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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海防与塞防之争的叙事话语及演绎

2023-03-22高中华

军事历史 2023年4期
关键词:海防左宗棠清政府

★ 高中华

晚清时期,东南海疆与西北陆疆双向边患同时出现。清政府内部,出现了以李鸿章、左宗棠为代表的海陆国防之争,代表了前民族国家时期两种国际观的冲撞与磨合。何为边塞与边疆,是地理观念还是国际秩序呢?在何为边塞与边疆这场观念之争的背后,是天下藩属与民族国家二元治理体制的冲撞与协调,成为国际秩序之争在中国的体现。从表面看来,在海防派和塞防派的争论中,海防派取胜;而在海防派和塞防派的实践中,则是塞防派取胜,左宗棠三年后将新疆收归祖国,李鸿章十年后打造出一支雄冠亚洲的北洋海军。通过这场塞防与陆防的大辩论,近代战略家对政治与地理的战略关系的认识有了新的提升,其间的叙事话语随着历史发展也有了明显的演绎,反映出近代以来地理话语观的演变。

一、学术史话语的转换

关于19 世纪70 年代清政府高层发生的海防与塞防之争,以往学界多从官僚派系的矛盾进行分析,界定为派系之争,也有的从道德角度予以或卖国或爱国的道德评判。①参见张志勇:《1949 年以来中国大陆晚清中外关系史研究综述》,《兰州学刊》2015 年第10 期。前者过分夸大了左宗棠与李鸿章的政治分歧和争议,夸大了清政府内部的斗争,而主观淡化或客观忽视了国际秩序的暗流涌动;而后者则过分夸大了道德因素在国防战略形成过程中的作用,都不免导致研究盲区的产生。而从话语权演变的角度更有利于分析政治地理观的演变。

先看派系之争说。持此说者,大陆以范文澜为主要代表②范文澜:《中国近代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年。,台湾方面蔡东杰的《李鸿章与清季中国外交》一书持“本质上乃是李左两人间的政治斗争”的观点,认为“这种可能性并无须排除,只是存在臆测,……由于职务分工所造成的影响可能更强”,因为左宗棠长期督办西北军务,李鸿章作为直隶总督并兼办海防,有捍卫京师之责。“目光注视点既不同,政策取向亦当然迥异”③蔡东杰:《李鸿章与清季中国外交》,台北:文津出版社,2001 年,第90 ~97 页。——实际上亮明了以职位决定思路的观点。

再看卖国与爱国之争说。董蔡时《左宗棠评传》指出这次争论是“爱国与卖国之争”。①董蔡时:《左宗棠评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年,第84 ~92 页。杨东梁认为:“所谓‘海防’与‘塞防’之争,既不是一般的策略分歧,也不能看作是两个集团争权夺利的派系之争,它是要不要维护国家领土完整,要不要维护中华民族根本利益的大是大非之争,实质上是爱国与卖国的斗争。”②杨东梁:《左宗棠研究的回顾》,《湖南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 年第5 期。赵春晨认为:“海、塞之争实际上是一场关于国家防务方针的讨论。李鸿章的放弃新疆之议,是他一贯奉行的对外妥协态度使然。李鸿章认为,中国宁可主动丢弃领土,也不要冒同俄、英在新疆发生冲突的危险,这种自甘沦落,懦弱弃地的可耻态度,又一次表现出李鸿章在对外政策上的投降主义。”③赵春晨:《1874—1875 年清政府的“海防议”——兼谈对洋务运动和洋务派的几点看法》,《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 年第2 期。显然,以上两种观点,都认为海防和塞防是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这里存在一个如何理解外交“妥协”的问题,以往多将“妥协”视为“投降”的一种表象或另一种表达,而实际上二者的表述大相径庭。

前些年,已有学者从近代化的角度分析这场争论,具体包括海防近代化、边疆治理近代化、国防战略近代化等。有学者从海防近代化的视角梳理出近代中国从重塞防轻海防到海防与塞防比重,再到海防近代化的历史进程,这在中国海军史系列著作中较为明显。④如姜鸣:《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年;施渡桥:《中国近代军事思想史》,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2000 年。晚清时期海防大讨论共三次,依次发生在1874 年、1879 年、1885 年。有学者从边疆治理近代化视角看待这次争论,如马大正的《中国边疆经略史》和张炜、方堃的《中国海疆通史》⑤马大正:《中国边疆经略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 年;张炜、方堃:《中国海疆通史》,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年。将其视为中国边疆治理近代化的标志之一。有学者从地缘政治和国防战略近代化视角进行了分析。⑥参见楼耀亮:《地缘政治与中国国防战略》,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 年;尹全海:《论晚清地缘政治困局》,《史学月刊》2005 年第7 期。有学者提到这次争论与传统中国向近代中国转型的问题,是国家如何整合、国防如何重构的问题,这个转型有一个从“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⑦参见薛小荣:《对“海防”“塞防”之争的另一种解读——清末近代中国的国家整合与国防重构》,《探索与争鸣》2006 年第7 期。王宏斌在《清代前期海防:思想与制度》一文提出,这是一个从帝国的国防之争到近代化的过程,塞防、海防是中国近代国防建设的一次大争论。另外,还有学者从礼制⑧参见丁春梅:《清代中俄两国国书书写材料的比较研究》,《档案学研究》2009 年第4 期;尤淑君:《宾礼到礼宾:外使觐见与晚清涉外体制的变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 年;陈维新:《清代对俄外交礼仪体制及藩属归交涉(1644—1861)》,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2 年,第427 页;刘纪曜:《鸦片战争期间中国朝野的天朝意像及其衍生的观念、态度与行动(1839—1842)》,《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报》1976 年第4 期。、秩序⑨参风李怀印:《现代中国的形成》,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 年。、财政⑩参见陈先松:《从财政史视角再析海防塞防之争》,《清华大学学报》2018 年第6 期。财政博弈展示了同光之际晚清财政的一些特点。等角度进行了分析,均推进与深化了该领域的学术研究。

关于海陆国防大争论的研究,多侧重利益集团矛盾,实际上这是疆域国家形成过程中的一次争论。它不仅仅是一次国防建设之争,也涉及民族国家现代化问题,是对传统的外交策略“师夷长技以制夷”面临严峻挑战的深刻反思。这场论辩,不仅没有阻滞晚清时期国防建设的进程,反而使更多的官僚阶层参与其中。它不是一次内耗,更是一次溢出,此后在清政府内部连类似这样的争论也少之又少,其销声匿迹与体制的内生演变密切相关。

二、视域:从地区到亚洲、全球

晚清新疆问题以及俄国侵占中国西北,不单单是中俄关系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两种文明模式的冲突。

(一)国际局势与西北边塞危局

自19 世纪初起,欧洲局势日益动荡。1812 年,法国进攻俄国,英国与普鲁士亦同时进攻法国,法军腹背受敌惨败。随后有维也纳会议①维也纳会议是从1814 年9 月18 日到1815 年6 月9 日间在奥地利维也纳召开的一次欧洲各国的外交会议。这次会议由奥地利政治家克莱门斯·文策尔·冯·梅特涅提议和组织,除奥斯曼帝国外,所有欧洲国家都派了代表。这是近代史上一次规模最大、时间最长的会议。会议目标是处理拿破仑·波拿巴战败后的欧洲政治地图。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恢复拿破仑战争时期被推翻的各国旧王朝及欧洲封建秩序,防止法国东山再起,战胜国重新分割欧洲的领土和领地,相互制衡并保持和平。会议由梅特涅代表奥地利表现出参与同盟国的愿望来促使同盟国开出与拿破仑进行和平谈判的基础性条件;同时,梅特涅又以奥地利要加入同盟国一方相威胁来说服拿破仑同意进行和谈。会议确立了俄、奥、普、英四国支配欧洲的国际政治秩序,史称“维也纳体系”,是继1648 年“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之后的又一个国际体系,直到1918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瓦解,由“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取而代之。,1815 年继有神圣同盟②1815年9月,在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的倡议下,亚历山大一世、奥地利帝国皇帝弗朗茨二世和普鲁士王国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三国君主,在打败法兰西帝国皇帝拿破仑一世后缔结神圣同盟(Holy Alliance),目的是维护君主政体,反对法国大革命在欧洲所传播的革命思想。,俄国成为欧洲巨头之一。由于工业革命开始,欧洲新思想也传入俄国,俄国社会不断变化。1828 至1829 年,俄国通过战争取得多瑙河口和黑海东岸广大地区,以及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的使用权。继而发生的克里米亚之战③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是俄国与英国、法国为争夺小亚细亚地区权利而进行的战争,战场在黑海沿岸的克里米亚半岛,是拿破仑战争以后规模最大的一次国际战争,奥斯曼帝国、英国、法国、撒丁王国先后向俄罗斯帝国宣战。一开始它被称为“第九次俄土战争”,但因为其最长和最重要的战役在克里米亚半岛上爆发,后来被称为“克里米亚战争”。克里米亚战争是兵力与兵器、军事学术与海军学术发展史上一个重要阶段,它对火炮枪械和水雷武器的进一步发展起了推动作用。,俄国惨败,被迫签订《巴黎和约》,国内革命运动发展起来。德意志帝国首任宰相俾斯麦发起俄奥德三国同盟后,俄国对土宣战,英国反对,打击了俄国。18 世纪末期,西方开始进入以蒸汽机为代表的工业时代,至19 世纪中期,第一次工业革命完成,东、西方国家实力已是天壤之别,中国无力回天,只能一次次吞下落后挨打的苦果。西方列强向中国带来近代化技术、观念、产品的同时,先后瓜分了中国藩属国。英国占缅甸、泰国,法国占老挝、越南,日本占琉球、朝鲜,俄国占中亚,中国边患加剧。

19 世纪60 年代,清政府推动洋务运动的同时,“总理衙门开始导入以‘国际法’为规范的条约体制,并试着将国家主权等概念融入原有的‘天下秩序观’之内,呈现一个不中不西、互相竞争又彼此妥协的互动过程”。④尤淑君:《清代“天下秩序观”的建立、解构及其转化》,《文化纵横》2016 年第6 期。值此民族建构之际,藩属与天下的关系开始解构,而清政府尚未知晓。六七十年代,中国周边地区狼烟四起,内外矛盾交织,主权问题与中华民族内部问题此起彼伏,清朝统治者应接不暇,顾此失彼。此时,列强在世界范围内争夺更加激烈,并联合结盟,纵横捭阖。1882 年,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结成三国同盟,以对抗英、法、俄。英国采取了“光荣的孤立政策”,此后加入1884 年成立的法俄同盟,形成协约国⑤美国、中国(段祺瑞执政时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期也加入协约国。,以回击三国同盟。在欧洲势力不断组合分裂之际,国际局势出现重大变化,影响到中国政局,中国成了列强争夺之俎肉。

当时,地缘政治出现了从“天下”史观到国与国关系的变化,几种国家势力终于在中亚相遇。清康雍乾三朝对准格尔用兵平定新疆,自哈萨克、布鲁特以西,波斯以东,皆已内附。清朝一贯的政策是只要藩属之地朝贡以示尊重,就视其为属国,必要时尽保护之责,尊重自治。周边各国见清朝不干涉内政,而必要时可恃以排难解纷,故亦乐于表示内服。①胡秋原:《百年来中国思想史纲》,台北:学术出版社,1973 年,第85 页。1840 年,中亚的情形发生变化,中国的注意力为英国问题所吸引。俄国自西伯利亚逐步深入哈萨克,自西进入高加索后,设外里海总督,东侵中亚,英国势力也由印度延伸至阿富汗。

1842 年,布哈罕攻占浩罕(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中亚诸汗国内争,俄国势力乘机渗入新疆。1860 年,清政府与英、法、俄签订《北京条约》,内有常驻卡伦之设,俄国借机为侵略中国领土张本。俄国实为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最大的受益国。1865 年,有“中亚屠夫”之称的浩罕国军事头目阿古柏在英国支持下,趁新疆各地相继发生反清起义之机,率兵占领天山北路;第二年,侵入南疆,建立“哲德莎尔国”伪政权,进而占领天山南北广大地区,实行殖民统治。清政府忙于镇压内地人民起义,无暇西顾。1871 年,俄国诡称“不能坐视”,打着帮助清政府讨伐阿古伯的旗号公然出兵占领时为新疆军政中心的伊犁,加紧与英国争夺中国西北边陲。清政府交涉无果,俄国反而要求开放科布多等地,并让清政府赔偿其损失。新疆危在旦夕。陕甘总督左宗棠请求出兵,清政府以军费无着未许,左宗棠仍坚持出兵。

在东南部海疆,1874 年,日本借牡丹社事件以弱旅之师入侵台湾,暴露了清朝海防空虚的现状。清政府采取贿好之策,支付日本50 万两白银后,日军撤兵。东南边患告急,引起清政府警觉,沿海省份督抚反映尤为激烈。

(二)边塞视域下的海陆战略之争

在此背景下,清政府常年战争,导致财政吃紧,顾此失彼。1874 年,清政府内部展开了一场长达数月的“塞防”与“海防”大争论,这是中国近代国防建设的一次大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要海防还是要塞防。这场大争论发生在清朝两派精英人物之间,塞防以左宗棠为代表,海防以李鸿章为代表,各为湘系与淮系的领军人物。分别以李鸿章、左宗棠为首的海防派、塞防派,虽然对帝国与民族国家的认识不同,②《左宗棠全集》,长沙:岳麓书社,1996 年;罗正钧:《左宗棠年谱》,长沙:岳麓书社,1983 年;董蔡时:《左宗棠评传》,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 年;孙占元:《左宗棠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5 年;张梅煊:《李鸿章》,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 年;翁万戈编,翁以钧校订:《翁同龢日记》第3 卷,上海:中西书局,2012 年;戴逸主编:《中国近代史通鉴》第3 册,北京:红旗出版社,第472 ~475 页。但都认为西北边患是一次边塞危机。有的认为这场争论是清政府官僚阶层的一次大分裂,而实际上它是一次大交流,它将中国官僚人物对于国内与国际的认知融汇、碰撞在一起。海防派有李鸿章、钦差大臣办理台湾等处海防监理各国事务大臣沈葆桢、两江总督李宗羲、湖广总督李瀚章、浙江巡抚杨昌濬、江西巡抚刘坤一等。另外,持江防论者,有湘军将领彭玉麟、两广总督英翰、安徽巡抚裕禄。持塞防论的,有湖南巡抚王文韶、漕运总督文彬、山东巡抚丁宝桢、江苏巡抚吴元炳等。

高层官僚海防、塞防之争自淮系将领李鸿章而开,他向朝廷递交了洋洋洒洒的长文《筹议海防折》,认为近代以来,中国威胁主要来自海上,英法联军、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首先从海上打开国门,东边的日本虎视眈眈,实乃中国之最大威胁;另外,海军靠近东南沿海富庶之地,容易得到财政支持,而新疆乃苦寒之地,收复新疆将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得到的也是不毛之地,没有多大战略价值。他认为,海权丢了,主权也就丢了。而日本正是近代以来对中国危害最大的国家。他在奏折中提出一个著名的政治论断:中国正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三千年未有之强敌”,列强入侵、内乱不止,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并把日本当作了假想敌,考虑到力不能兼顾,奏请清政府暂罢西征,放弃塞防,建议“停撤之饷,即匀作海防之饷”。

李鸿章强调海疆之重要,对比分析新疆局势后说,“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故主张放弃塞防,专注海防。地处西北的陕甘总督左宗棠则极力反驳,接连向朝廷递交了《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等奏折,认为,“天山南北两路粮产丰富,煤铁金银玉石藏量极丰,……实为聚宝之盆”,主张塞防、海防并重,反映出其地缘战略思维。在左宗棠看来,“若此时即拟停兵节饷,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收复新疆,势在必行。胜固当战,败亦当战”。左宗棠、李鸿章同为朝廷重臣,又曾同在曾国藩麾下通力协作平定太平天国起义,而此时二人在国防建设上意见相左,直接影响到清政府的战略决策。

左宗棠指出,西北“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认为新疆乃国家西北屏障、国防要冲,重新疆是为了保蒙古,保蒙古是为了卫京师。这是事关清朝政权存亡的要害之语,也是慈禧太后倾向支持左宗棠的关键因素。左宗棠提出“东则海防,西则塞防,二者并重”的中庸办法。他强调塞防重要,认为新疆一旦丢失,则关中陕甘不保,外部势力可长驱直入,进逼北京。几经权衡之下,慈禧太后最终同意左宗棠收复新疆的建议,政治天平倾向于塞防。有学者指出,这与后来的中法之争都属于陆上之争。应该说,处理陆上之事,乃是清朝满汉统治集团处理国内及向外延伸之长项,而对于海疆不仅较为生疏,而且更因为非其长项,导致集团内部认识上出现落差,产生了不同的后果。①章开沅、朱英主编:《中国近现代史》,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171 页。

1875 年4 月,清政府命左宗棠督办新疆军务,收复失地,又派李鸿章督办北洋、沈葆桢督办南洋海防事宜。至此,几个月的海防、塞防争论告一段落。1876 年,左宗棠以65 岁高龄出征,携林则徐亲手绘制的新疆地图,定下“先北后南、缓进急战”策略。左宗棠长于经世致用之学,对涉及历史、地理、军事、经济、水利等内容的著作视为至宝,历来注重收集。这对带兵打仗、施政理财起了很大作用。左宗棠初战告捷,将阿古柏赶出北疆。英国基于对殖民地印度地缘安全的考虑,要求清政府划出北疆一部给阿古柏建国。左宗棠断然回绝:“英国可划出本国国土,或印度国土,大清寸土不让!”义正辞严,其爱国之情溢于言表。这是一些学者将左宗棠与李鸿章分别视为爱国与卖国的一个史证。但实际上,如果仅仅停留在道德评判层面,就难以看到这一时期亚洲秩序的变动。

1877 年2 月,清军整装待发,收复南疆,左宗棠向前方各部反复交代政策:叛军的欺诈驱迫,给当地百姓造成了很大不幸。官兵要心怀宽大,所到之处,要让被叛军胁迫的百姓感觉如同脱离虎口。唯有如此,胜利之日才会提早到来,以后的驻防也有依靠。各部必须遵守纪律,严禁滥杀无辜、抢掠民财。左宗棠治军严谨,宽大被迫降敌的百姓,获得广大新疆民众的拥护。左宗棠率军在血雨腥风中冲锋陷阵,追求和捍卫领土完整,实际上也是在重塑民族精神。一年后,新疆全境收复。

(三)南部边疆危机与全面危局

西北危局之际,南部陆疆再现危局。1883 年12 月,中法战争爆发,左宗棠主战,李鸿章主和。属于左宗棠湘军系统的黑旗军、恪靖定边军参与了战争。清政府在新疆稳定后,对安定南部边疆持乐观态度。黑旗军和恪靖定边军仍在镇南关之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而李鸿章秉持亲善友邦、息事宁人的原则,与法国签订《越南条款》,中国虽取得军事胜利却要向战败的法国赔款,出让对越南的宗主权。为此,左宗棠临终遗疏:“此次越南和战,实中国强弱一大关键。……遗恨平生,不能瞑目。”此后,东南诸国渐成为法国的势力范围,南疆问题暂告一段落。

南部边疆危局之际,李鸿章主张放弃塞防,力主强化海防。北洋水师自1875 年筹划,到1888 年正式成军,由李鸿章筹款一手建成。然而,北洋水师经甲午一战就为日本海军摧毁。北洋水师之败,除了训练无素,还要归咎于李鸿章的“弃战保船”战术,而这一战术的本质是李将舰队视为自己的私人武装,“弃战保船”非但未能保住船,反而使舰队局促于威海港内束手待毙,被日军全歼,一时间国内舆论大哗。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气愤地慨叹,北洋水师“糜费千万却不能一战”,奏劾李鸿章“昏庸骄蹇、丧心误国”。北洋海军的失败,导致中国彻底丧失了制海权。

甲午战后,日方与中方谈判赔款条约时,点名要李鸿章父子来面谈,而拒绝清政府派遣其他人选,清政府遂委派李鸿章作为议和全权大臣,前往日本议和赔款。①日本实际从谈判中得到的赔款数目:(1)军费两亿两;(2)赎辽费用3000 万两;(3)威海卫驻军费150 万两;(4)以“库平实足”为名勒索的1325 万两;(5)从“镑亏”一项多得的约1500 万两。共计约2.597 亿两,折合日元为3.895 亿元,是日本实际军费支出的2.6 倍,日本年度财政收入的4.87 倍。1895 年,翰林院修撰张謇等揭露:“倭谍被获,非明纵则私放。……(李鸿章)有银数百万,寄存日本茶山煤矿公司。”1896 年4 月,李鸿章出使俄国圣彼得堡,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俄、法、德三国干涉日本退出辽东半岛,沙俄以“恩人”和“朋友”自居,通过与李鸿章谈判,双方签订了不平等的《中俄御敌互相援助条约》(即《中俄密约》),又进而影响了东亚秩序的走向。

三、场域:从边塞到边疆

国家是政治和社会的共同体,可将其视为一个大系统。当大系统内各部分协调一致时,大国霸业则兴;相反,一旦政权运转僵化或系统内各部分失衡,政权则会逐渐衰落,大国霸业则废。而大系统内部各部分能否协调一致,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央权力体系是否开放。此时的清朝在对外政策上出现了二元体制:藩属体制与国家体制。当边患日甚一日,各部分难以协调一致的时候,问题不能获得解决,就会大大掣肘秩序调整的效率效果。

清朝的疆域较前朝更为辽阔,在处理与蒙藏新疆的关系上,是和中原地区的治理方式不一样的,实行的也是一个二元体制。对于蒙古、西藏和新疆,那是一个满洲大汗的游牧朝廷;关内的十八省,则是在满族皇帝统治下,实行中原王朝传统的治理模式。②许倬云:《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满清帝国乃是一个两元的结构:北方,西北的族群直属于皇帝,皇帝经过内务府和理藩院,管理皇室与这些部众的来往。皇帝经常在草原上的一些猎场与蒙古王公会猎。满清皇室与蒙古、西藏之间,是以朝贡与婚姻的方式,保持彼此间的密切关系。汉土的百姓是由帝国的政府进行统治,帝国的首都在北京,而热河的围场承德则是满清皇帝与蒙藏领袖会晤的地点。满清与蒙藏的共同信仰是喇嘛教,在承德有不少的喇嘛寺庙,象征满清和这些蒙藏部族间的密切关系。”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183 页。而进入近代后,在东边海疆问题尤其是中日关系问题上,日本开始挑战东亚的“华夷秩序”③戴东阳:《晚清驻日使团与甲午战前的中日关系(1876—1894)》,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年。,自此开启了对中国的战争之门,战争接连不断。至甲午战争前,清政府处理对日争端,一直消极隐忍,一味求和,直到日本率先攻击后,清军才仓促迎战,最终导致甲午惨战。

为了应对来自中亚和东南沿海两个战略方向的地缘政治危机,清朝大幅调整国防战略。19 世纪60年代中期,中亚的军事力量侵入新疆,这对清政府来说是一个传统威胁;而到了19 世纪70 年代,东南沿海开始面临来自日本的威胁,这是一个非传统的威胁。清政府的传统战略,是优先确保内陆边疆地区的安全,这种战略与清朝新获得的财政-军事实力结合在一起,使其能够成功地收复新疆。西北边疆稍定,海防在清朝总体国防战略中的重要性迅速上升,但在甲午战争中遭遇惨败。不过,新型的财政构造,具有足够的灵活性和扩张性。从19 世纪40 年代起,中国在遭遇欧洲列强和日本的次第重创之后,调整地缘战略,以非集中化的方式重构财政和军事体制,从而维护了50 年代以来业已定型的疆域的基本格局。60 年代以后,清政府在外交和行政体制上,开启了向近代主权国家的全面过渡,而1861 年1 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设立,可视作这一过程的象征性起点,使得清政府可以承受战后对日赔款,并支撑了之后展开的新政事业。

洋务运动开启后,清政府试图将国家主权观与天下秩序观相融合。李鸿章的对日政策,有一个从“联日”到“联俄拒日”的演变过程,其中均有地缘政治的考虑,不论“联日”还是“联俄拒日”,都以“以夷制夷”为主旨,而“以夷制夷”实际上是中国传统合纵连横理论和西方均势思想结合的产物。④苑书义:《李鸿章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清政府没有足够的国力保护其藩属,只能无奈地目睹东亚传统朝贡体系的“天下秩序观”解构并向民族国家观转化。①在曾国藩、左宗棠等支持下,总理衙门得以将欧美国家作为“与国”,提出一套适用于“与国”的“客礼”方案及其论述,使外国公使觐见礼问题不再被限定在“朝贡礼”的框架之中,外国公使团也不必向同治皇帝行跪拜礼。正因为“客礼”的弹性空间,使清政府仍可随现实政治的需要,调整同治十二年、光绪十七年、十八年、二十年“公使请觐”的相关仪节,各国公使始终被当作天子的“客臣”,并借“优礼外人”的名义,允许外国公使行“鞠躬礼”,让清政府能自圆其说,不会破坏“天下秩序”的正当性。参见尤淑君:《宾礼到礼宾:外使觐见与晚清涉外体制的变化》。此前依赖清帝国的藩属国如朝鲜、越南等,逐步沦为日、法等国的殖民地②中外争执“外国公使觐见礼”的肇因,不在“跪拜礼”的行礼与否,而是身为天子的中国皇帝是“天下秩序”的顶点,尤其是在这样假设下造成的等差位阶与名分秩序,自然与“国际法”的主权平等观格格不入,难以融合。尤淑君:《清代“天下秩序观”的建立、解构及其转化》,《文化纵横》2016 年第6 期。。

四、结语

这场影响清朝国运的国防战略之争,可圈可点之处甚多,长期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除本文第一部分所列一些学术观点外,尚有几个问题值得思考和认识。

(一)清政府战略与官僚气节的综合体问题

为应对边疆危局,1874 年11 月,总理衙门从练兵、简器、造船、筹饷、用人、持久等六个方面拟出措施,交大臣讨论。与台湾孤悬海外不同,新疆如果失去,西北边陲将无险可守、任人宰割。左宗棠在李鸿章等朝廷重臣的质疑旁观下,几乎靠一己之力收复新疆。相比而言,李鸿章的对外之策可概括为两点:一是力保和局,二是“以夷制夷”战略。两者相互呼应,相得益彰;但如果出问题,也是互相牵制。另一方面,李鸿章、左宗棠这些清政府高层人士的争论,并不单单是观念之争,因为他们不缺地缘战略知识,历史界和外交界对左宗棠的评价之高,实际上正是因为其对中华民族之重大贡献。

(二)二元治理体制内部的冲撞与协调问题

新疆从藩部到省的转变,本质上是从边塞到边疆的治理秩序调整。从1877 到1878 年,左宗棠、刘锦堂指挥的收复新疆之战,清军与打着土耳其旗帜、使用土耳其武器的侵略军作战。在阿古柏政权被清军消灭后,其驻土耳其代表艾芬迪向土耳其苏丹哈米德二世请愿,要求苏丹向中国派出使团,公开宣称新疆是土耳其的国土,哈米德二世出于谨慎而拒绝。1880 年,阿古柏长子伯克·胡里逃到伊斯坦布尔,宣称要夺回喀什噶尔。哈米德二世接见了他,但并没有给予实质性支持。王柯先生在《从“天下”国家到民族国家:历史中国的认知与实践》③参见[日]王柯:《从“天下”国家到民族国家:历史中国的认知与实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 年。一书中,论述了欧洲列强入侵新疆给中国带来威胁的问题。

新疆建省前后历经一百余年,早在1829 年,龚自珍即提出新疆设置行省方案;1882 年8 月,刘锦堂上奏新疆建省方案;1884 年11 月,清政府发布上谕,正式设立新疆省。从中可以看出二元体制内部的话语对撞与协调过程。

(三)晚清时期政治生态和世界地缘政治格局问题

李鸿章重视海疆危机,颇有眼光,富有才识。他认为,海疆乃心腹之患,京畿为之动摇,长江财赋奥区也恐失去。他还说,将防线设在甘肃边疆,严正守有边界,且屯且耕,招抚伊犁等地回部,准其自立部落,奉中国正朔即可;“已经出塞及尚未出塞各军”,应加以裁剪,将停撤之饷移作海防之饷,否则大清之财力“既备东南万里之海疆,又备西北万里之饷运,有不困穷颠蹶者哉”!他在后来于甲午战争期间出使俄国并签订《中俄密约》,体现了从“联日拒俄”到“联俄制日”的转变。这与此后格局的变化有着直接关系。而从时机上看,日本借琉球船员事件来发难,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当时中国面临着极为严重的西北边患。

左宗棠大谈西北之重要:“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俄人拓境日广,由西向东万余里,与我北境相连,仅中段有蒙部为之遮阂,徙薪宜远,曲突宜先,尤不可不为豫为绸缪也。”他并不偏废海防:“二者并重,岂可偏废。”1865 年阿古柏侵入新疆,1871 年攻占吐鲁番、乌鲁木齐等地。沙俄趁火打劫,以“代中国守土”,“回乱平定,中国威令能达伊犁之后即行撤军”的名义侵占伊犁。1878 年1 月2 日,清军总兵董福祥攻克和阗(今和田),消灭阿古柏所部。除伊犁之外,全部平定。在清军兵威之下,中俄两国1881 年达成协议,中方向俄方支付“代守伊犁”兵费900 万卢布(约合白银500 万两),俄方交回伊犁。①参见曾纪泽:《出使英法俄国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85 年。从这个过程来看,清政府已开始认识到日、俄之颇难防范。

清朝与日本的交涉,是互相试探时期,此前尚未发生直接对撞,采取了长线防范的措施。而清朝对俄,采取强力夺回的措施,而非拖延之策,是一个主动过程,也不单单是因为是长项与短项的问题。正如一位学者所言,《马关条约》的签订,“堪称东北亚近代国际关系中的大事件。以条约的签订为标志,两种国际关系体系并存的瓦解,各国关系进入新一轮的调整时期。随着清政府承认朝鲜完全独立,历时既久的宗藩关系体制崩溃,近代条约体系体制成为唯一的国际关系架构”。②宋成有:《新编日本近代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年,第237 页。在近代国家观出现之前,边塞、边疆包括边界问题模糊不清,从而成为一个纠缠不清的历史问题,并发展为影响深远的政治问题。中国国家主权的基本建立和对19 世纪后期所失国土的恢复,直到1945 年二战结束后才完成,这是在向近代主权国家过渡的过程中完成的。

根据中国与列强的地理政治关系,作为当时的政治精英,无论是李鸿章的《筹议海防折》,还是左宗棠的《复陈海防塞防及关外剿抚粮运情形折》,无论海防论还是塞防论,都事关清朝的国防安全和战略走向,出现了“偏重海防”“塞防为主”“东则海防,西则海防,二者并重”的三种国防思想。最后,清政府本着“东侧海防和西侧塞防”的原则,一面命左宗棠担任钦差大臣,具体督办新疆军务,负责收复失地,一面又命李鸿章和沈葆桢分别督办北洋事务和南洋事务,发展自己的海军。至此,海防和塞防之争逐渐消停,各方的斗争暂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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