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上的陌生人
2023-03-29徐畅
徐畅
原野上落满了厚雪,路上的泥脊硬邦邦的。吹唢呐的几个人带着冗长的队伍,缓缓进入村道。院落里棚子已经搭好,两个妇女在切菜,厨子正往油锅里滑入一条巨大的草鱼。随着滋滋声冒起,客人们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但没过多久,人们的注意力又被堂屋里不时传出的哭声吸引。
快到晌午,亲友们动起了筷子。人们喝酒、猜拳,相互打趣。凉菜撤下去,端上来几道热菜,孩子们满怀期待地站在板凳上,风卷残云一般,桌上只剩丸子汤和一盘没人动过的干果。等那条淋过汁的草鱼上桌,酒席临近结尾了。老年人在劝酒,青年人打起了扑克,孩子们穿着白色的布袋,到处疯跑,好似这是一个难得的节日。
那个戴着鸭舌帽的老人出现在院落里时,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但是他身上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人感觉到他是远道而来。这个时候,早已过了饭点,没有人招呼他。他似乎也不在意。进门后,他穿过拥挤的方桌,往屋内走去。父亲喝了不少酒,看到来人便冲我使了个眼色。我跑进堂屋,等候着。按照礼节,客人磕头后,我要向他还礼。但是这个客人进屋后,缓缓脱下大衣,放到一旁的椅子上。他在冰棺前站定,目光柔和地望着里面的人。这时,我开始打量起他来。他戴着一副老花镜,从穿着上看不像是乡下人。按理说,这个时节应该穿棉袄,但他只穿了一件毛衣。他眉头紧锁,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过了良久,父亲走进来低声说,先生,去吃点饭吧。老人不说话,也没看父亲。父亲带着我走到屋外,他打听了几个亲友,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大概过了一个钟头,父亲给他拿了一条板凳。老人摇摇头,嘴里说了一句,没大碍的。父亲趁势问道,先生是老父的朋友吧?老人看了我父亲一眼,脸上闪过痛苦的神情。
等情绪平稳后,他来到外面,缓缓走向身边的酒桌。桌上的人慌忙让开,收走吃剩的碗碟,又端上两道新菜。老人坐下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劲上来,老人指着围墙外说,这个村子原来是一座岭,有了人烟以后成了寨子。那些民兵每日就在高地周围巡视。我小时候,走到哪里都有几个民兵跟着。约莫是个夏天……老人看了看我说,你家老太爷带着你爷爷来此地逃荒。他们还带了一只瘦成柴干的猴子。我看着稀奇,就上去问话。谁知那猴子看我拿着甜梨,跳过来就抢。哪个晓得,我身后的人一枪就把它打死了。你家老太爷却说,猴子是路上捡的,怕是饿急了才使了性子。我想着给他一袋米就算了。可你爷爷趴在地上痛哭,还用恶毒的眼神看我。我没有法子,只好带他们回家。我父亲看他们老实,又饿坏了,便收留了他们,给了他们一块地。但是有一条,地里长出的要先供着本家吃,剩下的才归自家。
这么说,您姓李。父亲说。人群里议论纷纷。有个年迈的长辈,一拍大腿说,你不就是……老人摆摆手,并不想说其他的。他吃了块豆腐继续说,就在第二年,乡里开始剿匪。土匪头子赵开正在一条船上被枪毙了。那天晚上,我在寨子外闲逛,看到玉米地里有动静。我以为是兔子,结果一伸手,抓到一个小姑娘的脚。老人笑着说,谁能想到呢?她后来和你爷爷结了婚。当时她还是赵开正的小女儿,我把她藏到你爷爷家。等风声过去了,你奶奶再也没出过门。众人小声地笑。
后来,不就解放了吗?老人说,地就分掉了。他连喝两杯酒,喉头上下滚动着,额头的皱纹堆到一起。那时候还是善待我们的,但是“文化大革命”时,我们这样的人就成了人民的敌人。
当时……他站起来,指着院子的西面说,那里有个木棚,我被五花大绑,游完街后就扔在那里。大队也下令了,不让任何人送吃的,否则同罪。四面都是土墻,还有人看守。没有吃的,也没有一口水。不怕你们笑话,刚开始我用鞋子接雨水,饿得打飘,看到西瓜虫都捏起来吃。后来虫子也没有了,我就一心求死。
老人咽了一下口水伸出手指说,就在这时候,有人救了我,那人就是你爷爷。有一天夜里,他趁看守的人换岗,就走到墙根假装撒尿,从袖口里掏出一块碎饼,沿后窗的缝隙扔了进来。他什么也没说,只小声催促我,你快吃,你快吃。我就听他的,趴到地上捡起饼就吃。往后,你爷爷借着出门扫地,或是去屋后刨树根,趁人不注意,悄悄扔进一些馒头渣、碎饼或是萝卜缨子。
十二次,扔了十二次。我记得清清楚楚,比自己有多少根手指记得还清楚。老人沉思着,目光停留在杯中起起伏伏的酒上。周围的人也都沉默着。忽然一个孩子喊道,那后来呢?人群里有人小声地笑。老人抬起头说,这一说又是十年的光景。我儿子去南京讨生活了,过了几年,就把我接了过去。
老人站起来,要回堂屋。我扶着他走上台阶。跟外面的热闹相比,这里显得无比寂静。老人穿好大衣,朝冰棺里看了看。他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走到外面,他对我父亲说,我该走了。
他走到院子外,天空昏曚,云层在不断堆积,眼看又要降雪了。老人往村道上走去,走着走着,他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王世全荐自《微型小说选刊》2022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