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归
2023-03-23高梦瑶
高梦瑶
漆团的墨云沉沉压下遥北之际,呜咽的风浮掠大地,嘶哑地吼着悲凉的腔调。黄沙被猛地扬起又落下,压折贫瘠土地上残存的干枯野草。幽黑色城门兀自直直地立着,斑驳的墙上布满枯藤,脆弱地盖住深红的狰狞刀痕。
“噗通”,膝盖的护甲重重摔在黄土上,长枪如林,撑起一座座鲜血浸染的碑……
“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一条跛脚的老黄狗路过城门,对着城门上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干吠两声。只只皱了皱被冻得通红的小鼻子,城门上萦绕着从北方蔓延而来的血腥味。他不安地扯了扯姐姐的大红袖子,远方除了若隐若现的火光,直扑面门的只有——无尽的大雾。他努力地用灰扑扑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却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转头望去,北方的小城夜里却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的光簇拥着中心的高楼,朱红的柱,漆黑的瓦,耸立的檐角攀着青色的兽,风传来檐下泠泠的轻响。金色的灯火下,艳丽的轻纱飞舞往复,青瓷的酒盏叮咣交错,官贵人们的笑声一路向南方传去。
姐姐没有说话,只只也不恼,他静静地把脑袋埋在姐姐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姐姐今天并没有梳头,鸦青的发丝散垂身后,金色的龙凤攀上暗花的领口。脚边的木灯发出淡淡的橘色光晕,朦胧地映着团簇的石榴。风拂过摆,石榴皱了,露出一截白色的衣角。她大红的广袖翻飞,像在黑漆的城门上盛开的虞美人。
“姐姐今天真好看!”
只只笑着,将小手向姐姐面前挥了挥,然后被腾空抱起,坐在了城墙边。他将脚向外伸,沾着泥土的小脚兴奋地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只只伸着脖子小心地向下望去,坚硬的石板上坑坑洼洼,似乎还回荡着马蹄的铿锵声响。只只看得有些晕眩,他不安地把脚收回来,不敢再向下望。老黄狗蹲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城门上的两个孤单身影,缓缓起身,耷拉着尾巴,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夜中。
只只看着那条行动不便的黄狗,脑袋中想起了家里仅有的财富——白马。那是阿父留下的唯一物品,一匹年迈的白马。姐姐说,当年就是那匹白马将血痕遍体的阿父从战场载回城门。可那时候只只还在娘亲的肚子里,尝到了娘亲咽下肚的血泪,却看不到寒窗外耸立的白幡。哭声终在凛冽的寒风中,被黄沙沉沉掩埋。只只的记忆里从没有过娘亲和阿父。
“娘亲和阿父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
只只只记得姐姐对他说的话,繁星满天时,他总是偷偷地跑去马棚。他喜欢这匹白马,他能从那湿辘的白色睫毛下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看到阿父。
三更时,哥哥骑着白马随军队一起冲出这道漆黑的门,从那时起,只只就被姐姐拉着,趁乱登上城门顶,目送战旗下黑点一般的人们呼喊着向北方远去。
“砰啪”,突然,急促的长鸣在天边响起,打断了只只的思绪,伴随着一点火光升空,有什么划破大雾,猛然在耳边炸响,北部的天空蓦地被点亮,随后,越来越多的火光升上天空,如流星般照亮整个黄沙飞扬的极北边境大地。只只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只兴奋地用小手指着天空。
“姐姐快看,烟花好漂亮。”
金色的火光让只只想起了五天前的夜晚,那日只是个寻常的日子,却比过年还热闹。金色的华盖驶过街道,像星火组成的长龙。只只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精致的马车:棚顶四角上挂着红色的流苏和五颜六色的灯,一颗颗闪着光芒的珠子镶嵌在架上。高大的马用坚硬的铁蹄将黄沙卷起,街边未来得及收的摊铺被踏碎。只只在俯身叩拜的人群中伸出头去,想看清车里人的样子,却只有模糊的影。不一会儿,浩浩荡荡的车队就快速消失在南方,他们跑得那样急。只只望着南方,咯咯地笑起来,他想起了家门口沙狼追逐小蛇的样子。
沉重的号角声从前方传来,渐渐地,天空的火光燃尽后缓缓落下,天地间一片死寂。
天亮了。
“嗒嗒”,一道雪白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北方。此时东侧黑暗的天幕终于被撕裂出一个缺口,金光从中泻下,照亮白马柔软的鬓毛。它慢慢地走向城门,湿辘的睫毛闪着皎洁的星光,深棕的马蹄沉闷地敲在石板上,几道鲜红的血顺着马背而下,浸湿身下大片雪白的毛发。只只看见姐姐向白马伸出手——苍白的颤抖的手。
雪白的马背上只挂着一条残破的、染红的白袍。
只只感受到姐姐紧握的手蓦地松开,她缓缓站起来,解开精致的大红排扣,挥手——却是缟素。火红的袍从城门下凄惶地落下,落到冰冷的石板上,晶莹的泪从年轻的脸上无声地落下,染红苍白的领口。
白马走进城门后,漆黑的门又沉重地合上了。
“哥哥怎么没回来?他也像娘亲和阿父一样去了远方?”
刺骨的北风又开始肆虐黄沙满地、寸草不生的北方孤境,新生的朝阳将粼粼金光洒向这座被遗弃的漠北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