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里的月光
2023-03-23王思敏
王思敏
傍晚,我一个人慢慢踱步在下班的路上,身畔如瀑的人潮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在嘈杂的车声里,隐约蹦跳着萨克斯曲断续的音节。那乐声拽着我继续向前,竟把我送到了吹奏者面前。
这是一间不过五平方米的便利店,它有着单薄而破败的蓝灰色彩钢顶,门口散乱地堆着五六个饮料箱。往里看去,靠墙立着两排货架,货品花花绿绿挤挤挨挨,顶上的白炽灯正好聚焦在地板中央的琴谱架上。琴谱前的老人一头银发,双眼微闭,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稳稳地按住胸前的萨克斯。他脸上的表情安然极了,仿佛如果此时起了狂风暴雨,或山崩海啸,抑或是天花板和货架都在刹那间崩塌倾倒,向他扑来,他都依然会立在这亘古的琴谱前,在他自己创造的艺术里安定如故。
我突然深受触动。在这样一个黄昏里,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人,将有着破败屋顶的逼仄便利店变成了音乐厅,他手中的萨克斯,便是他暂时逃离庸俗的商品、凌乱的货架后的休憩之所。这一刻,我仿佛在他并不纯熟的演奏里,在他安然的神情中,在汽车的尾气与街边饭馆的烟火气间,感受到了我很少衣着得体地坐在楼堂馆所里欣赏到的那种真切、饱满的艺术与美的冲击。
长久以来我总觉得,像音乐、绘画这些艺术,是最需讲究仪式感、体验感的,甚至于无形中,给演奏和欣赏加了许多门槛。那时我的高中同桌在学校的管弦乐团吹奏萨克斯。我仍记得他去演奏前的那天下午,当他将萨克斯从琴包里轻手轻脚地拿出来,那金色耀眼的光辉连午后两点的阳光都相形失色。我忍不住伸手去碰,被他厉声喝止:“别碰,十好几万呢!”我登时愣住了,一下子觉得谈钱的同桌满身铜臭,玷污了这么好的乐器,可很快又觉得,的确是自己唐突了,兴许玷污它的正是自己。我默默收回手,那种深深的不配得感,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着我。以至于后来母亲问我想学什么乐器,我立刻回她:“太贵了,我学不起。”
所幸的是,后來我凭借着一腔热爱,在阅读里领略另一种艺术。我也在书里和自己对话,疗愈自己。我读过毛姆的《圣诞假日》,它讲的是一位出身于英国中产家庭,自小接受艺术熏陶的绅士查利,在某一年的圣诞假期,独自一人去巴黎旅行,打算放松自己寻欢作乐一番。在那里他遇见了因为丈夫杀人而进入妓院赎罪的妓女莉迪亚。这趟旅行之后,查利的人生观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小说中有个场景让我印象深刻。当他们在卢浮宫欣赏画作,自命不凡的查利想要向莉迪亚介绍他如数家珍的画家。他认为一个在良好艺术氛围中长大的绅士,必然会比一个低贱的妓女更有艺术发言权。可他却屡屡在莉迪亚“这些画和你有什么关系”的诘问里哑口无言,最后她说出了一番令查利称奇的见地:“尽管这世界存在无尽的恐惧、苦难和残忍,但我感悟到一种能够忍受这一切的东西,它更加强大,更加重要,这就是人的精神和人创造的美。”莉迪亚的话启发了我,艺术的内核,应该是感受。只有与自己发生联系,真真切切地想念、痛苦、悲悯、柔软、憧憬、爱,才是美的。美,遑论地位、金钱、仪式感,它最无需门槛,它因感受而平等。
我曾听过快递小哥弹奏的天籁般的钢琴声,我想,那一刻,他眼前一定不是屏幕的亮光,而是田野的星光;我也曾听过农村大姨婉转的歌声,她在唱歌时一定想起了年少时念念不忘的恋情,那个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相信我那自傲的同桌,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里,吹奏的也是心里的一夜熏风和半空晚霞。
而今夜,我伫立在街角的便利店,看到的也只是金色的月光。
(本文系作者原创来稿)
责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