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年轻人为何选择“就业下沉”?

2023-03-23杨雯廖奇娟赫一诺

视野 2023年4期
关键词:宿管工作

杨雯 廖奇娟 赫一诺

在经历了无数次有人加班,或是有人出差“放鸽子”之后,11 月的一个周末,我和几位好友终于凑上了没有任何一个打工人爽约的局。聚会主角是我的大学室友,她刚从英国回国,即将取得牛津大学博士学位,而后就要与众多毕业生一起投入卷生卷死的求职浪潮。

当我们说起各自工作这几年遭遇的职场烦心事时,这位牛津博士突然感叹:“好想去当宿管阿姨啊。”

这句话立刻引发了另一位朋友共鸣,她是北京某家游戏公司的策划,薪水可观,所在团队加班时长低于“996”,在行业内性价比着实算不错。

两人此番感慨并不是矫情。她们罗列起当宿管的优点:“工作清闲”“还是和学生打交道”……边说着,不禁为这番畅想眼睛放光。

冒出相似想法,动了“就业下沉”念头的高学历青年正逐渐多起来。前段时间,深圳一位95 后女孩就从设计院辞职当了保安,这条新闻迅速冲上热搜。这位女孩本是深圳一家设计院的建筑设计师,经常加班到凌晨三四点,早八点再继续上班。她难以忍受长期加班而辞职,转去当上了小区保安,不仅和设计师工资相仿,还解决住宿。

在当今打工人普遍过劳、职业倦怠的情况下,一些人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换条工作赛道、博取喘息空间的经历,他们选择的职业不仅有宿管、保安,还有外卖骑手、快递员、环卫工人等。

这类职业的共同特征是,体力上的辛苦大于脑力上的消耗,在公众以前认知中,多由受教育水平较低的人群担任,招聘条件也不太会有学历门槛。

然而当下,这些帖子的评论区里,涌现出越来越多像我那两位朋友一样的同龄人,更有人受到鼓舞,跃跃欲试。

只是,这种“就业下沉”,是一种好选择吗?迈出这一步的他们,真获得了更好的生活吗?那些表示肯定、赞同甚至想要一试的舆论里,到底意味着人们对职业的眼光已经与学历、社会地位脱钩,对工作的看法更加包容,还是只是借此表达对职场文化的不满及反抗?

“下沉”职业的一天

早上6 点30 分,广西防城港的天色朦胧熹微,岑然已经起了床。她从宿管值班室里走出,将楼道夜晚照明的灯关掉,打开宿舍大门,吹响叫学生们起床的哨子。7 点,她再次吹哨。宿舍的规定是,7 点20 分未离开宿舍的学生视为迟到。学生们离开后,岑然开始例行查寝,她打开每一间宿舍门检查卫生和物品是否摆放整齐,进行每日检查评分。

岑然负责的这栋宿舍楼有5 层,100 多间宿舍住了大约600 多人。检查完,岑然去食堂吃早饭,再回到值班室,时钟也不过刚转到8 点多。岑然有时会再睡个回笼觉,有时看剧或玩游戏,有时复习教资考试,只要在11 点30 分前重新回到岗位上——这是学生们上午下课的时间。

下午的流程如法炮制,12 点30 分吹哨午休,2 点10 分吹哨起床,2 点30 分前学生要全部离开,然后直到下午5 点下课铃声前,又是再度属于岑然自由支配的时间。晚上7 点,岑然再次吹响晚自习的哨子,9 点打起精神迎接回宿舍的学生。到10 点,吹响熄灯哨子,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这是岑然成为这所职业高中宿管后,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这样的生活开始于今年8 月。22 岁的她毕业于小学教育专业,第一份工作误打误撞进入新媒体行业,为一名网红做助理。没做多久,岑然自觉无法胜任,辞了职。和同专业的同学聊起时,意外得知对方曾经做过宿管,且学校还在招人。

那时岑然刚交了考驾照学费,“要去上班、要赚钱”的感受强烈地萦绕着她,她便投了简历。招聘方很快来联系她,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就予以通过。

另一名“就业下沉”的女孩朱莘,她的工作更“动态”一些——每日例行事项,是穿梭在杭州大街小巷跑完15 单外卖。朱莘毕业于杭州一所一本大学,她热爱摄像,校招时怀揣梦想进入一家公司担任摄像助理。入职三个月后,公司强制要求朱莘转到直播运营岗位上,她便辞掉了工作。

朱莘想过回陕西老家,但老家的摄像师工作收入微薄,“还只能做流水线的短视频”。若留在杭州,仅凭独立接摄像的工作需求,又令她感觉到经济压力——毕竟,单是每月房租,她就得预留出2800 元来。权衡之下,朱莘决定用送外卖来兼顾生活和创作。兼职骑手的15 单要求,体力充沛的朱莘半天就能完成,剩余的时间,她就可以专心扑到拍摄纪录片上。

正在丧失的工作价值感

“再也不想去办公室了”,这是朱莘离职以后的最大感慨。原来的公司里岗位职责细分,她很难接触到核心业务,“总是做一小部分重复的工作,做出来的东西不会有人看,也没人在乎,就是无意义的内耗。虽然能通过磨时间获取金钱,但这部分时间对我来说是浪费掉的”。

而且,作为女生,朱莘还会遭遇区别对待。“我是一本的,但公司更愿意培养二本出来的男生做摄像。”这令朱莘感到沮丧,退出办公室竞争的念头一直伴随着她,而做独立摄像就不用在职场上那样“去和男生比较”。

朱莘很早就尝试各种各样的工作可能,她大一时学烘焙,大三时学驯犬。骑上外卖电动车风驰电掣时,朱莘觉得自己重新拥有了身体的自由,还获得了久违的价值感——送外卖所要处理的人际关系比办公室斗争单纯得多,并且“能及时获得金钱、客户感谢两方面的反馈”。

找到自己的位置,收到有效回馈,获得满足感,是每个人在职业中的需求。但对身不由己的职场打工人来说,达成这些并不容易。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发现,40% 的人认为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他的《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引发了全球范围内上班族的共鸣。

书中提到,很多舒服地坐在办公室的白领,如政府官员、金融从业者、公关、企业律师等,他们收入不菲,身份光鲜,却认为自己做着毫无意义的“狗屁工作”;而那些地位低微、工作环境较差的人士,例如清洁工、保安、外卖员等,却很少会认为自己的工作毫无价值。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王行坤认为,服务型工作的意义感不仅源于社会价值的直接反馈,还满足了打工人至关重要的社交需求。“宿管也好,保安也好,都是服务他人的,能切切实实感觉到是在与人打交道;而在企业,人们坐在工位上,被固定在某个栅格里,社交属性是更弱的。”

此外,看似光鲜优越的办公室职业,很多却是深陷于“数字泰勒主义”的陷阱中。

“泰勒制”是由美国工程师泰勒提出,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盛行于美国及西欧国家的管理模式,它研究出对企业最经济、最高效的劳动方法,对工人实行标准化管理,要求每个岗位的工人严格遵守生产规程,在流水线上严丝合缝地嵌入生产体系。“工人只要做规定的动作,不可以有多余行为。”王行坤说。

“数字泰勒主义”,则将这一概念延伸到数字化工作中。“就像很多人现在自嘲‘PPT女工’,认为在办公室做PPT 好像和过去的女工没多少区别,都是机械化、流程化,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王行坤认为,如今很多坐在办公室的职业,看似高端,实际上每个岗位的权限范围很小,还必须遵循规定的流程,重复而枯燥,是造成人们觉得工作没有多少意义的原因。

低自主性,低价值感,却还要面对满满当当的日程,精神压力与日俱增。岑然在成为宿管后,比起前一份工作的劳心劳力,她感受到了巨大的放松,“这份工作不需要学历,不需要动脑子,适合需要摆烂的人”。

王行坤看到,“职业倦怠”如今已经成为青年一代中的普遍境遇,“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是很难持续的,肯定对人身心有影响”。他认为,为了摆脱这种状态,主动选择“下沉”是非常可以理解的。“相对来说,保安、宿管的确不大需要费脑子,他恰恰可以利用这个时间来走神,或是做一些其他想做的事,这都是在那些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高薪岗位上做不到的。”

来自现实的压力

“有时候接触的人多了,思路打开,就不会狭隘地觉得必须要坐办公室才是好工作。”朱莘对职业选择,抱有自己的豁达观点,但必须承认的事实是,这类工作在当前社会评价里仍是较低的。

首先难以迈过去的是家人那道坎。朱莘的大多数朋友同样面临着糟心的工作压力,但“宁可待业在家也不会出去送外卖”,因为“怕遇上亲戚”。她有学历不错的朋友在老家做着月薪三千、每周单休的工作,“就是看上去体面,不会被家里人念叨”。

另一位受访者则说,自己瞒着家里找了一份保安工作,如果被人知道了,“我都没脸回家”。

岑然的父母虽然暂时支持女儿做宿管,但前提仍是她用宿管的清闲时间备考教师编,“他们希望我最终考个编制,不希望我以后经常换工作,不稳定,疫情还有会失业的风险。”岑然说,自己父亲爱喝酒,她大学实习时帮学校代课顶过岗,父亲现在还在和酒友们吹嘘,“他会说我女儿现在什么学校里面当老师。我知道他是希望我以后也能考到编制,让他有点面子,出去跟别人都好说一点”。

将审视的边界继续外延,社会主流观点,也难以接受高等教育文凭去交换一份不那么需要学历的工作。数年前“北大毕业生卖猪肉”的新闻还历历在目,舆论场上,一次又一次对“就业下沉”的报道,都昭示着在大众观念中这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王行坤认为,如今公众讨论往往指向支持或批驳个人选择,但更宏大的社会结构性因素,值得深思。

法国哲学家阿尔都塞的“再生产”理论或许可以解释这种公众期望。在阿尔都塞看来,教育的作用不是打破阶层,而是在大概率上完成阶级的再生产——比如初中毕业的人四处打零工,清华北大的学生从事高薪职业。“社会总的一种想象,是说你读精英大学,就应该成为精英。当一个人没有实现这种期待,社会它会有一点恐惧,或者说不放心,会认为这触犯了一种社会规则。”王行坤说。

“大多数人对高等教育的期待,不仅仅是为了掌握一种生存技能,更是为了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能够收入更多,工作更体面。”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张静说。她举例道,在德国,多数人选择上职业技工学校,“那里的技工不是低人一等,不见得比文职或初级教职挣的钱少。社会提供了各种选择,青年从小就各走各的道,不存在太大身份和地位歧视。但是在中国有很多人不接受,认为分流决定了命运。这种历史形成的社会预期,转变是非常慢的”。

多样性的未来,可能吗?

张静对“就业下沉”现象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些人对自己的现状感到满意,还是无奈之举?这是问题所在。”她认为,现在年轻人面临激烈竞争,机会变得越来越少,内卷让他们失去意义感。部分人为了平衡身心,主动找一些简单、压力低、能有一些收入的工作。但前提还在于,“只有在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做这样的选择”。

这也与受访者的阐述不谋而合。朱莘有着开明宽松的家庭环境,她不仅是家中独女,父亲也是独生子,母亲则有一个已经移民国外的弟弟,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有着不菲的退休金,“比我赚得多,所以他们也不需要我去赚什么钱,相当于我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父母对她也没有望子成龙的期盼,“顺其自然长大就好”。

“我相信,做这样选择的,大部分应该是城市青年,没有生存之忧,找一份工作即可。”张静说,农村子弟则鲜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因为他愁吃、愁穿、愁住,所以一定要努力工作,改变现状”。

而“下沉”行业也未必能充当真正的“躺平”避风港。在很多人想象里,“自降学历”从事一份工作一定能游刃有余,但新工作要求的其他能力,比如更强的社交能力,更机敏的服务意识,更服从的态度,这些未必是他们所能胜任的。中科院心理所副研究员白新文说:“很多时候是我们站在一个外界的视角去羡慕,但是真正做下去的话,会发现每个工作都有各种规定。”

同时,这类行业的社交圈相对固化。一名受访的小区保安的同事里有一个浙江大学研究生,但对方不合群,总是一个人躲在保安亭里看书,从不想融入其他人。王行坤最近在给学生们讲《骆驼祥子》,对此深有感触:“祥子最开始也是和其他车夫格格不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很难融入社会底层车夫群体里去。”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下沉中也是相似的,“他们可能并不认同行业里人们的一些习惯,怎样和他们打交道,的确是一个问题”。

但对下沉、逃离的向往,的确为困在内卷与内耗职场的很多人提供了一剂解药。岑然的朋友们知道她去做宿管,纷纷表示羡慕这种“不用动脑子的工作”,“招人了也告诉我一声”;朱莘将经历发在小红书上,大多数评论都非常宽容友好,称赞她很有勇气。

“我看到别人做了一个我也想做,但现实所限没有办法做到的事,就愿意道义上去支持一下。”白新文说,来自同龄人的理解代表着一种“替代性满足”,冲破主流规训、勇于主导人生的故事,总是能够打动人心,“就像有人想去环球旅行为此去募捐,很多人说我很羡慕但是我去不了,我就会给你一些金钱上的支持”。

互联网的普及也使得这些“跟周围真实世界很不一样的想法”被传播得更远,“人们会发现,在大千世界里还有非常多的跟你类似的人,就更有可能去做出这些选择,是很好的现象”。白新文还特别为“下沉”的概念正名:“工作不应该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的个人感受是非常重要,而且非常准确的。一个人觉得自己的工作有意义,那对本人来说就是有价值的。”

(文中岑然、朱莘为化名)

猜你喜欢

宿管工作
智斗宿管阿姨
大学老师退休后当宿管17年
不工作,爽飞了?
查房
选工作
厌烦工作了该如何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