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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汉学家汉米尔杜甫诗英译之生态诗学建构

2023-03-25王雪梅

外国语文研究 2023年6期

内容摘要:20世纪50年代开始,美国的中国古典诗词英译文文学小传统呈现出生态译诗的诗学特色。美国译者、汉学家山姆·汉米尔从生态文化的角度阐释了杜甫诗所蕴含的生态宇宙观。通过凸显自然意象、营造人景相融的意境、突出物的主体性、呈现无为和顺其自然的生态思想,汉米尔建构了杜甫诗回归荒野和任运自然的生态诗学形象,呼应了美国当下生态文化对中国古老生态文明的诉求。由此,彰显了杜甫诗生态智慧的世界意义与当代意义,丰富了杜甫诗的世界文学价值,中西文化跨越时空达成了语际交流与互鉴。

關键词:汉米尔;杜甫诗;生态诗学;古典诗词英译

作者简介:王雪梅,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上海财经大学讲师,研究方向:翻译学。

萨姆·汉米尔(Sam Hamill, 1943-2018)是美国当代著名的中国古典诗词翻译家,译有《夜游:中国诗选》(Night Traveling: Poems from the Chinese 1985)、《爱莲者——子夜:李清照》(Lotus Lovers—Tzu-Yeh: Li Ching-chao, 1985)、《谪仙:李白的视阈》(Banished Immortal: Visions of Li Tai-po, 1987)、《对雪》(Facing the Snow: Visions of Du Fu, 1988)、《跨越黄河:三百首中国诗选译》(Crossing the Yellow River: Thre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 2000)、《无尽的河流:李白与杜甫》(Endless River: Li Po and Tu Fu, 1993)等中国古代诗词选集。他很推崇杜甫,认为杜甫是深刻影响他一生的诗人。在2012年接受《苏州日报》采访过程中,当被问到谁是他最喜欢的中国诗人时,汉米尔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杜甫(张韵韵 3)。汉米尔毫不掩饰他对杜甫的热爱与敬重,直接宣称“杜甫所看重的东西也是我所看重的”(Hamill, “Crossing the Yellow River” 33)。

翻译的过程是文本建构的过程,“在跨文化的传播中,翻译行为受文本和非文本因素的影响,具有积极构建作家、文本及文化形象的作用”(陈琳 123)。中国古诗蕴含了非常丰富的道禅哲学思想,因此,部分译者“会有意识地利用汉诗中的自然观和生态智慧,通过选择、翻译、改写、推介等来阐释或建构出一种生态诗学面貌”(耿纪永、赵美欧 153)。汉米尔作为美国第三代古诗词译者,其翻译预先规范进一步凸显了山水诗和禅诗的专题特色(参见陈琳 128)。他的翻译通过选本、改写等方式挖掘了杜甫诗中的生态诗学价值以及其中蕴含的普世的生态精神,构建了富有生态诗学特色的杜甫诗世界文学形象。遗憾的是,学界对汉米尔的研究较少,而且主要聚焦于他的诗歌创作(李特夫 159-162),同其翻译成就不相称。鉴于此,本文生态诗学视角考察汉米尔对杜甫诗翻译的生态诗学建构之路径。

一、精神共融:汉米尔翻译中的道禅哲学与生态哲学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战争的创伤、人们对西方文明的质疑,使西方文明和文学陷入困境。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大地伦理思想、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的荒野哲学和奈斯(Aldo Naess)的深层生态学,让迷茫的人们开始向往荒野。尤其是,深层生态学提出,生态系统是一个整体,生态中的一切事物都是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的,人类与宇宙里的任何其他生物都平等地存在于生态系统之中。在这种理论的指引下,荒野不再是危险、荒蛮之地,而是逃离文明的栖息地。

中国道禅哲学思想与美国的荒野哲学和深层生态学有着共通性。道家文化中的生态思想 “道法自然”阐释了自然的变化发展应遵循“道”;《齐物论》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意为个人要顺应自然,化于自然,刻意追求个人的欲望是违背自然的;“无为”是指行为上主张应遵循事物发展的规律,也指对待人生的一种态度。佛家文化的“缘起”说明了万事万物相互影响和关联、“无情有性”即自然万物都有佛性,与“众生平等”的观念具有同一性。因此,道禅哲学思想和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本质上相一致。“在深层生态学的理论构建中,佛教是基本的前提之一;另一方面,荒野哲学与深层生态学的生态智慧与东方对大自然的直觉生态具有共通性,罗尔斯顿的内在价值概念借鉴了佛禅的万物皆有佛性与自性的思想,其荒野是万物的根的言说与道家思想有着共通性”(陈琳,《欣顿与山水诗》 91-92)。荒野哲学和深层生态学成了美国社会钟情于道禅思想的基础。

与此同时,二战之后的美国,在诗歌方面“ 更为开放,更为豪放,勇于改变,勇于包容”(钟玲,《美国诗与中国梦》 13)。这一时期,美国诗坛开始追求威廉斯那种不求华典、文风朴实的诗风,中国古典诗歌所追求的淡泊、自然的内核正与此相契合,许多美国诗人开始对中国诗歌情有独钟。在荒野哲学和生态哲学的影响之下,古典诗歌翻译开启了生态译诗的传统,王红公(Kenneth Rexroth)、史耐德(Gary Snyder)、欣顿(DavidHinton)等都是生态译诗传统中的译者。所谓生态译诗是指“ 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运用当代英语诗歌艺术,着力阐释山水诗在道禅意境观照下的人与自然相即相融的直觉生态智慧与艺术文化精神,再现山水诗的荒野宇宙观(陈琳,《欣顿与山水诗》123)。译者在选本和翻译处理上都观照生态诗学意识,挖掘其中的道禅思想,构建生态诗学。汉米尔尤其如此,“ 译介中国古典诗歌成为了他深入体味中国文士文化的一种途径,也是他描绘“ 禅悦” 境界的载体”(江岚 24)。他通过杜甫诗翻译建构了一个崭新的、带有生态诗学印记的杜甫诗形象。

二、回归荒野:汉米尔的翻译对杜甫诗的生态诗学阐释

荒野生态精神秉持生态整体主义思想,它根植于中国道禅哲学思想,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汉米尔是道禅哲学思想和荒野精神的拥护者,除了身体力行积极禅修,他还认为他创作的每首诗歌都可以称为禅诗,其汉诗英译更是彰显了荒野生态精神。汉米尔杜甫诗翻译讲求“ 译味” 重于“ 译意”。 他将自己对杜甫、杜诗的审美感知和印象加以重构,宣称自己翻译杜诗的目的,就是要用当代美国英语以诗译诗。换言之,其翻译的读者对象是当代美国人,翻译的选目、翻译策略的选择都要符合美国读者的阅读期待,即契合当下的生态主义的译诗传统。因此,汉米尔的杜甫诗翻译选目大部分都是友情、家庭和自然主题的诗歌,政治诗选择较少。其译诗集《对雪:杜甫的视域》一共翻译杜甫诗94 首,其中,表达儒家忠君报国思想的诗歌只有19 首,而有50 多首都是杜甫在成都写下的记录闲适生活的山水田园诗和友情诗。除了翻译选目,汉米尔在翻译中还通过强化意象、改写或者创译翻译来建构杜甫诗的生态诗学面貌:凸显和营造意象以显自然性,创译词汇再现人与景共融于自然的生态意境,拟人修辞彰显“ 物”的主体性等。

2.1 以物观物的生态智慧

道家思想的核心是“ 道”,主张“ 道法自然” 和“ 无为而治”。其中以物观物的生态智慧是指不在自然之中加入人为的架构,以呈现一种无我的意象主义诗学,即不诉诸于思维,而是呈现景观,让景物自现,人放弃其主体性,与山水融于一体。深层生态主义诗学对人与自然的整体认识与之相契合。汉米尔的杜甫诗翻译将人融于自然,展现了以物观物的生态智慧。以《曲江对酒》一诗为例,诗的前四句为“ 苑外江頭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汉米尔的译文如下“Beyond the park, at Rivers Head, / the waters calm, the palace disappears. // Peach and willow blossoms scatter / as orioles fly up together”。第一句的翻译将“坐不归”做了删减,自然也就没有主语“人”的存在了,只描写景色,任由自然生发。“Rivers Head”“palace”“peach”“willow blossoms”“orioles”这一系列意象得以在翻译中凸显,译诗表现了物与物之间关系的自然呈现。又如,在《落日》中,“落日在帘钩,溪边春事幽”,本意是“落日好像悬挂在卷帘的挂钩上,只见溪边的农人正忙着春耕”,汉米尔并未译出“春耕的农人”,译为“How beautiful the river is in spring / with sunset filling the window”,译文故意消解“人”的存在,呈现静谧的自然景象。汉米尔的创译强化了原诗中的自然物象,突出了和谐安静的环境,弱化甚至直接消除诗歌中“人”的痕迹。

为了显化意象,汉米尔会将原诗中的一些意象不鲜明的词作删减处理。以《登高》这首诗的翻译为例,原诗前四句以写景为主,主要描述的是登高远眺长江空旷寂寥的景致。“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译文为“Biting winds, dark clouds, monkeys howling in the trees. / Gulls circle slowly over sands. // Crumple of wind blown fallen leaves. / The river laps at the shore.”汉米尔将长江译为“river”,删减了“渚清沙白”的意象,用关键的意象词构建了新的意象群,并且通过用标点造成停顿,以凸显意象的生动鲜明。汉米尔通过显化意象让读者也放佛置身于宇宙荒野之中,景与物都自由呈现,体现了以物观物、任运自然的生态智慧,诗人抽象的感悟得以具体化、意象化,译者从思想与心灵层面理解万物的生存和发展规律,呈现了无我之生态诗学场景。意象的有意凸显、刻意营造都是其生态哲学的一种表达,大自然中的景物以不受人类主宰的方式自然呈现。

2.2 幽独情怀的生态意境

“幽独”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比较关键的词,也是大部分唐宋诗词大家和名家所偏爱的一种心态。“幽独”之境指远离尘嚣、享受隐逸闲适生活的独处,古代诗人们常常通过写山水诗,在诗中寄托一种幽独情怀。杜甫在成都期间所作的田园诗大都表现了诗人与大自然相互为伴,诗歌渲染了诗人幽独的意境,表达了诗人返璞归真的喜悦、淡泊明志的逍遥之情,本质上是与荒野生态思想相一致的。汉米尔的翻译试图营造静谧、安然、悠闲的“幽独”情怀,展现“性空无为、动静相生的生态意境”(陈琳、魏春莲 92),以《早起》一诗为例,

早起

春来常早起,

幽事颇相关。

帖石防隤岸,

开林出远山。

一丘藏曲折,

缓步有跻攀。

童仆来城市,

瓶中得酒还。

Early Rising

Now that springs returned, I like to get up early.

Reclusive living soothes the tattered soul.

Replace the stones of a caved-in wall,

thin trees for a view of the mountains.

On hands and knees, I clear a trail,

hidden, snaking up a hill—

then see my servant boy returning:

cold wine in a huge clay jar. (汉米尔译于1988 年)

原文的前六句呈现了诗人隐居生活的状况,展现的是杜甫在成都闲适、隐士般超脱的心境。第二句的翻译“reclusive living soothes the tattered soul”, 译者用“soothe”“reclusive living” 这两个词刻意表现出了幽独、隐逸的生活让诗人安心适意,“replace the stones of a caved-in wall, / thin trees for a view of the mountains. // On hands andknees, I clear a trail, / hidden, snaking up a hill—” 译出了诗人悠闲的生活,将围墙边的碎石摆放好、望到远处的山,接着去登山。“hidden”“snaking” 两个词渲染了山中的宁静与远离尘嚣,人与山相融合,宁静相处,也让诗人寄托自己幽独的心境。又如《田舍》一诗,

田舍

田舍清江曲,

柴门古道旁。

草深迷市井,

地僻懒衣裳。

榉柳枝枝弱,

枇杷树树香。

鸬鹚西日照,

晒翅满鱼梁。

Homestead

My honestead lies beside a clear stream,

Its wicker gate on an unused road.

Deep grass hides it from the marketplace.

Its so secluded, I dont even have to dress.

Branches upon branches, the willows droop:

Tree after tree, the loquats still smell sweet.

Sunset reflects the fishing cormorants

Drying their beautiful black wings. (汉米尔译于1988年)

杜甫这首五言律诗前四句写的诗村居的荒凉和偏僻,后四句写的是景物的幽闲。汉米尔对这首诗的翻译突出了幽独和荒凉。第二句中的“wicker gate”和“unused road”译出了偏僻的位置和简陋的生活,“Its so secluded, I dont even have to dress”这句译文可以看出其荒凉的具体程度,译者似乎在向读者对话,“Branches upon branches”“Tree after tree”也有一种朗朗上口的节奏感。清幽的荒野意象与诗人合二为一,人与荒野中的一切和谐相处。译者成功再现了诗人忘却烦恼、摆脱羁绊,似乎进入了一种动静共存的幽独意境之中。

2.3物我主体的生态精神

在生态主义看来,宇宙中世界万物都是平等的。“人是主体,动物、植物也是主体。山水万物都是其各自目的与价值能力的主体目的,都有其主体性,这是很典型的以自然为中心的生态观”(王志清,《盛唐生态诗学》 143)。万事万物的平等、和谐共存、生生不息才保持了大自然的平衡状态。这也是老子的“道法自然”、庄子的“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的思想的体现。物我主体关系的统一体现在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和谐统一,诗人希望栖居于山水,这也是宇宙荒野观的内容之一。

生态批评家认为,万物平等还有一层涵义即对人类主体性的消解。“放弃的美学”旨在消解人类主体性,以彰显非人主体性,于是心态批评中“物力量”崛起(Buell,“The Environmental Imagination” 143-144)。而新物质主义强调所有物质都有施事能力,这种观点恰好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因此,批评家们主张对自然进行拟人化的描写,“展示大自然生命多样性,同时也认识到大自然和人类文化中不同物质所具备的共性”(王志清,《盛唐生态诗学》 143)。

以《绝句漫兴九首(其三)》为例来说明,“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描绘了燕子与诗人和谐相处的一幅生态画面,“river swallows know my shack is humble: / they come and go at random. // Mud nests in my scrolls, turds all over my lute / they fly so close I can touch them”,汉米尔翻译出了诗人作为主体与燕子以不相干扰、各自安心自适、相伴相随、和谐统一的关系。而且,译诗还使用了动词know 将燕子拟人化,彰显非人的主体性。又如《绝句漫兴九首(其二)》,诗中也将物做拟人化处理,凸显物的施事能力。汉米尔将“ 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 翻译为“Spring winds still come to plunder: at night they steal my slossoms”,其中的steal 拟人化,则是将物的力量凸显。在《客至》中,“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描写了居处的景色,清丽疏淡,与山水鸥鸟为伍,显出与世相隔的荒野生态心境。汉米尔的翻译可以明显看出来凸显了译者和鸥鸟同时作为平等的主体和谐相处,译诗为“Spring waters run north and south from here, But we have only the gulls forguests”,“guests” 一词凸显了诗人与鸥鸟和谐相伴的关系。

三、任运自然:汉米尔的翻译对杜甫诗的生态诗学重塑

道家思想的中心词是“ 道法自然”“ 任运自然”,即宇宙天地间万物遵循“ 自然而然” 的规律,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顺应各自天性而展开。中国古代山水诗中的“ 自然”是顺其自然、任运随缘之意。万物各顺其情、各尽其性、各自皆安、物归自然、齐同万物,人应安适于自生、和谐的宇宙之中(参见陈琳,《欣顿与山水诗》 351)。道家思想中的“ 无为” 是顺其自然的方法论。这与生态诗学中“ 消解人类中心主义”“ 物力量” 本质上一脉相承。古代诗人们常常在诗中描写隐退后的闲适生活,表达顺其自然、安之若命的道家心态。例如,诗人陶渊明的诗句“ 復得返自然” 中的“ 自然” 不仅仅指山水田园风景,也指远离功名利禄,逃离尔虞我诈的官场,回到本真质朴的生活中。汉米尔的杜甫诗翻译会挖掘甚至添加道家文化中的生态思想,或是展现“ 无为”,或是突出舍弃对功名的追求,即做顺应自然发展的规律的事情,不刻意为之。

以《曲江对酒》为例,对照宇文所安的译文来分析汉米尔的译文如何凸显道家“ 无为” 的生态思想:

曲江对酒

苑外江头坐不归,水精宫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

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

Drinking at Crooked River

Beyond the park, at Rivers Head,

The waters calm, the palace disappears.

Peach and willow blossoms scatter

As orioles fly up together.

Drinking, I dont care what they say-

I never cared for the courts.

From my office I now see the immortals

Have long since sunk into the sea.

Old and grieved, I see its futile

To lament the duties I evaded.(汉米尔译于1988年)

At Twisting River with Ale before Me

By the river outside the park I sit and dont go home,

palace halls of crystal grow ever more misted and dim.

Peach blossoms, tiny, follow the willow catkins falling,

and yellow birds sometimes go with white birds in their flight.

I have long indulged in drinking at will, others join in rejecting me,

too lazy for court, I have truly gotten at odds with the age.

This subaltern feels even more aware that gray isles lie afar,

now old, I feel helpless pain that I have not brushed off my robes. (宇文所安譯于2016年)

杜甫的这首诗前两联是写曲江的景色,然后对酒述怀,转写到心中的牢骚,最后抒写愁绪,表现了诗人报国无门的苦痛之情。汉米尔的翻译在形式上保留了原诗的对句,而且译文践行了“精义”原则,即语言非常简洁。第三联是诗人心中的牢骚和愁绪,原意为“我整日纵酒,早就甘愿被人嫌弃;我懒于朝参,的确有违世情”。汉米尔译为“Drinking, I dont care what they say—I never cared for the courts”,宇文所安的译文“I have long indulged in drinking at will, others join in rejecting me, too lazy for court, I have truly gotten at odds with the age”,汉米尔的译文“dont care”“never cared for”将原意改译为诗人主观上不想追求“我”对官职的欲望,而且也不在乎别人的说法,他刻意漏译了原诗所包含的诗人被贬官后的愁绪,与杜甫因不被重视,被迫不理会朝廷的原意相左。当然,“杜甫形象随着历史时期的变迁而嬗变”(魏家海 78),在汉学家宇文所安的杜甫全集《杜甫诗》(The Poetry of Du Fu, 2016)中,这首诗的译文并未彰显道家思想中的生态意识,而是完整翻译出了原诗的内涵,展现的是诗人想忠君报国,只是无奈被迫离开的儒家形象。

又如《为农》一诗,这是杜甫安居成都草堂时创作的田园诗。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在草堂生活时期的轻松自适的生活。诗的前两联“ 锦里烟尘外,江村八九家。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描写了草堂的自然环境;颈联“ 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 即事抒怀,寄寓诗人避地不仕、为农终老之意;尾联“ 远惭勾漏令,不得问丹砂” 再写诗人为农自得之情。原诗句的前两联描写的是和谐的自然环境;尾联的意思为“ 很惭愧不能像葛洪那般,抛弃一切世俗求仙问药”,葛洪是道教(非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丹砂是长生不老的仙丹,这句指“ 追求长生不老”。汉米尔翻译为“Ko Hung sought immortalityin cinnabar, but here I will meet my fate”,本意为“Ko Hung sought immortality in cinnabar,but I cannot do that”,汉米尔改译为“but here I will meet my fate” 是为了消解人类中心主义,遵循“ 道法自然”,即顺应自然,接受命运的安排,而不过于刻意追求长生不老。

汉米尔对杜甫诗中彰显“ 人” 的主体性和刻意追求“ 人” 的名利欲望的诗句进行改译;相反,对于表现道家生态思想的杜甫诗,在翻译的时候会刻意将道家思想显化。以《客亭》这首诗为例:

客亭

秋窗犹曙色,

落木更天风。

日出寒山外,

江流宿雾中。

圣朝无弃物,

老病已成翁。

多少残生事,

飘零任转蓬。

Travelers Pavilion

Sunrise brightens my autumn window.

Winds have once again stripped trees.

The morning sun slips between cold mountains,

and the river runs through last nights mist.

Our court makes use of everything it can,

but whats the use of a sick old man?

And what of my one life remains,

Rising or falling on autumn winds.(汉米尔译于1988年)

在这首诗中,“圣朝无弃物”,本身這句含有着道家思想的意蕴,诗句来自于《老子》第二十七章“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颈联“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是诗人用反语说出心中的哀怨。既然“圣朝无弃物”又为何让像诗人这般大才之人“老病成翁”,颠沛流离呢?汉米尔的翻译“Our court makes use of everything it can, / but whats the use of a sick old man?”将原文的反语很好地表达出来。尾联“多少残生事,飘零任转蓬”描写诗人年老体病、辗转飘零,以“蓬草”自喻表达诗人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顺其自然。汉米尔的翻译“And what of my one life remains, / rising or falling on autumn winds”,即“在秋风中任由其飘落”,将原诗中所蕴含的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的道家生态思想呈现了出来。又如在诗歌《曲江二首(其一)》中,尾联“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表述的是杜甫“如果仔细研究过万物演变规律就应及时行乐,而不应被名誉牵绊自身”的人生感悟,这与道家庄子主张人生在世就应该追求自由、不慕名利的思想相一致。汉米尔的译文也翻译出了这种道家的生态内涵,汉米尔在翻译中删减了“细推物理”,直接将“须行乐”译为“Taking my pleasures where I find them”,而最后一句跟原文完全不符合,改译为“I fill my cup again”。译者想要表达的是杜甫对道家生态思想的认同:杜甫并不是通过仔细推究得出的结论;不慕名利是诗人对“无为”“任运自然”的追求。

整体上,汉米尔推崇道家思想中与生态诗学相契合的“天人合一”“清静无为”“返璞归真”“顺应自然”等主张。他的杜甫诗英译几乎处处渗透着道家思想的情感体验以及他自己对生态诗学思想的理解。这一的翻译完美地契合了当下的生态诗学转向,以及人们追求回归自然的社会语境。

结语

汉米尔在翻译中对杜甫诗进行了生态诗学建构。他在翻译选目、翻译策略方面表现出了生态意识,展现了其对荒野精神和生态整体主义的追求,呼应了美国当下的整体生态主义思想,译诗呈现了生态译诗的世界文学特征。其译文融合了荒野意识和道禅哲学;两种诗学倾向构成共融的整体。道禅哲学思想在跨文化精神层面上产生了当代意义,对重新认识道禅精神的世界价值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这种文化精神上的融汇和化用,丰富了杜甫诗歌的世界文学意义与生态诗学价值,唤起了读者的生态意识,使西方读者能够从译文中领略和体悟中国古代生态智慧。杜甫诗的生命由此得以拓展与延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汉米尔的杜甫诗英译完全可以称为中西文化与文明交流、互鉴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