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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音乐批评史(连载23)

2023-03-22明言

岭南音乐 2023年6期
关键词:扬雄礼乐

文|明言

第三章 秦汉的音乐批评(十一)

3.扬雄《法言》①

扬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字子云,蜀郡郫县(今四川省成都市郫都区)人。西汉末年哲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道家学派后继者。庐江太守扬季五世孙,名士严君平弟子。少年好学,博览群书,长于辞赋。游历长安,担任大司马王音门下史。成帝时,经同乡杨庄推荐献《甘泉》《河东》等赋入仕。奉命修书于天禄阁,与王莽结识。元延二年(公元前11年)正月,扬雄侍奉成帝往甘泉宫巡游,不满于成帝的铺张,作《甘泉赋》讽谏;十二月作《羽猎赋》,得到成帝赏识,升为黄门郎,与王莽、刘歆同僚;次年,又作《长杨赋》继续讽谏。王莽当政后,被其提拔重用,其新政失败后险些遭受连累。

扬雄前期喜好辞赋,随着思想的深化,认识到辞赋是“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的形式,遂仿《论语》作《法言》,仿《易经》作《太玄》(对此,扬雄在《解嘲》中自我解释道:“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之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试图将源于老子之道的“玄”作为最高范畴,以“玄”作为宇宙万物根源,构建学术体系,探索事物发展规律。最终成为汉代文化代表人,被后人誉为“汉代孔子”。

其代表作《法言》全书共13卷,前有自序,每卷30条左右的内容。形式类似语录、对话体,文辞严谨、言简意赅、毫无赘笔。内容涉及哲学、政治、经济、伦理、文学、艺术、科学、军事、文献等。《法言》书名本于《论语·子罕篇》“法语之言,能无从乎和”,《孝经·卿大夫章》“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的表述。“法”乃“准则”之意,“法言”即对“准则”“是非”的评判之言。

①对礼乐功能的批评

关于“礼乐”的社会功能,历代儒家均有阐述,扬雄的阐述则是建立在自己较为新颖的“认识论”和“实践论”基础上展开的。在《法言》中,扬雄摒弃“谶纬”之学,反对“生而知之”,强调后天的“学、习、行”的重要性,曰:“习乎习!以习非之胜是也,况习是之胜非乎。”(《卷一·学行》)强调感官闻见在认识中的作用,曰:“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也,寡见则无卓也”(《卷二·吾子》)。他还反对没有验证的妄言,认为:“君子之言,幽必有验乎明,远必有验乎近,大必有验乎小,微必有验乎著,无验而言之谓妄。”(《问神卷第五》)基于以上的哲学基础展开的礼乐功能批评,相对于前人与同时代者而言,突出了人的“实践性”原则。

或问:“八荒之礼,礼也,乐也,孰是?”曰:“殷之以中国”。或曰:“孰为中国?”曰:“五政之所加,七赋之所养,中于天地者为中国。过此而往者,人也哉?”圣人之治天下也,碍诸以礼乐,无则禽,异则貊。吾见诸子之小礼乐也,不见圣人之小礼乐也。(《问道第卷四》)②

在上面的这段话中,他认为将“礼乐”的社会功用的阐述,建立在自己新颖的认识论与实践论的框架之上,这就显得更具有说服力。这段话的核心思想就是将“礼乐”作为划分文明与野蛮的标准,有则“中国”,“无则禽,异则貊”。之后,便对汉代及以前诸子百家诟病“礼乐”的行为,作出批评:“吾见诸子之小礼乐也,不见圣人之小礼乐也。”在扬雄眼里,“诸子”与“圣人”之别,在于其是否“小礼乐”,故:“礼乐”本身是不可以非议与诟病的,可以讨论的只是“礼乐”应用的方式方法等。

或问“无为”。曰:“奚为哉!在昔虞、夏,袭尧之爵,行尧之道,法度彰,礼乐著,垂拱而视天下民之阜也,无为矣。绍桀之后,纂纣之馀,法度废,礼乐亏,安坐而视天下民之死,无为乎?”(《问道第卷四》)③

在前面的这个对话中,对源自道家的“无为”观念与批评标准,扬雄给出了基于儒家“礼乐”思想的诠释:“昔虞、夏,袭尧之爵,行尧之道,法度彰,礼乐著,垂拱而视天下民之阜也,无为矣”;而到了桀纣时代,“法度废,礼乐亏,安坐而视天下民之死”,这就不是“无为”了,而是“无能”与“失德”。是故,能够使得“礼乐著”者,才是“无为”之作;使得“礼乐亏”者,则是“荒淫无道”者的行为与“政绩”。这个观念在《问神》中,也有近似的表述:“如周之礼乐,庶事之备也,每可以为不难矣。如秦之礼乐,庶事之不备也,每可以为难矣。”(《卷五·问神》)这里的“不难矣”,就是圣人在其创造性的国家管理的“无为”操作之后,表现出来的外部特征;这里的“为难矣”,就是荒淫无度的暴君在其残暴虐政的“有为”蹂躏之后,表现出来的外部特征。“无为”这个原始于道家的观念与批评标准,在《法言》里,被诠释出了儒家入世精神的“实践性”特征,这就是作为后继者的扬雄,对于儒道前辈思想成果的继承与发扬。

或问:“太古涂民耳目,惟其见也闻也,见则难蔽,闻则难塞。”曰:“天之肇降生民,使其目见耳闻,是以视之礼,听之乐。如视不礼,听不乐,虽有民,焉得而涂诸。”(《问道第卷四》)④

在这段论述中,扬雄主张“化民”应当使其“视”之所当视——“礼”,“闻”之所当闻——“乐”,反对道家一味地“蔽塞”民众耳目的“愚民主义”做法。对此,司马光在其《法言集注》中,释曰:“圣人所以能使其民也,以有礼乐也。若皆去之,则民将散乱而不可制,虽欲取其耳目而涂之,安可得哉?”这是对道家前辈思想的超越,也是其儒道兼容的批评观念的显现。

②对郑卫之音的批评

或问:“人有倚孔子之墙,弦郑卫之声,诵韩庄之书,则引诸门乎?”曰:“在夷貊则引之,倚门墙则麾之。惜乎衣未成而转为裳也。”(《修身卷第三》)⑤

或曰:“君子听声乎?”曰:“君子惟正之听;荒乎淫,拂乎正,沈而乐者,君子不听也。”(《寡见卷第七》)⑥

在正统的儒家的眼里,以“郑卫之音”为代表的民间抒发个人情感的“俗乐”,实乃“万恶之首”,因为它对人的思想与情感的渗透力(腐蚀力)超出了世间任何的艺术形式与事物。正因如此,刘向曰:“凡从外入者,莫深于声音,变人最极。故圣人因而成之以德曰乐,乐者德之风。”(刘向《说苑·修文》)对此,扬雄也是取坚定地“麾之”的文化批评态度。并在这里向世间的“君子”们发出了“君子唯正以听”,凡“荒淫”“拂正”之乐,“君子”们都“不听也”的号召。这是“泾渭分明”的文化取舍观、艺术价值观、音乐批评观。与同期乃至之前“诸子”对待“俗乐”的“随遇而安”“模棱两可”的态度,有着巨大的分别。扬雄在其著名的《长杨赋》中,还假“主人”之口,明言了自己“扬雅斥郑”的音乐价值观:“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

③对雅俗分别的批评

有汉以来,代表着各地民间音乐的“郑卫之音”“宋齐之音”等,经常被不谙音乐界分的儒生、宦官“误引入庭”(也有很多的“入庭”行为,属于“揣着明白装糊涂”类型)。作为士人阶层的管理者,如何防范“郑卫之音”“桑间濮上”这类“烦手淫声”“亡国之音”的无孔不入,如何从音乐形态上鉴别它们与雅乐的区别,从而筑牢神圣宫廷的精神“防护墙”?扬雄本着这个实用性目的,给出了以下操作规范与鉴别方法:

问“郑卫之似”。曰:“聪听。”或曰:“朱、旷不世,如之何?”曰:“亦精之而已矣”。或问:“交五声、十二律也,或雅或郑,何也?”曰:“中正则雅,多哇则郑”。“请问本。”曰:“黄钟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确乎郑、卫不能入也!”(《吾子卷第二》)⑦

雅乐与以“郑卫之音”为代表的俗乐,属于两种类型的音乐品种,在音乐的思想内涵与艺术形态方面有着很大的不同。这些东西,对于深谙音乐艺术的训练有素者来说,鉴别起来很容易,但是对于“五音不全”“不好听音”等“缺乏音乐的耳朵者”来说,还真是个巨大的难题。对此,扬雄从外部音乐形态与内部音乐属性两方面,给出界分的方法与答案。从外部看,要抓住音乐的旋法“平和中正”与“烦手淫声”“多哇”的区别。前者属于“雅乐”,以“中正”的音乐旋法,表现博大精深的思想内涵;后者属于“郑声”,以“多哇”的音调、“繁越”的节律、“淫荡”的情绪,宣泄内心的情感与欲望。是故“中正则雅,多哇则郑”。这是儒家“中正”“平和”音乐批评标准,在雅俗界分批评实践中的具体应用。由于扬雄“中正则雅,多哇则郑”的简单便捷之“鉴别方法”的给出,使得日常音乐生活中的鉴别工作,变得简单而有效率。

或曰:“君子听声乎?”曰:“君子惟正之听;荒乎淫,拂乎正,沈而乐者,君子不听也。”(《寡见卷第七》)⑧

在《寡见》的这段对话中,扬雄对于雅俗(雅郑)的界分,还给出了一个更为“便捷有效”的界定方法,这就是“跟着专家走”的“懒人判定法”:“君子惟正之听;荒乎淫,拂乎正,沈而乐者,君子不听也。”这个近乎“傻瓜”的“懒人鉴别法”的本质,就是:“君子”不听的东西,就可以认定为“郑卫之声”。

④对君子乐品的批评

从前面扬雄对于“俗乐”的“麾之”的取舍态度上,我们不难发现扬雄在个人性格方面,属于追求完美的人格气质类型。面对“圣人”的先在垂范,将成就“君子乐品”作为自己的人格追求的“初级”目标。从其哲学观、人生观看,扬雄在《法言》中,反对方士、巫术、谶纬之学等,明确否定人能成仙长生不死:“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卷十二·君子》)否定“天命”思想,不承认“天”对人的作用,对“天命”五百岁循环,每五百年而“有圣人出”的“谶纬之学”的神秘主义思想,也持否定态度。基于这种价值观、人生观与世界观,扬雄对于“君子乐品”的养蓄与粹历,有着自己的“定见”:“圣人,文质者也。车服以彰之,藻色以明之,声音以扬之,诗书以光之。笾豆不陈,玉帛不分,琴瑟不铿,钟鼓不抎,则吾无以见圣人矣。”(《卷九·先知》)在他看来,“圣人”应是“文质彬彬者”(“文质者也”),其外在形态就是:“车服以彰之,藻色以明之,声音以扬之,《诗》《书》以光之”。如果沦落到“琴瑟不铿,钟鼓不抎”的地步,我是没有颜面去见“圣人”的。

扬雄在两篇著名的汉赋——《甘泉赋》《长杨赋》中,向当时的读者(汉成帝)展现了其心目中的理想艺境、人格与“乐品”的“情境”与“样态”:

回猋肆其砀骇兮,翍桂椒而郁杼杨。香芬茀以穹隆兮,击薄栌而将荣。芗呹肸以棍批兮,声駍隐而历锺。排玉户而扬金铺兮,发兰蕙与穹藭。帷弸彋其拂汨兮,稍暗暗而靓深。阴阳清浊穆羽相和兮,若夔牙之调琴,般倕弃其剞厥兮,王尔投其钩绳。虽方征侨与偓佺兮,犹仿佛其若梦。(扬雄《甘泉赋》)⑨

……陈钟鼓之乐,鸣鞀磬之和,建碣磍之虡,拮隔鸣球,掉八列之舞;酌允铄,肴乐胥,听庙中之雍雍,受神人之福祜;歌投《颂》,吹合《雅》。其勤苦此,故真神之所劳也。(扬雄《长杨赋》)⑩

人虽口吃的扬雄,却有着一颗追求纯洁理想的“赤子之心”,在其回答世人对之诘难的《解难》中,给读者展现了这样的理想人格承载的音乐世界,在这个世界的刻画与描述中,他采老庄的语境,描绘了其理想中的“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的“乐品”“艺境”,展示了诸圣面对困难以“无为”之力作“流芳千古”的事迹:

《典》《谟》之篇,《雅》《颂》之声,不温纯深润,则不足以扬鸿烈而章缉熙。盖胥靡为宰,寂寞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是以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棍于世俗之目,辞之衍者不可齐于庸人之听。今夫弦者,高张急徽,追趋逐耆,则坐者不期而附矣;试为之族《咸池》、揄《六茎》、发《箫韶》、咏《九成》,则莫有和也。是故钟期死,伯牙绝弦破琴而不肯与众鼓;獿人亡,则匠石辍斤而不敢妄斫。师旷之调钟,俟知音者之在后也;孔子作《春秋》,几君子之前睹也。老聃有遗言,贵知我者希,此非其操与!”(《汉书·扬雄传》)⑪

扬雄的一生,正好处于西汉由盛转衰之时,整个国家在此时呈现出一种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动荡惶惑的态势。由于扬雄自身低微的出身和跌宕的人生经历的影响,成就了其代言中下层士人思想的历史功业。出于补救统治阶层文化危机的动机,写成的《法言》,成为西汉末期儒道思想的结合体与时代的思想与文化批评成果;出于讽谏成帝铺排生活目的的几篇汉赋,成为展现其深刻思想、富丽辞藻、缜密逻辑与理想乐品的时代佳作。其后的大史学家班固对其赞叹曰:“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终不显,然篇籍具存。”(班固《汉书·扬雄传》)

4.《乐纬》⑫

《乐纬》,乃“六纬”(《易纬》《尚书纬》《诗纬》《礼纬》《春秋纬》《乐纬》)“七纬”(在“六纬”之后加《孝经纬》而成“七纬”)之一。是汉代方士化、术士化儒生根据“今文经学”附丽经义的方式,对儒家经书解释的系列著作。

《乐纬》乃其中之一,是汉儒对《乐经》⑬的“谶纬”解读与批评。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立“五经博士”,将儒学定于独尊地位。《诗》《书》《礼》《易》《春秋》等,遂被奉为法定经典。虽然,“五经”“六艺”具有崇高的权威,但它们毕竟来自于古人,与汉代的现实政治需要的关系未免违和。于是便出现将“阴阳”“术数”引入经学,将儒学“方士化”的学术群体,这个群体后来被称为“谶纬神学”。原来的“谶”与“纬”并非一家。“谶”,指神的预言;“纬”指对“经”的解释。儒家这个新兴经学群体把“谶纬”融为一体后,便努力将“经学”与时代政治的现实需求相结合。于是,“谶纬神学”由此形成,并一度呈现出超越乃至取代“经学”的态势。

出于当时价值论的立场,《乐纬》对“乐”的“神学化”解读与诠释,均基于“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哲学基础之上。他们的成果(纬书)后来大多散佚,现存《乐纬》篇目有:《乐纬·动声仪》《乐纬·稽耀嘉》《乐纬·叶图征》。历史文献记载《乐纬》的有:“《乐·动声仪》曰:‘官有六府,人有五藏’”(班固《白虎通义·情性》);“五经六纬,尊术显士”(《汉书·李寻传》);“六纬,《五经》与乐纬也”(孟康注);“六纬者,《五经》之纬及乐纬也”(颜师古注);“《乐纬》《动声仪》《稽耀嘉》《叶图征》也”(《后汉书·樊英传》李贤注);“《乐纬》三卷,宋均注。梁有《乐五鸟图》一卷,亡”(《隋书·经籍志一》)等。蔡仲德先生认为:“为显示其神秘性,纬书篇名多不可解,乐纬篇也不例外。”⑭任继愈先生在其主编的《中国哲学发展史》中,对《乐纬》各篇名称作出以下题解:“歌咏舞蹈,雍容盛德,故名《动声仪》”;“顺乎天行,功成事举,光耀永嘉,故名《稽耀嘉》”;“制作灵图以为征验,故名《叶图征》”⑮。

①对“作乐省风”的批评

有汉以来,当政者就很重视“省风”(“省风”有两层含义,一是“省”自然之“风”,一是“省”社会民“风”),新增“乐府”就是在国家层面设立兼备“省民风”功能的机构。而《乐纬》里的“省风”,则更注重的“省”自然之“风”。对此,《吕氏春秋·古乐》曰:“作乐效八风之音”;《淮南子·主术训》曰“乐生于音,音生于律,律生于风,此声之宗也”。撰写《乐纬》的这群方士化、术士化的儒生,在《乐纬》中,也继承了这种批评观念与价值取向:

风元者,礼乐之使,万物之首也。物靡不以风成熟也。风顺则岁美,风暴则岁恶。圣王知极盛时衰,暑极则寒,乐极则哀,是以日中则长,月盈则蚀,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制礼作乐者,所以改世俗,致祥风,和雨露,为万姓获福于皇天者也。……春宫秋律,百卉必凋,秋宫春律,万物必劳;夏官冬律,雨雹必降,冬宫夏律,雷必发声。(《乐纬·乐动声仪》)⑯

基于其“天人感应”的哲学思想与批评观念,他们认为自然之“风”乃“礼乐之使”之也,而“风”却又是“万物之首”。故,“风”顺畅则年成好,“风”不调则年成就不好。那么,自然之“风”是如何由“礼乐之使”的呢?对此,其曰:“制礼作乐者,所以改世俗,致祥风,和雨露,为万牲。”(《乐纬·动声仪》)圣王“作乐”“修礼”的目的,就是以此引来“祥瑞之风”,自然之“风”的“顺”,便成为圣王“圣德”的体现,故“作乐”“修礼”与“祥瑞之风”呈现为“因果关系”。在他们看来,“圣王之乐”对人的精神滋养的作用,与“祥瑞之风”对万物生长的作用相一致,故曰:“《韶》之为乐,穆穆荡荡,温润以和,似南风之至,万物壮长。”(《乐纬·动声仪》)

②对“行乐宣气”的批评

古人的“宣气”有两种含义:其一,发散阳气,以生万物:“天六地五,数之长也……黄钟,所以宣养六气、九德也”(《国语·周语下》);“古者大寒降,土蛰发,水虞於是乎讲罛罶,取名鱼,登川禽,而尝之寝庙,行诸国,助宣气也”(《国语·鲁语上》);“位於卯,在二月。姑洗:洗,絜也,言阳气洗物辜絜之也。位於辰,在三月。中吕,言微阴始起未成,著於中旅助姑洗宣气齐物也”(《汉书·律历志上》);“律中大吕,言阴气大胜,助黄钟宣气而万物生”(蔡邕《独断》卷上)。其二,宣泄滞气:“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气养德,道情和志”(明·何景明《说琴》);韦昭所注“六气”仅指“自然之气”(阴、阳、风、雨、晦、明)。

《乐纬》则赋予“气”四重属性:“天气”“人气”“地气”“风气”。并在“自然之气”之上,纳入“社会之气”“人心之气”。这就使得“气”范畴的内涵与外延,变得更为丰厚更适应社会文化批评的实践。同时,《乐纬》还将独创的“五元”,作为五种“元气”,用以指代“天气”“地气”“人气”“时气”“风气”。对此,其具体阐释道:

上元者,天气也,居中调礼乐,教化流行,揔五行为一。下元者,地气也,为万物始,质也,为万物之容范,生育长养,盖藏之主也。中元者,人气也,气以定万物,通于四时者也。承天心,理礼乐,通上下四时之气,和合人之情,以慎天地者也。时元者,受气于天,布之于地,以时出入万物者也。四时之节,动静各有分职,不得相越,常以度行也,谓调露之乐也。风元者,礼乐之使,万物之首。物莫不以风成熟也,风顺则岁美,风暴则岁恶。(《动声仪》)

“五元”(“五气”)“天气”“地气”“人气”“时气”“风气”呈现为由高而低、由抽象到具体的逻辑组合形态。这就把“五元”各方在“宣气”中所起作用与分工,表述得清清楚楚:“天气”“居中调礼乐”;“地气”为“质”“长养万物”;“人气”居中,“承天心”“理礼乐”“通四时”“和人情”;“时气”分“时节”别“动静”;“风气”乃“礼乐之使、万物之首”,乃“宣气”核心驱动能量元。故“圣王知物……圣人作乐,绳以五元,度以五星,碌贞以道德,弹形以绳墨,贤者进,佞人伏”(《乐纬·动声仪》),“作乐宣气”的循环动态自洽结构“元气”“动声仪”,遂告完成。

③对“以乐应卦”的批评

在“谶纬神学”的批评家们看来,“乐”乃是“圣王”“承”“上元”“天气”“天心”而得,其形式与机理,一定会与“上元”“天气”“天心”呈现为“异质同构”的对应关系。“以乐占卜”“以乐应卦”随即被赋予神秘色彩与崇高属性。对此,其曰:

坎主冬至,宫者君之象。人有君,然后万物成,气有黄钟之宫,然后万物调,所以始正天下也。能与天地同仪、神明合德者,则七始八终,各得其宜。而天子穆穆,四方取始,故乐用管。艮主立春,阳气始出,言雷动百里,圣人授民田,亦不过百亩。此天地之分,黄钟之度九而调八音,故圣人以九顷成八家。上农夫食九口,中者七口,下者五口,是为富者不足以奢,贫者无饥馁之忧,三年余一年之蓄,九年余三年之蓄。此黄钟之所成以消息之和,故乐用埙。震主春分天地阴阳分均,故圣王法承天,以立五均,五均者亦律,调无声之均也。音至众也,声不过万,物之蕃也,均不过五。为富者虑贫,强者不侵弱,智者不诈愚,市无二价,万物同均,四时当得,公家有余,恩及天下,与天地同德,故乐用鼓。巽主立夏,言万物长短各有差,故圣王法承天,以法授事焉。尊卑各有等,于士则义让有礼,君臣有差,上下皆次,治道行,故乐用笙。离主夏至,阳始下阴,又成物,故圣王法承天,以法授衣服制度,所以明礼义,显贵贱,明烛其德,卒之以度,则女功有差,男行有礼,故乐用弦。坤主立秋,阳气方入,阴气用事,昆虫首穴,欲蛰,故圣王法之,授官室度量,又章制有宜,大小有法,贵贱有老,上下有顺,故乐用磬。兑主秋分,天地万物人功皆以定,故圣王法承天,以定爵禄……故乐用钟。乾主立冬,阴阳终而复始,万物死而复苏,故圣王法承天,以制刑罚,诛一动千,杀一感万,使死者不恨,生者不怨,故用柷敔。(《乐纬·乐叶图征》)⑰

《乐纬》在以上的阐述中,将“八卦”与“八节”相配,即:“坎主冬至”“艮主立春”“震主春分”“巽主立夏”“离主夏至”“坤主立秋”“兑主秋分”“乾主立冬”。“八卦”与“八音”相配,即:坎配管、艮配埙、震配鼓、巽配笙、离配弦、坤配磬、兑配钟、乾配柷。同时,对这种因应、配合所内含的政治目的与文化属性,逐一作出了分析与诠释。这是汉儒术士“天人感应”理念的具体实践的案例,是基于“元气论”的“谶纬”批评。此种“以乐应卦”的“卦气”比附模式,在《乐纬》中比比皆是,诸如:“冬至阳气应,则乐均清,景长极,黄钟通土灰,轻而衡仰。夏至阴气应,则乐均浊,景短极,蕤宾通土灰,重而衡低”“春宫秋律,百卉必凋,秋宫春律,万物必劳;夏官冬律,雨雹必降,冬宫夏律,雷必发声”(《乐纬·动声仪》),等等。

《乐纬》还以“星术”“占卦”阐释“五声”,将“五声”与“五星”相配置,指出“五声”与“五星”的通感:“五音和,则五星如度。宫音和调,填星如度不逆,则凤凰至。角音和调,则岁星常应。太岁月建以见,则发明至,为兵备。徵音和调,则荧惑日行四十二分度之一,伏五月得其度,不反明从晦者,则动度致焦明,至则有雨,备以乐和之。”(《乐纬·动声仪》)他们之所以孜孜以求地展开这类比附与因应的探索与批评实践,就在于:

通过这种占卦与理论思辨的活动,可以达到“知吉凶”“避灾异”的趋利避害的实用目的。诸如:“圣王正律历,不正则荧惑出入无常,占为大凶”“鼓和乐于东郊,致灵魂,下太一之神”(《乐纬·叶图征》)等,就是这种实践获得的社会行为指导方案。这里所谓“荧惑”(即“火星”),指的是红色似火、亮度多变、行踪飘忽的物体,因其上下飘忽、左右飘动、令人迷惑,故名为“荧惑”,占之遇此“为大凶”。而“鼓和乐于东郊”招徕的“太一”(即“泰一”,张守节《史记正义》解曰:“泰一,天帝之别名也”;刘伯庄解云:“泰一,天神之最尊贵者也”),则是大吉之占。从这里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认为音乐的律吕,能作用于并影响到星辰的运行,故音乐可以直接用于巫术、占卦,从而召致神灵护佑人事。

④对“奏乐引凤”的批评

凤凰早就是中国古代先民的图腾,在远古时期的传说中,凤凰也与人类音乐的诞生有着直接关系。凤凰也是中国古代社会吉祥的象征,每逢它的出现,均能显现出“天下安宁”等政治道德的象征性特征:“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山海经·南山经》)《乐纬》作者,继承了这种批评思维,并将之发展为“奏乐引凤”“行乐”中的“五凤模式”。故,在《乐纬》中有大量的这类记载与阐述:

五凤皆五色,为瑞者一,为孽者四。似凤有四,并为妖、一曰鹔鹴,鸠喙,圆目,身义,戴信,婴礼,膺仁,负智,至则旱役之感也;二曰发明,乌喙大颈,大翼大胫,身仁,戴智,婴义,膺信,负礼,至则丧之感也;三曰焦明,长喙,疏翼,圆尾,身义,戴信,婴仁,膺智,负礼,至则水之感也;四曰幽昌,兑目,小头,大身,细足,胫若鳞叶,身智,戴信,负礼,膺仁,至则旱之感也。焦明,南方鸟也,状似凤凰,鸠喙疏翼负尾,身礼,戴信,婴仁,膺智,负义,至则水之灭,为水备也。发明,东方鸟也,状似凤凰,鸟喙大颈羽翼,又大足胫,身仁,戴智,婴义,膺信,负礼,至则兵丧之感,为兵备也。鹔鹴,西方鸟也,状似凤凰,鸠喙专形,身义,戴信,婴仁,膺智,至则旱疫之灭,为旱备也。幽昌,北方鸟也,状似凤凰,鸠喙小头,大身细足,脏翼若麟叶,身智,戴义,婴信,膺仁,负礼,至则旱之感,为旱备也。(《乐纬·乐叶图征》)⑱

“冠类鸡头,燕喙蛇头,龙形麟翼,鱼尾五采,不啄生虫”(《乐纬·叶图徵》);“麟虫三百六十,龙为之长。羽虫三百六十,凤为之长。毛虫三百六十,麟为之长。介虫三百六十,龟为之长。倮虫三百六十,圣人为之长”(《乐纬·乐稽耀嘉》)。

从上面的陈述中,我们可以发现,这群儒生方士创造性地构建了“五凤”模式,并将之与“五行”“五方”“五音”相配(即:“焦明”配“南方”“为水备”;“发明”配“东方”“为兵备”;“鹔鹴”配“西方”“为旱备”;“幽昌”配“北方”“为旱备”)。并将“似凤”“为妖”的“四鸟”(鹔鹴、发明、焦明、幽昌)“改造”,使之成为肩负“五常”(“仁义礼智信”)之性的祥瑞化身,分别处在四个方向,一同辅助凤凰的“为瑞”行为。这个结构图示,便又与“五声”相配起来:

五音和,则五星如度。宫音和调,填星如度,不逆,则凤凰至。角音和调,则岁星常应。太岁月建以见,则发明至,为兵备。徵音和调,则荧惑日行四十二分度之一,伏五月得其度,不反明从晦者,则动度致焦明,至则有雨,备以乐和之。(《乐纬·乐动声仪》)⑲

又曰:“角致发明,身仁;徵致焦明,身礼。商致鹔鹴,身义;羽致幽昌,身智;宫致凤凰,身信。”(《乐纬·动声仪》)如此这般,古代圣王时期的“凤凰来仪”的理想“奏乐”范式,被这群儒生术士“重建”完成。他们之所以对这种范式孜孜以求,就在于“百兽率舞,凤凰来仪”(《史记·夏本纪》)是中古时期文人志士对理想社会追求的一个典范模式,一个理想国构建成功的标志。故,其曰“是以清和上升,天下乐其风俗,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神龙升降,灵龟晏宁”;“国安,其主好文,则凤凰来翔”(《乐纬·乐稽耀嘉》)。

⑤对“八能之士”的批评

“八能之士”是对这个时期对音乐从业者基本业务素质与专业能力的一项要求,或者说是对“习乐”“作乐”“行乐”“用乐”者进行专业素质评价、人格操守批评的标准。关于“八能之士”,他人也做过泛泛而谈的涉及,诸如:“故使八能之士八人,或吹黄钟之律间竽;或撞黄钟之钟;或度晷景”(《后汉书·仪礼志中》);“士备八能,乐合八变”(《乐府诗集·郊庙歌辞三·高明乐》)。《乐纬》对此的阐述,则更为集中与深入,其曰:

夫圣人之作乐不可以自娱也,所以观得失之效者也。故圣人不取备于一人,必从八能之士。故撞钟者当知钟,击鼓者当知鼓,吹管者当知管,吹竽者当知竽,击磬者当知磬,鼓琴者当知琴。故八士或调阴阳、或调律历、或调五音。故撞钟者以知法度,鼓琴者以知四海,击磬者以知民事。钟音调则君道得,君道得则黄钟、蕤宾之律应,君道不得则钟音不调,钟音不调则黄钟、蕤宾之律不应;鼓音调则臣道得,臣道得则太簇之律应;管音调则律历正,神历正则夷则之律应;磬音调则民道得,民道焉则林钟之律应;竽音调则法度得,法度得则无射之律应;琴音调则四海合岁气,百川一合德,鬼神之道行,祭祀之道得,如此则姑冼之律应。五乐皆得则应钟之律应。天地以和气至则和气应,和气不至则天地和气不应。钟音调,下臣以法贺主;鼓音调,主以法贺臣;磬音调,主以德施于百姓;琴音调,主以德及四海。八能之士常以日冬至成天文,日夏至成地理,作阴乐以成天文,作阳乐以成地理。(《乐纬·乐叶图征》)⑳

在这个大篇幅阐述“八能之士”所具备艺术技能、艺能与综合德性素养的批评性展开中,首先指出了宫廷雅乐与抚琴不同的是“不可以自娱”的,它是一种需要群体各个参与者高度配合,才能呈现开来的艺术形式。不啻如此,还要求这支队伍的每位参与者,都要成为音乐艺术的“八能之士”(此处之“八”是个虚数,指“多”的意思)。而这个“八能”的基础,又是“术有专攻”,即:“撞钟者当知钟,击鼓者当知鼓,吹管者当知管,吹竽者当知竽,击磬者当知磬,鼓琴者当知琴”。在精通一件乐器的演奏之技、之道的基础上,就需要以此为“圆点”往周边扩散。第一,要通“调阴阳”“调律历”“调五音”,即“撞钟者”通晓与钟相关联的“法度”,“鼓琴者”知晓与琴相关联的“四海”,“击磬者”知晓与磬相关联的“民事”。第二……最终达到“作阴乐以成天文,作阳乐以成地理”之境界。按照这个由“圆点”往外扩散开来的逻辑线索,儒家入世人才需要的各项经世致用之道,都被囊括进来。这是在以“乐”为核心,为儒家学派、为国家社稷培育栋梁之材,向历史输送综合素质极高的“谦谦君子”。

气应天(宇宙节气、自然规则);

音出数(数出律生、音乐法则);

人伦立(人间秩序、天然合理)……

谶纬之术从某种意义上说就颇似巫术,天象—人事,物候—乐声,卦气—政治,为什么会发生联系?巫术性思维也!古人于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所以纬书入了术数,与谶纬有关的人事或者文献入了历代正史的“五行志”或者“符瑞志”,而不在其它部类就是证明。”㉑

罗艺峰先生这句高度总结《乐纬》音乐思想的阐述,用于《乐纬》中“谶纬”批评的理论特征的总结,也是适合的。

注释

①[汉]扬雄《法言》采用版本: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中华书局1987年5月版。

②同注1,第119-122页

③同注1,第125页。

④同注1,第126页。

⑤同注1,第84页。

⑥同注1,第213页。

⑦同注1,第52-53页。

⑧同注1,第236页。

⑨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全汉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71-172页。

⑩同注9,第203页。

⑪[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北京)2007年8月版。第871页。

⑫[汉]《乐纬》采用版本:【清】黄奭:《易纬 诗纬 礼纬 乐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7月版。参考文献:《纬书集成》(上、中、下)河北人民出版社(石家庄)1994年12月版。

⑬关于《乐经》是否存在的问题,史学界有不同看法。新世界出版社2019年9月出版了由栾贵明以“拾穗靡遗,扫叶都静”方法,复现佚失两千多年的《乐经》。关于对该书的评价,请见《光明日报》2019年08月08日第15版的三篇文论:1.严家炎:《再现<乐经>风貌》;2.赖永海:《扫除两千年不见踪影的<乐经>》;3.冯卓慧:《将散落文献汇于一处》。

⑭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第398页。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年1月版。

⑮转引自:《中国音乐美学史》第398页。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年1月版。

⑯同注15,第3页。

⑰同注15,第17-22页。

⑱同注15,第17-22页。

⑲同注15,第3页。

⑳同注15,第17-22页。

㉑罗艺峰:《中国古代音乐思想史五讲》,第186页。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3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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