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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佞

2023-03-27岑九月水色花青

南风 2023年2期
关键词:贺兰

文/岑九月 图/水色花青

她望向山门的方向,十月秋风萧索,入眼皆是荒凉,她却知道,她等来了她的霞光万丈。

1

长庚九年,贺兰煜受大梁皇室征辟前往帝都永宁,途至焉北,遇上了大梁浩浩荡荡的远征军越界征讨。

此战由焉北藏匿西楚余孽引起,焉北是弹丸小国,短短三日,大梁铁骑踏遍了焉北的每一寸国土。

几日来,他历尽艰难助焉北百姓出关逃亡,直到被梁军擒住。朔朔寒风里,一杆银枪径直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对上一双凛冽凤眸。

这便是贺兰煜初次遇见她,大梁女将星谢芜,亦是攻打焉北的副将,她骑在红鬃马上睥睨他,赤色披风如血般翻飞在风雪里。

“你是溯雪谷罹泽先生的弟子,前南国公世子,贺兰煜?”

那一日,贺兰煜是被她捆在马背上带回军营的。她故意将绳索松了几分,令他吃尽颠簸之苦,又兼天寒地冻,风夹杂着雪粒似刀子般划过脸颊,到达军营时,浑身冻到毫无知觉。

“哟,阿姊这是掳了个焉北小相公回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闯入视线,声音琅然清越,引得四周将士纷纷侧目。贺兰煜推测这少年该是谢家小儿,谢逸。

他刚想凑近,就被谢芜踹了一脚,赏了个白眼道:“这是我大梁儿郎。”

贺兰煜头疼得厉害,眼前一黑,径直朝前倒去。

醒来时他身上仍然很冷,环顾四周,庆幸谢芜没有将他扔去杂物堆里。

“你可还好?”一道懒懒的声音响起。

贺兰煜这才意识到桌案前伏着个人,是看兵书看进睡梦里的谢逸。

“你怎会在此?”

“这是小爷我的军帐。”

后来谢逸告诉他,那些被他放走的焉北人里,混入了不少西楚起义军,是谢芜单骑数十里一一追回,才平息了将士们杀他泄愤的提议。

“你让她平白费了番工夫,她左右都是要讨回来的。”少年抱着胳膊,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啧,阿姊真会喜欢你这种小白脸?”

“……”

再见谢芜时,她正奉命处决乱党,随着一声“杀”令,天地间怅然落雪,仿佛不忍睁眼去看。

贺兰煜在一旁叹息,引来谢芜的嗤笑,“罹泽先生好歹也是率兵挞伐过北疆的前朝大军师,座下弟子却赛似菩萨心肠。”

“并非,”贺兰煜冻得牙齿打颤,仍坚持反驳,“师傅门下多的是骁勇之辈,只不巧被将军遇上我这么个不成器的。”

她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解下身上狐裘抛给他。

入夜了,雪地覆上一层铅灰,谢芜漫不经心地往篝火里扔枯柴,“慕容衍给了你什么职位?”

慕容衍,梁帝名讳。

“将军慎言……”

谢芜不屑地笑起来:“怕什么,无人时慕容令泱也这么叫他。”

贺兰煜猛地抬头,火光掩映下他的眼睛呈蓝黑色,纤巧而神秘,好似漠海冬日里苍茫无垠的夜幕。他陡然间就明白了谢芜为何会认得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腰间的半块残玉。

那是令泱赠他的环佩,另一半本该在她那里,当下却被谢芜以长剑挑着递至他面前。他不由得警惕道:“你将她如何了?”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令泱是大梁公主,已故萧皇后之女,她是军中将领,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能如何?

“若非她开出足够丰厚的条件,让本将军不惜违背军规去保护的人,呵,谁配?”谢芜本是稠艳的长相,说这话时更显盛气凌人。

贺兰煜失神片刻,才行礼道:“将军举世无双,公主温柔良善,在下不胜感激。”

谢芜手腕一转,长剑行云流水地回了鞘,令泱的那块玉稳稳地落在了他膝上,触手生温。

2

一个月后,贺兰煜随梁军回京,行至凉州时河西边军忽然递来军报。主将程恽下令兵分两队,一队由他带领前往河西巡视,另一队随谢芜归京。

然而谢芜并未服从指令,在凉州一停便是三日,由于未给出缘由,军中颇有怨言,最先站出来抗议的竟是整日跟在她身后喊阿姊的谢逸。

谢家英才满门,偏他是个娇气纨绔。谢芜很是宠他,在他撒泼闹过一场后,下了令让众将士启程,只留了十几亲卫随她暂留凉州。

谢芜进来时,贺兰煜正帮着谢逸收拾行囊。她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你那篇《回雪》写得极好,不知凉州的月可堪入诗?”

贺兰煜一愣,她这是想请他留下?他没有多想:“将军所请,拒之不恭。”

谢逸走后,贺兰煜身侧冷清了不少。谢芜等人仍住在城外临时扎好的军帐里,帐灯彻夜不熄。即便军务繁忙,她亦信守诺言,夜里带他登山望月,晴朗的夜里明月高悬,脚下覆着积雪的荒野好似褶皱的银灰色湖面。

那日他运气好,用自制的简易机关猎到一只鹿,边支烤架边贪婪道,若再有坛酒就好了。

谢芜踢起沙土,熄灭掉生到一半的火,扔给他一件氅衣,“走吧,去掖郡。”

二人彻夜策马,贺兰煜原以为她会带他去名满天下的酒厂金澜府,她却在即将入城时突然调转马头,朝山林奔去:“想喝好酒,就随我去抢。”

“为何要抢?”

“……买不起。”

半山腰里,一座寨子若隐若现,守门人扛着刀上前吼道:“何人夜闯我鸿化寨?”

谢芜并不理他:“喊寨主元华来!”

那人被激怒,给身后弟兄使了个眼色,提刀便上。待寨主元华赶来时,满地都是喊痛呻吟的人,“哎哟!姑奶奶,何事深夜造访啊?”

“无事,来取你两坛九州酣。”

“您别难为我了,自从朝廷改了国道,金澜府早不走我这条路了,哪里劫得到好酒……”

“少拿这些诓我,”谢芜笑得狡诈,“几年前你喜得爱女,我亲眼看着你为她埋了十几坛九州酣呢,今日就当我提前讨个喜酒。”

元华支吾片刻,可怜兮兮地望向一旁气质温雅的贺兰煜。贺兰煜哪敢说话,相比外强中干的寨主,身边这位才更像土匪头子。

九州酣香气浓郁,隔着坛子都能闻到,回去的路上谢芜没忍住开了封,喝了几口便抛给他。贺兰煜仰头猛灌一口,似有烈火从咽喉一路烧至肺腑,只觉得痛快。

朗月苍凉,长关巍巍,他们一边疾行,一边抛酒畅饮。

回到军营时,酒只剩下半坛,二人面面相觑,都没忍住笑了。架了火,鹿肉辗转烤熟,贺兰煜用刀细细切了分给营中将士,将最好的部分留给了谢芜。

“从前觉得将军铁面无情,今夜却看到些江湖匪气,当真是恣意又潇洒。”贺兰煜抿了一口酒,眼神有些涣散:“将军此行,倒是让我想起一位老将。”

那老将一生坦荡磊落,唯一一件被言官逮着弹劾的事,是征战时遇上了终生挚爱,便抢了满城百姓的女儿红用作喜酒。

“是兰陵的萧老前辈。南谢北萧,大梁两大武侯世家,我没道理不知他的传奇。”谢芜了然,“可惜梁楚一战,萧家将战死无数,几年后萧皇后溘然长逝,算是彻底没落了下去。”

火光劈啪作响,她的神情有些黯然,像是在为某位英豪惋惜。他不禁想起一些流言,说是那年战争中折损的萧家良将都是被谢氏陷害的。

谢芜见他想得出神,神情变幻莫测,便也猜到几分:“你也那样想?”

“萧谢不睦,本就是帝王制衡的手段,如今一家独大,的确难以自清。”

“谢家显赫,名声却并不好听,坊间甚至有歌谣唱道,”她凑近他,凤眸潋滟,“谢与慕容共天下。”

令泱写给他的信里,也曾告诉他谢檀老将军手握重权,却自请降职赴钱塘治水患,一时深得民心,父皇深以为患。

他能从字里行间想象到令泱纤细瘦弱的身影,满室月光笼在她垂着的三千青丝上。她学的是治国策,习的是安邦论,心中自有一番宏伟愿景。

“若将军真有亲缘与道义相悖之时,我相信将军能坚守本心,足够清醒。”

3

茫茫长夜,一灯如豆。贺兰煜制了些祛寒明目的茶汤,给谢芜送去。

她不在帐内。他放了东西,见桌上摆着凉州十三郡的地势沙盘,有些好奇便看了几眼。不经意间瞥见盘下压着的信函,上书“穷奇亲启”,盖着诡谲的印记。

贺兰煜心头微颤,幼年时被灭门的记忆浮现脑海,恍惚间耳边又响起凄厉的哀号与痛斥,火光漫天,那印记就出现在烧损的书状上。即便后来南国公冤案得以昭雪,那夜的情景依旧是他午夜梦回的魇。

“贺兰煜!”有人厉喝一声,将他拖回现实。贺兰煜双眼澄澈,脸上尽是茫然。

谢芜道了声多谢,并未怪罪他擅自进帐,取来纸笔,当着他的面写信。

“穷奇是梁军谍报网里的重要成员,蛰伏极深,其面目少有人知,”她顿了顿,又道,“二十多年前萧家折兵损将,或许与谍网有关。”

他苦笑:“军营谍报乃至关机密,将军让我听这些,是嫌我太碍眼了么?”

谢芜置若罔闻,落款处提上“穷奇”二字,看得他眉间一凛。

“程恽笼络穷奇,私通陇西郡守欲借此番行军起事,”她把信展给他看,“然而穷奇已被我除掉。凉州将乱,我要你以穷奇的身份前往陇西渗透军报,施反间计。”

谢芜看似同他商量,可事涉军机,他根本没得选,只是不懂她为何会看好他。

她眼里闪过一丝黯淡,并未言明:“罹泽军师的弟子,想来不会太差。”

贺兰煜只身前往陇西后,谢芜也开始了动作。

半月后,陇西郡守沈炽在他的教唆下按耐不住,串通程恽自河西烧起了一把火,却未料到谢家小儿谢逸会集结五万梁军绕返,而谢芜率精锐从后方劫了粮草。铁血手腕,势如雷霆,对方连背水一战的机会都没有。

贺兰煜按照拟定的路线出逃,身后乱矢密集,他不慎被射落马下,眼看着追兵就上前,四面忽然杀出一帮人,竟是那晚被谢芜抢了酒的掖郡山贼。

元华扛着刀一面杀敌一面喊道:“兄弟们莫要恋战,抢了芜老大的小相公便走!”

贺兰煜身中数箭,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问一句:“谁、谁的小相公?”

有人指了指前方。他抬眼望去,只见一骑红衣绝尘而来,若耀阳般撕破亘古长夜。

“贺兰煜——”她伸手拉他上马,脸上是少见的担忧之色。

贺兰煜浑身冒着冷汗,整个人几乎要贴在她背上,面颊忽感温热,是血。谢芜带着他一路杀出,身上亦负了伤。

“我来晚了,抱歉。”

贺兰煜抱着她的腰,神志不清道:“不必抱歉,跟着老大我觉得很安心……”

“……”

醒来时,他已然躺在了军帐,身上多处包着药纱,稍一引纵,疼痛传遍四肢百骸。

“煜哥哥!”

贺兰煜怔住,这声呼唤遥远得仿佛来自前世,紧接着一团粉白的身影扑了过来,拉住他的手,眉目清明好似黛山净水。

谢芜端了药进来,正巧看见他的手轻轻落到她发上,目光缜密温柔似一张网,“令泱,长这么高了……”

4

三月,凉州的树堪堪抽出新芽,永宁的夹竹桃就已经开得漫山遍野了,远远望去,如蒸霞蔚。

谢芜策马走在最前面,从凉州到帝京,许是因为令泱的寸步不离,一路上再没怎么跟贺兰煜讲过话。

归京后,论功行赏,谢芜排在首位。她一身绯红官服,跪在大殿上请奏:“请陛下封赏大公主殿下。”

陇西之乱后,谢芜接到兵部诛灭沈氏九族的命令,虽有疑惑但仍是按令来。令泱是在国子监寻书时,无意间撞破奸臣密谋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她未向任何人提起,自拟了圣旨赶到凉州拦下谢芜,保下沈氏,交由大理寺,这才将谋逆案所涉官员一一查清。

“假传圣旨是死罪,然而臣以为,”谢芜眼带轻蔑地扫过诸位皇子,“公主殿下端的是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勇,谋略长远,可堪重任。”

朝堂上的消息传来时,贺兰煜蓦地被茶水呛住,脑子里嗡嗡作响,“令泱,你在做什么?”

令泱的神色不同于平日里的柔软内敛,承认道:“这一切,都是她与我设计的。与虎谋皮,我很清楚。”

他的脑海里满是那张皎若寒玉的脸,捏茶杯的力道不由得重了几分,“她要什么?”

“武安侯,”令泱垂下眼帘,眸光微闪,“她要权,要名,要做梁史上第一位女王侯。”

一阵春雷滚过天际,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丝轻柔如雾,将谢芜的绯色衣衫淋得清透,她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犹如开到极致的凤凰花。

少顷,一只灰鸽落在枝上,歪着脑袋看她。谢檀高大魁梧的身姿挡住了她面前的光,取下一卷密信,上书“穷奇已死,寒蝉上位”八个蝇头小楷。

谢檀脸部肌肉颤抖起来:“穷奇是怎么死的?”

“不知。间军司官员身份隐秘,只听军机处与陛下的命令,您还是少管的好。”

谢檀知她的恭敬顺从不过是假象,阴鸷的目光直刺入她皮囊:“谢芜,我真是小瞧了你,竟借平乱之事给大公主造势。”

谢芜无辜道:“您误会了。殿下曾向孩儿哭诉不想远嫁联姻,孩儿见她可怜想帮她,一时也只能想出助她立功、暂立朝堂这种办法了。”

“呵,我竟忘了你是女子,有此同理心,甚好。如今你也二十有几,不如想想自己的婚事。”

谢府外,贺兰煜擎着一柄紫竹伞,淡青衣衫与雾中山影融为一色。

“阿姊说改日请你上绯烟阁喝酒,今日便不见你了。”迎上贺兰煜温和谦逊的目光,谢逸更烦躁了,硬邦邦道,“公子既是大公主的青梅竹马,还是少与我阿姊往来吧,以免大公主心生郁结。”

一月后,谢檀为女请旨赐婚,京中一片唏嘘。且不说谢芜绝非良配,谢家功高盖主,若联姻的又是望族,其风光只怕要盖过皇室。月满则缺,各大世家都十分谨慎。

京中男儿战战兢兢地等了两月,终于等到赐婚圣旨落在了贺兰煜手中。那时贺兰煜已被任命为大理寺主簿,一个不甚起眼的职位,在京中更是透明若空气般的存在。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骏马奔驰扬起漫天沙尘,谢芜勒马于前,拦住他的去路。

“这婚事是陛下敲定的,也是那糯米团子向陛下力荐的,”她扬着脸,仿若那日以枪尖挑起他下巴时的骄纵神情,“总之不是我求的,与我无关。你若不满,就去找她问责。”

贺兰煜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糯米团子”说的是令泱。

“想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却不知掩人耳目,简直蠢到家了。”

贺兰煜哑然失笑:“臣知晓了。陛下宅心仁厚,公主顾念臣的伴读之谊,赐臣良缘,臣感激不尽。”

谢芜狐疑道:“这便是你的心里话?”

他又露出了那抹谦逊笑意,墙角的晚香玉悄然绽放,幽香袭人。

“罢了,想来那糯米团子也精明不到哪儿去,”谢芜递给他一柄匕首,上刻精美的兰溪棹歌图,“从元华那儿得的,与你相配,便送予你作个信物吧。”

5

六月十九,宜嫁娶。

新婚夜里,贺兰煜一踏进新房,看到的便是谢芜手持长剑与黑衣人搏斗的场景。

那人忽然被踹倒在他脚边,他愣了一瞬,随即举起本该用来挑开盖头的玉如意劈头盖脸地砸下去,直到刺客没了动静,才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

待亲卫处理完尸体,谢芜忽然捉住他的手,取了药粉为他处理碎玉划出的伤,似笑非笑道,“怕吗?”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地映亮她半边脸,贺兰煜竟有片刻错觉,误以为她其实是温柔娴静的。下一刻,她的声线骤然降温:“你有事瞒我?”

“是谢老将军派来杀我的人,对吗?我知他并不属意我,我算是坏了他的事。”贺兰煜迎上她的目光,“我在大理寺接触到大量刑狱案件,其中便有记录隐晦的泉王案,所以我猜,你并非谢檀之女。”

二人无声地对峙半晌,谢芜最先收了锋芒,吹灭蜡烛,与他并排躺下。

“我是市井孤儿,在孩童的欺辱中长大,不甘一生庸碌软弱,便扮男装入了军营。”谢芜闭着眼,讲故事般娓娓道来。

那年泉王监军,无意间发现她是女儿身,便对她起了歪念,结果却是被谢芜反杀在营中。替她掩盖罪行的便是谢檀,许是因为他新丧了两位亲儿,而她又颇有将才,常立军功,便将她收作义女,对外称是失散多年的骨肉。谢檀本对她寄予厚望,谢逸出生后,才与她慢慢生分。

“贺兰煜,谢家于我有再塑之恩,谢家荣辱便是我的荣辱。”谢芜侧过身去,口吻带了些警告,“这就是真相,别再查下去了。”

“所以你帮令泱,也不过是为了让谢家高楼起的再高一些?”贺兰煜忽然起身,双手握着她的肩用力掰正。

谢芜未料到他会如此大胆,愣了愣,很快又不屑道:“那我便答应你,若谢家楼塌,我必将你摘得干干净净。”

“谢芜,你没有心吗?”这一声,似是吞了炭般艰涩喑哑。

她冷笑:“你也不过身在曹营心在汉罢了,本就逢场作戏,谈什么真心?”

谢芜推开他,披衣下床,帐前珠帘被掀得劈啪作响。她抱着毯子往书房走,嘲讽地丢下一句,“平日里倒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想见她,随时都能去。”

6

贺兰煜虽在酷寒之地长大,却精通园艺,小小的庭院被打理得风雅至极。她去大理寺寻他时,他正专注地修剪着桂树。

“谢将军。”

成婚已有两月,他依然这么称呼她,时时刻刻将他们之间的界限扒出来悬在心头,再无出格之举。谢芜与令泱做着隐蔽的交易,亦言出必行,无论他如何与令泱私下授受,她概不过问。

那双眼睛总是静若寒潭,倒映着无尽深渊,看久了,只会更加迷惘。

他送她一盆茉莉,谢芜并未接过:“茉莉,莫离?这花送得不巧了。朝廷欲设北庭府,我须带军队走一趟。”

“臣原本打算与将军告别,未承想,将军也要远行了。”

“你去哪儿?”

“兰陵,”贺兰煜指了指屋内堆叠成山的公事文书,“兰陵流寇案疑点诸多,上级便举荐了臣前往调查。”

兰陵与西北相隔千里,此一别,也算天各一方。庭花飞舞,掠上他耳畔,她无言地看了他片刻,终是收了花,道一声,珍重。

越往西走,景色越荒芜,她从来向往边塞诗里的吴钩月、关山雪,最喜在磅礴沙海里驰骋,未料到如今竟也会牵挂小巧雅丽的庭院。

每隔十几日,会有一只雪鹘在军营上空盘旋。那是贺兰煜自溯雪谷带出来的,极具灵性,只在他与谢芜面前乖巧垂头,然其本性凶猛好斗,常常欺负军营鹰隼。谢芜烦不胜烦,捉住雪鹘一顿收拾。

“贺兰煜派你来监视我?”

雪鹘的脑袋歪在一边,眸中水雾泛泛,颇为委屈。

“他没有写信?”谢芜屈指弹它,雪鹘色厉内荏地扬起尖喙,却只敢怒不敢言。谢芜大笑,“信,不会是被你弄丢了吧?”

谢逸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昔日的冷面将军拷问鸟禽的罕见画面。

“小逸,阿爷去钱塘了?”谢芜问。

少年点点头,眉间萦绕着忧虑:“他派了麾下高手青锋前往兰陵,说是寒蝉中计,需乘机除掉。偏巧这几日姐夫也在兰陵……阿姊,他真的只是个小小主簿吗?”

谢芜不以为意地笑笑,并作答话。谢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猛禽眼中在捕猎时才会露出的警觉而阴鸷的光。

兰陵原溪谷。

虽是青天白日,贺兰煜还是出了一身冷汗,溪流潺潺,倏地映出一抹黑色身影。

又是他!负剑三柄,刃口苍翠。贺兰煜在这偌大的峡谷里逃了七日,到底还是被追上了

鹰隼尖锐的鸣叫划破天空,随着雪鹘俯冲而来,身后猛地发出枝干断裂声。谢芜单手执剑从密林中冲出,如神兵天降般挡在他面前,转身言简意赅道,“你先走,我并非他的对手。”

“不,将军,要生一起生,要死……”

“我嫌你碍事!”

他只好向着雪鹘指引的方向,狂奔而去。

夜深了。贺兰煜躲在谷口,远远看见一个黑影走出。身负重伤的谢芜被青锋扛在肩上,她虽心怀不轨,却是谢府的人,生死还是要交予谢檀定夺的。

青锋没料到,贺兰煜会在这时候主动站出来,不由得挑了挑桀骜的眉。

贺兰煜右手探向腰间,月光反射下,一把软剑缓缓抽出。

“这是你真正的武器?藏避锋芒,原是早就察觉到她在暗处跟着你了。”

贺兰煜并未多言,闪身冲向他,势如鬼魅,逼得青锋使出双剑。在贺兰煜全力应付双剑时,第三剑在钢丝的索引下飞鞘而出。贺兰煜早有预料,软剑随着他翩然转身的动作划出一道银弧,回弹时直入对方咽喉。

青锋瞪大了双眼,竟被一招毙命。

7

雨季潮湿,谢芜的伤口开始发炎,浑身滚烫,贺兰煜摸着黑采了药草,捣烂后敷在她伤处。

谢芜像是沉溺噩梦般神情痛苦,他俯下身听她呢喃,反反复复都是“母亲,孩儿知错”六个字。

她的面容,谢芜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举止雍容华贵,面上不苟言笑。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稚女保持着出枪的姿势立于梅树下,双腿打颤。她执藤条狠狠打在稚女腰部,“练不好回风枪,便不准吃饭。”谢芜想为稚女擦去脸上泪痕,凑近了才看清,那正是幼时的自己。

谢芜眼睛酸楚,辗转醒来,发现自己正被贺兰煜抱在怀里,周遭萤光点点,一片静谧。

谢芜一动,他便醒了。她不自在地推开他,拢了拢衣领。

“我躲了许久,见你迟迟不出来,便回去找,只见你负伤倒地,那恶人则不知所踪。”

“寒蝉,是你吧?”谢芜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以为只有你会鸟语?我虽不精通,但从那只傻鸟身上套点话,还是可以的。”

“雪儿它……不是傻鸟。”

“你来兰陵究竟要做什么?”

贺兰煜见左右瞒不过她,索性说实话:“建一支萧家军。”

“那岂是你朝夕间能建成的?”

“并非一朝一夕,”他回望她,目光诚恳真挚,“有些事公主已同我言明,你们明面上互相利用,暗地里却是同袍,萧后是将军的……”

“你胡说什么!”谢芜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忽然变了脸,“她是千古贤后,慕容衍为了她后位悬空至今!那样尊贵荣耀的人,能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由着她发怒,默默地拾起草药,提醒她,该换药了。他指尖微凉,动作轻柔,被浓郁的药草熏着,她浑身的戾气便挥进了棉花里。

“不佞。我的小字,叫不佞。”她忽然开口。

他跟着念了几遍,轻笑道:“我不喜这名字。总觉得它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将军该是万丈高空里自由翱翔的鹰,不该被旁人的期望所累。”

换完药,贺兰煜扶着她躺下,胳膊绕过她后颈,将她圈在臂弯里。谢芜没有动,仿佛变回了当年神情无措的稚女,他微烫胸膛仿佛驱散了她记忆深处的寒冬,困意席卷而来时,她听见他轻声道,“年幼时我历经诛族之灾,无比厌倦朝堂纷争,再入朝堂,是为了献上终生所学来报大公主当年的救命之恩。可将军救我多次,我要怎么报?以身,以心?”

他在她嘴角落下一吻,“阿芜,你信我。我必为你寻一条生路。”

8

青锋的死讯传来时,谢芜便知,谢府她是再也不敢回去了。思量再三,她决定进宫见慕容衍,向他讨要北庭军权。

慕容衍缠绵病榻已久,拥着鹤氅坐在绘着水墨丹青的屏风之后,一阵风经过,便如痨病鬼般剧烈地咳嗽起来。相比帝王的英明神武,他身上更多的反而是书卷气,至善至柔,与贺兰煜颇为相似。

谢芜也不跪,默默地关了窗:“下次见您,只怕我已成狼子野心的贼了。”

“谢……阿芜,”慕容衍望了她良久,问了句不合时宜的话,“你可曾怨过你母亲?”

她挑了挑眉,答非所问:“看来陛下还是不敢用我啊。”

“朕对你怎能不疑?毕竟你生父……”

多年前梁楚相争,萧后被送往西楚做人质,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委身楚帝,回来后才知有了身孕。诚然,她是个孽种,本该被扼杀在襁褓之中,萧后舐犊之情难抑,无论如何都不肯下手。在慕容衍的默许下,将她养在了冷宫,夜里偷偷来看她,唱着歌谣逗她哄她。她也曾睡在母亲膝上,听她讲西北战场上的风沙与雪虐,立誓要做威武大将军保护母亲。

后来梁楚大战,萧家遭了谢檀算计,一日日颓败下去。萧后性情大变,终是将她当成了一颗兴复母族、对付仇敌的棋子。

“我这一生,注定要为她给予的‘不佞’二字而活。”

空荡的殿堂陷入死寂,良久,慕容衍敲敲扶手,珠帘背后,令泱端着一套战甲走来,眸中泪光泛泛:“阿姊……”

是萧后穿过的战甲。

谢芜赶往北庭的前一天,站在城墙上眺望帝京鳞次栉比的建筑,腰间被一双手冷不防地揽住,紧接着一只下巴搁在了她肩头。

“何时回来的?”

贺兰煜顿时沮丧起来:“我还以为夫人得知我今日归京,特意出来接我。”

自原溪谷那一吻之后,他便越发大胆起来,半推半就间,将她拥进了怀里。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在山寨大婚,酒席是元华友情提供的,而我们也成了真正的夫妻。梦里所有人都在喜悦地笑,只有元华在哭……”

谢芜成功被逗笑。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们便离开,去云游江湖如何?”

“好。”

她答得干脆利落,一抬头,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从不失言的,对吗?”

9

长庚十年是多事之秋。

北庭大都护谢芜于沧州屯兵过万,事发,发兵控制了整个西北。当时在沧州赈灾的令泱大公主孤身逃至兰陵,以将门萧氏之后的名义拉旗招兵,极快地组建军队,与谢芜形成对抗之势。

谢檀谨小慎微地谋划多年,眼下只差割据南部,哪料谢芜会来这么一出,笼络住的民心顿时散尽。他不得不在钱塘召集私兵起事,响应她的声势。

朝堂之上,山雨欲来,陛下身边多了位青衣谋士,献指鹿为马之计,暗中除尽谢氏爪牙。

半月后,贺兰煜单闯沧州,彼时风雪交加,天地失色,城墙下是乌泱泱十万北庭军。他立于城墙之上,手执长卷一一列举出谢檀罪行,残杀同袍、构陷忠良、谋私篡权,句句有证、字字有凭。

谢芜持长枪立于阵前,心道贺兰煜不愧是绝代军师的弟子,能言会辩,一番话下来连她身后意志坚定的北庭军也忍不住发出唏嘘。

他掌握了不少她从前不曾搜到的证据,亦竭力想救她,在他提及萧后时,谢芜抽出了弓箭。

若她肯承认是萧后私生女,承认与陛下共谋之事,时局黑白便可颠倒。可她不肯,她选择承顾萧后的名声。

箭矢携风,似一条冷鱼钻进他的肩骨,寒意直入心底。

“贺兰煜!”谢芜忽然癫狂地大笑起来,声似悔恨与痛斥,“原来,是我引狼入室!谢家原本万事俱备,却被你玩弄谍术折损了诸多势力。你无情无义,可我却对你情根深种,即便这样都舍不得杀你……”

众将士大惊,将军竟是个误事的情种?而她所言,不也间接承认了贺兰煜方才所述的罪行?

“放他归京。”谢芜下令道。

“将军,不能放走寒蝉!吾等多少弟兄死在他的算计下……”

“放人!”

贺兰煜走后,北庭军营里一派颓败景象,有人忧虑放虎归山,有人愤恨谢檀为人。接连的败仗动摇着军心,而谢芜身为主帅却为情所困,整日烈酒浇愁,跟着她看不到一丝曙光。退至燕山时,军中起了内讧,几位将领陆续被逼死,北庭军改旗易帜,重新归顺朝廷。

谢芜的尸身是贺兰煜领回的。说是那日她被逼得堕身悬崖,寻到时筋骨俱碎,被野鹫啃食得血肉模糊。饶是令泱见惯惨烈战场,也尖叫着不准人去揭那块裹尸布。

贺兰煜亲手将其火化:“她生前骄矜自傲,死时这副模样断然非她所愿。”

钱塘讨贼军四起,公主率兵亲征,谢檀节节溃退,落得个饮鸩谢罪的结局。破敌前夜,贺兰煜潜入敌营,将一串佛珠扔在谢檀面前。谢檀认出,那是谢芜曾在山寺为谢逸求来的。

谢檀何尝不是狡猾的老狐狸,谢芜进入谢家的代价,就是服下毒药作为忠诚的担保。那毒每年发作一次,发作时如千蛛噬骨,若不及时服药只会生生疼死。这件事是慕容衍告诉他的,谢芜并未说起过。

她从未给自己找过活路,生来就是一柄寒刃,她亦当得心甘情愿,所有给过她温暖的人,无不在利用她。贺兰煜总说她灼灼似骄阳,他又何尝不是她的一轮暖阳?自以为边关经年不散的风雪将她的心炼得足够冷硬,可在他出现后,她才知原来世上不需付出任何代价的爱与温暖,并非都与她无关。

“她竟未死……”谢檀后知后觉。

眼前人双眼冷若冬星,手持匕首横在他脖颈上:“你若不交出那颗终生解药,我必让谢逸亲偿千蛛噬骨之痛。”

对峙良久,谢檀妥协。

谢氏之乱自七月底才平息。

九月,惠帝病逝,传位令泱大公主,改国号希照。料理完诸多事宜,贺兰煜便递了辞呈。

有人承诺过与他结伴共闯江湖,那人从不失言。

10

这一日,一抹淡青的身影出现在荒凉的山林,气质温和儒雅,却提着两坛烈酒。

当值守寨门的两个少年,正是调皮的年纪,吹着口哨戏弄他,“好俊秀的郎君,独自上山不怕被抢了当压寨夫人?”

“这里可是鸿化寨?”

一路上,贺兰煜也听过不少山匪佚闻,有处山寨名鸿化,新任寨主是个女人,相当能打,久之便有了母夜叉的称号。

见少年点头,他笑道:“那便求之不得。”

手下通报后,在长椅上小憩着的人哂道,“这厮的脸皮真是愈发厚了。”

“老大您看是以棍棒逐之,还是……”

她弯起嘴角:“送上门的肥羊,焉有放归的道理?”

她望向山门的方向,十月秋风萧索,入眼皆是荒凉,她却知道,她等来了她的霞光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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