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必须保护自己的记忆

2023-03-27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23年9期

康慨

小说《信任练习》始于戏校一对金童玉女懵懂的爱情生活和校园当权者如狼似虎的诱奸文化，却在叙事的中途另起炉灶，不无趣味地变成了一本关于书的书，在强化着文学经验的虚构本质。苏珊·崔的小说兼具先锋性和警世意义，一方面考驗着读者对作者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审视着我们对性侵犯受害者叙事可靠性的无尽苛求。

时为20世纪80年代初，在美国南方一座不具名的城市，有一家相当于专科高中的表演学院。一年级的新生在常规课程之外，还要在善于操纵的金斯利老师指导下，做类似邪教的信任练习：灯光关闭，教室漆黑，学生们伏到地板上，“除了爬行，还要触摸。不是勉强忍受，而是鼓励，甚至要求触摸”。15岁的萨拉摸到了15岁的大卫。他们都知道是对方——男生脸上的大痦子和女生牛仔裤屁股上的螺纹就像各自的盲文符号。她抱住他的头，脸埋进他的肩窝。他托着她的乳房，吸着她摸过他痦子的手指。他们相爱了。

“请记住这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如此丰盈的时光，转折和情感如同堆积在枪管里的火药。请记住膨胀与扩散，短短的几天宛如经年。无休无止——生命之花清晨绽放，午间凋零。”暑假结束，也许出于误解，也是因为阶级隔阂，富家少爷大卫甩掉了穷人家的孩子萨拉。少女不知道如何面对痛苦。但回到校园，旨在解构并重建自我的信任练习仍在继续：同学们两人一组，相对而坐，膝盖抵着膝盖，来回讲着乏味的短句：

- 你是处女。- 我是处女。

- 你眼睛是蓝色的。- 我眼睛是蓝色的。

- 你讲西班牙语吗？ - 我讲西班牙语。

“重复的目的，”金老师说，“是控制语境。人们大哭、大喊、抓彼此的腹股沟、把彼此的衣服拉扯掉……重复同一套词汇……”随着练习的持续，句子的含义也在不断变化，结对的同学之间随之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困惑与隔阂。“金斯利先生像收纳会费一样迫使他们交出个人隐私”，甚至在信任课上公然辜负萨拉的信任，把她的失恋用作了戏剧性对抗的素材，直到萨拉当众哭泣。她和大卫忠于真情实感、拒绝改造的结果，使他们失去了金老师的欢心。

一个英国学生话剧团来访，借着为期一个月的巡演之机，与同学们排练《老实人》。作为剧团的领队，好色成性的演员马丁“老师”迅速诱奸了萨拉最好的朋友卡伦。另一位四肢长满白毛的演员利亚姆“老师”则在金家把萨拉推进了卧室。但令少女大感意外的是，萨拉发现金斯利先生和同性恋丈夫蒂姆包养了演技出众的小男生曼努埃尔，他在金老师家的三楼甚至有自己的秘密房间！

二十年后，萨拉将这些练习和当初对成年人错置的信任写进了小说。《信任练习》由此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发现，前面所述的故事只是萨拉基于戏校生活的虚构。卡伦读到一半，对萨拉书中的编造和不确，尤其是对她本人的误解感到愤怒，于是前往洛杉矶天窗书店的签售会上面见萨拉，随即接掌了叙事。

前后这两个部分相互竞争又相互补充。卡伦的叙述将不断颠覆萨拉的故事，却并不因此更为可信。但你能感觉到萨拉的狡猾和卡伦面对别人侵犯她记忆时的愤怒。卡伦的母亲曾以当权者的面目出现。出于压服的目的，她不断打压女儿的记忆力。“我的母亲起初利用我的记忆力，后来又侮辱它，但我的结论没有改变。我的记忆力是我最为内在的自我，我必须保护它。”

凌乱，才华横溢的凌乱。苏珊·崔仿佛化身另一个金斯利先生，把小说的阅读变成了读者与作者之间一场精心设计的信任练习。她还有意在第二部分让卡伦以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混合出现——又一个少见但有趣的文学实践。更不用提最后还有一个不到20页的第三部分，将小说的第二部分也颠覆了。

无论如何，我们看到，萨拉已经成了作家，大卫创办了自己的剧团，以成功的戏剧导演之身闻名乡里，金斯利做了他的忠实观众。卡伦现在是心理治疗师，业余时间为大卫的剧团料理行政，最终说服他，得到了马丁剧作里的角色。老马丁从英国飞来，亲自主演此剧。卡伦邀请了萨拉，在更换布景时协助她紧急换装。卡伦将扮演剧中受害的少女，同时兼做剧务和道具：为舞台下的马丁准备食宿，为舞台上的马丁准备手枪。

书中写到了众多令人齿冷的人物，只知道肆无忌惮地捕食年幼无知的男女同学。此前，报纸上已登出《顶级教师受指控期间被解聘》的报道：马丁在英国老家连续诱奸未成年学生事发，校友网开始寻找其他的同案受害者。但马丁反咬一口，指斥全民猎巫，恶意中伤。他仍然逍遥法外，照样可以到海外登台。这不就是此类事件通常的结局吗？

师生关系中的权力如此轻易地遭到滥用，而性同意又是如此复杂和模糊。卡伦明白这一点，因此受到的伤害也就格外深刻：“在她无知而没有经验的时候，她觉得他英俊、老成持重、热心并且值得信赖。而现在，她有了知识和经验，她能看出来他丑陋、迂腐、奸诈、不可信；他甚至是残忍的。事实却依然是她想要他。她想要他意味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在这里没有关键性证据，她完全意识到这一点；这就是她守口如瓶，把难题留给自己的原因。”

苏珊·崔的祖父是韩国著名的亲日派文学评论家、以“石耕牛”为号的崔载瑞（1908-1964）——有报道说这是她下一本小说的主题。她1969年生于印第安纳州南本德，父亲在该州任教，母亲是俄国犹太移民。九岁时父母离婚后，她随母迁居得州休斯敦，上戏剧高中，后就读于耶鲁和康奈尔大学。《信任练习》是她的第五部长篇。的确，无论就文学价值还是现实意义而言，这本小说都做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