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创作五幕剧《戚继光》钩沉
2023-03-23杨正阳
杨正阳
1938 年10 月,中国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文艺界以戏剧舞台为阵地,陆续创作了大量号召人民保家卫国、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戏剧作品。田汉先生于1937 年11 月在汉口创办《抗战戏剧》杂志,并提出 “抗战戏剧”的概念,中国的抗战戏剧创作迎来一个高潮。
抗日战争时期,郭沫若、田汉、欧阳予倩、于伶等一大批进步剧作家投入抗战戏剧的创作,周信芳、“厉家班”等传统戏剧艺人及班社也排演、公演与抗战戏剧相关的作品。在抗战戏剧中,除紧扣时代主题的现代剧外,历史剧也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戚继光主题戏剧由此迎来了创作演出的高潮。
抗战戏剧中的历史剧创作,需要面对戏剧冲突制造与历史史实之间的矛盾。就创作者尤其是编剧而言,部分戚继光主题戏剧创作坚持以史实为基础,而部分被搬上舞台的戚继光主题戏剧则更重视戏剧情节及宣传效果。这种矛盾以郭沫若先生参与的“戚继光斩子”论争为典型案例。
一、郭沫若拟撰写剧本《戚继光》的缘起
郭沫若是杰出的历史剧作家。早在1923 年,郭沫若即创作了历史剧《卓文君》《王昭君》,与“五四”文化革命相呼应;1926 年郭沫若创作了《聂荌》与“五卅”运动相呼应。抗日战争爆发后,剧本《戚继光》是郭沫若抗战戏剧创作的首次尝试。
1940 年3 月19 日,《神州日报》以《郭沫若编〈戚继光〉》为题发表报道:“政治部第三厅厅长郭沫若,近于公务之暇,在着手编写一个五幕的话剧剧本,采取明代大将军戚继光的抗敌故事为题材,剧名就叫《戚继光》。按郭氏早年从事文艺工作时,剧本创作很少,仅《卓文君》等而已。”①海星:《郭沫若编〈戚继光〉》,《神州日报》1940 年3 月19 日,第6 版。同日,《好莱坞日报》第2 版以《郭沫若执笔戚继光五幕剧》为题、《锡报》第2 版以《郭沫若编写〈戚继光〉五幕剧》为题、《电影》杂志第80期第7 页以《郭沫若编戚继光》为题发表相同报道。
以上报道说明,1940 年3 月19 日前,郭沫若已决定撰写《戚继光》剧本,结构初定为五幕。其编写该剧之初心,是以戚继光抗倭事迹鼓舞中国人民抗战。
在决定撰写剧本《戚继光》后,为收集资料,郭沫若也做了一番努力。1940 年4 月2 日,《好莱坞日报》以《郭沫若函沪友嘱恳搜集“戚继光”史料》为题发表报道:“郭沫若近正执笔历史五幕剧《戚继光》,兹悉海上某剧作家近接郭氏函托,嘱恳搜罗戚继光流传于民间之轶事传闻,戚将军当年转战江浙,当有珍贵史料流落此间,郭氏希望能觅取此项史料,以补正史之不足也。”②阿海:《郭沫若函沪友嘱恳搜集“戚继光”史料》,《好莱坞日报》1940 年4 月2 日,第2 版。次日《锡报》第3 版也以《郭沫若函抵沪友,嘱恳搜集戚继光史料》为题报道相同消息:“十八日海星社曾有报道,略谓郭沫若近正执笔一历史五幕剧《戚继光》,兹悉海上某剧作家近接郭氏函托,嘱恳搜罗戚继光流传于民间之轶事传闻,盖戚将军当年转战江浙,当有珍贵史料流落此间,郭氏希望能觅取此项史料,以补正史之不足也。”①海星:《郭沫若函抵沪友,嘱恳搜集戚继光史料》,《锡报》1940 年4 月3 日,第3 版。
二、“戚继光斩子”的论争
郭沫若决定创作剧本并着手搜集素材后,本应开始进行剧本创作,但该项创作随后遇到难题,即民间流传之“戚继光斩子”故事的真实性在当时颇有争议。
“戚继光斩子”的故事在当时流行盛广。如1936 年正中书局出版的《戚继光》一书第九部分题为“斩子的传说”中说:“这个传说,虽然正史上不载,但我们统看戚将军治军的严厉和公正,觉得这传说有真实性的,所以附录在这里。”②吴原:《戚继光》,正中书局,1936,第44 页。1942 年独立出版社出版的《明代抗倭三杰》第十二部分“赏罚严明的戚继光”中,也有“后来他的长子,竟以‘临阵回顾’之故,执行斩决”③蒋君章:《明代抗倭三杰》,独立出版社,1942,第44 页。的描述。除书籍外,“戚继光斩子”的故事在抗战时期报刊文章中也时常可以见到。1941 年《小春秋》杂志“掌故”栏目发表《戚继光斩子》一文,有“这一个故事,不但说得合理,而且戚继光的后代问题也就解决了”④照嘉:《戚继光斩子》,《小春秋》1941 年第5 期,第1 页。之语,认为戚继光斩子确有其事。1940 年2 月1 日《前线日报》发表《戚继光斩子:国仇虽报儿不见,留此丹心照后人》一文,说的也是流传于福州的“戚继光斩子”的故事。
同时,1934 年《新闻报》发表翥青的文章《戚继光史略考证》,该文第二部分题为《乙:戚继光无斩子事》,并提出三个疑点,否认戚继光曾“斩子”。1945 年《力报》文章《戚继光斩子》中也有“吾终恐其事之出于好事之口,有意缘饰附会,未必果实耳”⑤过宜:《戚继光斩子》,《力报》1945 年8 月11 日,第2 版。之语。
1940 年3 月2 日郭沫若在《大公报》发表《关于“戚继光斩子”的传说》一文,文中说道:“在这山城里问了好些人,也找了好些书,就所能接近的所谓正史里面,斩子的故事是没有一些痕迹的。”⑥郭沫若:《关于“戚继光斩子”的传说》,《大公报》1940 年3 月2 日,第3 版。随后,郭沫若介绍了他获得“斩子”故事的两个来源:“一本是正中书局印行的少年故事集四集之九的《戚继光》,编者是吴原先生”;“另一本书是浙江省抗日自卫委员会编行的薪胆丛书之八《浙江抗倭故事集》,编者是孟锦华先生”。⑦郭沫若:《关于“戚继光斩子”的传说》,《大公报》1940 年3 月2 日,第3 版。但郭沫若也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得到两本近人著的书,说着这个故事,但两本书的说法却各不相同。”⑧郭沫若:《关于“戚继光斩子”的传说》,《大公报》1940 年3 月2 日,第3 版。
按正中书局《戚继光》中的说法:“戚将军在嘉靖四十年四月下旬,从临海领兵征剿在新河港上岸的一批倭寇时,中途曾把他的独子斩首。原因是在行军的途中,戚将军命他的儿子带领三十名士兵去袭击正在某镇中抢掠的倭寇。小戚将军进至半途,探悉阵中倭寇有三四百人,以众寡不敌,便回头来向他的父亲报命。接着这批倭寇自然是被戚家军聚歼了,但小戚将军也因为违背军令,遭了斩决。”按《浙江抗倭故事集》中的说法:“相传当倭寇蹂躏黄岩、海门一带时,戚继光命他的儿子带兵应战,并嘱咐他说:‘只许败不许胜,非到仙居不准反攻。’他的儿子奉命去后,把倭寇诱到黄沙时,已忍无可忍,乃下命反攻,把倭寇杀了大半。回营后……戚将军听禀之后,勃然大怒,说他违背军令,纵走了倭寇,立命绑出正法。”
本文中,郭沫若对这两种“斩子”故事的看法,看似并未否定,文中说:“照情理上说来,似乎前一种可靠一点;但后一种又有‘太尉殿’的纪念建筑,似乎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由于“两位著者所根据的原书,可惜没有揭举出来;像如县志一类的书籍,一时也无法到手”,所以郭沫若说:“我把这个问题写在这儿,诚恳的向朋友们请教。”⑨郭沫若:《关于“戚继光斩子”的传说》,《大公报》1940 年3 月2 日,第3 版。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随后的文中,郭沫若提出:如果真有“斩子”一事,故事中被斩的戚继光长子名字是什么?按推算此子时年当十六七,古人早婚,应该有后代吧?
郭沫若的两个疑问,指出了“斩子”故事中一个突出的问题:戚继光被斩的儿子,竟无丝毫正史信息可考。这从侧面可以看出,郭沫若对“斩子”的故事认可程度并不高,更希望有明确的史料加以证实。
1940 年3 月4 日,重庆《大公报》发表了高越天《关于戚继光御倭斩子——答郭沫若先生》一文,对郭文做出四点回应:一是提出“斩子”故事的第三种说法,并认为《临海县志》或许有相关记载;二是认为“斩子”故事中的主角之一,是戚继光的长子和独子无疑,并推测临海“太尉殿”中或许有神牌,可以帮助考证其姓名;三是提供了“戚继光斩蛟”的民间传说;四是为戚继光暮年罢兵家居抱恨。最后,高越天建议郭沫若“可向浙江方面去征求戚氏宗谱等”①高越天:《关于戚继光御倭斩子——答郭沫若先生》,《大公报》1940 年3 月4 日,第3 版。,并咨询《东南日报副刊》。
高越天文中的回应,并未向郭沫若提供明确的史料来源,“戚继光斩蛟”的故事更是荒诞不经。
1940 年3 月19 日,李鼎芳在重庆《大公报》发表《关于戚继光斩子的传说》一文,文中第一句“本月二日本报郭沫若先生提出关于戚继光斩子的疑问,四日本报有高越天先生答郭先生关于这问题的文字”②李鼎芳:《关于戚继光斩子的传说》,《大公报》1940 年3 月19 日,第3 版。,再次对郭沫若进行回应。李鼎芳文中,重点谈到两个问题:一是查继佐《罪惟录》和傅维麟《明书》中均未见“戚继光斩子”的记载。尤其是《罪惟录》,在列传中记载传主私事较多,该书中的《戚继光传》却没有记载“斩子”一事,更可侧面证明“戚继光斩子”非史实;二是据《罪惟录》记载,戚继光有子,在其殁后袭职,故“斩子”故事中戚继光斩独子的传说不能成立。由文章可见,李鼎芳明确认为“戚继光斩子”并非史实。
1941 年2 月,重庆新蜀报社出版的《蜀道》杂志第一集刊发了郭沫若的文章《续谈戚继光斩子》,文末署时间为1940 年12 月14 日。这篇文章为《大公报》的论争暂时画上句号。
在《续谈戚继光斩子》一文中,郭沫若首先介绍了3 月份高越天、李鼎芳的两篇文章,特别是高越天文中提出“戚继光斩子”的第三种说法,同时,借助福建教育厅厅长郑心南提供的资料,尤其是《戚少保年谱耆编》,郭沫若重点讨论了两个问题:一是福建《仙游县志》也有“戚继光斩子”的记载,则“斩子”一事,有临海、宁德、莆田三种说法,或许戚继光抗倭所经浙闽多地均会有类似传说,不足为信;二是按《戚少保年谱耆编》,戚继光剿倭浙闽时三十四五岁,长子在他四十岁时出生,可证“斩子”非史实。最后,郭沫若提出了一个猜测:《仙游县志》结合福建福清县“相思岭思儿亭”遗迹,“斩子”故事里面被斩的“戚印”,“或许是戚公初年的义子吧”③郭沫若:《续谈戚继光斩子》,《蜀道》1941 年第一集,第6 页。。以这个推测作结论,事实上可以看作郭沫若对“斩子”故事的最终态度:不认可。
三、郭沫若五幕剧《戚继光》创作的中断及其原因
经过论争之后,郭沫若最终放弃了创作五幕剧《戚继光》。按照《续谈戚继光斩子》一文的说法,原因有二:
一是“戚继光斩子”故事没有史料证明,影响了郭沫若原本的剧本逻辑。郭沫若“自己在初是想把这斩子故事来戏剧化的,以证明戚公治军的严格,……但根本的故事成了问题,这种的解释不用说也成了问题”。④郭沫若:《续谈戚继光斩子》,《蜀道》1941 年第一集,第6 页。
1942 年4 月19 日,郭沫若又发表了一篇文章,题为《历史史剧现实》,文中说道:“对于史剧的批评,应该在那剧本的范围内,问它是不是完整。全剧的结构,人物的刻画,事件的进展,文辞的锤炼,是不是构成了一个天地。”⑤郭沫若:《续谈戚继光斩子》,《蜀道》1941 年第一集,第6 页。在郭沫若看来,无法构成剧本逻辑的合理链条,剧本创作也就会最终失败。
二是无史实基础的“戚继光斩子”故事,“虽大有戏剧价值……有使民族英雄漫画化的危险”⑥郭沫若:《历史史剧现实》,《戏剧月报》1943 年第4 期。,会冲淡戚继光本人抗倭的真实战绩,反而不利于英雄形象的传播。
四、结语
抗日战争时期,戚继光主题戏剧为戚继光从“抗倭英雄”到“民族英雄”形象的提升起到了重要作用,是戚继光爱国主义精神在全民族广泛传播的重要环节。1940 年,郭沫若参与了“戚继光斩子”论争,虽然未能帮助郭沫若完成剧本创作,但由于郭沫若的个人影响力,使戚继光被更多人了解,其爱国主义精神也得到了更大范围的传播。在全民族抗战背景下,全国各界采用公祭、立碑、演剧等各种形式,研究戚继光军事著作,既继承了戚继光的爱国主义思想,又对其思想进行了进一步阐释和发扬,深化了戚继光爱国主义思想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