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收拨当心画
——艺术表现手法之欲扬先抑
2023-03-22特邀主持赵峥桢
◎特邀主持:赵峥桢
欲扬先抑,是常见的写作手法。所谓“扬”,指褒奖、发扬;所谓“抑”,指按下、贬低。作家为了表达对人物或事物的褒扬之情,往往先从贬处入手,以曲解的态度去表达主观感受,再写在思想情感的转变中达到对人或物的深刻理解与赞美,这就是欲扬先抑。
欲扬先抑的文章往往欲擒故纵,从抑落笔,抑是铺垫,扬才是目的;从篇幅上也往往抑少扬多,以扬胜抑。以此达到情节跌宕起伏、形象丰满、意蕴丰厚的表达效果。如《阿长与〈山海经〉》《列夫·托尔斯泰》《藤野先生》等,行文既富于变化,又情感充沛。
这一艺术手法的关键,是在构思与写作过程中,注意“抑”“扬”前后的对照性,在体验和感悟中真正走进人物内心或事物本质。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恍然大悟,留下深刻印象。
访梅
◎贾平凹
小时候,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冬天实在是单调的日子;春天夏天的花花绿绿的色彩,全然消失了,甚至连一只花翎的鸟儿也飞绝了。到处是一片白。游戏也懒得去做,顶多是去大场踢毽子,踢上一气,也索然无味。只好待在家里的火塘边看那红光,看着看着,那火烧到旺处,却也成了白色。正难熬着,听奶奶说,舅爷要来家了。这使我们十分高兴,盼了整整十天,差不多要失望了,他才姗姗来了。
舅爷是个画家,住在远远的大城里,听奶奶说,他的名气老大,在国外也办过画展。但我们翻看他的画集,却并不佩服他,他的画简单极了,每幅画都懒得去画满,往往就是那么几块几笔水墨,那蚂蚱,似乎并不就是蚂蚱,那小鱼,似乎并不就是小鱼,我们当时就哧地笑了,觉得跟我们的画差不多呢。于是乎,他来后的第二天,我们就不敬而远之了,随便着和他对话,笑上几声,缠他讲城市的故事,日子也觉得有些生气。但是,他却提出要出外作画去,大雪天里,天地一片儿白,有什么可画的呢?我们很有几分疑惑,更有了几分好奇,便闹嚷嚷地厮跟了他去。
从窄窄的雪巷里蹚出去,过了大场,一直往村后的小山包上走去。山包上雪落得很厚,夏天里,我们在这里捉毛老鼠的那片乱坟,什么凹的凸的地也没有了;夜里打着手电,悄悄来掏灰鸽子的树上,没了窠儿,也没有一片叶子。这里有什么可画的呢?舅爷拣着一块石头坐下,眯缝了那双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看远又看近。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才拿出画夹,开始画起来了。我们一眼一眼看,看着看着,果然天地单调,画面更单调。
“单调吗?”舅爷说。
“单调极了,”我们说,“我们给你寻些能画的色彩吧。”
“找些什么色彩呢?”
“譬如梅花,那花是多么红呢!”
舅爷笑了,叮咛我们小心去寻。
“去吧,舅爷等着你们寻来最美的东西。”
我们跑去了,先是到了东边,那是一斜坡,稀稀地站着几株柿树,如今光裸裸的,没有一颗红艳艳的果子,铁似的枝条,衬在雪里,似乎在作着沉思。再往远去,有一簇村庄,屋顶蓝锃锃的瓦没见了,村前那口满是绿荷的池塘没见了,村口跑出一头毛驴,也是满身潮了霜,灰不溜秋的。
我们又跑到山包北边,下去一里,便是清阳河了。往日里,那是个大草坝,上面有着青茵茵的草,草里长着花,黄的、红的、紫的、蓝的。我们把羊赶上去,羊在啃草,我们就采花编着花环,傍晚回家,我们脖子上挂着花环,羊脖子上也挂着花环。可如今,什么也没有了,雪埋得平平的,偶尔看得见一丛草尖冒上来,那已经干枯了,霜冻得很硬,一有风就嚯啷啷响。
我们又跑到山包西边,心想这儿一定是会有梅的,因为长着密密的树。但是,我们细细地在树林子里找了,并没有什么梅的,甚至连别的什么颜色的东西也没有。我们一下子都坐在雪窝里,觉得这冬天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画的色彩了,一时之间,又觉得舅爷可笑:连色彩都没有,还谈得上什么美吗?真后悔不该这么跑了山包的几面坡,更后悔压根儿就不该跟着舅爷到这里来呢。
可是,我们转回到舅爷那儿,他却已画了四张画,虽然又是那么几笔,树并不是那树,桥并不是那桥。看见了我们,说:
“孩子,寻到了吗?”
“什么也没寻到。”
“只是白的吗?”
“只是白的。”
“好了,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什么了?”
“找到了只是白的。”
“白的有什么意思?”
“你们想想,天是什么?天是云。云是什么?云是蒸汽。蒸汽是什么?蒸汽是水。水是什么?水是白的。天上地下,哪一样不是白色的呢?白色是最美的色彩呢!”
“那么说,”我们一时狐疑了,“什么东西里,什么时候难道都有美吗?!”
“对了,孩子!美是到处都有的,但美却常常被人疏忽了。你们总是寻那大红大绿,可红得多了,可以使你烦躁;绿得多了,可以使你沉郁;黄得多了,可以使你感伤。只有这白色是无极的,是丰富的,似乎就无极得无有,丰富得荒凉了呢。”
我们都哑然了,虽然听得并不甚明白,但毕竟惭愧起来,而且自那以后,愈来愈加深了理解,深深地后悔辜负了多少个冬天,使多少个美好的东西毫无意义地无知地消磨过去了。
(选自贾平凹《万物有灵》)
点读
这是一篇典型的运用“欲扬先抑”的名篇,文中运用“抑”,既有孩子对冬天的“索然无味”,也有对舅爷到来的期盼,又有对其画画水平一般的不屑。继而写访梅途中“光裸裸”的柿树,只有灰白,孩子们由期待转而失落。扬,是转折之处绝处逢生,行文笔锋一转,舅爷讲述白色的美,别具情趣。同时,引发读者辩证地看待事物:“美是到处都有的,但美却常常被人疏忽了”,珍惜眼前才能收获更多的顿悟。
套袖
◎铁 凝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因事去天津。行前朋友嘱我带封信给孙犁老师。我脸上竟显出了难色,我怕见大作家,尽管他的优美篇章有些我几乎可以背诵。我还听人说过,孙犁的房间高大幽暗,人也很严厉,少言寡语,连他养的鸟在笼子里叫得都不顺畅。向我介绍孙犁的同志很注意细节的渲染,而细节是最能给人以印象的。我怎么也忘不掉这点:连孙犁的鸟都怕孙犁。
我带了信,终于走进了孙犁老师的“高墙大院”。这是一座早已失却了规矩和章法的大院,如今各种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着,稍显平整的一块地,一户人家还种了一小片黄豆。
那天黄豆刚刚收过,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会神地捡豆子。我先看到老人的侧面,就猜出了那是谁。
看见我,他站起来,把手里的黄豆亮给我们,微笑着说:“别人收了豆子,剩下几粒不要了。我捡起来,可以给花施肥,丢了怪可惜的。”他身材很高,面容温厚,语调洪亮,夹杂着淡淡的乡音。说话时目光很少朝你直视,你却时时感觉到他的关注。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裤,当他腾出手来和我握手时,我发现他戴着一副青色棉布套袖。他引我们进屋,高声询问我写作、工作情况。很快我就如释重负,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会不苟言笑的。戴着套袖的作家给了我一种亲近感。
再次见到孙犁老师,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还刮着风。他刚裁出一沓沓粉连纸,和保姆准备糊窗缝。见我进屋,孙犁老师迎过来说:“铁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我这两年老得特别快。”
“您是见老。”我说。
接着我便发现,孙犁老师两只袄袖上,仍旧套着一副干净的青色套袖。套袖的颜色是凝重的,但人却洋溢着一种干练的活力,一种不愿停下手、时刻准备工作的情绪。
我又见孙犁老师,是和六七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没捡豆子,也没糊窗缝,正坐在写字台前。桌面摊开着纸和笔,大约是在写作。看见我们,他立刻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座。我还是先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见了那副套袖。
那天他很高兴,随便地和大家聊着天,却并没有摘去套袖的意思。这次我才意识到,戴套袖并不是老人的临时“武装”。
一副棉花套袖,到底联系着什么,我说不清。我没问过孙犁老师为什么总戴着套袖。也许,他也会说是为了爱护衣服,但我深信,孙犁老师珍爱的不仅仅是衣服。不然,为什么一位山里老人的靛蓝衣裤,就能引他写出《山地回忆》那样的名篇?尽管《山地回忆》里的一切和套袖并无联系,但它联系着织布、买布。作家没有忘记,战争年代山里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为他缝过一双结实的布袜子。而作家更珍爱的,是那女孩子为他缝制袜子所付出的劳动和在这劳动中倾注的难以估价的感情,展现的中华民族乐观向上、坚忍不拔的天性。是这种感情和天性,滋养着作家的心灵。
正月已近。“正月里来是新春”,春天是开拓、创造的季节。春天永远属于勤劳、质朴、潜心创造着的人。春天离珍惜它的人最近。
(选自《散文选刊》2008年第5期)
点读
本文运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文章描写了“我”和孙犁的三次见面,见面前先使用“抑”的手法,印象中其“房间高大幽暗,人也很严厉,少言寡语,连他养的鸟在笼子里叫得都不顺畅”。而随着每一次的见面,作者对孙犁的认识逐步加深:亲和、质朴、执着、真诚。强大的力量、美好的姿态,也直抵读者内心。
埃菲尔铁塔沉思
◎张抗抗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一座比电视塔略高些的大铁架;而在视线所及的图像中,它又淹没在巴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间,只露给你一个纤瘦的顶部。即使是在它对面的人类博物馆广场的喷泉边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甚至,有那么一点被压抑的冷峻。
我没有想到它竟会如此之高——当你来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脚下的时候;当你尚未抬头,仅仅感觉到它笼罩的阴影的时候;当你完全抬起头,却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后仰着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镜,眯着眼寻找天空的时候,你才会确实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气势,明白它的骄傲。
这是一个广场,一块空地。它从一个平凡的基点拔地而起,不需要铺垫和过渡,那么轻易而又无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尘,傲慢地兀立云端,俯视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寻觅它的眼睛、窥视它的灵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难以与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没有国界的超越,一次没有阶梯的升华。我凝视它,仰望它,唯独没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
我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响。我为瞻仰它的伟大与雄奇,才执意汇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电梯的上升。我只是觉得我从登上铁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开始庄严地降落。
巴黎依然在飞速下沉。我无可逃遁。蓝天在黑色的云缝里闪烁——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钢架,从我的头顶两边炸裂开去。是用那透明的铁盒子撞开的吗?就像汽车的窗玻璃掠开路旁的树枝。蓝天忽然近了,又忽然远了,远得更加冷酷。永远被那一双双黑色的手臂阻拦着。时而又是无数根钢缆铁索,缠绕你,勒紧你,使你永远无法到达那个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境界。
无意间,我抬头仰视,怦然心跳——我忽然发现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钢缆挣断了,那黑手垂落了,那云朵变得浓亮了,可是,透明的铁盒子还在疯狂地往上升,一个劲地向上升,像是要冲破什么,又像是要挣脱什么,咯咯地向上,像是咬着牙根的声音,像是绷紧骨骼的声音,固执而又痴迷地向上升。它像是永远也升不到头了,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因为它无论升得多高,仍然无法接近它——那个蓝色的梦想。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高了——我有多高,铁塔就有多高,这是一座有弹性的铁塔呀。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大了——巴黎有多大,铁塔就有多大。
从神经中解放出来的风,无忌地挑逗着铁塔,摇撼它、敲打它。
我曾以为那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的锈铁会呻吟,会晃悠战栗……据说它的最大摆度是十八厘米,此时它却纹丝不动,不必担心它会断裂倒塌。这在工业革命的辉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边席卷而来的新浪潮做一番耐力的较量。它不会退出,不会退出的。虽然它已是上一个时代的标记,一百年前它却曾经是作为一个标新立异的怪物,在一片嘘声里,诞生于巴黎城的古迹之中的。
塔顶平台上游人如云,这威严古板的铁塔,我原以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无情的——现在却发现你是一个不露声色的老父,将那各种肤色、各种头发的孩子都拥在你的怀里,一任他们纵情玩乐、观赏,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在你的视野里……
铁塔是仁慈的,温暖的。假如我不到铁塔来,我将永远对它存有那么无知的偏见和戒心……
我不知我应该怎样下去,或者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下去。人到达过那样的高处,对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过那样的恐惧,对安全便有了蔑视;人走近过那蓝色的梦想,又不得不回到原处,便尝到探险的悲哀。你没有接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它;有一日它终会化成一堆废铁,但它曾独一无二地存在过。它是那么雄奇。
当它存在的时候,在巴黎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它雄奇,却也孤独。它没有对话者。
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鸟,是它寂寞的伴侣。无数双温热的手抚摸它冰凉的铁杆,它的内心却依然孤独。
(选自《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欣赏》,有删节)
点读
这是一篇游记散文,全文聚焦于铁塔带给作者的思绪起伏。文中多次采用欲扬先抑手法,开篇“纤瘦的顶部”“只是一个小摆设”等偏见,这是一“抑”。紧接着,写登塔前的心理——“唯独没有膜拜”“不是不可企及的”,这是二“抑”。转而,描述登塔过程和登塔后的感动和骄傲,凸显了作者的沉思。这是一次对恐惧、高度和人生意义的追寻,正如作者所说的“一次没有阶梯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