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李白
2023-03-23祝勇
祝勇
李白的出生地我没有去过,却很想去。
吉尔吉斯斯坦北部的城市托克马克,在这座雪水滋养、风物宜人的优美小城里,大唐帝国的绝代风华想必早已风流云散,如今它一定变成了一座中亚与俄罗斯风格混搭的城市。
但是,早在汉武帝时期,这里就已纳入了汉朝的版图。公元7 世纪,它的名字变成了碎叶,与龟兹、疏勒、于阗并称大唐王朝的安西四镇,在西部的流沙中彼此勾连呼应。那块神异之地,不仅有吴钩霜雪、银鞍照马,还有星辰入梦。那星,是长庚星,也叫太白金星,今天我们叫它启明星,它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新唐书》说:“白之生,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就是说,李白的名字,得之于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梦见了太白星。因此,当李白一入长安,贺知章在长安紫极宫一见到这位文学青年,立刻惊为天人,叫道:“子,谪仙人也!”原来李白正是太白星下凡。
李白在武则天统治的大唐帝国长到五岁。五岁那一年,武则天去世,唐中宗复位,李白随父亲从碎叶到蜀中,二十年后离家,独自仗剑远行,一步步走成了我们熟悉的那个李白。那时候的唐朝,已经进入了唐玄宗时代。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仅李白的行程,就值得我们惊叹。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李白诗歌里的纵深感。他会写“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也会写“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假如他是导演,很难有一个摄影师,能跟上他焦距的变化。那种渗透在视觉与知觉里的辽阔,我曾经从俄罗斯文学中——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领略过,所以别尔嘉耶夫声称,“俄罗斯是神选的”。但他们都扎堆于19 世纪,而至少在一千多年前,这种浩大的心理空间就在中国的文学中存在了。
虽然杜甫也是一生漂泊,但李白是从千里霜雪、万里长风中脱胎出来的,所以他的生命里,有龟兹舞和西凉乐的奔放,也有关山月和阳关雪的苍茫。他不会因“茅屋为秋风所破”而感到忧伤,不是他的生命中没有困顿,而是对他来说,这事太小了。
他不像杜甫那样,执着于一时一事。李白有浪漫,有顽皮,时代捉弄他,他却可以对时代扮个鬼脸儿。毕竟,那些时、那些事,在他看来都太小,不足以挂在心上或者写进诗里。所以,明代的江盈科在《雪涛诗评》里说:“李青莲是快活人,当其得意,无一语一字不是高华气象……”
李白也有倒霉的时候,饭都吃不上了,于是写下“余亦不火食,游梁同在陈”。骆驼死了架子不倒,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他还依然嘴硬,把自己当成在陈蔡绝粮、七天吃不上饭的孔子,与圣人平起平坐。
他人生的最低谷,应该是流放夜郎了,但他的诗里找不见类似《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郁闷,他的《早发白帝城》,我们从小就会背,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首诗就是在他流放夜郎的途中写的,那一年,李白已经58 岁。
白帝彩云、江陵千里,给他带来的仿佛不是流放边疆的困厄,而是顺风扬帆、瞬息千里的畅快。当然,这与他遇赦有关,但总的来说,三峡七百里,路程惊心动魄,让人放松不下来。不信,可以看看郦道元在《水经注》里的描述。
郦道元的三峡,阴森险怪,可一旦遭遇了李白,就立刻像舞台上的布景,被所有的灯光照亮,连恐怖的猿鸣声,都如音乐般悦耳清澈。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首诗,也被学界视为唐诗七绝的压卷之作。
李白并不是没心没肺,那个繁花似锦的朝代背后的困顿、饥饿、愤怒、寒冷,在李白的诗里都找得到,比如《蜀道难》和《行路难》。他写怨妇,首首都是在写他自己: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的诗,我最偏爱这一首《忆秦娥》,那么凄清悲怆,那么深沉幽远。全诗的魂,在一个“咽”字。
只是李白不会被这样的伤感吞没,他目光沉静,道路远长,像《上阳台帖》里所写:“山高水长,物象千万”,一时一事,都困不住他。
他内心的尺度,是以千里、万年为单位的。
他写风,不是“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小小的“三重茅”,不入他的法眼,他写风,是“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是“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杜甫的精神,只有一个层次,那就是忧国忧民,是意志坚定的儒家信徒。李白的精神是混杂的、不纯的,里面有儒家、道家、墨家、纵横家等等,什么都有,就像《上阳台帖》里所写的,“物象千万”。
儒与道,一现实一高远,彼此映衬、补充,让我们的文明生生不息,左右逢源。但儒道互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就不多见了,李白就是这样的浓缩精品。
所以,当官场试图封堵他的生存空间,他一转身,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李白是从欧亚大陆的腹地走过来的,他的视野里永远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是“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明净、高远。他有家——诗、酒、马背,就是他的家。所以他的诗句,充满了意外——他就像一个浪迹天涯的牧民,生命中总有无数的意外,等待着与他相逢。
他的个性里,掺杂着游牧民族歌舞的华丽、酣畅和任性,也找得见五胡和北魏。而卓越的艺术,无不产生于这种任性。
李白精神世界里的纷杂,更接近唐朝的本质,把许多元素、许多成色搅拌在一起,绽放成明媚而灿烂的唐三彩。
这个朝代,有玄奘万里独行,写成《大唐西域记》;有段成式,生当残阳如血的晚唐,行万里路,将所有的仙佛人鬼、怪闻异事汇集成一册奇书——《酉阳杂俎》。
在李白身边,还活跃着大画家吴道子、大书法家颜真卿、大雕塑家杨惠之。而李白,又是大唐世界里最不安分的一个。也只有唐代,能够成全李白。假若身处明代,李白会疯。
张炜说:“‘李白’和‘唐朝’可以互为标签——唐朝的李白,李白的唐朝;而杜甫似乎可以属于任何时代。”
杜甫的忧伤是具体的,也是可以被解决的;李白的忧伤却是形而上的,是哲学性的,是关乎人的本体存在的,是“人如何才能不被外在环境、条件、制度、观念等等所决定、所控制、所支配、所影响”。他努力舍弃人的社会性,保持人的自然性,“与宇宙同构才能是真正的人”。
这个过程,也必有煎熬和痛苦,还有孤独如影随形。在一个比曹操《观沧海》、比王羲之《兰亭序》更加深远宏大的时空体系内,一个人空对日月、醉月迷花,内心怎能不升起一种无着无落的孤独?
李白的忧伤,来自“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李白的孤独,是大孤独;他的悲伤,也是大悲伤,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悲,是没有眼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