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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柏克特对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生态批判及其当代启示

2023-03-22乔剑梅

关键词:克特资本主义马克思

乔剑梅

(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根基,自诞生以来就不断受到来自不同视野、多个角度的批判和诘难。20世纪60年代西方环境运动兴起以来,一些环境主义者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坚持劳动是价值的唯一来源,未把自然纳入价值创造源泉中,所以贬低了自然,有强烈的反生态性。国内外马克思主义学者对此展开了广泛的批判。但这些批判要么因混淆价值创造的源泉和影响价值创造的因素而显得较为无力,要么因未能揭示该观点的思想根源、合理解释劳动价值论排除自然的现实原因而显得不够彻底。“复兴了政治经济学的生态维度”[1]56的著名生态马克思主义学者保罗·柏克特(Paul Burkett)立足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揭示了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思想根源,还从根本上剖析了劳动价值论把自然排除在价值源泉外的社会根源,更彻底和全面地批判了该观点,最终“将批评转向资本主义自身”[2]80。深刻把握柏克特的生态批判对建构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具有重要的理论和方法启示。

一、问题的提出

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环境污染和生态恶化问题日趋严重,环境主义逐渐成为一个有鲜明诉求的政治力量,出现在大众视野中。西方环境主义者在积极寻找解决自然环境问题的理论资源过程中,认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虽然激进且全面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却明显忽视了重要的自然问题。他们强调,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的劳动价值论鲜明地表现了这一点,因为劳动价值论在劳动创造价值这一原理下没有把自然纳入价值创造源泉中。由此,劳动价值论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都被视为具有不容置疑的反生态性。比如,墨西哥著名经济学家安立奎·勒夫(Enrique Leff)指出:“马克思的生产理论没有囊括参与价值生产的自然和文化条件。它也就无法重视自然和文化资源。”[3]此外,挪威的左翼绿色理论家贡纳·史基贝克(Gunnar Skirbekk)、加拿大环境活动家大卫·奥顿(David Orton)以及德国经济学家汉斯·依姆拉(Hans Immler)等来自多个国家和不同领域的学者也都提出了类似的观点[4-6]。具体来说,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基本逻辑如下:劳动价值论主张价值是抽象劳动对象化的结果,因此劳动是价值的唯一源泉。自然物质因为本身不包含劳动,所以被排除在价值创造源泉之外。由此,劳动价值论贬低了自然在价值创造中的作用,具有反生态性。马克思承认自然不包含价值,这一点可以在其文本中找到最直接的依据。比如,“单纯的自然物质,只要没有人类劳动对象化在其中,也就是说,只要它是不依赖人类劳动而存在的单纯物质,它就没有价值,因为价值只不过是对象化劳动;它就像一般元素一样没有价值”[7]334,“说自然物质本身由于不包含劳动也就不包含交换价值”是“同义反复”[8]。但是这并不能遮蔽以上基本逻辑内含的理论偏颇。

国内外学者批判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出发点各不相同,总体上依循两条路径:第一条路径从前提出发,否认劳动价值论排除了自然对价值创造的作用。这一路径的论证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强调自然是物质财富的源泉,价值是抽象财富,从而自然也是价值的源泉。第二,认为使用价值与价值、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联系紧密,这决定了劳动价值论不可能排除自然。第三,主张地租理论是自然创造价值的有力例证。第四,声称自然条件影响劳动生产力的发展,间接影响了价值创造[9]。第二条路径从结论出发,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价值源泉一元论,自然确实不是创造价值的源泉。但是劳动价值论呈现的只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逻辑,不是马克思个人的肯定性主张,因此没有理由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贬低了自然。例如,加拿大经济学者弗兰克·罗特林(Frank Rotering)指出:“劳动价值论的目的是解释在资本主义体系中价格如何上涨、交换如何被调节以及阶级关系如何发展。因此它是一个解释性原则,反映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历史演变事实的理解。但不幸的是,这个理论常被误解为一种关于商品应该如何被估价的规范性陈述。”[10]这意味着该路径认为批评者错在把劳动价值论理解成了规范性理论。

总体来看,以上两条路径对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批判都富含独特的启发意义,但各自仍存在一些内生性问题。首先,第一条路径的批判不够彻底。这种不彻底来自它混淆了影响价值创造的因素和价值创造的源泉。价值需要使用价值担当物质载体,使用价值的形成离不开自然,因此自然是影响价值创造的重要因素。但这与价值创造源泉问题无关。因为价值的实质是抽象劳动的对象化,创造价值的源泉只能是劳动。因此,第一条路径旨在利用使用价值这个中介来论证自然是价值创造的源泉,这从根本上来说是无力的。其次,第二条路径的批判不够全面。因为尽管它从劳动价值论本身出发,揭示了批评者对劳动价值论理论性质的误解,但是包括罗特林在内遵从这一路径的学者,他们几乎都没有说明:如果劳动价值论只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逻辑的理论再现,在该理论框架中自然不是价值创造源泉这一命题具有合法性,那么第一,批评者们为什么会认为自然受到了劳动价值论的贬低?第二,什么样的现实逻辑会导致劳动价值论在理论再现过程中排除自然?换言之,他们没有回答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思想根源和劳动价值论从理论上排除自然的社会根源问题。就此而言,相较于第一条路径,虽然第二条路径的批驳更具有精准性,但很难说兼顾了全面性。来自美国印第安纳州州立大学(Indiana State University)的当代著名生态马克思主义学者柏克特正是因为细致地回答了以上两个问题,更彻底和全面地批判了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这一批判不仅有助于澄清诸多学者对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误解,也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建构有重要的理论和方法启示。

二、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思想根源

面对第一个问题,柏克特认为,批评者之所以坚持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主要源于他们未能把握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性,误解了价值的社会性,混淆了劳动产品中由价值关系产生的物的性质和产品本身的物理性质,错误地强调自然在价值形成中的作用。从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性来看,价值只是特殊的社会财富形式,不能被看作由自然决定,无法代表马克思对自然的“规范性评价”[2]99-100。

柏克特认为未能把握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性是批评者坚持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源头。他完整地引用了《资本论》第一卷“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一节中马克思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一段论述:“商品世界具有的拜物教性质或劳动的社会规定所具有的物的外观,使一部分经济学家迷惑到什么程度,也可以从关于自然在交换价值的形成中的作用所进行的枯燥无味的争论中得到证明。既然交换价值是表示消耗在物上的劳动的一定社会方式,它就像例如汇率一样并不包含自然物质。”[11]100在以上论述中,马克思以经济学家关于自然在价值形成中发挥的作用这一争论为例,凸显他们对价值的误解之深。柏克特认为,从本质上来说,坚持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当代批评者犯了和马克思所批评的经济学家一样的错误。因为批评者所坚持的观点同经济学家一样以自然对价值形成具有重要作用为前提。在这一前提下,劳动价值论因否定自然在价值形成中的作用被视为贬低了自然,具有反生态性。而他们之所以立足于该前提,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握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性,没有理解在劳动具有特殊社会性这一情形下价值的社会性,混淆了由价值关系产生的劳动产品的物的性质和产品本身的物理性质。具体来说,一切社会形式都以一定的满足需要的社会劳动及其分配形式为基础。但不同的社会形式中社会劳动在联系形式上会有差异。这会导致相应的社会劳动分配形式之间有质的差异。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出现前,社会劳动的联系表现为共享生产资料的个体劳动者之间的相互关联,个体劳动的产品直接是社会劳动的产品,社会劳动的分配形式实现在产品的使用价值上。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出现后,社会劳动的联系表现为私人劳动产品之间的交换。私人劳动的产品在这种交换关系中获得一种使产品等同的社会性的价值。由此,产品的价值成为特殊的社会劳动分配形式[2]58-59。这一过程还使劳动产品的私人生产者之间的关系转换成劳动产品的社会关系的形式。这种形式的转换最终导致私人劳动在交换中表现出来的社会性质反映成私人劳动产品本身具有的物的性质。因为私人劳动产品本身物的性质源于产品之间的价值关系,归根结底只是人们在劳动中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所以它与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理性质及其物的关系没有相关性。但是因为批评者没有认识到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性,误解了价值的社会性,最终把劳动产品的物的性质与产品本身的物理性质等同起来,认为自然物质在价值形成中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劳动价值论在批评者的视野中成为了规范性理论。

柏克特继而指出,从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性来看,价值只是特殊的社会财富形式,不能被看作由自然决定,也不代表马克思对自然的规范性评价。具体来说,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性来源于马克思在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确立的社会生产关系的历史性,即“一定的社会关系……也是人们生产出来的”[12],其核心是劳动表现为价值这一过程的历史性。因为劳动表现为价值的前提是劳动产品在交换中取得了价值对象性,而这一点的前提是劳动产品业已分裂为有用物和价值物两种存在形式。这种分裂只有在交换已经变得非常广泛且重要的历史阶段才会出现。因为只有在这个历史阶段,为了交换而生产的有用物才具有普遍性。与此同时,生产劳动产品的私人劳动也相应地分裂为两种形式:生产有用物的具体劳动和生产价值物的抽象劳动[11]90。因此,现实运动中商品交换的普遍发展是价值对象性和劳动的抽象性得以产生的历史条件。这种普遍发展只有在具有历史性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才能真正实现。由此,表现社会性抽象劳动的价值只是特殊的社会财富形式,自然无法参与到它的形成过程中。作为具体经济关系的抽象理论再现,价值也不代表马克思对自然的规范性评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是科学的描述性理论。

由此,柏克特揭示了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思想根源,论证了劳动价值论的描述性特征。但是,如果劳动价值论只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逻辑的理论再现,自然并不参与价值的形成,那么这与一般社会形式中自然物质在物质财富创造过程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显然相互抵牾。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已经声明了这一点,强调“劳动并不是它所生产的使用价值即物质财富的唯一源泉”,使用价值“是自然物质和劳动这两种要素的结合”[11]56。在《哥达纲领批判》中,他又重申“自然界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的源泉”[13]。就此而言,价值作为特殊社会财富形式具有相应的局限性。价值只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才成为“自行运动的实体”[11]181,因此其局限性还要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来寻求答案。

三、劳动价值论排除自然的社会根源

面对第二个问题,柏克特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价值与自然之间激化的矛盾是劳动价值论排除自然的社会根源。因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已经存在的价值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被激化,自然完全服从于价值生产却又无法参与到价值形成过程中,这一矛盾及其在质和量方面的表现显露出资本主义破坏自然环境的倾向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柏克特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不仅不是反生态的,还具有重要的生态视角,那些认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贬低了自然的学者应该将批评转向资本主义自身[2]79。

柏克特认为,价值与自然的矛盾在简单商品流通中已经存在,以价值和使用价值之间的矛盾为中介。具体来说,一方面,价值离不开使用价值,因为“使用价值是交换价值的物质基质”[11]217。商品的使用价值离不开自然物质的作用,因为它本身只是“经过形式变化而适合人的需要的自然物质”[11]211。因此,价值的形成需要自然物质。另一方面,自然物质不是在劳动的协助下产生的,本身不具有价值,只参与使用价值的形成过程,与价值的形成过程无关。这两方面促成了价值与自然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矛盾的关系,并贯穿于以价值对象性为基础的商品社会中。不同的是,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与必要生产条件还没有分离,自然条件是必要生产条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劳动者视为“自身的无机存在”[7]490。在这种情况下,生产的目的只是再生产劳动者自身组成的共同体,由价值调节的生产受到包括“商品的自然特性”和“交换者的特殊的自然需要”等“交换行为以外的内容”[7]196-197的限制,故而以使用价值为目的的生产仍占据社会生产的主导地位。由此,价值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尚未被激化。

这种状况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发生了根本变化。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者被迫与必要生产条件分离,包括土地等自然条件在内的必要生产条件从它们同劳动者的联系中游离出来,并作为资本与同样被游离出来的劳动者相对立。由此,生产本身的目的转变为以雇佣劳动和资本的对立为基础的剩余价值生产,由价值调节的生产逐渐瓦解了以使用价值为目的的生产,占据社会生产的主导地位,无论是商品的自然特性还是交换者的自然需要都不再能够成为生产的限制因素。然而,柏克特指出,资本主义生产仍然是一个劳动和自然共同参与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不像前资本主义生产那样依赖特定的自然条件,但它是通过“占有并科学地发展存在于整体自然中的物质、力量和生命形式”[2]66而发展起来的。具体来说,资本的发展趋势之一是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就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而言,资本积累取决于科学知识的应用,因为该应用提升了由自然和劳动相结合带来的生产力。只有“大工业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学并入生产过程”,资本才能“大大提高劳动生产率”[11]444。因此,资本占有自然条件有助于增加额外的社会劳动时间,这些时间可以被用来发展新的生产部门,包括进一步发现、占有和利用新的自然条件。正如马克思所言:“必须为游离出来的资本和劳动创造出一个在质上不同的新的生产部门,这个生产部门会满足并引起新的需要。……于是,就要探索整个自然界,以便发现物的新的有用的属性。”[7]389因而柏克特主张,资本发展和强化生产力所采取的形式是使自然的各个方面都服从于以利润为驱动的生产。但是,自然资源或自然力都不是劳动的产物,在资本生产过程中只能作为“资本的无偿的自然力”[14]843出现,无法参与到价值从而剩余价值的形成过程。由此,价值与自然之间的矛盾被激化。

柏克特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价值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价值的同质性与自然的差异性之间的对立和价值的无限性与自然的有限性之间的对立[2]80。首先,价值的同质性与自然的差异性之间的对立是价值与自然的矛盾在质上的表现。价值是人类劳动的凝结,具有同质性。这种同质性与使用价值的多样性之间不可避免存在矛盾。该矛盾使充当一般等价物的货币成为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货币是价值对象化的产物,代表一般财富形式,不同于由各种使用价值集合而成的特殊财富。因此,任何商品一旦用来交换货币,“其所有自然属性都消失了,它不再与其他商品建立特殊的质的关系”[7]89。货币因而成为自然差异和自然联系的抽象形式。由此,柏克特主张:“任何由价值和货币调节的人类生产体系都包含着一种‘以猎枪方式对待自然’(shotgun approach to nature)的倾向。”[2]84所谓“以猎枪方式对待自然”是柏克特借用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的说法,出自后者的代表作《寂静的春天》(1962),意指人们对待自然的一种态度:仅仅把自然视为生产手段,却很少考虑它们的种类多样性和相互联系。这种态度充分表现在卡逊关于灭虫剂给植物带来灾难的分析中:“我们对待植物的态度是异常狭隘的。……如果出于某种原因我们认为一种植物的存在不合心意或者没有必要,我们就可以立刻判它死刑。……许多植物之所以注定要毁灭仅仅是由于我们狭隘地认为这些植物不过是偶然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长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而已。”[15]在柏克特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中上述植物的遭遇对自然环境及其附属物来说具有普遍性。

其次,价值的无限性和自然的有限性之间的对立是价值与自然的矛盾在量上的表现。使用价值是商品的自然属性,受到产品性质和客观需求的影响,在量上“不具有价值本身所具有的无限度性”[7]385。价值是商品的社会属性,在量上是无限的。这种无限性在充当价值衡量载体的货币上表现为一般财富积累目标的不断扩展。劳动力商品的出现使货币在积累目标不断扩展的趋势下逐渐转化成了“自我生产的货币”——资本。资本是“力图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种无限制的和无止境的欲望”[7]297,具有无限扩张的趋势。柏克特认为,这种趋势与自然环境强加在人类生产上的所有限制因素相矛盾,并主要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及的农业和林业为例,强调资本快速积累的目标与农业和林业可持续发展要求之间有难以缓和的张力。其一,就农业而言,资本快速积累的目标与利于土地改良的生产投资相矛盾。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因土地私有权的限制,土地所有者与租地农场主之间存在尖锐的利益冲突,这种冲突使租地农场主在考虑到租期收益的情况下总是倾向于逃避有利于土地改良的生产投资[14]918。一旦土地得不到由必要的生产投资带来的改良,农业的合理发展就不可避免成为空谈。其二,在林业方面,资本快速积累的目标与较长的林业生产时间相矛盾。相较于其他行业,正常的林业生产需要更长的生产时间,从而要求更长的资本周转时间。但资本周转时间是影响剩余价值生产的重要因素,越长越不利于剩余价值的生产。因此,在以利润为导向的资本主义林业生产中,如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指出的,森林管理员倾向于清除生产缓慢从而需要较长生产时间的树木,代之以那些能够快速生长的树木,并通过修剪和施肥来最大限度地加速它们的生长[16]。但这显然不利于林业的可持续发展。就此而言,价值与自然的矛盾在质和量上的表现显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破坏自然环境的倾向性。

启 示

生态危机和环境问题日益恶化,建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理论体系不仅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必然要求,也是保持马克思主义现实生命力的内在旨归。这一建构过程不仅需要从正面挖掘和阐释马克思在各个领域和不同时期的生态思想,还离不开从反面辨析和批判各种错误观念和思想。如何能够使这些辨析和批判鞭辟入里而非隔靴搔痒?柏克特对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生态批判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和方法启示。

首先,要重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提供的理论资源。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建构需要充分理解和吸收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17]。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新发展形态是以《资本论》及其手稿为核心文本资源的“资本逻辑批判”。这一形态的发展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积极回应由全球化和中国道路的实践所提出的理论要求的产物[18]。但在国内马克思主义哲学界形成《资本论》及其手稿的研究高潮时,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界却依旧主要热衷于以马克思早期文本中的生态思想为基础来建构理论体系,对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理论资源的态度稍显冷淡。这一热一冷突出地体现在学界对福斯特和柏克特这两位学者的关注度上。福斯特是生态马克思主义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因在世纪之交出版《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2000)一书而名声大噪。在该著作中,他把马克思的世界观指认为一种“深刻的、真正系统的生态世界观”[19]前言,并认为它根源于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思想。为此他占用了很大篇幅分析马克思在早期文本中呈现的唯物主义思想,并详细追溯了伊壁鸠鲁、费尔巴哈和达尔文等具有代表性的唯物主义者对马克思思想的独特影响。截至2022年8月,已有福斯特的3本著作和40多篇期刊论文被译成中文,直接以其个人思想为研究对象且业已出版的中文著作也已不下5本。柏克特的《马克思与自然——一种红绿视角》(1999)和《马克思主义与生态经济学:走向一种红绿政治经济学》(2006)是在生态马克思主义研究领域被誉为“引领方向”[1]60的著作,至今没有中文译本,期刊网上与柏克特思想相关的期刊论文也不超过20篇。但是,福斯特本人在代表作中曾多次高度评价柏克特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生态思想的阐释,并把它视为理解其思想必不可少的背景和内容[19]前言,330。以上所描述的畸形发展产生的后果是:一方面,理论上,西方环境主义者在缺乏深入研究的情况下随意误解和歪曲马克思的生态思想。这些误解和歪曲除了将靶子指向劳动价值论,还强有力地挑战了唯物史观和共产主义等理论,而这些都是建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理论基石。学界对此尚没有能够给出积极且充分的回应。如果我们对这些挑战一直保持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态度,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建构无异于危如累卵。另一方面,现实中,当马克思主义生态学过多地关注历史唯物主义,即马克思对一般社会形态中生产逻辑的分析,忽视马克思以资本逻辑批判为核心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那么面对当代资本全球化的深刻现实,它即使能够予以一定程度的解释,也难免十分有限。因此,为了解决以上理论和现实难题,在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建构过程中,我们需要积极借鉴柏克特在理论批判中呈现出来的宽广视野,深入挖掘和剖析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呈现的生态维度,努力实现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整体性发展,有效提升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对现实生态问题的理论解释力。

其次,要强化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意识。马克思主义不仅是建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基础资源,也是能够指导这一建构过程本身的科学方法。建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一方面是为了积极推动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的时代化发展,另一方面是为了科学指导现实生态问题的有效缓解乃至根本解决。因此,马克思主义生态学需要回答许多与生态问题密切相关的基础性问题。但是因为缺失科学的方法,马克思主义生态学领域内许多基础性问题并没有得到深入且全面的解答。比如,虽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这一命题越来越成为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界的基本共识,但学界对该命题的论证却仍然显得不够充分有力。具体来说,论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关键是要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态危机之间的关系。因为资本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核心主体,自然是生态危机的物质基础,所以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生态危机之间关系的核心是理解资本与自然的关系。依循这一路径,学界在资本与自然关系方面的研究已经取得一系列高水平成果。但是总体看来,这些成果在讨论资本与自然的关系时,大多只是从资本的基本属性如增殖性等方面入手,将自然视为受到资本的基本属性导致的破坏性影响的众多现实事物之一,很少把二者的关系看作一对矛盾,从而通过矛盾分析方法来予以剖析。在这个意义上,很多学者只是考察了资本与自然之间矛盾的普遍性而忽略了矛盾的特殊性。这使他们没有能力解释为什么资本需要自然发挥工具性作用却又毫无节制地利用自然,进而也不能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生态危机何以具有必然性。理解这一系列问题离不开马克思的矛盾分析法。正是在这一方法的指导下,柏克特抓住“资本的无偿的自然力”这个概念,清晰地揭示了资本与自然之间相互依存又互相矛盾的关系[2]77。具体来说,资本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依存体现在资本需要占有自然条件。因为资本的增殖需要劳动对象化在包括自然条件在内的生产资料中形成使用价值。资本与自然之间的互相矛盾体现在资本对自然条件的占有是无偿的。因为自然条件不是劳动产物,虽然参与使用价值的生产,却与价值的生产无关。正是资本对自然这种既需要又无偿的关系解释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生态危机的必然性,论证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这一命题。以上仅是柏克特利用马克思主义方法论分析生态问题的例证之一,除此之外,他还充分借鉴了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和阶级分析法等诸多方法批判错误观点,论证马克思的生态思想[2]2-6。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需要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方法论。在建构马克思主义生态学过程中我们需要主动向柏克特学习,强化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意识,实现马克思主义生态学在内容和形式上的统一。

上述分析表明,环境主义者以自然未被纳入价值创造源泉为由指责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贬低了自然,是难以站住脚的。因为正如柏克特所论证的,劳动价值论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逻辑的理论再现,具有社会历史性。从劳动价值论的社会历史性来看,价值只是特殊的社会财富形式,自然无法参与到它的形成过程中。因此,劳动价值论未把自然纳入价值创造源泉的事实最终要诉诸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价值与自然之间激化的矛盾,对劳动价值论的批评也要转向资本主义自身。此外,柏克特对劳动价值论贬低自然说的生态批判也为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生态学的建构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和方法启示:一方面要重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资源,另一方面要强化马克思主义方法论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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