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领地
2023-03-26邓萨尼勋爵
[爱尔兰]邓萨尼勋爵
一个奇迹
在罗马,有一条路穿过众神曾经居住的古代神庙,沿着一道巨墙的顶端延伸,那座神庙的地板远在巨墻下面,用粉红色和白色的大理石铺就而成。
在神庙的地板上,我数到了有十三只饥肠辘辘的猫。
它们彼此间说道:“住在这里的有时候是神,有时候是人,现在是猫。因此,在另一个种族到来之前,让我们在晒热的大理石上好好享受太阳吧。”
因为在温暖的下午的那个时辰,我的想象听得见那些猫沉默的嗓音。
那十三只猫全都瘦得可怕,让我感动,于是我就前往邻近的鱼肆买了一些鱼回来,从那道巨墙的顶上扔下去,那些鱼掉下去三十英尺,噼噼啪啪砸在那圣洁的大理石上。
如今,在除了罗马的任何其他城镇,或者在任何其他猫的脑子里,那些鱼从天而降的景象无疑激发起了疑惑。众多的猫慢慢起身,伸了伸懒腰,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向那些鱼,心里在说:“这只是一个奇迹吧。”
时间的城堡
不久,一座房子里面就传来一阵骚动,一只蝙蝠从门里飞出来,飞进日光,三只耗子从门口跑出来,跑下台阶,一块古老的石头裂成两半,唯有青苔还将其黏连在一起。紧接着,一个身子佝偻的白胡子老头就拄着拐杖,来到这个场地,穿在身上的衣服因为常年不换而被磨得露出了光泽。不久,其他老头就从其他房子里面走了出来,所有的老头都到了耄耋之年,全都拄着拐杖蹒跚而行。这是那位国王见过的最年迈的人,于是他就询问那些老头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字,他们是谁。其中一个老头回答:“这是时间的领地中的老者之城。”
国王又问:“那么时间就在这里了?”
一个老头指了指矗立在陡峭的山冈上的一座巨大的城堡,说道:“时间就住在那里面,我们就是他的人。”那些老头古怪地打量着卡尼斯·佐国王①,最年迈的那个村民又说道:“你这如此年轻的人,从何而来呢?”卡尼斯·佐告诉他,声称自己怎样一路过来征服时间,要拯救世界和众神,还问那些老头从何而来。
那些村民说道:“我们比料想的要年迈,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但我们是时间的人,时间从这里的万物边界派遣一个个时辰去袭击世界,你决不可能征服时间。”然而,那位国王回到他率领的军队中,指了指山冈上的那座城堡,告诉手下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大地的敌人,而那些比料想的要年迈的老头慢慢回到房子中,吱吱嘎嘎地关上旧门。国王及其人马越过田野,经过村庄。时间从他的一座塔楼上一直注视他们的动向,士兵们排成战斗序列逼近那个山冈,而时间则在他那巨大的塔楼上观察。
但是,走在最前面的士兵刚一涉足山冈边缘,时间就对他们猛然掷出五年,那五年在士兵的头顶上经过,虽然那支军队还在挺进,但士兵都已经变得更加老迈了。然而,对于国王及其军队中的每个士兵来说,山坡似乎更加陡峭了,让他们更加急促地喘气。时间召唤起更多的岁月,朝着卡尼斯·佐及其所有的手下一一猛掷过去。那支军队中,士兵们的膝盖僵硬了,下巴上长出了大胡子,胡子变得花白。随着一个个时辰、日子和月份在他们的头顶上歌唱,他们的头发就越来越白。那些征服的时辰重压下来,那些岁月匆匆奔涌而来,把那支军队的青春一扫而光,直至他们来到时间的城堡之墙下,跟一大群嚎叫着的岁月短兵相接,却发现山坡顶端对于他们这些衰老者实在太陡峭了。国王感到不寒而栗,缓慢而痛苦地重振旗鼓,集合起他那支从山坡上摇摇晃晃撤下来的老弱残军,带领他们慢慢回去,那些得意洋洋的岁月则在士兵的头上尖叫。年复一年,这支队伍溃不成军,撤向南方,始终朝着祖恩②撤退,他们的长矛上锈迹斑斑,下巴上长胡子飘飘,再度进入阿斯塔尔玛③,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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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作者杜撰的一个人物。
②③均为作者杜撰的地名。
母 鸡
在农家宅院的山形墙上,燕子们栖息成一排,彼此不安地呢喃,述说着很多事情,却只想着夏天和南方,因为秋天正在临近,北风在等待。
突然有一天,它们全都消失不见了。大家都讲到那些燕子和南方。
一只母鸡说:“我想明年我也要去南方。”
一年过去,燕子们回来了;一年过去,燕子们又重新栖息在山形墙上,所有的家禽都在讨论那只母鸡启程的事情。
一大早,风就从北方吹来了,突然间,燕子们全都展翅翱翔,感到翅膀鼓满了风,一种力量,一种奇异而古老的学识,一种超越了人类的信念降临到它们身上。它们高飞起来,离开我们城市的烟雾和它们记住的小屋檐,最终看见那辽阔而流浪的大海,在灰白的海流引导之下随风南飞。南飞之际,它们路过闪闪发光的雾堤,看见古老的岛屿在它们上面抬头,还看见正在缓缓探索的流浪之船,寻找珍珠的潜水者,处于交战状态的陆地,直至它们看得见自己要寻找的群山,看得见自己所熟悉的山峰。它们降落到南方的一条山谷中,看到夏天时而在睡觉,时而在唱歌。
那只母鸡说:“我觉得风很合适。”于是就展开翅膀跑出养鸡场,振翅跑到外面的路上,沿路飞跑了一段路程,就来到了一个花园。
傍晚时分,它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养鸡场里,它告诉家禽们自己怎样去了远及大路的南方,看到了这个伟大世界的交通流逝而过,还去了马铃薯生长的土地,看到了人们在上面生活的麦茬地,在道路尽头找到了一个花园,那里面有玫瑰——美丽的玫瑰!——那身穿背带裤的园丁本人就在那里。
家禽们说:“那多么有趣,真是描述得多么美妙!”
冬天消逝,那几个苦寒的月份过去了,这一年的春天出现了,燕子们回来了。
它们说:“我们到了南方,也到了大海那边的山谷。”
但是家禽们并不认可南方有大海,就说道:“你们应该听听我们的母鸡是怎么说的。”
工 匠
我看见一个工匠拖拽着脚手架,从某座巨大的旅馆顶上掉下来。我看见,他坠落之际手里还握着一把刀,试图把他的名字刻在脚手架上。由于他坠落的高度几乎有三百英尺,因此他就有时间尝试那样做。我只能想到他做这样的无用功简直是愚蠢之极,因为那个人不仅在三秒钟之内就会摔得模糊难辨,而且他有时间去尝试刻上名字的那根柱子,几周之内就会被当成柴火烧掉。
然后,因为有事要做,我就回家了。那天晚上,我想到的全是那个人的愚蠢行为,直至那种思考妨碍我认真工作。
那天深夜,正当我还在工作,那个工匠的幽灵就穿过墙而飘了进来,站在我面前大笑。
我一直到自己对它说话,才听到声音,但能看到那个灰白透明的形态站在我面前,笑得浑身乱颤。
最终我说话了,问它在笑什么,于是那个幽灵就开口说:“我在笑你坐在那里工作呢。”
我问:“你为什么要嘲笑认真工作呢?”
它说:“你那青春焕发的生命,将像一阵风逝去;你那陈旧、愚蠢的文明,将在几个世纪内才会收拾干净。”
然后它又开始大笑起来,这一次听得见声音了,它依然笑着,穿过墙再度隐退到他自其而来的永恒之中。
戴金耳环的人
也许这一幕是我梦见的。至少非常确切——有一天,我摆脱了城市熙熙攘攘的交通,来到码头。看到一个个停泊处发绿,骤降下去,沉浸到水中;还看到那条灰白的大河悄然流过,那些随波逐流的丢失之物转动又转动,我就想起一个个民族和毫无同情心的时间;还看到而且惊叹那些刚刚从海上驶来的女王般的船。
如果我没搞错,就是在那时,我看到一个戴着金耳环的人倚靠在墙上,面对着那些船。他的皮肤呈现出南方人的那种黝黑的色调:他那撮深黑色的小胡子因为沾着些许盐而微微发白;他穿着一件水手穿的那种深蓝色夹克,脚上还穿着海员的长靴,但他的眼神却是在关注田野而不是在那些船,他好像在注视最遥远的东西。
即使当我对他说话,他的那种神情也并没改变,却依然呆呆地凝视着,做梦般地回答我,仿佛他的思想在遥远而孤独的海洋上起伏。因为码头上有很多船,我就问他是乘坐哪艘船来的。那里的帆船全都卷起了帆,桅杆挺直而静止,就像冬天的森林;汽船在那里,還有巨大的班轮,无所事事地吐出一大片膨胀的烟雾,扩散到暮色之中。他回答说他不是乘坐哪艘船来的。由于他显然是水手,我就问他在哪条航线上工作,我还提到了一些著名航线,但他都一无所知。然后我问他在哪里工作和他的身份,他说:“我在马尾藻海①工作,我是最后一个海盗,最后活着的海盗。”于是我就频频跟他握手,不知握了多少次。我说道:“我们就怕你死了。我们就怕你死了。”他悲哀地回答:“没有,没有呢。我在西班牙统治的那些海洋上犯下的罪孽太深重:我无法获许去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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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位于北大西洋环流中心的美国东部海区,约有2000海里长、1000海里宽。
城中的春天
冬天闷闷不乐,坐在街角玩弄一阵风。
行人的手指依然微微感到刺痛,呵出的气息依然可见,当他们转过街角时遭遇一阵刚吹来的风,依然会拉起外套护住下巴,亮起的窗户依然会把傍晚炉火的那种浪漫舒适的念头发散到街上——虽然这些事情还存在,但冬天的王位已经摇摇欲坠,每一阵微风都带来更远的堡垒的消息,失落在湖泊或北方山坡上的堡垒的消息。冬天再也不像国王一样出现在那些街上,不像这座城市装饰着闪闪发光的白色来迎接他这个征服者的时候,也不像他带着闪光的冰柱和那群傲慢欢腾的风的随从骑马进来的时候。然而,他带着一点风,像某个老盲丐带着一只饥肠辘辘的狗,坐在那里的街角。正如死神接近某个老盲丐,这个盲人寂静的耳朵预言似的听见死神遥远的脚步。因此那声音就这样突然传到了冬天的耳朵里,那种声音来自邻近的某个花园,是春天走在雏菊上接近之际发出的。接近的春天打量那乱挤成一堆、不体面的冬天。
春天说:“走开吧!”
“这里没有你做的事。”冬天对她说。尽管如此,他从周围扯起他那件灰白而破旧的斗篷,站起身来,呼唤他那有点凛冽的风,走上一条通往北方的小巷,大踏步离开。
在他的身后,一片片纸屑和遮天的尘土高高扬起,远及这座城市的另一道城门。于是他转过身来对春天叫喊:“你在这座城市里不能做什么的,”说完便越过平原、大海朝家园挺进,挺进之际,听见他那些年迈的风在嚎叫。冰在他身后破裂,像海军舰队一样沉没了。一群群海鸟飞翔在他的左右,大雁在他前面的远处发出得胜号角一般的鸣叫。随着他一路向北挺进,他的名望就越来越大,他的仪态就更像国王。他迈开大步,时而夺取男爵领地,时而夺取县郡,重新来到雪白封冻的土地,狼群出来迎接他。他给自己重新披挂上灰白、古老的云,大步穿过他那无法征服的家园之门——两块冰障在冰柱上摇晃,它们从来就不知道有太阳存在。
因此这座城市留给了春天。她四处凝视,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不久,她就看见一只沮丧的狗沿路悄悄走来,于是她就对那只狗唱歌,狗就欢跳起来。第二天,我看见那只狗神态略微有些趾高气扬地走过。在有树木的地方,她走向那些树低语,于是那些树就唱起只有树木才听得见的树木之歌,还是黄昏之际,绿色蓓蕾就迸发而出,像星星一样,一一偷偷地窥视外面。她前往花园,把母亲般温暖的泥土从睡梦中唤醒。在光秃而荒芜的小块土地上,她唤起那火焰般的金色番红花,或者它那皇帝幽灵一般的紫色兄弟。她让凌乱的房子不雅的后背感到舒服愉快,因为她在这里点缀一棵杂草,在那里点缀一棵小草。她对空气说:“要快乐啊。”
孩子们开始知道雏菊在人迹罕至的角落飘动。插在扣眼上的花开始出现在年轻人的外套上。春天的工作就完成了。
最近发生的事情
在时间的河岸边,我看见一个不洁的进食者。他蹲在幸福之花绽放的土地上,蹲在挂着无数苹果的果园边,而巨大的粮仓就矗立在附近。古人把谷物贮存在那里面,在平地后面宁静的远山上,太阳金光闪闪,但他却背对着这一切。他蹲着,注视河流,无论河上有什么东西漂到附近,他都会走进水里,伸手贪婪地抓攫。
在那些日子,实际上现在也如此,时间之河上仍有某些不洁的城市,那些可怕的无名的东西漂下来,不成样子地漂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这些东西的气味先飘过来,那个不洁的进食者就会跳进肮脏的水里,远远地站在外面,满怀期待。如果他张开嘴巴,就看得见这些东西挂在他的嘴唇上。
实际上,从上游漂下来的,有时是飘落的杜鹃花瓣,有时是一朵玫瑰,但对于那个不洁的进食者,这些东西毫无用处,他一看到就会怒吼起来。
一个诗人走在河岸边,他抬起头来,看得很远。我想他是看到了大海,看到了那条河发源的命运的山丘。我看见,那个不洁的进食者贪婪地站在齐腰深、臭气熏天的河里。
我对诗人说:“看看吧。”
诗人说:“激流会把他扫走。”
我对诗人说:“但那些城市毒化了这条河。”
他回答:“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个个世纪在命运的山丘上融化,这条河都会泛滥可怕。”
(责任编辑:庞洁)
鄧萨尼勋爵(Lord Dunsany,1878-1957) 爱尔兰著名小说家、剧作家,原名爱德华·约翰·摩顿·拉克斯·普朗克特,为爱尔兰某贵族家族第18代传人,“邓萨尼勋爵”为其笔名。他生于伦敦,从1910年代开始成名,曾经跟爱尔兰大诗人叶芝等人在一起创作戏剧。他笔耕不辍,先后出版过90多部小说、散文、诗歌和戏剧作品,但其中尤以奇幻作品著名,此类作品主要有《裴伽纳的诸神》《时间与诸神》《梦者故事》《奇迹之书》《五十一个故事》等,因此他也被尊为“现代奇幻文学的奠基人之一”。其作品颇具现代寓言的启发性,对后世奇幻作家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董继平 重庆人。两届诺贝尔文学奖、四届普利策奖得主作品译者。少年时代开始文学创作,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转向文学翻译,在国内多家文学期刊上主持译介外国诗歌。获得过“国际加拿大研究奖”;参加过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作家班,获“艾奥瓦大学荣誉作家”;担任过美国《国际季刊》编委。译著有外国诗集三十余种,自然文学及散文集二十余种,包括梭罗的《瓦尔登湖》《秋色》,巴勒斯的《醒来的森林》《鸟的故事》,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山野考察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