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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个女孩

2023-03-22程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记事本山南宾馆

程勇

认识她的时候,我已经当排长了,刚刚二十二岁。

那是2002年夏末的一天,我去拉萨市中心一家餐馆吃饭,她是这家餐馆的服务员,我拿起菜单便开始点这个点那个,她快速地记录下我说的菜名,然后顺手递给我确认。我拿过薄本子一看,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她写的字实在是太漂亮了。我递本子给她的时候夸了她一句:“这字写得真好。”

“见笑了。”她淡淡地回应一句,并从本子上撕下菜单递给窗口里的厨师,然后转过身来继续招呼其他顾客。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我东瞧瞧西望望,当然,目光更多地集中在她身上。这女孩横直看都像是一个特别有文化的人,怎么跑到这餐厅来打工?或许体验一下生活,顺便赚点路费,再到处走走看看,现在勤工俭学的学生不在少数。我蓦然心想。差不多一刻钟的样子,她将我点的菜陆续端了上来,我开始埋头用餐。她问了一句:“味道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她一有空闲,我就故意找话说,聊的内容仅仅局限于天气和生活之类的。

第二次来这个餐馆吃饭相隔了两周时间。那天一进门,便见她阳光灿烂地打招呼:“你好!再次见到你非常高兴。”她这么热情,恍然间觉得,我们在一个世纪前就曾相识了。“你好!我也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随后我走到餐馆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來。还是像第一次一样,她拿着一个薄本子,准备记录我说出的菜名。但这次她坐下来记录,大概是想将字写得更好吧。我报菜名的时候,她快速地写,而后她将单子递给我看,我又一次惊叹她的字飘逸挺拔,神采飞扬,还带着几分妩媚、丰艳。人们常说“字如其人”,在我看来,这句话安放在她身上多么恰当。那天吃饭的客人不多,就三桌,其中两桌吃完后出门了,她暂时空闲,便过来与我聊天。

“知道吗?”她用右手理了理围裙(忙活的时候,围裙一角折了起来),不无自豪地对我说,“我上周一个人去了色拉寺,转完寺院后,从后门转到山上去了,爬啊爬啊,不觉得累,也没有高原反应。翻过山脊后,看到悬崖处还有一座寺院。”

“普布寺。”我插话说。

“对,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们部队驻地就在那个方向。”为保密起见,我只说了“那个方向”,而没有说我们部队的具体位置。我继而表扬她:“在西藏爬山,得要相当的体力,我真佩服你,更钦佩你的胆量。”

她“哪里”地谦虚一声的时候,又有客人进来了,我示意聊天中断。她随即转过身,哼着歌曲忙活事儿去了。我吃完饭准备告辞的时候,她走过来对我说:“下周有时间吗,我们一起骑行去扎耶巴寺?”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突然想要和我一起骑行去扎耶巴寺?或许觉得我是当兵的,能带给她安全感,所以才这样邀请我。又或是其他原因,不得而知。但这寺院离拉萨近四十公里,而且一出拉萨城后一路都是爬坡,如若没有相当的体力作支撑,是完不成这个骑行任务的。但出于信任与礼貌,我答应她的同时,又担心地问她:“你能行吗?”

“试试看嘛。”

“几点在哪儿集合?”

“早上八点,就这店门口。”

周六一大早,我向单位请了假,准备好自行车,携带上干粮和水,骑行前去与她会合。到达饭店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前等着我了,挺准时的一个人。我们从北京中路出发,往前骑行一段距离进入纳金路,再沿着纳金路骑行出城后,开始缓慢上坡。

要去的这座寺院位于拉萨市达孜区境内,它最大的特色是以洞立寺,洞寺合一。我曾去过两次,但两次都是乘坐汽车,这次受她之邀骑行前去,想必又是另一番景象。上午九时许,太阳雄赳赳地向着中天升去。高原骑行是孤独的、累人的,特别是骑车爬坡。还好,因为我时时都在锻炼,体力上没得说。骑行中,我随时观察她,还算轻松,之前的担心逐渐消失。大概用了一个小时骑行到纳金山口。我们停下休息,一看时间,正好是上午十点十分。天空很蓝,再往山的斜坡处看去,那永恒的、毫无遮拦的太阳火辣辣地灼照大地,在这简单易懂的天候中,你找不到难解之处和含混模糊。纳金山与另一侧山坡被密密麻麻的五色经幡遮盖住了。休息了十来分钟,我们继续骑行,轻松下了纳金山,而后左拐进入扎耶巴寺的一条爬坡路。骑行至中途,我们在公路边的一丛桦树和雪松林间休息,风吹过来,略能听到的风声中,一些树叶宛如地球上其他所有地方一样,带着一种哀婉。

聊天中得知,她是新疆石河子人,新疆大学毕业后来西藏边打工边游玩,准备锻炼一段时间后,用骑行的方式返回新疆。听她讲述完后,我盯着她看了看,突然觉得她多么勇敢。她也盯着我看,这反而让我不自在了。

“吓着你了?”她问。

“没有。”我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壮举。”

沉默了好一会儿,感觉身体也没那么疲惫了。这时,她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后便开始唱:“我看见自己写下的心情,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后头……”越唱越自在。嗓音特别且充满深情,所唱的旋律又总是那么优美,在旷野里听来十分动人。我想,如果她去参加星光大道什么的,说不定会一唱而红。唱完歌后,继续前行。越往山谷里走,坡度越大,确实要相当的体力来支撑骑行。偶尔放眼向前方的大山望去,茫茫空旷,依据地貌特征,那感觉仿佛是在火星上过活一样。远远地看到扎叶巴寺了,我和她停住车怔怔地望了望。

“终于看到目标了。”我喘着气说。“可不是!”她累得说话都困难。看到目标,只能给人提供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就像百米赛跑,谁都想看到百米的终点,但真正要以最好的成绩达到那个终点,得拼尽全力奔跑。中午时分,我们到达了扎叶巴寺。一座座面目清秀的寺庙分布在峭壁上,托起一种厚重的高度。随后与朝拜的人一起走上山道,攀登之旅步步惊心。人们手持转经筒,磕头礼拜,持咒,煨桑,信仰是他们生活的重心。在城市,人依靠消费、娱乐、物质、人际关系确定自我存在。在这里不必要有这些,大自然和精神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给予和滋养。

我们顺着台阶往上爬,一路佛音缭绕,一路祈祷。凡有转经筒的地方,都停下转动经筒,身上出汗,清理内心,并与这一切相联结。山巅之上有神鹰在飞翔,它展开于有形或者无形,并拉紧我仰望的目光。到达顶端寺庙时,上空悬着一朵洁白的云,它仿佛知晓人间的一切,并要拂尽每个人内心的尘埃。坐在一处台阶上休息,俯瞰寺院,阳光强烈,一阵山风掠过,汗水被收回,凉意十足。

我们站在最高处回首一望,感到有一种非人间的力量。

那次愉快的骑行体验后,部队执行战备任务,官兵一律不准请假外出,我当然也不例外。过去喜欢在训练之余读书,现在多了一項爱好:听音乐。边听还边想象她的歌声在旷野中平稳悠长地绽放,源源不断地舒展,总有一缕说不清的意味。就这样,在她的影响下,我慢慢学会了唱歌。

两月后的一个周末,战备解除,我特意请假去看她。到店里左看右看没见人,我问店老板打工的服务员今天去了哪儿?她说这人昨天中午就辞职走了。我心里一阵落空的感觉。当初没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如何与她联系?我一再问老板能不能提供一下她究竟去了哪里的信息,老板一时显得很无奈,说具体去了哪里她真的不知道。沉默一会儿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速地走到柜台里拿出一个紫色的记事本(笔记本)递给我,说:“这是她走之前留给我的一个记事本,叫我见着你后交给你。嗯,拿去吧。”

我接过记事本,谢过老板后,转身离开了餐馆。拉萨晴朗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十分炫目,更炫目的是手里这个记事本。我好奇地翻开,扉页记录着《记事本》这首歌的歌词,字体相比之前的“菜单体”更漂亮更飘逸。无论怎么看,字里仿佛有春风,且莫名地袭击着我的心魂。再往下看,还记录了一段文字:“有人说:旅行是孤独的人在寻找不孤独的方式,旅行是不孤独的人在寻找孤独的方式。无论哪种方式,初心都应该从快乐出发。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攒够了钱,就会继续上路。”这段文字之后接着又写了一句话:“我去山南待两天,然后从那里坐车到日喀则,之后再从日喀则回新疆。祝你一切安好!李欣然。”

原来她叫李欣然。

我合拢记事本,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一趟山南,左想右想,决定去一趟。于是我快速地赶到西郊客运站搭上了去山南的班车。气喘吁吁地上车后,周围的乘客都偷偷地看我,我感觉到自己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脸突然就红了。

车子先是沿着拉萨河前行,窗外的青稞已开始成熟,稞穗正升腾以寻找乳汁般的阳光;鸟儿低低地飞翔,马蹄在草地上无声跑过。拉萨河则泛着清波,一直向东流去。大概半小时后,车行驶过曲水大桥,然后沿着雅鲁藏布江前行。中途,我像侦探似的不停地推理着她的行动轨迹。

两小时后到达山南车站。我开始一家宾馆一家宾馆地询问,每一家宾馆前台服务员看我像警察似的,都挺客气地翻开登记簿仔细查询,可都没看到用这个名字登记住宿的客人。去第四家宾馆的中途,我心想:为了一个才见过三次面的女孩(当然,最后一次骑行可算得上渐渐熟悉了),有必要这样费尽心机费尽体力寻找吗?我一定是疯了。转而又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青春期的萌动嘛,何况我又特别喜欢这个神秘女孩的字,喜欢她美妙的歌声。正是有这种内心的需要,才吸引我不顾一切,奋然前往。问了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我几乎查询了山南所有的宾馆都没有她的名字。

有一阵,我呆呆地站在大街上,看人来人往,看天空慢慢飘过的浮云,心情也跟着飘走。是不是她已经去了别的地方,或是我弄错了?我翻开记事本再次确认她说的“我去山南待两天”的话,落款处是“李欣然”。这怎么会有错呢,明明白纸黑字写着的。我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我确信她一定还在山南的某家宾馆。于是我又去找那些没找过的宾馆,最终无果。这时,天已经黑下来,已经没有车返回拉萨了。

我选择了一家结构完美的酒店,走向前台,服务员身后的墙壁上一排大钟标明了世界各地的城市在转动。但这些时间本身是空洞的,它没有既定的终点,只能靠想象跨越隐形的边界。办完登记手续后,我又查询了李欣然有没有到此住宿,结果同样令人失望。我随即向房间走去,铜制的门把手上的倒影不再吸引我,唯一吸引我的是门牌的编号和四角空间的家。进入四角空间,我仿佛看到了前边的客人在时间和空间中移位的身影。

这时,李欣然的身影在我脑海中浮现:她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迎着她的面孔静静地看的话,很难不会为那一双美丽清澈的、卷曲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所打动。她的额头光洁明亮,笑起来的时候,整齐的牙齿饱满晶莹。大概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吧——不,还有她的勇气与才华,我才来这里寻找她。

当酒店的墙壁嵌入天空的黑暗,并与漩涡状的星云融合时,我带着疲惫的身躯沉沉地睡了。这样的夜晚,我不停地做梦,梦里有什么事物反复出现,却捕捉不清它的形象,但我还是努力寻找并辨别某个人。而梦中某些场景的转换,不经意间移动着时间的标尺,似乎找了很多年,很多年。后来终于在一片荒野里找到了她,可是她已经认不得我是谁了,她继续上路,一行脚印伸向远方,慢慢地天遥地远了……

一觉醒来后已是天亮,清晨的明亮如金子般,但由于窗帘的原因,我无法透视窗外的景况。我坐在床上想半天也没有想明白,会有谁像我这样执着而愚蠢地寻找一个人。真的没想明白。我多次想把记事本扔在垃圾桶里,但每一次翻开看到那漂亮的字体,竟舍不得扔掉。

“找人不成功,留个记事本该是无罪的吧?”我这样说服自己。于是那天上午,我精神不爽地携带着记事本从山南返回了拉萨。尽管后来经历过多次搬家,但每一次都没忘记要带上这个记事本。在这个世界上,能将我和她相连的东西,分明就不存在——即使有这么一个记事本。

漫长的岁月过后,转眼间已进入了中年。掂量着这个记事本,心中闪念:她的字恐怕写得更漂亮了,歌也唱得更动人了,生活过得更幸福了。总之,愿她好。我想那时的她,一定是从自己的生活中逃离出来了,之后,又被生活安全地护送回去了。而我无论如何是寻找不到她的。

的确,有些事情是自动发生的,有些旅程是在梦中开始并结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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