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主义教育的仪式化: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读报组研究
2023-03-26葛曲秦燕
葛 曲 秦 燕
20世纪上半期,国家主权遭到严重践踏,中华民族陷入生死存亡危机,中国共产党进行了广泛的社会动员。一方面,近代以来随着政论报纸的普及,劝民读报成为开文明之风气、救国济民和社会启蒙的重要途径,报纸遂成为中国共产党教育民众和组织民众的重要动员方式。另一方面,战时环境极大限制和阻碍了根据地报纸的出版发行销售等工作,加之抗战以前仅约1%的农村识字率,如何扩大报纸的受众面,特别是向不识字的农民有效准确传达新闻消息,成为读报组产生的根本原因。其更为深远的影响是,读报组以仪式化的运作将“一人读大家听”的集体读报活动呈现为根据地一道独特的阅读景观,提高了中国共产党借助报纸宣传抗战政策、推动政府工作、组织经济生产、推进移风易俗的执行力、组织力和凝聚力,培育了民众集体学习、统一思想、集体行动的集体主义意识。
近年来,学界对读报组的研究已较丰富。从研究视角来看,有学者从政治史的视角切入,把读报组视作中国共产党的宣传方式,有效传播了党的意识形态,提高了民众的政治意识,实现了政治宣传、社会教育和抗战动员的目标。(1)林绪武、管西荣:《苏区的公共阅读建构——以〈红色中华〉的大众阅读为例》,《人文杂志》2021年第2期,第103—112页;沙垚:《新中国成立之初农村读报组的历史考察——以关中地区为例》,《新闻记者》2018年第6期,第50—57页;尹志兵、姜良芹:《革命传播视域下晋绥边区读报组探析——以〈抗战日报〉为中心的考察》,《编辑之友》2020年第10期,第95—102页,等等。受新文化史研究范式的影响,一些学者开始从阅读史、话语分析、政治仪式等范畴展开研究,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二元结构视角,阐明中国共产党通过读报组整合社会的高效组织动员力。(2)刘晓伟:《群众生活场域的介入与政治再造——论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基层公共读报活动》,《编辑之友》2020年第7期,第96—101页;詹佳如:《集体读报: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上海读报组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11期,第93—108、128页;李金铮:《读者与报纸、党政军的联动:〈晋察冀日报〉的阅读史》,《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4期,第4—25、160页;周海燕:《意义生产的“圈层共振”:基于建国初期读报小组的研究》,《现代传播》2017年第9期,第27—38页,等等。上述研究路径在解释读报组建构起民众的政治认同从而促使其参加和支持革命方面取得了共识。但是,在这些研究路径中,基层民众的面目是笼统的、模糊的,缺乏对读报运动中民众个体或群体心理、情绪、精神、感受转变等方面的过程研究。
国内外学者关于仪式和仪式化的研究为本文提供了一个新的研究视角和路径。如郭于华、王海洲和李里峰,他们将仪式看作一种权力实践和权力技术,能够强化信仰和认同,建构政权合法性。仪式化是一个仪式如何将国家权力、政治生活与普通农民的生活世界联系起来的过程,比起单纯完成动员任务、政府工作等,更有助于塑造农民的民族国家意识、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3)参见郭于华:《民间社会与仪式国家:一种权力实践的解释——陕北骥村的仪式与社会变迁研究》,《仪式与社会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338—383页;王海洲:《政治仪式:权力生产和再生产的政治文化分析》,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李里峰:《中国革命中的乡村动员:一项政治史的考察》,《江苏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第193—204页。美国学者詹姆斯·凯瑞从仪式的视角重新解释了“传播”,提出了“传播的仪式观”。该理论强调传播对一个共同体的维系,即传播是指信息在时间上的共享与交流,人们在传播过程中交流互动的目的就在于创建共享的意义体系,从而实现维系和整合社会的功能。(4)《传播的文化研究取向》,[美]詹姆斯·W·凯瑞著,丁未译:《作为文化的传播——“媒介与社会”论文集》,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综上,从仪式化的视角来看,集体读报可以被定位为人们相互之间交流信息和共享情感,从而形成共同体意识实现社会整合的仪式。从这一角度,人们更容易体会自身作为参与者的精神生活方面发生的转变,如思想倾向和情感体验,最终影响至行为习惯。
借鉴国内学者关于读报组的现有概念和仪式的相关研究、传播的仪式观理论,结合延安时期读报组开展的史实,本文所述读报组的内涵是指:在中国共产党的推动和引导下,以集体阅读报纸为运动形式,使民众了解、参与和介入某些重大事件,教育、组织和动员民众,实现抗战建国目的的群众性组织。在研究路径上,本文从仪式化视角切入,相较于政治权力制造的决策和控制、经济关系决定的利益和理性,更加关注仪式参与者的日常生活、亲身体验、个人价值、情感与观念等人性因素,使基层民众的面目更加具体、鲜活。仪式带来的秩序感和神圣感是民众通过亲身参与、心理体验来实现的,仪式化的过程就是民众的心理认知、情感体验和身份认同发生转换的过程,透过民众主体的心态和行为分析,使基层民众响应中国共产党动员、获得集体主义意识、参与和支持中国革命的具体历史过程更加清晰、有迹可循。
一、延安时期读报组的兴起和发展:报纸与基层动员的合力
“报纸最大的好处,就是它每日都能干预运动,能够成为运动的喉舌,能够反映丰富多彩的每日事件,能够使人民和人民的日刊发生不断的、生动活泼的联系。”(5)马克思、恩格斯:《〈新莱茵报。政治经济评论〉出版启事》(1849年12月15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15页。1942年,中共中央宣传部发布通知:“报纸是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最有力的工具,每天与数十万的群众联系并影响他们,因此,把报纸办好,是党的一个中心工作。”(6)中宣部:《怎样办党报——中共中央宣传部为改造党报的通知》,《解放日报》1942年4月1日,第2版。延安时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基本形成了以宣传部系统为核心的宣传领导机构,创办了从中央到县一级内容类型丰富的报刊近百种,设立了党报委员会、文化工作委员会、发行部、通讯员网等职能管理部门,以及党外读者会和党内读报制度等规章制度,为读报运动的开展提供了组织、资源、制度等保障。但是在读报运动兴起之时,它的任务主要是将报纸推广到基层,推进民众的识字运动,很少能够真正做到集体地有计划地持续性地读报。当时边区总人口接近140万,虽然读报组广泛分布于工厂、学校、剧团、乡村,但是一份报告显示,从1940年到1941年3月,一年多的时间里,参加读报的人数却很少,仅有753人。(7)思俊:《开展大众读报工作(工作指示)》(1941年4月25日),《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大众习作》,陕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29—230页。
促进读报运动蓬勃发展,使读报组真正成为基层动员的一种组织形式,主要得益于当时的两个条件。首先是1942年以《解放日报》为代表的报刊内部的整风运动。在这之前,以博古、杨松为代表的《解放日报》主要领导者遵循“城市化”“正规化”办报理念,与在农村办报的客观现实并不相符。在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指导下,以《解放日报》的改版为序幕,拉开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报刊的整改工作,要求在性质上体现党性,组织上表现集体,内容上反映群众生活,形式上通俗简洁。1942年9月22日,《解放日报》发表社论《党与党报》,提出全党办报的观念,“党经过报纸来宣传,经过报纸来组织广大人民进行各种活动。报纸是党的喉舌,是这一个巨大集体的喉舌”(8)《社论:党与党报》,《解放日报》1942年9月22日,第1版。。毛泽东指出,报纸的作用相当于开会发动组织工作,是一种重要的工作方式和教育方式。各地的地委同志“应该把报纸拿在自己手里,作为组织一切工作的一个武器,反映政治、军事、经济并且又指导政治、军事、经济的一个武器,组织群众和教育群众的一个武器”(9)《报纸是指导工作教育群众的武器》(1944年3月22日),《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新华出版社2014年版,第156页。。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委均高度重视报纸的作用,充分利用报纸宣传推动工作,动员全党办好党报,发动党员向党报供给消息、文章和意见,形成全党办报的工作局面。
其次得益于工农通讯员工作的开展。由于工农通讯员来自于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他们最为了解基层社会生活和群众心理,是报纸贯彻群众路线的重要渠道。据统计,大众读物社在1940年的9个月间就吸收了大众通讯员554人。(10)周文:《开展通讯员运动》(1941年1月17日),《红色档案——延安时期文献档案汇编》编委会编:《大众习作》,第97页。截至1944年9月,解放日报社边区通讯员约有1020人,每一个县都有十几名以至几十名通讯员,制定了通讯员奖励制度,开辟“新闻通讯”专栏,创办《通讯员往来》月刊,以供通讯员交流经验,改进党报工作。(11)《本报边区通讯员分布图》,《解放日报》1944年7月23日,第4版;《对于县委领导通讯工作的意见》,《解放日报》1944年7月23日,第4版。重要的是,通讯员还肩负着组织读报组的职责,边区要求每一个通讯员都尽可能地建立一个读报组。读报组将读报与通讯相结合,提出“看了报纸做工作,做了工作写通讯”的办法,再将组内的积极分子进一步培养为读报员和通讯员。如此,“报纸—通讯员—读报组”体系开创了全民办报的工作格局,形成了“大家办报,大家看报”的大众化办报路线,直接利用报纸表达工农群众的思想和利益,发挥了宣传群众、教育群众和组织群众的显著作用。
在全党办报、全民办报思想的指导下,以陕甘宁边区为主的各根据地普遍建立了读报组,读报运动趋向常态化和组织化。各级党组织和政府还推进、改革读报工作,如加强组织管理,设立专门领导,规定奖惩办法,对读报材料分门别类等。晋绥边区把读报和种地变工相结合,读报员“念三次报还一个工”,结合经济生产支持、鼓励读报组工作。(12)《利用报纸推动工作,变工队加强读报》,《抗战日报》1944年9月18日,第2版。陕甘宁边区延川县专门为报纸做了一些大信封,加盖公章。捎信的人一见有公章,立即送出。(13)刘青云:《延川清延区报纸送得快》,《边区群众报》1946年11月13日,第1版。1944年11月,陕甘宁边区文教大会作《关于发展群众读报办报与通讯工作的决议》,高度评价了边区群众读报运动,认为这将会是推动乡村生产、卫生、认字、娱乐、传播新闻与改革旧习的武器。边区要动员全边区150万民众参加读报运动,“在可能条件下,各地尚未进行读报的识字组、变工队、唐将班子、合作社、运输队、妇纺组及夜校等,均应组织读报”(14)《文教大会上李卓然同志总结报告,边区报纸成为群众事业》,《解放日报》1944年11月20日,第2版。。据不完全统计,1944年,全边区有夜校90处,读报组有3311个,平均每450人就有一个读报组;边区内共发行报纸21500份,平均每70人就有一份定期的报纸,(15)刘漠冰:《边区文教工作的阵容——从文教陈列室里看到的》,《解放日报》1944年11月16日,第2版。仅米脂一个县就有读报组830处,参加者有9298人,声势浩大;(16)《三年来边区社教工作总结》(1946年12月),陕西师范大学教育研究所编:《陕甘宁边区教育资料·社会教育部分》上,教育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6页。1945年晋绥边区有1380个读报组;(17)《推进社会教育,加强了战斗生产工作》,《解放日报》1945年7月11日,第2版。截至1946年底,山东根据地有19377个读报组,组员达到171719人。(18)《广大群众踏入文化之门,解放区教育大发展》,《解放日报》1947年2月17日,第1版。
在中国广大农村中,农民们的精神生活乏善可陈,当报纸为他们提供了“解闷儿”的谈资,读报便成为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晋察冀边区的一个农民曾“抱怨”好久没看到报纸了,“如果再看不到报,可真要闷死人了”(19)《北岳群众热爱报纸,读报工作普遍开展》,《解放日报》1943年9月12日,第2版。。报纸作为一种产生于城市的信息传播方式,借助读报的仪式化融入乡村的世俗生活。读报迎合了农民街谈巷议的生活习惯,通常没有固定的时间和时长,或者在茶余饭后,或者在劳动间隙抑或下雨天,还有村中举办宴席群众较多时,都可以进行,地点选取在大礼堂、民教馆、庙会、骡马店、集市、广场、田间地头等公共空间。在乡村社会,这些空间是民众获得信息、交换情报的社交空间,地位尤为重要。身穿老羊皮头戴白羊肚巾的农民,叼着长烟管、做着活计,一起讨论着如何改良种子、怎么治疗牲畜疾病这一类的事。这些场所既是真实的,又具有象征意义。可以想象,每到读报时间,民众从各家鱼贯而出,穿过村子,结伴同行,集合到目的地,不啻为一种仪式展演,在村庄里营造了一种群情振奋、神圣庄严的氛围。对读报组的成员来说,这不仅仅是参加一次集中教育,更重要的还在于让成员从仪式中感受到组织的力量,这也正是读报组的组织作用在民众心理的仪式化体验。这样,读报组就借助仪式力量,将边区民众纳入一个组织化的生活世界,从而提高乡村社会的凝聚力和动员力。报纸、群众运动和中国共产党,就是这样通过读报组巧妙联结在了一起。
二、选择读报内容:促进仪式化报道象征意义的共享交流
报纸的本质是媒介,目的在于加速信息的传播,加强社会沟通和交往。从仪式视角看,报纸所登载的宣传性新闻报道其实是一种仪式化的写作实践。它的核心就是用宏大叙事营造传播语境,设置议事主题,勾勒出新闻主体的重大意义,进而通过建构起具有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实施生动、细密的人性诉求,唤起读者的兴趣与需求,从而促进互助性、集体化的行为改变。读报组正是以报纸的仪式化报道促成了读报内容的仪式化,对要分享的信息进行筛选、重组和解码,将特定的价值观和意义传达给受众,实现对报纸信息所蕴含象征意义的共享交流,引导成员从信息共享转向价值共识。
延安时期,报纸的主要职责是宣传党的政治任务及路线方针政策,报道国际国内时事、介绍解释政府政策、传播经验、批评错误倾向等,以指导革命工作,教育和发动群众积极参加根据地建设,争取战争的胜利。为联系群众、服务群众、适应群众需要,各根据地将本地区报纸作为读报组的主要选择。例如陕甘宁边区围绕《解放日报》和《边区群众报》组织读报,晋绥边区的读报组以《抗战日报》为中心,晋察冀边区多读《晋察冀日报》《抗敌报》《救国报》,山东根据地的读报组则以《大众日报》为主。
为具体考察读报组对读报内容的选择,本文以《解放日报》1943年的新闻和文章(不包括简讯、启事和广告)为例,对其12941篇报道进行了统计和分类。(20)人民日报图书资料组编:《〈解放日报〉索引》第3册,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在排版方面,有关中国的报道占55.5%,国际报道占44.5%。其中,关于解放区政治、经济和文教科学的报道占36.6%,各国社会政治报道占24.2%,第二次世界大战报道占17.3%。而在各国社会政治题材中,有关苏联的报道占了21.8%。随机选取该年某天的新闻报道,其头条新闻标题反映出该报版面已形成基本格式:每天一篇社论、时评等言论文章;一版为要闻(包括边区和大后方)和苏联消息,二版为边区新闻,三版为欧洲消息、太平洋战事,四版为边区新闻及副刊。通过对新闻内容进行文本分析,可以发现,通讯报道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第一,主张建立反法西斯国际统一战线,将中国的抗日战争看作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第二,将中国共产党塑造为坚持抗战建国、彰显民族大义的中流砥柱;第三,对革命根据地的建设成果进行报道和评价;第四,报道根据地人民的日常生活。
典型报道作为一种仪式化的写作模式,在延安时期已形成一套特征鲜明的话语体系和解释框架,旨在进行“榜样示范”“宣传动员”,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和指导性。以边区大生产运动的报道为例,以吴满有为代表的庄稼汉们,在中国共产党的号召和领导下自力更生、积极发展生产,成为边区的劳动英雄,不但戴上大红花,受到边区领导人的接见和表彰,而且还受到政府的奖励,被树立为广泛学习的榜样。报纸对此进行了大量报道。“吴满有”成为了一个“能够把自己的命运跟边区群众的命运、跟昨天的土地革命、跟今天的民族抗战紧密的结合在一起”的象征符号。(21)《社论:吴满有——模范公民》,《解放日报》1942年5月6日,第1版。由于这些劳动英雄都是群众熟悉的身边人,在读到英雄们“劳动致富”的现身说法后,民众相信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帮助下可以实现勤劳发家,相信“人家能行,咱也能行!”延安县米家兄弟听了吴满有、杨朝臣向所有边区军民挑战的消息后,“劳动热情不可抑止的激动起来,立即全家商讨应战计划”(22)《延县各区宣传科长重视阅读本报》,《解放日报》1943年6月12日,第2版。。报纸还跟踪报道了劳动英雄回到村子后的情形,描述了英雄们在延安的见闻和受到的招待,展示他们得到的奖状、奖章和奖品。能够被报纸报道,可以使其在乡村社会获得较高的声望和良好的人际关系,这是农民们颇为在意和为之努力的目标。民众受到羡慕心理的驱使,一致表示要向他们学习,争相成为报道的典型对象。乡支书孟庆成非常关心吴满有,每到区上总要问:“吴满有的庄稼怎么了,解放日报上发出什么了?”他把吴满有札工、加紧开荒的消息带回去鼓舞其队员们:“咱们午上也不休息,再上一次报吧!”(23)《延县各区宣传科长重视阅读本报》,《解放日报》1943年6月12日,第2版。
读报是报纸信息的再生产过程,与其说是“读”报,不如说是“解释”报,是对仪式化的报道所隐含的政治价值、象征意义的共享和交流。例如,关于反对美军暴行的报道被解读为反对美国干涉中国内政的爱国之举;一篇关于锄草的报道被赋予帮助军队生产,保卫边区保卫生产的意味;一篇关于乡村集市盛况的报道折射了根据地自给自足的经济状况,显示了抗日民主根据地大生产运动的胜利;一篇政治暗杀的报道会引发国共之间、阶级之间的对立与仇恨……报纸是“把个人同国家和世界联结起来的有声的纽带”(24)马克思:《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1842年3月26日—4月26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9页。,而读报是民众与国家建立交往关系的最重要实践,唤起民众对国事和天下事的热情关心。过去,民众“谝闲传”(25)陕西方言,指说闲话、胡侃等。,交流的内容无外乎“张家长李家短”,仅仅是来自个人的生活经验。持续的读报活动后,报纸影响“街谈巷议”产生了新的意义:首先,交流内容日趋同一,分散在各地的民众经过读报,在同时阅读并且谈论相同的事件。无论是国际时事、国内政治形势、根据地生产计划,经过读报,不仅为陕北安塞县的民众知晓,也被关中淳耀县的民众了解。马家沟村陈德发读报组的事迹一经报道,陕西延安县远至宁夏盐池县的民众都自发学习成立读报组。其次,交流空间日益扩大,被讨论的事件从日常生活的人际交往转向民族国家的政治事务,民众超越私人领域参与到公共事务领域中。通过对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报道以及对国际问题的宣传,农民们懂得了“苏联和美国和我们共同打日本的关系,日本打得好不好,国共关系的变化,都直接影响边区人民的生活”(26)《生根和提高中的杨家湾小学》,《解放日报》1945年10月7日,第2版。。他们说:“报上哪里的事情都有,听读报这事比啥都好,这就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27)群克:《盐池四区孤鸿掌村,干部读报推动群众,群众读报推动生产》,《解放日报》1944年9月12日,第2版。在分散的乡村地区,信息的共享和交流促进了象征意义在民众间的流动,民众虽隔万里,未曾谋面,却共见共识,如在咫尺之间,这无疑是凝聚共识的基础,它为“集体利益至上”的意义生产提供了场域。这一过程类似于“阅读国家”,意即民众透过各类印刷媒介仪式化写作所提供的内容“观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兴起和运作,塑造了对国家的认知、情感与认同,从而与国家建立起关系,融入国家民族的宏大叙事。(28)卞冬磊:《“可见的”共同体:报纸与民族国家的另一种叙述》,《国际新闻界》2017年第12期,第39—41页。这使得过去视野只局限于家庭、村庄、家族的普通农民觉得抗战不是和他们毫无关系的事情,开始关注乡村以外的世界,增加了对战争的认识和理解,从心理上懂得了自己不仅仅属于家庭,还属于民族、国家这样一个更大的集体,自己的命运深受民族国家形势的影响,不断激发着集体主义的抗战爱国观念。
三、营造仪式情境:仪式化传播实现情感的集体化
读报以一种团体或共同体的方式把人们凝聚在一起,类似于人们集体参加了一次神圣典礼。在这种场合下,呈现在读者眼前的不仅是单纯的信息,还是对这个现实世界的描述,强化了某种特定的世界观。(29)《传播的文化研究取向》,[美]詹姆斯·W·凯瑞著,丁未译:《作为文化的传播——“媒介与社会”论文集》,第9页。读报组作为集体活动的载体,通过读报人表演性的言说营造仪式情境,使民众获得身临其境的现场参与感。仪式情境通过唤起忧虑、紧张、恐惧或是兴奋、激动、欢乐等个人情感,以情感的同频共振联结起参与者,实现个人情感的集体化。这种集体欢腾能够把抽象的政治制度、政治原则具体化、形象化、可视化,对参与者的政治认知和政治行为产生影响。读报仪式情境的重要政治意义即在于,其表面是情感表达,背后则是意识形态运作,倾向于将社会问题情感化、集体情感政治化,最终导致情感被政治立场裹挟。(30)参见邓凯文:《情感何以影响社会稳定——玛莎·纳斯鲍姆政治情感论》,《理论与现代化》2016年第6期,第90—94页;乔同舟:《被政治化的情感:政治传播中的情感话语》,《理论与现代化》2016年第6期,第84—89页。
读报营造仪式情境,其所带来的现场感、娱乐性和表演性,加强了报纸的吸引力,引起民众情绪的集体欢腾。这种集体欢腾既是读报仪式的动力也是其目的,仪式的效用必须通过某些情感的渲染才能达成。集体读报与个人阅读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改变了报纸内容的接受和体验方式,从仅仅是“看报”转为“听报”“说报”。模范读报员张增福经常研究报纸要怎么读才能被大家喜闻乐见,他想:“大家喜欢看戏,是不是可以像说书、讲故事、演戏那样来读呢?他决心试验一下。他向大家读《鞋子不见了》的时候,声音有高有低、有快有慢,读到老太婆说话他就装着陕北老太婆的口音,面上带表情,手脚有动作。大家听了都说:‘这样读报好,以后就这样读吧!’”(31)张海:《张增福怎样推动通讯读报工作》,《解放日报》1945年4月30日,第4版。因此,读报并非简单地“念报”,而是“讲报”“说报”。(32)关于“读报”“讲报”提法的区别,詹佳如在《集体读报: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上海读报组研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11期)一文中有相关讨论。读报员越是能够懂得如何转换声调抑扬顿挫、扮演不同的角色和运用丰富的肢体动作,就越能够吸引听众的注意力。
“读本,它并不是一种抽象物,它是通过它传播的形式而存在的。”(33)[法]罗杰·夏蒂埃著,沈坚译:《过去的表象——罗杰·夏蒂埃访谈录》,李宏图、王加丰选编:《表象的叙述:新社会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34页。在某种程度上,是文本的阅读方式而非文本本身,更能产生一致的理解。读报员表演性的言说方式,将报纸上的印刷文本转变为口语和肢体表达,犹如一场舞台演出。在这场表演中,报纸上的报道就是剧本,读报员兼具导演和演员身份,塑造了无数生动的角色,在田间地头等戏台为观众献上精彩的“独幕剧”,有时甚至听众也成为剧中的角色。如此,通过表演,读报就营造了一个包括舞台、剧本、角色、观众等仪式化要素在内的仪式情境。它将现实生活剧场化、象征化,突出了故事性、场景感,让人获得一种更具真实感、临场感的视听体验和具有丰富想象的画面冲击,参与者就被读报的节奏与气氛吸引住了。积极的参与情感使得参与者更能关注和接受报纸的内容,情感和关注点的相互连带和作用,产生了共享的情感和认知体验。这样,以情感为维系纽带,共享目标和兴趣的集体就产生了。在对读报仪式的效度评估中,其引发的这种集体欢腾的情感强度是关键标准之一。一般来说,高情感强度通常与高顺从性、高忠诚度和高合法性联系在一起,是仪式情境中最为重要的心理资源之一。例如,在动员参军时,这种集体欢腾能够使农民克服劳动力短缺的现实和对参军带来的生命危险的担忧而采取积极行动。这无疑是一种“自信、兴高采烈、有力量、满腔热忱与主动进取的感觉”(34)[美]兰德尔·柯林斯著,林聚任、王鹏等译:《互动仪式链》,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87页。,是人们通过读报产生的沉浸式体验、深度参与和革命激情所带来的结果。
读报仪式是一种特殊的政治情境,传播中的情感感召力把真实的民族意象具体化,能够触发政治认知,召唤对国家和民族情感的集体心态。(35)政治情感和政治认知是政治仪式中的两种基本心理机制,参见王海洲:《政治仪式:权力生产和再生产的政治文化分析》,第368页。中国共产党的宣传鼓动工作“同时包含有对共同思想进行联合,对敌对思想进行斗争的两个方面”(36)《中央宣传部关于党的宣传鼓动工作提纲》(1941年6月20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办公厅、中央档案馆编研部编:《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1937—1949)》,学习出版社1996年版,第250页。。读报人利用形象生动的表演,就简化了这种“分清敌我”的战争思维和“联合与斗争”的战争策略,引导价值判断,使听众易于理解当前的政治形势。听众甚至不必知道报纸内容,从读报人的语气、眼神、神态、动作中就能简单直观地捕捉到某种信息。记者在曲子县南街一家菜店门口,目睹并描述了民教馆的一次读报情景。读报组组长林老先生边读边解释:“敌人在山西省太原拔壮丁,运到太平洋上去替它打仗,你看这不是叫咱百姓送死去。”老先生本是山西人,年事已高,他读到这段消息时,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听的人紧张地屏着呼吸。当读到边区组织放羊合作社的好消息时,他立马换上了一幅笑脸,周围的群众也连连称赞:“好办法,我们也能办得到。”(37)《曲子民教馆办得好,成了群众文化活动核心》,《解放日报》1944年5月21日,第2版。
早期的仪式研究者认为:“决定事物分类方式的差异性和相似性,在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情感,而不是理智。”(38)[法]爱弥尔·涂尔干、马塞尔·莫斯著,汲喆译:《原始分类》,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00页。读报一方面形塑了民众对解放区坚持抗战的正义性的支持和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传达了对同胞之伤的悲痛感和对反动派的憎恨,这种戏剧性的张力在政治认知中反映了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差别、主体与他者的对立。这种张力和对立关系,“可以强化一个政治共同体的内部团结和凝聚力,从而提高政治认同感”(39)张宏卿、李博懿:《政治仪式与政治认同:苏区时期的群众大会》,《苏区研究》2021年第6期,第11页。,召唤出民众对国家和民族情感的集体心态。这也就是美国学者裴宜理所讲的情感动员,据此产生了以团结感和忠诚感为基础的精神性激励,造就了千百万农民对革命心甘情愿的支持,这种感性力量往往会爆发出比理性计算更为强大的革命潜力。(40)李里峰:《中国革命中的乡村动员:一项政治史的考察》,《江苏社会科学》2015年第3期,第202页。民众读了政策法令,不等上级指示下达,就立即讨论执行办法;听了劳动英雄的生产计划,就检查各自的生产情况,还提出挑战,相互竞赛;听了办合作社的报道,就讨论合作社的好处,立即提出入股;听了报上种棉花、防治病虫害等种庄稼的好方法,就在自家地里照做;过去妨碍政府工作的二流子,在读报组学习后,也反省了自己,开始积极配合。重庆《新民报》主笔赵超构于1944年随中外记者西北参观团赴延安采访,在谈到读报组时感慨地说:“在群众的政治教育上,群众报占有重要的地位。”(41)赵超构:《延安一月》,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154页。情感的集体化沟通了个体与民族国家的情感和意义关联,把对政治冷漠、散漫的传统农民教育成了爱国的“国民”、有觉悟的“公民”,有助于集体归属感的培育和发展,把分散的社会力量最高程度地凝聚起来,成为新政权获得合法性、建立共同体的重要政治资源。
四、组织集体讨论:仪式化互动塑造民族国家共同体
按照传播仪式观的观点,人的观念、自我和社会都是通过彼此间的交流和话语制造出来的,“我们的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我们读到的内容所唤起的想法构成的”(42)[美]沃尔特·李普曼著,常江、肖寒译:《舆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4页。。这即是仪式化的互动。仪式的成功与否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于人群中的各种互动关系是否有效。具体而言,读报组创造了一个群众仪式,身在其中的每个人都时刻能感受到集体的存在,会在组织活动中逐渐改变原有的行为习惯、交往方式与行为规范。这就是集体意义生产中“意义地图”的影响:集体化的意义生产不仅生产集体共识、价值评估体系和态度等,还要读者熟知规范,努力不触犯禁忌,避免在定级、奖惩制度中处于不利位置而受到惩罚。(43)周海燕:《意义生产的“圈层共振”:基于建国初期读报小组的研究》,《现代传播》2017年第9期,第31—36页。在此种意义上,读报就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更重要的是它对一个共同体的维系。
每次读报以后,读报组都会针对所读内容,设置讨论的主题和重点,引导群众积极发言、深刻反省,联系本村实际问题有效地组织起集体讨论。1944年初,陈德发读报组在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读报与讨论13次。他们讨论村内的变工队竞赛,讨论吴满有创造模范乡的计划,讨论村内的春耕进度,讨论全村砍柴拾粪运动的时间和地点……读报组领导人经常跟大家说:“在听报时,常说听人家的,要反省一反省咱们庄的,怎样把模范更搞好。”民众表示:“尔刻读了报,可解下了许多劳动英雄的好办法,咱们都要学习人家。”(44)午人:《安塞马家沟村的新创造,读报组推动了生产,大大提高了群众的文化水平》,《解放日报》1944年3月24日,第1版。联系本村实际采用报纸上的经验办法,通过完成春耕、运盐、变工等具体行动完成党的各项任务,党和政府的政策就这样被贯彻实施了。集体讨论为党和政府的政治宣传、政策贯彻落实等提供了一个交流互动的场域,民众接收到同样的信息,讨论的是共同的话题,有助于其在一个亲密无间的环境里生发出一种为共同的革命理想一起工作的热情和团结。这种集体氛围逐渐发展出一种群体规范约束民众,训练了民众参与村庄事务的能力,据此获得的成就感使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共同行动的吸引力。民众明白了“衣服有了,粮食有了,牛羊有了”的好光景,是农民们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组织起来艰苦闹革命的结果。学会扔手榴弹、埋地雷与保卫边区的丰衣足食是互相促进的,民众在道理上认识组织起来的重要。这又进一步激发他们对地区事务的关注度和参与度。变工劳动、缴纳公粮“对于自己,是丰衣足食,过好光景,对于民族,对于全国人民,是争取抗战的胜利与民族的解放”(45)《社论:建立新的劳动观念》,《解放日报》1943年4月8日,第1版。。小私有者的农民由此有了“公”的概念,每一个个体都逐渐认识到自己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一份子,其心理和意识被集体力量重新塑造,培育了利他精神、奉献意识和忠诚于民族国家的荣誉感。
读报组还鼓励组员写信投稿,将讨论得出的工作方法、经验、建议等心得通过报纸供根据地更多的民众讨论,以扩大交流互动的范围。以《边区群众报》为例,报社开设了“群众的话”“工农写作”“小意见”“大家讨论”“有问必答”“万花山”等栏目,群众踊跃投稿,就连不识字的群众也找人代写。40年代,婚姻政策的调整,是边区一项重要的政治工作和法律实践,报纸上有大量禁止买卖婚姻问题的讨论。1945年3月25日,报纸刊登了冯朝荣的来信说,赤水县的刘苍荣因为贪钱将年龄过小的妹子许配他人,这违反了边区的法令,希望当地政府做适当的处理。(46)冯朝荣:《贪钱卖妹子,男大女太小,这头亲事政府应该禁止》,《边区群众报》1945年3月25日,第4版。5月13日刊登的四十里铺的一个村民来信也谈到了买卖婚姻的现象,他说本乡苗成后是一个贫农,为儿子谋下了一门亲事,却因彩礼负担过重无能为力,逼得他老婆到乡政府哭鼻子。对于这种现象,编辑部登报回复,分析了产生买卖婚姻的原因,提倡“要根本废除买卖婚姻,就是要尊重女人,把女人也当人看”。编辑部还对干部工作提出建议,一方面向群众宣传男女平等的道理,另一方面提出各家都要男婚女嫁,干部可以引导群众进行换位思考,给他们算细账,说服大家将眼光放长远。(47)《怎样禁止买卖婚姻?》,《边区群众报》1945年5月13日,第4版。《边区群众报》通过读者来信鼓励每一个普通民众都关注社会政治生活并行使权力,对村庄、边区事务发表看法,通过答复给予了比较合理的解释和宣传,引导民众辩证看待问题,使民众参与到党的政策的形成与实施的过程中。这样,读报组就在报社与群众之间、各根据地的群众之间、党和政府与群众之间,建立起一个顺畅的、有更多人参与讨论的互动渠道。这直接塑造了中国共产党“民主开放”的积极形象,使得平日里与权力无缘的农民得到了改变自己命运并影响他人的机会。与赋权随之而来的即是荣誉与责任,民众拥有了政治归属感,从而大大增强了对中国共产党的认同感。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读报组的组员通过投稿得到他人、报社或者党和政府的回复,获得了关注、赞同等共情体验,这些情感体验随着互动的不断积累,转换成自我认同、集体归属感,又成为组员参与下一次互动的动力,极大增强了民众参与地区事务和革命的热情。
人们在听完报纸后,常常会提出疑问,发表自己的看法和见解,同他人展开讨论和争辩。报纸新闻作为一种话语类型,它是在被阅读和解释的过程中,通过提高对话质量产生集体意识。(48)参见[法]加布里埃尔·塔尔德著,[美]特里·N·克拉克编,何道宽译:《传播与社会影响》,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这种集体的口头讨论同农民们传统的劝解说理的交往方式相结合,在观念的互动、交流和变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即是说,读报仪式在集体互动的氛围中获得了一种微妙的权力。在主动参与讨论的过程中,民众发现了自己的观念和行为与他人的异同,而为了满足在群体中的适应性,个体会将群体及其价值观作为调节自身经验与行为的标准,或维持或修正以符合集体的价值观和决策。如此,分散的观念之间就逐渐产生趋同,继而促进了行为的一致性。在长期缺乏组织的广大乡村,普通农民通过参加读报组进入了政治场域,经历这样一个有组织、有执行力的交流讨论过程,学会了如何组织、开会,如何发表自己的意见,如何与别人讨论问题,由此习得了政治知识,提高了政治参与能力和政治参与素养。如此,读报仪式就提供了一个民主教育和政治启蒙的场域,训练了民众参政议政的政治能力,促进了大众民主的产生。在民主讨论基础上产生的集中意志,能够有效上传下达,扩大决议的影响范围,是追求集体主义的中国共产党提高工作、动员和组织效率的便捷方法。(49)黄道炫:《如何落实:抗战时期中共的贯彻机制》,《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5期,第77—78页。作为集体讨论的结果,中国共产党的权力和政府工作的推进在很大程度上随着报纸传播范围的扩展和增多而得以实现。在边区的一些村庄,读报组“不只是识字学习文化,而且使全村人更团结互助,提高生产,改进风俗的最好教育的学校,又如讨论变工、讨论全村卫生、传达乡政府的决议、展开缺点的批评及解决各样的问题,成为全村讨论问题、解决问题、执行工作的最高会议”(50)《安塞马家沟读报组成为团结全村的中心》,《解放日报》1944年5月15日,第2版。,甚至代替了村民会议发展成为基层政治的核心组织。中国共产党得以整合和协调社会资源与行动,形成强大的执政资源,成为民族国家共同体形成的基础。
结语
“报纸的作用并不只限于传播思想、进行政治教育和争取政治上的同盟者。报纸不仅是集体的宣传员和集体的鼓动员,而且是集体的组织者。”(51)《从何着手?》(1901年5月),《列宁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延安时期,面对挽救民族国家危亡的大义,读报组的作用就是通过交流讨论国内外要闻,密切个体与他人、地区、民族国家的关系,承担对他人、地区、民族国家的义务与责任。其实质是将民众从家庭、村社、宗族的依附体,转变为具有集体主义精神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国民,被纳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力量和集体主义意识形态体系,从而培养政治参与能力,形成对民族国家的共识,达成“想象的共同体”。
中国革命一个最为显著的特点是集体行动的激情。读报组的仪式化解释模型,以共同的理解和情感为基础,勾连了情感与政治、革命的关系,使得激情超越理性,成为革命者决策和行动的激发因素,折射了情感与民族国家共同体形成过程的联系。仪式激起的集体欢腾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实践,这最终促使仪式作为一种集体主义表征,持续发挥着振奋精神、强化信仰认同、加强群体团结的社会功能。现如今,全球互联互通、数字时代的发展,更是给予了仪式更开放的平台。它借助媒介技术和云计算技术的发展,如VR实景技术、云演出、云传播、云互动等,能够实现全国范围甚至全球化的实时共享,更加召唤仪式化的现场参与感和深度体验感,成为中国共产党集体主义教育的一项独特景观,发挥着教育动员、培育共同体意识的重要作用,也将继续成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动力源泉。
(本文在写作修改过程中得到美国休斯顿大学丛小平教授指点和帮助,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