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墓壁画女性眉式嬗变探骊
2023-03-24陈建用
□陈建用
早在《诗经·卫风·硕人》中就已有“臻首蛾眉”这样对眉美称的诗句,中国古人将眉毛称为“七情之虹”,双眉也是重要的妆饰对象,扫眉则是古代女性最传统的化妆术之一。《韩非子》载:“故善毛嫱,西施之美,无益吾面,用脂泽粉黛,则倍其初。”屈原《楚辞·大招》曰:“粉白黛黑,施芳泽只……青色直黛,美目媔只。”由此可见,早在战国时代,爱美的女性就开始用铅粉扑面、黛黑画眉,至唐代,已达最高峰,从皇室到民间,扫眉蔚然成风。唐代张泌《妆楼记》载:“明皇幸蜀,令画工作十眉图,横云、斜月皆其名。”唐代眉妆的繁盛可见一斑。然而,唐代眉妆的流行与国力是分不开的,眉形的流变也离不开时代的变革。“唐墓壁画所表达的内容,既属于唐代社会的一部分,同社会整体有着密切的联系,又能够与社会其他方面互成参照系数。”笔者试图通过阐述唐墓壁画女性眉式的嬗变历程,考查其与社会背景、时代精神和个体观念等因素如何互为表里。
一、高祖至高宗时期(618—683)
初唐政治清明,社会安定,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日益改善,妇女更加注重打扮,关注妆容、衣饰。在眉妆方面,此时的女子秉承前代遗风,多画长眉,总体呈现出简约、利落的特征。
这个时期的壁画墓被发掘或清理的比较多,如李寿墓、杨温墓、长乐公主墓、段荷璧墓、执失奉节墓等,它们均集中在陕西关中唐代京畿地区。在这一时期的唐墓壁画中,女性眉毛流行长眉,粗细眉皆有,然而多数为弯眉,较少有平直状的造型。例如,唐龙朔三年(663 年)的陕西省礼泉县新城长公主墓第五过洞西壁的仕女图(图1-1)虽然用许多笔画出每根眉毛,但总体造型是细长而弯的;唐咸亨二年(671 年)陕西省礼泉县燕妃墓前甬道东壁的仕女(图1-2),又弯又长的弧形细眉,诚如顾夐《木兰花·即玉楼春》曰:“枕上两蛾攒细绿”,眉向上晕染青黛色,指的就是这样的画眉,据说妆成此式,愈发彰显女子纤弱温柔之态,令人顿生怜爱之情;陕西省西安郭杜镇执失奉节墓墓室北壁的巾舞者(图1-3),眉毛有粗细变化,眉头较粗,然后朝眉梢方向逐渐变细,造型不类蚕蛾触须,而是成柳叶状,时称“柳叶眉”,亦称“柳眉”,显得端庄娟秀;唐麟德二年(665 年)礼泉昭陵陪葬墓李震墓第三过洞东壁的侍女(图1-4),其眉较柳眉宽,眉身比长眉短,这就是初唐女子所喜爱的宽而曲的“月眉”,又名“却月眉”,初唐阎立本所绘《步辇图》中宫女的眉式皆为“月眉”;唐乾封元年(666 年)陕西省礼泉县韦妃墓后甬道西壁的伎乐(图1-5),细长而弯“月眉”,相较于礼泉昭陵陪葬墓李震墓中侍女的眉式,显得平直短粗。
图1
虽然初唐流行细而长的眉形,但亦可发现少数壁画墓中仕女比较粗的月眉。例如,唐总章元年(668年)陕西省西安市李爽墓东壁执笏仕女,眉身比长眉短,两端通常描的较尖,中间宽,黛色也描得较浓重。唐诗中也有许多关于月眉的描写,如李白《浣纱石上女》云:“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在敦煌莫高窟壁画同代供养人图像中也多类似此种眉型;又如唐咸亨四年(673 年)陕西省富平县吕村乡献陵陪葬墓房陵大长公主墓后室东壁的捧盒侍女,眉毛相对于鼻子和嘴巴,都显得粗阔,有比例失调之感。由此可见,此时尽管还流行长眉,但造型上逐渐加粗,有细眉向粗眉过渡的倾向。
二、武周至睿宗时期(684—712)
此时社会政治相对稳定,经济繁荣,社会生活日趋奢靡,新颖华贵之风蔓延。在民族融合和域外文化影响的历史情境中,诸多贵族妇女养成在社会行为中的主动性倾向,崇尚个体自主,尤其是女帝主政的出现,妇女追求自由开放、自我表现靡然成风,昔日女性的“为悦己者容”也让位于“明目张胆”、日新月异的妆束,妇女在眉妆方面夸丽较劲,竞逐时髦。《朝野佥载》载:“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正是说的此种情况。
从显庆年间开始,女性眉式逐渐由细眉向阔眉过渡,至武周时期粗阔之眉式非常流行,这从此阶段的唐墓壁画女性的眉形亦可窥见一斑。在陕西关中安元寿墓、李晦墓、薛元超墓、金乡县主墓、懿德太子墓、韦泂墓、永泰公主墓、节憨太子墓、章怀太子墓等墓葬中出土的壁画中,仕女图像的眉形虽然粗眉、细眉兼有,但以浓粗长眉为主流。同为粗阔长眉,其式样也五花八门:有的眉头尖锐,从眉腰至眉尾逐渐宽阔,眉尾分梢;有的眉腰弯曲;有的眉腰平斜;有的眉腰阔,眉头眉尾呈尖锐状;有的眉心较近;而有的眉心相距较远等。这些风格各异、千姿百态的粗阔长眉,使女性形象既婀娜又刚健,同时蕴涵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无不彰显此时期女性崇尚丰腴、健康的审美情趣。例如,唐神龙二年(706 年)陕西省西安乾县乾陵陪葬墓懿德太子墓第三过洞西壁的持扇侍女,眉粗长而弯,一笔笔画出每根眉毛,眉间距窄,眉尾宽而多向斜上方扫出,洋溢着磊落劲建之气息(图2-1);当时还有一种“斜月眉”,如唐景龙二年(708 年)陕西省长安县韦泂墓壁画的侍女(图2-2),眉腰较粗,眉尾尖细,向斜上方微微挑起,给予人遒劲俊爽之感;唐神龙二年(706 年)陕西省乾县章怀太子墓中的仕女图(图2-3),眉粗略弯,眉头较细,眉梢则较粗且分叉,这是阔眉的一种,叫“分梢眉”。此外,唐中宗神龙二年(706 年)陕西省乾县乾陵乡的永泰公主墓(图2-4)和唐景云元年(710 年)富平县宫里乡南陵村节愍太子墓(图2-5)的壁画女性,眉间距较窄,以多笔画出每根眉毛,且有浓淡粗细,弯直之别,除分量感和张力之外,多少有些许“眉浅淡烟如柳”之韵致。此时期的粗阔长眉不仅流行于长安附近,还影响了边远地区,如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187 号和230 号墓,壁画中妇女的眉形皆为粗阔长眉。
图2
三、玄宗时期(712—755)
开元天宝年间,边疆稳固,物产丰盈,国泰民安,一派盛世景象。盛唐是各类妆饰产出最丰富的一个时期,眉形也在这一时期进一步丰富,眉式多姿多彩,名目甚多。如前文所述,唐明皇曾“令画工作十眉图”,而这十种眉的全部名称见于明杨慎《丹铅续录·十眉图》:“一曰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名远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逐烟眉;九曰拂云眉,又名横烟眉;十曰倒晕眉。”由此可见,当时眉式繁多。
盛唐社会风气空前开放,眉式的日益粗阔,实际上也是她们的心灵由封闭到开阔的真实写照。此时期女性的阔眉与武周至睿宗时期的不同,开始有缩短的趋势,其造型仿佛蛾翅或新生初展之桂叶,诚如唐李贺《房中思》云:“新桂如蛾眉。”其实这种阔眉的盛行,是受到当时胡人文化影响的结果,在和胡人交往的过程中,诸多贵族女性争穿胡装,而妩媚的细眉与其装束不谐调,粗犷的阔眉更能体现英姿飒爽的气质,因此,阔眉逐渐流行。也只有在如此开放的时代,才能从容接受“胡装”,融会“胡装”,体现当时文化的包容性。
在天宝年间(742 年)的李宪墓壁画中,女性有的画粗短的桂叶眉,眉形短阔,末端上扬,如甬道东壁壁画一女性;有的画粗而弯的长眉,分浓淡墨色分层次一根根画眉毛,眉腰较重,眉头眉尾较淡,如第二天井东壁壁画一女性和位于墓室东壁乐舞图北侧的贵妇,相较之下,后者比前者更粗犷一些。在公元740 年的武惠妃墓与韩休墓的壁画中,我们可发现除了有的女性画粗短的桂叶眉,还有画粗且弯的眉,而且分浓淡墨色,分层次一根根画出眉毛。虽然此时期以粗阔为美,崇尚阔眉,但是人们对眉式有多样化的追求,除了短阔的桂叶眉外,还有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诗中所云“青黛点眉眉细长”的细长眉。例如,开元年间(721 年)契苾夫人墓壁画和薛儆墓石椁线刻画的女性眉,皆是细而弯的却月眉;在天宝四年(745 年)陕西省西安市东郊兴庆宫附近苏思勖墓的仕女图像中,纤细而弯曲的柳叶眉呈现出一种秀雅温婉的韵致。细长眉也是当时的时髦妆饰,“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李商隐的这首无题诗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细长眉流行的情况。此外,垂珠眉、远山眉、横烟眉等眉式在其他墓室壁画中亦可窥见其倩影。
四、肃宗至唐末(756—907)
唐玄宗后期出现的安史之乱,使唐王朝国力每况愈下,一蹶不振。在中晚唐时代,皇帝昏庸无能,宠信奸臣,疏远贤良,致使唐帝国的统治更加恶化,内忧外患重重,唐后期的社会需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追求,人们的审美心理也悄然出现颓势,呈现出一种“丧文化”气息,与盛唐昂扬磅礴的时代精神和风貌相比,中唐早已显出几分萧索和悲凄。
倘若从此时期的墓室壁画中女性的眉式来考察,亦不难发现这个时期“大势已去”之“愁绪”。中晚唐壁画墓主要集中在关中地区,有高力士墓、长空南里王村墓、唐安公主墓、杨玄略墓、唐僖宗靖陵等,其他地区的有河南安阳赵逸公墓、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38 号墓和阿斯塔那216 号墓等。该时期的女性眉式演变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在玄宗天宝年间至德宗贞元年间,主要流行短阔的晕眉,这种短阔的眉形极富特色,为了使阔眉画出来不显滞板,又将眉毛边缘处的颜色向外均匀地晕散,这种眉式在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中清晰可见,这也是桂叶眉流行的最好例证。此外,还有一些类似唐兴元元年(784 年)陕西省西安市东郊王家坟唐安公主墓壁画女性粗长的眉式,眉头间距较窄,似眉头紧锁,颇有“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之伤感。唐宪宗元和以后,由于受吐蕃的影响,妇女化妆以头部和面部为重点,脸涂黄粉,乌膏注唇,在眉式方面,尚细淡之画法,一时有以悲以怪为美,以病态美为风尚,眉毛造型多作细细的八字低颦式,即唐人所谓的“泪装”“啼装”等,正如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诗自注:“贞元末,城中复为堕马髻、啼眉妆也。”贞元三年(787 年)郯国大长公主墓壁画中女性的眉妆即啼眉;公元829 年安阳赵逸公墓壁画有多名侍女画啼眉,造型如啼泣时眉毛的形状,尽显女子“柔弱之美”,也展现出深宫幽怨和宫人痛苦而寂寞的内心世界。白居易《时世妆》诗云:“双眉画作八字低”“妆成尽似含悲啼”。也正是对当时流行的八字形“啼眉”的描写。由此可见,审美意识的流变与物质生活水平呈现出正相关的关系。
综上所述,唐代女性眉式的演变,总体上经历了一个从简约娟秀到奇靡浮华,再从粗阔丰腴到妖娇怪异的过程,每个时期的眉式都能体现每个阶段的审美风尚。时尚犹如一面神奇的镜子,我们从中可窥见时代发展变化的影子。唐代妇女眉式之流变是一个主动或被动地接受社会背景、审美风潮、地理环境等影响,随之牵动对于审美诉求的历史进程。它既是个体自我意识建构的外在显现,也注入了人类复杂多变的情感,传递着个体的审美价值取向,与此同时,具体而微地见证了其所置身的社会与时代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