掉的宁波口音。
五年级的第一天,新老师走进教室。她比郑老师年轻,脸上虽然也有一点点笑容,但让人觉得她挺厉害。她姓李。
跟郑老师一样,李老师也教语文。
“把课本翻到第一页。”她要读课文了。
李老师的读音比郑老师标准多了,但却使我很不习惯。因为我很小就喜欢读课外书,识字就多,二年级时看《新民晚报》已经遇不到生字了。郑老师读课文时,经常会读错,或者读出宁波口音,我就纠正她。
比如,她会读:“小兔想,雪这么大,天这么朗——”
我就说:“天这么冷。”
她就跟我读:“天这么冷。”
每当我这样做,郑老师一点也不会不高兴,也不会怀疑我读得到底对不对,她都会跟着我重读一遍,同学们也习以为常。
可是今天,李老师读了很长时间,我还没发现可以被我纠正的地方。
直到课文快读完的时候,李老师终于出错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把“弦”读成“玄”了。有一种说法叫“长字念一段,短字念一半”,李老师就是这样把“弦”读错了。
我就赶紧念出正确的读音。
李老师愣了一下,停住了。她大概从没被学生纠正过,她当学生的时候大概也没纠正过老师。
我再重复一下:“这个字不念‘玄’,应该念‘咸’。”
李老师定了定神,问大家:“有没有别的意见?”
朱士孟举手了。
李老师还叫不出大家的名字,她就指指朱士孟:“你说。”
朱士孟说:“应该念‘泥’。”
李老师有点失望地让朱士孟坐下。她大概希望朱士孟也说“这个字念‘玄’”,她就可以有点面子。
现在她只好说:“老师下课后会查查字典,看这个字到底念什么。”
可是,第二天上课时,李老师好像忘记了这件事。
我就举手问:“老师,昨天你说查字典的,查出来了吗?”
李老师的脸色就有点难看:“哦,昨天很忙,没来得及查。”
下课后,李老师走到我旁边时做了个手势,让我跟她到办公室去。
到了办公室,李老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周庆宁。”
李老师说:“我记住你的名字了。你是不是很喜欢读课外书?”
我说:“是的。”
“怪不得你识很多字。”李老师说,“周庆宁,我叫你来是为了特地告诉你,你念对了,那个字是读‘咸’。”
我挺高兴。
李老师又问:“没什么问题了吧?”
我想了想,说:“还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说你昨天没来得及查字典,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字念‘咸’?”
“嗯……”李老师想了想应该怎样回答我,“噢,我是问了别的老师。”
“噢。还有一个问题。”
李老师的脸色有点发白了:“什,什么问题?”
我说:“你只告诉我一个人,这个字应该读‘咸’,别的同学不知道呀,别的同学还会以为应该读‘玄’。”
李老师不作声了。
然后她说:“好,周庆宁,你回教室吧。”
又过了一天,上语文课。
李老师没等我举手,就对大家说:“前天那个字,周庆宁说的是对的。”
大家好像并不惊奇,好像在读音方面周庆宁说的总应该是对的。
李老师说:“那个字不读‘玄’,也不读‘泥’,应该读什么?”
大家说:“‘咸’。”
自己改的名字
我常说我是一只有尾巴的青蛙,这尾巴就是天真、纯情和永不枯竭的想象力。
时时有人问我:你写童话,总要常常到孩子中间去深入生活吧?
我只能这样回答:我是在油轮上开始写童话的。在这种工作环境里,不仅接触不到孩子,而且几乎与整个社会隔绝。但我觉得我是熟悉孩子的。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童年走过来,你要掌握儿童心理,尽可以向自己的童年去探寻,只要不那么健忘。
有人又会生出疑问:你那几十年前的“儿童心理”,能适合现在的孩子吗?
我说,当然能。不论古今中外,童心总是共通的。不然的话,我们无法深入外国儿童的生活,那么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品就不适合外国孩子、就无法走向世界了吗?反过来说,英国的罗琳没来过中国,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的《哈利·波特》在中国同样风行。
曾经有小朋友问我:“您会一直写作、继续出书吗?”
我的回答没有变过:“写作的快乐是金钱买不到的。为了永远快乐,我会一直写下去。”
其实我原来不叫周锐。我原名周庆宁,因为生我的时候母亲在南京(宁),父亲出差去安庆了。生大妹时父亲在北京(京宁),生二妹时父亲在金华(华宁),直到生小妹时父亲终于在母亲身边了,就叫“双宁”。
我在14 岁时,自己改成了这个锋芒毕露的新名字。父亲16 岁去当新四军时也自己把名字改成“周行”,取自《诗经》的“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周行”是宽广的大路的意思。父亲能改,我当然也能改。现在想想,自己改的名字未必比原来的名字好。但我倒也不后悔,一个人总要从血气方刚、锋芒毕露的少年时期走过来,改名也算是成长的标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