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梦录（节选）

◎飞 廉

2

晚上去江边散步，真凉快啊，

走在风中，

就像小时候浮于颍河的清流。

凌晨被暴雨唤醒，

就睡不着了，

无情无义的中年人也会突然想念家乡的。

9

黎明，梦见儿时东屋的那口缸，

那口盛面的青缸；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重逢在梦里。

东南游24 年，取经无成，

今晚，江芦白头，江风汹涌，江水悲痛，

何时骑千里马，驱我万古愁？

14

台风“灿都”压境，江水澎湃。

初五新月照人，

风吹满天乱云。

江堤上，听江声，看月落。

一个现代诗人，

要努力写出月亮的现代神秘。

17

凌晨醒来，站在高楼窗前听遍地虫鸣，

热烈似盛夏蝉噪。

蝉噪尚有停歇的时刻，

虫鸣不绝如长河流水……

20

喝多了酒，深夜，下地铁，找不到出站口；

终于出了站，然而被风一吹，

又在自己家门口迷了路——

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

恍若二十多年前，我刚来到这座城市，

光阴无限，前程远大……

21

诗要抵达真实，现实中的真实，

想象力的真实，修辞上的真实。

写诗就是捕风，

就是雕龙，就是钓鱼，

当你从虚无中

把一块冰凉的石头铿然放到书桌上，

如释重负，一首诗就完成了。

29

立冬，家乡下雪了，

重读《不可有悲哀》，好多年不读了。

晚上寒风大作，听巴赫，

像一个旧时代的老鞋匠，

灯下细心修补那本凤凰山时

被我韦编三绝的《现代汉语词典》，

不时取笑身边的老猫。

35

小时候，半夜醒来，

母亲在西屋织布，窗外满天繁星。

秋收过后，晴朗的早晨，

母亲牵牛，父亲扶犁，

大哥撒化肥，我照看三弟坐在田头。

对我来说，写诗就是织布，就是耕地，

就是站在颍河千年不绝的流水里……

59

杭州一年最好的光景，

白天阳光明亮，

晚上到处凉风。

凌晨，倚在高楼的窗前，

万籁俱寂，唯有虫鸣。

69

这几年，现实太离奇了，

以至于人们只想回归平淡的日常：

盐是咸的。

父亲是祖父的儿子。

老刘去永辉超市买水产的路上，

遇见钓鱼回家的老武。

70

近日颇“忧思不能寐”，

今晚望着江水更有一种幻灭感，

大江万古如一，我辈青春永逝，

几代人的努力也尽化作烟云……

然而昨夜却做了一个今年最好的梦：

我在山水之间造了一座木楼，

朋友们日日来喝酒，

酒后，山中散步……

72

苏堤上的苏东坡石像颇传神，

宽袍大袖，仰首问天，

飘然欲乘风归去，

毫不以人间风波为意。

77

下午电闪雷鸣，乌云摧城，大雨如瀑，

雨后，晚上九点，去江边散步，

夜风凉如春雨。

独对大江，生命也随着江水悠悠不尽……

79

多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九溪，人比水多。

也是蝉最多的一个夏天，

河边随便一根柳枝上栖五六只蝉，

在幽深的地下（地铁）也听到蝉鸣。

中年听蝉，只觉时间在轰鸣。

116

初夏傍晚，

从宝石二弄，

我们沿着石阶走到山中，

我们的谈话渐渐变作鸟鸣……

124

在浮云和江水的映照下，

雨后新月很美。

新月万古长新，

可惜我再也想不出新词来描绘新月，

一代代人，为之穷尽了修辞和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