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品鉴定师：辨真假易，识人心难

殷万妮

100万，这个数字不是年薪，而是奢侈品鉴定师田哥从业10年以来拍下的素材照片的数量。只有少数奢侈品鉴定师可以拿到百万年薪，大部分月薪在1.5万至5万元之间。

奢侈品鉴定师在国内是一个新兴职业。近几年，随着奢侈品消费需求的扩大和二手奢侈品市场的发展，奢侈品鉴定渐渐成了人们的特定需求。

奢侈品对于一些人来说是消费品，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则意味着巨大的利益。第三方卖家，可能是代购，可能是熟人，还有可能是“朋友”，但对于普通消费者而言，即便是有专柜购买视频和照片，也很难确认自己花大价钱买到的东西是正品。因为专柜可以搭建假的，发货环节中可能被调包，“朋友杀熟”也是常有的事。一买一卖，好几百万元人民币就没了。 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皮包不会说谎，但是人会

每年情人节和七夕节前后，不少奢侈品品牌会推出一些限量款产品，奢侈品鉴定师也因此会更忙一些。田哥表示，记得有一年情人节过后，一位女性客人拿来了好多款奢侈品皮包让他鉴定，其中有真也有假。

在不少客人眼中，如果自己的另一半送给自己一个“赝品”，那他（她）对自己的感情也会“打折”。

有一位男性消费者给女朋友买了假货后，甚至伪造了田哥出具“鉴定为真”的记录给女友看，最后女友去别家鉴定机构认定为假货后找上门来，这让田哥哭笑不得。

“我只能告诉对方，我们这边一定要有支付记录后才会给客人出具鉴定报告，如果您的男友没有在我们这里的支付记录，那就说明他一定没有来我们这里鉴定过，这份记录是他伪造的。”田哥说。

此外，朋友之间的买卖行为，也容易催生赝品的流通。“有顾客遇到朋友没钱还账，拿包抵债，结果对方拿来鉴定，发现包是假的，再去找朋友，却发现对方没了踪影。”“也有顾客遇到室友拿奢侈品品牌的服装、鞋子、包来替代房租的情况，结果除了一款包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而那款包的价格连房租的零头都抵不上。”

田哥回忆，曾有一位富太太从朋友那儿买了四年包，最贵的一款是爱马仕喜马拉雅包，价格要100多万元，拿来鉴定时，有几只还是新包，结果全是赝品。得知结果后，富太太顿时慌了神。“后来，她把朋友告上了法庭，对方被警察带走了。”田哥说。

田哥还遇到过一个来卖二手包的顾客，那人第一次来时，拿了一款真包，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出，以此与田哥拉近关系。第二次他又拿来两个一真一假的同款包。“他先把真的递来，再以另一个是同款为由企图躲过鉴定，蒙混過关。”

和田哥一样，闫闯也是一名从业超过10年的奢侈品鉴定师，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表示，在关于真假的“谎言”中，也有温情的一面。

闫闯记得，一位女生拿着时价14000元左右的奢侈品皮包来鉴定，自己鉴定后告诉对方是真货，对方颇感诧异，询问后才得知，女生的男友怕她嫌贵把包退掉，才骗她是假货。“还有一个老板，我印象很深，他为了给员工发工资，把表、包都拿出来鉴定后卖给了二手店。”

在田哥看来，真与假中间没有模糊地带，最终只指向一个结果，而人心却复杂得多。闫闯则认为，奢侈品鉴定师的这份职业不仅可以见证很多人情冷暖，更多的是给一个未知的商品赋予价值的过程。

真与假中间没有模糊地带

田哥的工作台的玻璃上贴着一句话：“真相只有一个，只出结果不做说明。”

他说自己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保护行业的目的，他曾经遇到过假冒客人的造假商。

“对方拿着一只假包来鉴定，比起鉴定结果和是否被骗，对方更在意的是从哪几处看出来是假货。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要非常谨慎地做出解释。”田哥说。

2012年，田哥从湖北师范大学美术教育专业毕业后开始创业。早年间，由于家人在杭州开了一家奢侈品养护店，田哥接触了奢侈品养护、买卖业务，而鉴定业务是店里早期针对会员和老客户的免费服务，后来范围扩大到面向所有顾客，收费100元。

在家人的店里，田哥曾做过电商客服，也做过维修和护理工作。那时，他接触的产品以上万元皮包为主，慢慢地他对包的内部结构、缝线方式一一有了了解。

随着客户鉴定真假的需求变大，田哥开始在国内各大城市甚至去国外交流、学习相关知识，整理出一套系统的鉴定点，即奢侈品特有的防伪工艺点。

拍摄大量的实物照片、发现鉴定点、归类整理、反复验证，是建立数据库所要做的日常工作。其中，验证鉴定点是最重要的一环，需要人工完成。

“一款包，不仅要查看它在售的样子，还要分别查看最近年份的包的样子、不同国家生产出的工艺是否存在差异等等。如果能确认一处工艺存在统一的标准，那么它就可以作为一个鉴定点。”田哥说。

即便是正品，也会有顾客因为对瑕疵部位存疑而来求证真伪，去专柜观察鉴定点的工艺特征是解疑的捷径。而去专柜收集素材的最佳时间点是一个新款包上市的时候，但这时专柜的客流量往往比以往大，需要排队进入。田哥回忆几年前，无论是门店上新日的顾客数量，还是鉴定师从业人数都不多，每次逛了很久没有买包就会有点尴尬。

“一些假包在质量和工艺上甚至不比正品差，如果没有大的数据库，单纯靠一个人的经验去判定，很容易出错。”田哥说。

闫闯是和田哥同年入行的。最初，闫闯在一家头部奢侈品电商平台做鉴定助理，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核对产品信息。鉴定助理坐在外面，鉴定师坐在里面，中间隔着一层玻璃。闫闯花了一年时间从鉴定助理转为鉴定员，又过了两年，才成为鉴定师。

询问、拍摄照片、记录整理，再学习研究，是那些年闫闯的工作常态。

那时，闫闯每天工作时长是8小时左右，平均每天鉴定500多件产品，通常每件商品只需要3到5秒的鉴定时间，这意味着要想在规定时间内看完商品，每一件不能停留超过2分钟。

闫闯的老师叫张琛，他是当时一家头部奢侈品电商平台的首席鉴定师，也是一个资深从业者。在接触奢侈品鉴定初期，他自学了相关知识，后来干脆花高价报名去日本参加奢侈品协会的培训课程。“2009年在日本学习奢侈品鉴定课程的费用是108万日元，一共80个课时，用了半年时间才上完。”张琛说。

在田哥和张琛看来，奢侈品鉴定工作是一个持续学习的过程，日常工作便是持续学习的机会，因为造假商也在不断“进步”。张琛介绍称，一款市售12万元人民币的皮包，造假商使用的成本甚至高达5万元。

五金颜色、使用材料、缝制工艺、特殊标记都是鉴定真伪的点，只有所有的选项都对，才能指向“真品”这一结果。

魔高一尺，能否道高一丈？

这两年奢侈品鉴定师越来越多了，有人认为这与奢侈品行业的市场增速有关。张琛认为，市场增长加速一定程度上与代购处于红利期相关。前几年，微商代购处于野蛮发展阶段，对于消费者来说，从代购那里买奢侈品意味价格更低，更便捷，可同时也存在花正品的价格却买到假货的风险。

张琛回忆，2016年前后，顾客拿来鉴定的商品基本上都是从代购渠道买来的，100个订单里有70单是代购的新品。

据“要客数据”显示，除了奢侈品牌官方渠道外的其他渠道，假货率高达80%：非直营专卖店平均假货率在20%～30%，集成店假货率超过60%，奢侈品代购假货率高达80%，微商假货率更是超过95%。目前在国内市场，假货可见度已然超过真货可见度，超高的假货渗透率使得奢侈品假货的数量已经是真货数量的6倍之多。

闫闯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奢侈品专柜并不支持验货，销售人员也不具备技术能力去判断真伪。代购或一些商家通过‘专柜验货’‘员工福利’‘积分兑换’‘原单货’等话术去骗取消费者信任，他们当中有不少都是卖假货的。”

他遇到有消费者被代购骗了近400万元的情况。“一位顾客从天津开车来北京，拿来的4只爱马仕包都是假的，得知结果后，她便去代购那里退货。”

在闫闯看来，一次性可购买4个爱马仕鳄鱼皮新包很难，首先它的数量少，有购买条件，加上配货可能要花300万元人民币才能买到一个，4个包就需要1200万元。

“代购以400万元的价格卖出4个包，肯定是有猫腻的。”闫闯说。

除了代购玩猫腻外，造假商还会伪装成客户把假货卖到二手奢侈品店，很多假货也就通过二手商品交易这条渠道流入市场。

据《中国二手奢侈品市场发展研究报告2021》显示，中国消费者对奢侈品的购买量持续增加以及对仿品的担忧，导致消费者对网购奢侈品的真伪鉴定需求持续增加，2020年的总鉴定数量约为2019年的1.5倍。

鉴定二手奢侈品包程序需要更严谨。田哥在鉴定新包时，甚至能通过味道判断，一些假包有很浓的胶水味，通过走访专柜，他发现这种味道几乎不会在专柜的包上出现，但这种方法并不适用于二手包。为了避免出现误判的情况，田哥会设置一检、二检和三检的流程，遇到有争议且难以验证的商品，他就建议顾客退货，以防日后出售时遇到麻烦。甚至有造假商曾找到闫闯，开出高价企图聘请他担任顾问，以批量生产“以假乱真”的高仿产品。

与此同时，由于线上鉴定平台的兴起，有的店家甚至以9.9元的价格推出线上奢侈品鉴定。线上鉴定需要买家按照需求提供产品图片，鉴定师在看不见实物的情况下给出结论。

在闫闯看来，线上鉴定受图片清晰度和鉴定水平的影响，比线下更易出现误判的可能，最终导致消费者花了钱却得不到满意的服务。

在各大社交平台，没有明确资质的鉴定服务并不少见。由中国检验认证集团颁发的《奢侈品鉴定师能力认可证书》有着“业内权威”的称号，但持证并不意味着具备成熟的鉴别能力。

据了解，与中国检验认证集团合作的机构培训课收费普遍在2万元左右，培训时长从一周到半个月不等。但由于课程并无统一标准，学习材料和考核标准的设置也各不相同。学员学成后可以向消费者提供奢侈品鑒定服务，然而鉴定服务一定程度上依赖经验积累，整体来看依然呈现参差不齐的状况。消费者在奢侈品鉴定的售后服务上得不到保障，偶尔也会出现不同的鉴定机构鉴定结果完全不同的情况。

“没有一套鉴定标准和流程规范，才会导致不同机构得出不一样的鉴定结论。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统一包括腕表、首饰、服装和箱包在内的奢侈品检测鉴定标准，另外就是做好关于培训课程的规范。”张琛说。

2022年3月，中国出入境检验检疫协会奢侈品专业委员会在北京成立，张琛当选为奢侈品专业委员会第一届理事会会长。

在张琛看来，从无序阶段跨入到有序阶段，奢侈品鉴定行业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日久见人心”这句话，并不适用于鉴定师的工作，从业的日子久了，鉴定师们甚至可以仅凭几秒钟便可以判断出一件奢侈品的真伪。

但鉴定工作背后的人心，并不是“日子久了”，便能清晰判断的，正所谓“辨真假易，识人心难”。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中国新闻周刊》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