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必然相遇的人
2023-03-26向以鲜
一生必然相遇的人
杜甫为姑姑服丧,把对母亲的思念、爱和悲恸,全部给了裴姑姑。
裴姑姑死了,父亲也走了,杜甫成了人间的孤儿。
虽然还有几个他舍不下的弟妹,继母卢氏还在,但他们是无法理解杜甫内心的孤独的,彻骨的孤独,比孤儿还要孤独。但是,生活还得继续,而且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从一个漫游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丈夫,还将成为一个父亲。
裴姑姑的墓地在河南县平乐乡,位于洛阳以北五六十里外,那儿是裴家的坟园。
服丧期间,杜甫就在平乐乡和洛阳之间来回走动。
在洛阳城北,有座著名的太微宫,那是纪念道家老子的地方。杜甫在洛阳生活了那么久,对这个地方应该不陌生。但是,在此之前,杜甫可能就沒有进去认真看过。自己出生于“奉儒守官”世家,和那儿没有什么关系。现在情况不同了,接连两个亲人离去,杜甫开始思考人生,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可能就是在杜甫往返于洛阳与平乐乡的途中,天宝元年(742年)的冬天,杜甫第一次走进了那座深严的庙宇,并写下《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这首诗通常系年于天宝八载(749年),洪业系年于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冬末偃师到洛阳路上,我认为系年于天宝元年冬天是最合适的时间。太微宫改称玄元皇帝庙的时间很短,据《旧唐书》载,仅在开元二十九年(741年)春天到天宝元年(742年)秋天,前后不到一年半的时间。杜甫写此诗时已是冬天了,这座庙宇的官方名字可能刚刚恢复了旧名(太微宫),人们还没有完全适应过来,仍然叫它已经叫了一年多的玄元皇帝庙。洪业释读此诗时,提出一个疑问:作为一位伟大儒家经典学者杜预的后裔,会怎么看待老子学派呢?显然,这儿一定存在着某种内心的争斗。入世的儒家与神秘的道家如何保持平衡,不仅仅是此刻杜甫的问题,也是杜甫一生的问题。此诗末两句带有迷人的暧昧意味,“拙”更像是诗人的夫子自道:“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姑姑一走,这个杜甫生活了一二十年的地方,也不是家了。当然,与其二十岁后就离开洛阳漫游吴越齐赵差不多十年之久有关,再熟悉的地方,离开了十年再回来,都会有种说不清楚的陌生感。
家的感觉没有了,这种感觉并不是说没有居住的地方,而是没有了心的归处。在为姑姑服丧的这两年多洛阳时光,杜甫感觉就像是一个异乡的客人一样:“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仁风里的姑姑家,随着姑姑的离去,姑姑的儿女们对杜甫的态度可能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仍然很客气,最后由客气变成了客套。杜甫成了家,可能早就搬出了仁风里,暂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杜甫的异乡感更为强烈,他开始品尝到人生的变化和人心的“机巧”滋味。在此期间,杜甫也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不乏显贵与名流。杜甫并不是洛阳社交圈儿的陌生人,早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出游”洛阳的“翰墨场”,并且和一帮“老苍”混得相当熟悉。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那时他是少年,是初生的牛犊,对人性的“机巧”理解尚浅,更不在乎。现在,他已是一个过了而立的中年人。
就在杜甫渐渐有些厌恶洛阳的社交圈儿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夺目的身影,一个天外来客,生活在另一个星球的仙人——李白!
两个注定要相遇的人,两个八世纪必须相遇的不朽灵魂终于就要碰在一起了。
他们本来已有好几次相见的机遇,却一再错过。
在吴越,在齐赵,都有过这样的机会:杜甫游吴越时,李白北上太原到了齐鲁;等到杜甫游齐赵时,李白又去了江南。
这一次,不能再错过。
李白在天宝元年(742年)从江南的剡中北返长安,迎接人生最风光的翰林岁月。
杜甫就在洛阳,他们已经离得很近很近了。
天宝三载(744年)春天,风光无限的李白,那个本来就不是,自己认为更不是“篷蒿人”的人,被十分欣赏他的玄宗皇帝给“赐金放还”。李白从长安东游,在洛阳、陈留、梁(开封)、宋(商丘)一带旅游,反正现在手里有一大把花不完的金钱。
天宝三载(744年)夏天,杜甫为姑姑守丧期可能刚结束。不久,杜甫的继祖母卢氏在陈留(汴州)去世。杜甫很喜欢这个继祖母,经常去看她。洛阳到陈留的路程并不短,好几百里呢。杜甫没有见过自己的祖父杜审言,常常从这位继祖母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祖父的轶事,杜甫的《假山》诗就是在继祖母家写的。从诗序及诗中可以看出,继祖母的家境不错,造型精巧的假山旁边,还栽种着几竿修竹。
继祖母走后,杜甫赶到陈留处理后事,撰文勒石。杜甫对自己真正喜欢的几个前辈,都写了走心的碑文。
天宝三载(744年)夏天,杜甫和李白终于见面了。
两人相见的地方,大多数人认为就是在洛阳,也有认为是在陈留或梁宋的。我认为在洛阳或陈留初见的可能性较大,之后才有梁宋之游。按照郭沫若的系年,这一年李白在陈留迎娶他的第四位人生伴侣,武则天时当过宰相的宗楚客的孙女宗夫人(前妻许氏已于几年前去世)。杜甫和李白,两个一悲一喜的人,也有可能就是在陈留初遇的。
必须相见的人的相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诗人闻一多这样来再现那激动人心的一刻:“我们该当品三通画角,发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笔来蘸饱了金墨,大书而特书。因为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瑞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
历史性的相见,像极了两颗灿烂星座的相会。
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写道:“乞归优诏许,遇我宿心亲。”好一个“宿心亲”,叫得这么亲近,这要是杜甫的杨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从“乞归”(其实是“放还”)一语来看,两人在洛阳相识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李白比杜甫年长十一岁,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祖上一直在西域一带从事商业活动,所以李白出生在遥远的中亚碎叶城(今吉尔吉斯坦托克马克城),当然那时那片土地还是大唐的安西都护府。父亲李客也是个商人,商人的流动性大,李白五岁时随父入蜀。四川大学舒大刚与黄修明据李阳冰《草堂集序》、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并序》、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和郭忠恕《汗简》等文献记载,考订李白为神龙初年(705年)归蜀所生,文中颇多创获。如果是这样,那么李白就只长杜甫七岁。李白在诗文中对其家世有过叙述,自称是汉代名将李广和晋代凉武昭王李暠之后,陈寅恪认为这些谱系基本上是“依托”之词。唐人虽然已经没有魏晋人那么门阀了,但是,谁又不想出身一门显贵呢!在世系方面,杜甫比李白更有来头,也更真实。
我們的大诗人李白,很快就以他的绝世才情,让出身颇为高贵的杜甫彻底服气。
论天赋杜甫不可谓不高,七岁一张口,就是漫天的鸾飞凤舞。
李白呢醒得更早,五岁就诵六甲了,十岁就观尽诸子百家了!
李白是诗人是剑客还是箭客,曾手刃数人,真的杀过人。李白不仅剑术好,射箭的技术一样厉害:“一射穿两虎”“转背落双鸢”(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和杜甫在齐赵时与苏源明一起“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相比,更加凶猛。
杜甫自己就很狂,看不上几个人,这种狂还是他祖父传给他的,遗传学上有隔代遗传的说法,看来还是有点道理的。在遇上李白之前,杜甫认为他就是最狂的人。见了李白之后,才知道世上还有比他杜甫更狂的人。
在李白的狂中,还加入了几分道家独有的风骨,杜甫当然知道贺知章曾呼李白为谪仙人的典故,杜甫觉得这话一点不虚,李白本来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仙人。这种道骨与仙气,让杜甫十分着迷,从中看见了可以对抗死亡的希望——这几年,杜甫经历了太多的死亡,父亲的死亡,姑姑的死亡,继祖母的死亡。
杜甫还从李白身上看到了一种干净。刚刚从长安白莲池和沉香亭过来的人,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官僚味儿。杜甫并不讨厌这种味儿,自家就是世代为官的,当官是杜家的素业。心底里杜甫对李白的那段朝廷经历是很羡慕的。李白见识了最高的权力面目,却保持了一种骨子里的干净。杜甫在《赠李白》诗中写道:“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李侯金闺彦,脱身事幽讨。亦有梁宋游,方期拾瑶草。”一身仙风道骨的李白,和杜甫在东都洛阳认识的很多人完全不同:那么清狂,那么坦诚,那么天真,那么可爱,没有一点儿“机巧”。杜甫完全被眼前这个“金闺彦”给感染给镇住了,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奉儒守官”世家子,渴望着和李白一起到梁宋去浪游去“幽讨”,去神仙居住的地方寻找长生的仙草。
对于这位风流倜傥的大哥来说,杜甫除了佩服和景仰,也许还有一丝丝的担心。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要像李白那样生活,要和李白一起去逍遥。《赠李白》可能写于李杜相见的秋天: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很多人认为这首诗是杜甫对李白的一种婉转规劝。金圣叹就说:此岂“脱身幽讨”犹未遂耶?读“飞扬跋扈”之句,辜负“入门高兴”“侍立小童”二语不少(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先生不惜苦口,再三教戒,见前辈交道如此之厚也。言不如葛洪求为勾漏令而得遂也。看他用“相顾”字,每每舍身陪人,真是盛德前辈。此用“丹砂”,与前用“青精”“瑶草”同意。去又不遂,住又极难,痛饮狂歌,聊作消遣。飞扬跋扈,谁当耐之?一片全是忧李侯将不免!
金圣叹算是很会读书读诗的人了,对于这首诗的解读,却是强作解人。试想一想,李白是年长杜甫的大哥,他们相识不久,纵然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杜甫也是不可能这样去“不惜苦口,再三教戒”的。这完全是一个兄长才能做的事,杜甫怎么可能这样去对待他心仪的李白大哥呢!这首诗不能够加上第二人称,否则看上去好像年长的诗人被当作一个顽劣孩子一样被斥责。洪业对此诗进行了英译,曾祥波又把英译回译成了汉语:
“又到秋天,我们依旧像蓬草般飘荡在风中
“我们未能如葛洪一样,找到长生的丹药
“我痛饮,我狂歌,我白白浪费了每一天
“我如此桀骜而不守规矩,这又是为了谁呢?”
诗中有没有一丝丝担忧呢,我认为是有的。但那不是对李白的担忧,而是杜甫对自己的担忧,其中也包含着对道家的某种质朴的质疑,世上真的有不死的丹药吗?
就在这个秋天,杜甫与在汶水相识的高适重逢。陈贻焮认为此前高适就到了梁宋,高适长安失利之后,被举荐中“有道科”作封丘尉之前一直住在梁宋,高适的家可能就安在宋州的虞地。
李白也是认识高适的,这下好了,戏剧主人聚齐,梁宋的舞台宽阔,好戏开场了。
在高适的导游下,三个诗歌兄弟开始畅游梁(开封)宋(商丘)名迹。杜甫在《遣怀》诗的前半段追忆了这段愉快的时光:“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邑中九万家,高栋照通衢。舟车半天下,主客多欢娱。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广济渠岸边的宋州水陆交通十分发达,人口稠密,高楼林立,曾是汉文帝小儿子梁孝王刘武的封地。刘武在此修筑辽阔的三百里东苑(梁苑),里面遍布亭台楼阁复道,林泽纵横动物繁多,有落猿岩有百灵山,有雁池有鹤洲,还有著名的莬苑和吹台,一时之间成为游赏之士的必到之地。用今天的话说,是人们必须打卡的地方。杜甫、李白和高适三人一起饮酒论交情,随口都是才华和藻思,到处都是风景,登吹台怀古,上芒砀射雁,仿佛几年前的齐赵场景的重现。由于宋州商业兴盛,南来北往商贾云集,也是天下各路英雄啸聚的地方。刀光剑影,红尘黄金,侠客恩仇,梁宋的江湖并不平静。这种江湖气氛对普通人而言可能意味着不安和危险,但对于李白和高适和此时的杜甫,却是一种充满刺激气味的热血舞台。杜甫没有像李白那样亲手杀过人,他的远祖杀过人,离他很近的少年叔叔杀过人,此刻杜甫的眼前,一定浮现着远祖杜叔毗或小叔父杜并的侠义身影。
杜甫诗中用过好几处“杀人”一词,只有这儿一个地方说的是杀人于红尘的杀人,其他地方的杀人都是将口语引入诗中,作为一种形容修辞手段来使用,目的在于强调其愁思(也可能是欢喜)之深之无法排遣。比如《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的“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就是如此,和《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的“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意思完全一致。有趣的是,当代诗人柏桦写过一首关于杜甫的诗:“他思了秋江,思杀人……我倒看你如何解脱?”柏桦将“杀”字读成一个及物动词,看来杜甫在秋江之上真的想杀人了(这事儿李白大哥干过)。柏桦此处有意无意的误读,显得有趣且耐人寻味,其诗意出处来自于杜甫晚年作于夔州的《雨晴》:“天路看殊俗,秋江思杀人。”杜甫的本意肯定不是说他想在长江的阁楼上杀一个人,而是说他太想念故乡长安了,想死个人。同样的表达方式在《江月》中也出现过:“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
杜甫、高适和李白三人还是宋州李太守和单父县(今山东单县)崔县令的座上宾,白天在孟诸泽畔打猎,享受大自然的馈赠,日暮时分登上单父台眺望,晚上在酒楼里一边痛饮一边讨论着国家大事,关注边塞,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感觉梁宋的舞台都是他们三个人的。《昔游》诗中也有这次三人行表演的精彩片断:“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桑柘叶如雨,飞藿去裴回。清霜大泽冻,禽兽有馀哀。”梁宋之游,高适在《宋中十首》,李白在《梁园吟》中均有回忆,但没有杜甫写得细致写得深情。
不久,高适决定南游,云蒸霞蔚的楚地还没有去过呢。差不多在十年前,李白带着家人(许氏和女儿平阳)离开湖北安陆来到山东任城居住,而且住了很多年,李白很多时候称自己是任城人。所以梁宋之后,他是肯定要回任城的。杜甫舍不得和李白就这么分手,决定一起去“拾瑶草”。李杜两人渡过滔滔的黄河,直奔神仙居住的王屋山。怀着长生梦想的李白和杜甫赶到王屋山去拜访心中的神仙——道士华盖君——这位神仙君却已经死了!这个偶然的巧合事件应该给李杜两人,尤其是给杜甫当头一击:原来,神仙也要死啊!杜甫在《忆昔行》和《昔游》中回忆起这段经历,仙人的“玉棺”已经上天。两人在卢姓弟子引领下,来到华盖君生前的炼丹室。那儿的炉火早就熄了,只有一屋的药尘和残存的香气,哪儿还有什么仙气呢,完全是一种垂死的景象。李白从道的决心很坚定,杜甫就未必了,虽然后来他和李白还一起到东蒙寻过道。杜甫骨子里是一个儒家,佛啊道啊都只是插曲。
大约在天宝三载(744年)的年底或者天宝四载(745年)的年初,杜甫和李白一同来到齐州。两人的目的地相同,都在齐州,但是两人的目的却已经完全不同。李白决心要做一名真正的道士,于是在齐州紫极宫受了道箓。杜甫来此访问旧友,李邕和李之芳正好都在齐州,李之芳是李邕的族孙,时李邕任北海(青州)太守。杜甫写有《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和《陪李北海宴历下亭》等诗作。李邕不仅书法写得好,而且性情豪侈,武后时曾犯颜赞助宋璟以惩处张氏兄弟。其所作碑颂价值巨万,李邕可能是唐代润笔(稿费)收入最高的一位文人。李邕很欣赏杜甫的才气和家学,两人在年齡上属于两辈人(李邕年长杜甫三十多岁),相处如同辈友人。可惜这样一位堪称智勇兼备的长者,两年之后竟然被李林甫、吉温等构陷,残忍地杖杀于北海。从李邕之死亦可看出,大唐的江山实际上已经出现了裂隙,溃败只是迟早的事情。杜甫在《八哀诗》中痛悼含冤而死的李北海:“坡陀青州血,芜没汶阳瘗。”明人邵宝说:“二句痛其受刑而客葬也。”李邕死后,先是客葬于汶阳县(境内有东汶河),后来归葬于故乡(湖北盘龙山)。
在齐州,李白经受住了繁琐痛苦的考验,终于如愿以偿当了一名注册道士,于天宝三载(744年)冬天回到鲁郡任城县(济宁),那儿有他的家室。杜甫见了老友,然后向北走了几十里路,到临邑看望大弟弟杜颖。杜颖在那儿当了一个正九品下的薄曹,《暂如临邑至㟙山湖亭奉怀李员外率尔成兴》一诗就是在临邑写的,㟙山湖在历城东门外。
天宝四载(745年)秋天,杜甫重游旧地鲁郡(兖州)。几年前,他曾来兖州看望父亲,现在父亲早已作古。杜甫来鲁郡主要是和李白见面,然后一起去寻访高人。《太平广记》还说李白在任城县内构置有一家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客至,少有醒时”。看来诗人开酒楼大多是难以经营得好的,里面的顾客除了请来的朋友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在那儿醉生。
在鲁郡东蒙一带,杜甫和李白寻访了东蒙隐士范居士和元逸人,杜甫作《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和《玄都坛歌寄元逸人》。在这儿,两人还见到了另一位神仙级的人物董炼师董奉先,董神仙后来又从东蒙到了衡阳。
再痛快的欢聚也要散,再好的兄弟也会分。
天宝四载(745年)晚秋,杜甫和李白,两位中国最杰出的大诗人,两颗星斗就要分开了。
分手的地点在鲁郡东边的石门,杜甫可能暂时住在石门附近。石门这个地方杜甫以前是来过的,张建封的家就在那一带。《题张氏隐居二首(其一)》写到过石门冬天的风光:“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涧道馀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
杜甫与李白两人再一次痛饮,再一次吟诗,再一次互道珍重。
杜甫在石门写给李白的诗没有流传下来,幸好还有李白写给杜甫的诗。
两人分手后,李白到了沙丘(山东临清),写了第二首给杜甫的诗《沙丘城下寄杜甫》。根据郭沫若的统计,杜甫写及李白大哥的诗前后近二十处,专门写给李白的诗多达十首。相比之下,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就少多了,可以确认的实际上只有这两首。郭沫若认为的另外两首(《秋日鲁郡尧祠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和《戏赠杜甫》),是不是李白写的或者是不是写给杜甫的还是一个问题。
“李白《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时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请注意,李白诗中也写到了“飞蓬”——显然是对去年秋天小兄弟杜甫诗中的那一丛“飘蓬”的回应。是啊,无论多么壮大的灵魂也有卑微如草的时候!子美兄弟,请饮尽这杯金樽酒吧,从此以后,我们将像你诗中的那些蓬草一样随风起舞,随风飞向天涯海角——也许我们兄弟此刻一别就是永别,谁知道呢!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杜甫起身仰首一饮而尽,脱口吟道: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啊!
两人强忍住汹涌的泪水,他们都有一个预感,今生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除夕赌徒
天宝四载(745年)暮秋时节,杜甫和李白在鲁郡(兖州)东门的石门分手之后,李白再游江东,从邳州、扬州进入越中。杜甫顺着汶水南游,西归洛阳,再从洛阳来到咸阳和长安一带。到达长安时已经是天宝五载(746年)了。在鲁郡和李白相处的日子,天天寻幽访隐,虽然还见到了董炼师这样的真神,杜甫内心并不安稳,总觉得这样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同时,杜甫也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像李白那样洒脱,他和李白大哥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李白骨子里那种放荡和放下,自己怎么学也学不会,还是回西边去从事“奉儒守官”的素业吧。
来到长安时,杜甫最先认识的是郑虔的侄子附马郑潜曜,潜曜是玄宗女儿临晋公主的丈夫,其私第位于神禾原莲花洞。从《郑驸马宅宴洞中》诗中可知,郑家的府第相当讲究,即使炎夏也十分清凉:“主家阴洞细烟雾,留客夏簟清琅玕。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误疑茅堂过江麓,已入风磴霾云端。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有春酒冰浆,有琥珀玛瑙,还有歌吟杂佩。郑潜曜不仅常常请杜甫来宅中做客,还想方设法在经济上有尊严地帮助杜甫,比如请杜甫为去世的岳母大人(临晋公主的母亲)皇甫淑妃撰写墓碑,这样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润笔收入。这样的帮助对杜甫是很及时的,父亲杜闲走了,杜甫的手头越来越不宽绰。
杜甫打小会喝酒,又有才华,长安的朋友也越来越多。先后结交了汝阳王李琎、诗人岑参和王维,还有奇才郑虔。在杜甫众多朋友中,郑虔对于杜甫的影响仅次于李白。闻一多和刘文典均认为杜甫与郑虔订交于天宝九载(750年)。被玄宗赞为“郑虔三绝”(诗书画)的郑虔实在是盛唐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诗书画之外,还懂天文、知地理,通药理、熟知国防要塞。不过,广博的学识也给他带来过麻烦,天宝初年被人告发私撰国史,被贬了近十年。一直到天宝九载(750年)才被召回長安,玄宗还是有些舍不得这位几乎无所不知的郑三绝,专门为他在国子监中设置了一个官方机构——广文馆——让他呆在里面做博士,从此人们就称之为广文先生。安史之乱后,由于广文先生曾被胁迫于叛军伪政府中当过水部郎中,尽管装病不上任,还是被肃宗认为是一个小小的污点,给贬到了台州当了司户。这一贬就再也没有回来。如果说苏源明和李白两人带给了杜甫性格中的侠义和道骨,那么郑虔则以其博学和对历史人文的洞察所形成的通达与幽默感,给“奉儒守官”的杜甫略显呆板的做派中注入了难得的趣味——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没有趣味的人会成为诗人!在最困难的时候,杜甫也没有丢掉这种幽默感。“穷得叮当响”这个说法一定来自杜甫:“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空囊》)
我们把时间推后几年,来读一读杜甫写于天宝十三载(754年)秋天的那首为郑虔而写的名作《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诗中写到了一场自然灾害带来的社会事件,《旧唐书》载:天宝十三载京城霖雨,米贵,令出太仓米十万石,减价粜与贫人。当时市面上的高价米有多贵呢,杜甫在同时所作《秋雨叹三首》之二有说“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直”,就是说一斗米可以换个太太回来。大雨下了六十天,玄宗皇帝下召,向长安市民提供一百万斛低价太仓米共度时艰。具体每家买多少,史书上没有明载。从杜甫诗中可知,每家每天可以购买二十分之一斛(日籴太仓五升米),亦即每个家庭每天可以用较低的价格领买到六七斤粮食。唐代一斤比现在的一斤要重百分之二十左右,也就是说一家一天可以拥有八斤多粮食,基本上是可以满足六七口人的需要。杜甫这时家里人口并不算太多,他和妻子,大儿子宗文,也许小弟弟杜占也住在杜甫家里(也可能已经成家)。按照杜甫的风格,可能还有一两个仆人,加起来顶多不超过七八人,勉强填饱肚子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杜甫的几个弟妹中,除了大弟弟杜颖入了仕途一直呆在山东一带,其他几位都混得不怎么样。妹妹嫁到安徽钟离韦氏人家(很早就守了寡),二弟杜观后来也去了山东,三弟杜丰则去了江东。
这场秋雨过后,杜甫将其城南下杜陵附近的家移居至长安东北方向的奉先县(陕西蒲城),奉先离长安二百四十多里。奉先县令姓杨,有可能是妻子杨氏的本家。离奉先不远的白水县,当县尉的又是杜甫的舅父崔顼。这样一来相互之间颇多照应。杜甫的长子杜宗文已经三岁多,次子杜宗武出生,而且很可能就出生于奉先。天宝十三载(754年)秋冬之际,杜甫曾来到奉先并拜谒过睿宗的桥陵,在杨县令的安排下暂住县署公舍,写有《桥陵诗三十韵因呈县内诸官》一诗。回到奉先家中还写有《天育骠图歌》《沙苑行》《魏将军歌》等几首作品,与其早期在齐鲁所作之《房兵曹胡马》等相较,更显老辣,一派骨气纵横。
杜甫说,像郑广文先生那样道出羲皇,才过屈宋的人也只能呆在冷清的广文馆中,有时连饭都吃不饱,就别说像他杜甫这样的“野客”了。杜甫穿着又短又窄的粗布衣服,虽说才四十多点,头发早已经花白了,每天还得排队,在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人群中等待认领几升太仓米。唉,人生多艰,还不如和郑老先生一起一醉方休呢,醉了的感觉真好,尤其是和郑老一起沉醉。夜色深深的时刻,雨滴不住从屋檐上滴下来,在灯光的映照下,仿佛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花蕾。还可以纵情歌唱,歌声中似乎能倾听到鬼神的声音。人生无常,不知道在哪一天就在哪一片山谷中饿死——这儿是否有一种后来会在同谷大雪中寻觅橡实以充饥的预感?就算是司马相如和扬雄那样有才气的人又如何,还不是要自己去清洗酒具或者跳楼!想到这儿,杜甫第一次对自己崇尚的“儒术”提出了质疑,圣人也好强盗也罢,在历史的长河中都是尘埃!一定是受了郑虔的影响,杜甫突然把人生和理想看穿了。在衮衮诸公与孤独冷峭的郑虔之间,杜甫明白了许多。
长安的冬天很快来临,杜甫突然想念独自到南方漫游的李白——《冬日有怀李白》:“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短褐风霜入,还丹日月迟。未因乘兴去,空有鹿门期。”杜甫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整个早上都在想念着李白大哥。春秋晋大夫韩宣子(韩起)出访鲁国,宴席间赋《角弓》诗以示友好,鲁大夫季武子家宴欢迎韩宣子,表示一定要植嘉树以示不忘《角弓》之情。杜甫想到李白一个人在江南,那儿的冬天也该很冷了吧,衣裳带够没有,短褐能抵挡风霜吗?还有,李白一门心思修炼的丹药如何了,是否遥遥无期啊!可惜我杜甫是一个俗人,没有乘兴和你一起去到那儿。我也希望能够像高人庞德公那样,带着妻子一起去鹿门山采药。杜甫很想念妻子,就算是庞德公那样的人,也舍不得丢下妻子。
时间再退回到天宝五载((746年)除夕,杜甫本来是想从长安回到洛阳的家过年,结果路上一耽搁,走到咸阳就已经是除夕,只好在旅舍中暂住下来,第二天再赶路。为了打发旅舍中无聊的时光,杜甫和几个陌生客人一起玩儿赌博的游戏(唐代有些客舍兼具赌场性质)。有人认为杜甫从山东西归后一直住在长安和咸阳附近的旅舍,恐怕未必是这样,毕竟咸阳离长安还有好几十里路,长安房租虽然要贵一些,毕竟方便很多。
“《今夕行》: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
这首诗有条杜甫的原注:“自齐赵西归至咸阳作。”这是杜甫诗中罕见的写到自己参与赌博的诗。杜甫和客人们玩儿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赌博游戏呢,通常认为就是一种被称为樗蒲的古老游戏。唐人李肇曾详细记载了“古之樗蒲”的玩儿法:说有个叫崔师本的洛阳令,好为古樗蒲,其法三分其子三百六十,限以二关,人执六马,其骰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掷之全黑为卢,二雉三黑为雉,二犊三白为犊,全白为白。四者贵采也。开、塞、塔、秃、撅、枭六者杂采也。貴采得连掷,得打马,得过关,余则否。听起来有点儿像是在掷骰子定输赢。如果掷出来的五个骰子全是黑色的五条牛犊就叫卢,是最贵的彩,那就赢大了。运气差一点儿,有四个黑的或四个白的也还是不错,也算是贵采。清人俞樾认为五子皆黑就是卢,五子皆白就是雉,纯黑纯白都是高采,但是纯黑高于纯白。骰子的质地最初是用木刻而成又称五木,后来花样翻新,代之以玉石象牙等,故掷骰又叫投琼。甚至还有镂骨为窍,将相思红豆镶嵌其中的,做工越来越考究。
赌博可大可小,赌得大的有时会弄得倾家荡产,一些人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王公大人,颇或耽玩,至于废庆吊,忘寝休,辍饮食者”。杜甫并不是一个赌博沉迷者,在以后的岁月中再难见到这样的情形。杜甫后来不仅不再参与任何赌博,对别人的赌博行为还相当反感,晚年在夔州期间,杜甫对那些长江上往来商贾的赌博行为提出了多次批评。他在《滟滪》诗中劝诫道:“寄语舟航恶年少,休翻盐井横黄金。”
这个时候的杜甫还有几分年壮气盛的来头,还有心情和余力来呼唤五白(五子皆白)。杜甫这次偶然参与的赌博行为,很可能受到郑虔的某些影响,那个全知的并且具有个人修史能力的天才,肯定是熟知赌博史及相关技艺的。杜甫的诗里活灵活现地描绘了一个赌徒的形象:大呼小叫,神情亢奋,袒胸赤足,旁若无人。请注意,还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呢,杜甫和客人们已经忘记了这一切,要赌就认真地、忘情地、忘我地赌,赌博见精神,赌博见性情!人类为什么会有赌博行为出现?为什么在所有的生命中,只能人类会玩这个!杜甫想得更多,英雄的人生和事业也就像这样吧,玩儿大玩儿小都得赌上一把,赌赢了就是赢家,赌输了就是输家。
杜甫诗中提及的那位著名赌徒刘毅,在《晋书》中有这样一则记载:刘毅曾在东府聚樗蒱大掷,输赢高达数百万。有一次,刘毅一掷得了雉(五白),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坐:我不是不能得到卢(五黑),只是不屑罢了!这句话把后来的刘宋开国君王刘裕给气坏了。刘裕握着五个骰子良久不说话,众人不知所措。刘裕才缓缓说道:我来回答一下你们。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眼看白色一面的雉鸡就要落子,刘裕厉声喝叫道,牛!牛!果然变成了黑色的牛——即成卢焉。这段史实,恰恰可以成为杜甫“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一句的最好注脚,也是对杜甫当时倾情投入场景的生动再现。我的老师曹慕樊还把这两句杜诗译成了白话:(人们)靠着床,光着臂膀,打着赤脚,望着骰子高声喝彩,无奈那家伙任你怎样都不肯出好点子!但是曹先生认为杜甫此句不是实写,语杂五木、六博,糅合《楚辞》《晋书》,全是辞藻。其实,曹先生大可不必为诗人而讳,杜甫为什么就不能赌一回呢!
《今夕行》中的杜甫,为我们罕见地呈现了杜甫的另一面,“冯陵”与“袒跣”之际,可以想见杜甫的那双激动的,激情的手怎么样在咸阳客舍的冬夜中舞动着!那情形,让人想起奥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那位赌徒。女主人公(陌生女人)走进一家赌馆,摸出金币预备下注,忽然迎面传来一阵非常奇怪的声响,一阵咯咯喳喳的响声,像是骨节折裂。她不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两只从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一只左手,像两匹暴戾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揪我压,使得指节间发出轧碎核桃一般的脆声。她一见就意识到,这儿有一个情感充沛的人,正把自己的全部激情一齐驱上手指,免得留存体内胀裂了心胸。
是的,诗人杜甫,除夕的赌徒,此刻正是一位情感充沛的人。
盛世的侧影
水运专家韦坚是一个很有想法和行动能力的人,他的妹妹韦氏做了太子肃宗的妃子。在担任江淮租赋水陆运使的天宝元年(742年),他主持了一项巨大的水运工程。在咸阳填塞渭水为堰以绝灞浐二水,向东开挖一条与渭水并行的人工渠,再在华阴永丰仓与渭水汇流,以此解决渭水曲淤的固疾。同时,又于长安禁苑东面修葺雄伟的望春楼,楼下开凿广运潭与浐河相通。这样一来,加上南北运河网络,长江与渭水便可畅通无阻,扬子江上的往来商业和漕运船只可以直接开拢长安的皇宫前,引至玄宗皇帝的眼皮底下。不仅节约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水运能力提高十倍不止,还逗得皇帝满心的欢喜。
《新唐书》上是这样记载的:“坚为使,乃占咸阳,壅渭为堰,绝灞、浐而东,注永丰仓下,复与渭合。初,浐水衔苑左,有望春楼,坚于下凿为潭以通漕,二年而成。帝为升楼,诏群臣临观。坚豫取洛、汴、宋山东小斛舟三百并贮之潭,篙工柁师皆大笠、侈袖、芒屦,为吴、楚服。每舟署某郡,以所产暴陈其上。若广陵则锦、铜器、官端绫绣;会稽则罗、吴绫、绛纱;南海玳瑁、象齿、珠琲、沉香;豫章力士瓷饮器、茗铛、釜;宣城空青、石绿;始安蕉葛、蚺胆、翠羽;吴郡方文绫。船皆尾相衔进,数十里不绝。关中不识连樯挟橹,观者骇异。先是,人间唱《得体纥那歌》,有‘扬州铜器’语。开元末,得宝符于桃林,而陕尉崔成甫以坚大输南方物与歌语叶,更变为《得宝歌》,自造曲十馀解,召吏唱习。至是,衣缺胯衫、锦半臂、绛冒额,立舻前,倡人数百,皆巾軿鲜冶,齐声应和,鼓吹合作。船次楼下,坚跪取诸郡轻货上于帝,以给贵戚、近臣。上百牙盘食,府县教坊音乐迭进,惠宣妃亦出宝物供具。帝大悦,擢坚左散骑常侍,官属赏有差,蠲役人一年赋,舟工赐钱二百万,名潭曰广运。”那首《得体纥那歌》,在《旧唐书》上有载:“得体纥那也,纥囊得体那。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听唱得体歌。”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签》说:“《纥那曲》,不知所出。考唐天宝中,崔成甫翻《得体歌》,有‘得体纥那也,纥囊得体那’之句,岂其所本欤?按唐人于舟中唱《得体歌》,有号头,即和声。‘纥那’者,或曲之和声也。”中唐时代的刘禹锡写有《纥那曲》,词中“杨柳”“竹枝”等语,当属来源于北方民歌的唐声诗,人们可以在江边船头踏舞而歌。刘禹锡又于《竹枝词》中写道:“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杨慎认为:“刘禹锡诗言翻南调为北曲也。”
这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盛唐愿景,一座流动的水上博览会,百方来贺,千船竞发,万物皆备于我,数不尽的风物,听不尽的歌声,看不完的舞蹈!韦坚不仅是一个水运专家,还是一个极具才艺的室外情景剧创立者和大导演,连船工的服装也进行了统一设计,一派南国水乡风情,抢尽了北方人的眼球。那位坐在望春楼上俯瞰盛大表演的“三郎”(睿宗李旦第三子)不是别人,正是年富力强的大唐天子李隆基。
韦坚用他的才智和丰富的物质文明,为我们展露了大唐盛世的侧影。
杜甫可以说是吃着玄宗时代的饭长大的,杜甫出生那一年,正是玄宗从睿宗手中接过玉玺,登上历史舞台的一年。玄宗李隆基年长杜甫二十七岁,杜甫对于这位皇帝内心中寄予了太多的爱和希冀。很多人不理解杜甫对玄宗的感情,说杜甫是儒家的愚忠,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一定的道理,对杜甫却不甚公平。实际上,杜甫一生所眷恋的是前期的唐玄宗,具体地说就是开元、天宝时期尤其是“开元全盛日”的唐玄宗——那个时代的玄宗皇帝绝对称得一代明主,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开疆拓土,政治清明,官僚廉洁(张说、张九龄、姚崇、宋璟、张嘉贞、王晙等)。帝国幅员辽阔人丁兴旺,八大节度使(东北范阳、平卢,南方河西、陇右、剑南、岭南,西方河东、朔方)拱卫江山、两大都护府(北方北庭和安西)镇住西域。史载开元十三年(725年)唐朝军队的马厩中养了四百三十万匹骏马,主要集中在陇右地区。那是什么概念,几百万匹战马的嘶鸣何等的威风。再想一想驰骋在遥远的葱岭(帕米尔高原)以北的名将高丽人高仙芝,勇敢地对垒着阿拉伯帝国和中亚联军,又是何等的壮烈。战争时有胜负(比如怛罗斯战役),虽败犹荣,一点儿不丢大唐的脸!二十世纪初的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ur David Waley)认为李白的《战城南》一诗可能与此战役相关。
据洪业计算,当时唐朝的每年国家收入达到惊人的二十亿文钱,粮食近两千万斛,绢七百四十万匹,丝一千多万两,亚麻布上千万端。那时的大唐,真是富得流油——稻米流脂粟米白啊!那时的大唐还是诗歌兄弟的祖国,音乐姐妹的天堂。正如杜甫在《忆昔》诗中所歌颂的那样:“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
那时的长安,才是世界的中心,是全世界人民向往的地方。我在《唐诗弥撒曲》中的《望长安》中这样写道:“前额才抖落葱岭积雪/舌尖又舔尝印度洋的气流/多么温暖又虚无/骆驼的白骨一直绵延向东方/在流沙呜咽的尽头/丝绸挂树梢 瓷器正蜿蜒/粟特人落日中跳舞/梦想的街市如新世界喧哗/龟兹的乐工用箜篌诉说寂寞/少女刺绣常常发呆/春风十里花袭人啊/年轻的帝王威武又仁慈/還有高车人 天竺人 楼兰人/翘首望长安 灯火隐楼台/一声驼铃炸响天外/长安突然点亮”。
玄宗还下诏整理充实了国家图书馆,建立专门的文学艺术机构集贤院、翰林院和梨园。玄宗皇帝甚至会为某一个人(郑虔)的特殊才华而设立专门的国家机构(广文馆),这在古今中外的人才史上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人。玄宗皇帝只要听说民间有高人异士,有着不同寻常的才能,便以特殊的考试启用,有时求才心切干脆直接召用,大诗人李白就是这样被玄宗选入朝廷做了翰林供奉。那场具载于正史中孟浩然与玄宗的对话,在我看来一定是真的。自视清高的孟浩然自己不努力于仕途,却在诗中报怨“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玄宗觉得很冤枉,轻轻地回击了一声:“卿不求仕,奈何诬我。”这是我读到的古代皇帝与诗人之间一场最动人的对话,在责备和怨气之间,充溢着无比温暖、平等和自由的气息。一个是堪称中国最英明的君王之一的万乘之尊,一个是住在“南山敝庐”的隐士诗人,他们的对话却像两个久违的朋友一样。杜甫所钟爱的玄宗皇帝,正是这样的玄宗,正是这时候的玄宗。这样的爱,单纯、固执,没有理由,没有理由的爱才是最真的爱。即使遭遇安史之乱这样的灭顶之灾,杜甫依然无法更改他心目中的玄宗形象,并且随着玄宗的离去和唐王朝的一步步衰落,杜甫对玄宗的怀念更加强烈。
能生活在玄宗开创的开元天宝时代的人们是幸福的,可以个性张扬,可以目空一切。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被程千帆称为“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是杜甫西归长安后不久所写(当作于李适之罢相的天宝五载(746年)四月之后,李适之在宜春服毒自杀的天宝六载(747年)七月之前)。那时杜甫对玄宗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想象。这八位沉醉的人间仙人传(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和焦遂),是杜甫为大唐盛世所描绘的另一幅盛世侧影。在某种意义上,它比韦坚的水上博览会更令人神往,更动人心弦。我试着把这首名作译成现代汉语诗歌,以便人们窥见得更真切一些。
老诗人贺知章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就像是骑在一只波浪中的小船上;
醉眼昏花,一不小心落到枯井底,干脆就在井底睡着了。
汝阳王李琎本来要去觐见当今圣明的君王,先喝三斗大酒再去也不迟;
路上又遇到一辆装满酒麯的车子,车中散发出来的浓烈酒味让人口水嘀哒;
那一刻,我们的汝阳王为自己没能移封到酒泉郡而深深遗憾起来。
左相李适之每天只要一打开大门,就意味成千上万的酒水花销开始了;
左丞相啊只要一饮酒就劝不住,像一头大海中的长鲸,可以饮尽百川喝干千河;
还为自己的豪饮找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圣贤让别人当去,我只想醉我的酒!
俊逸傲慢的美少年崔宗之,饮酒时从不看人只看天,一双白眼仁儿就那么向上翻着;
他长得太好看了,如同一棵玉雕的玲珑树木,在风中傲然摆动。
那个叫苏晋的人,一方面在古佛青灯面前沐浴、斋戒、吃素;
另一方面又经不起酒的诱惑,一看见酒就忘记了所有的清规和戒律。
从天上来的李白大哥,就为两件事而来:饮一斗酒,写一百篇诗。
醉了就去长安西市胡姬掌柜的酒肆睡上一觉,醒了继续喝;
就算是当朝天子在龙池画舫上邀请他来赴宴,也是一副要理不理的样子:‘陛下,微臣本来就是酒世界的仙人,还是不上人间的船好些……’
草书圣人张旭沾不得酒,哪怕沾上两三杯,就非得进行书法表演了!
他在纸上挥毫,如同大风在天空中挥舞着云烟,随手一扫,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
兴致高昂时,管得你是王公还是大臣,他都要扔掉帽子,解开满头长发(将头发灌进砚池中,以发为笔,进入一种癫狂的书法状态)。
布衣焦遂可能是八仙中最低调的,但酒量大得惊人;
要喝完五斗酒之后,才感觉到自己真是喝了点儿酒;
才会来点儿精神,才会在宴席上海阔天空地谈论;
焦遂啊,不说话像哑巴,一说话就惊呆天下。
杜甫的这八幅人物速写,以写意、点染或白描手法,抓住每一个人的性格及行为特征,仅用十四个字、二十一个字或二十八个字就将各位酒中大神跃然于纸上。就将每一个人最富有表现力的某一个瞬间,某一个表情,某一个姿态定格在历史的巨幕之上——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有学者认为杜甫的这种人物肖像诗作可能受到唐代佛经变相的影响,或有一定的道理,艺术之间是相通的。在这些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身上(从王公大臣到落第者或普通人),寄寓了无限的赞美和遗恨。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杜甫都看见过自己的某一个侧影:放纵的侧影,抒情的侧影,失意的侧影,热烈的侧影。这些侧影既是杜甫的,也是大唐盛世的。
望春楼上,还有一些侧影,美丽的侧影,阴谋的侧影。
玄宗的旁边是风姿绰约的杨玉环及三个风韵犹存的姐姐。
不远处,一双阴鸷的眼神扫了过来,在韦坚兴奋的脸上停顿片刻。
说来李林甫和韦坚的关系还比较近,他的妻子姜氏是姜皎之女,姜皎又是李林甫的舅父,姜氏和李林甫就是表兄妹。姜皎在李隆基还是临淄王时两人就交好,参与过先天政变,玄宗即位后拜殿中少监,遷殿中监、楚国公。姜皎还是一位画鹰高手,杜甫的《姜楚公画角鹰歌》就是为他而作。
在李林甫眼中,除了权力还是权力,只要有一丝挡道的可能性,他都会六亲不认,妹夫又如何,挡了道一样得灭。此刻,从玄宗无比欣赏的表情中突然意识到,这个他曾经帮过的妹夫很可能在未来某一天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他还那么能干,懂水运懂工程懂经济懂艺术,最重要的是,还懂得如何讨玄宗的欢心——这个太要命了,必须除掉!很快,韦坚就被李林甫给除掉了。
李林甫的政治迫害一刻也没有停止,杜甫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凭着诗人的直觉,他嗅到了帝国潜藏的危险气味儿,杜甫的《贫交行》可能与这种气味相关:“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李林甫正是这样一位翻覆云雨的阴谋家。
李林甫的那道眼神,不仅给韦坚和众多的心怀理想的人们投下可怕的阴影,也给大唐盛世覆上浓重的乌云。
(责任编辑:庞洁)
向以鲜 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有诗集及著述多种,获诗歌和学术嘉奖多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