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士商张潮及其游戏文学

2023-03-22杨丽莉

关键词:集句张潮意象

杨丽莉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 510006)

张潮(1650—1709?),字山来,号心斋居士,安徽歙县人,寓居扬州经营盐业,以刻书出版获得了广泛的文化声誉,成为“士商”典型,是清初扬州文化圈层的重要人物。在张潮的诸多创作与出版中有一种现象值得我们关注,那就是用作宴饮游戏的《诗牌》《韵牌》,游戏诗集《诗幻》《奚囊寸锦》等诸多游戏文学。这些游戏活动和“游戏之作”是理解张潮士商身份的一个关键所在。他的印刷出版行为不同于书贾、稗贩用于盈利的商业投机,而是他不自安于商人的社会身份,以书籍出版和创作的方式参与文化风尚,跻身士人阶层的基本策略。他一方面以游戏文学交际各个阶层的文人,赢得文化影响力,另一方面借助游戏文学完成自我对“文士”身份的想象和建构。

一、诗牌、韵牌与社交网络的构建

康熙中期的扬州,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物质的丰裕为娱乐环境提供了沃土,文士们在画舫游船上推杯换盏,歌酒赋诗。此时的文士们已不再需要像韩愈一样与裴度的“载道主义”争论,为自己“以文为戏”辩护,也不用像欧阳修一样自证“碑刻”、古玩的文化价值,以免遭受玩物丧志的非难。张潮不仅不用为游戏文申辩,并且还能以此在文士圈层提高自己的文化影响力。一方面,这是由于张潮所处的时代对游戏文学、对士人的娱乐有了更高的包容度和接受度,另一方面,张潮的商人身份也使他避免了正统士大夫以“文道”观念为判断基准的苛责。以盐业谋生的张潮没有繁琐公务的牵累,比传统士大夫有更多的闲暇时间。他将这些时间花费在对文化生活的追求上,广泛与文士交往。

游戏是聚会交际中烘托气氛的重要方式,游戏的魅力在于能够使人通过共同游戏,快速、便捷地拉近彼此的距离,获得群体的认可与肯定。这对于想要跻身士人圈层的张潮而言,是极具诱惑力的。开展这些游戏活动,酒牌、韵牌这些工具自然是受到欢迎的。张潮有意识地收集、制作、印刷出版韵牌、诗牌,使这些物质化的、可传播的作品为他在文士圈层博得名声,以此来获得认可。

韵牌是标有诗韵的牌子,供作诗限韵,即依照牌子上所写的韵部或韵字来押韵。“刻诗韵上下二平声,为纸牌式,每韵一叶,总三十叶。山游分韵,人取一叶,吟以用韵,似甚便览。”[1]“诗牌是以牙、骨或纸等制成的,每牌标一字,备人连缀成诗用。”[2]诗牌因其游戏属性和投壶仪节、集古书画、棋谱分属在杂类中,共同构筑了诗酒游戏的娱乐场景。康熙二十六年(1687),吴绮有札与张潮:“前刻《韵牌》并祈多赐数册,小儿辈俱欲之耳。”[3]46吴绮索寄数册《韵牌》,说小儿辈竞相希求,透露出《韵牌》这类便于宴饮游玩时作诗用韵的工具书很受欢迎。张潮友人们求得《诗牌》《韵牌》“以消暑热,以当卧游也”[3]13,或是以之一壮诗瓢,不仅自己恳求,还会多求甚至要自行印刷以广同好。戏曲家顾彩来信夸赞:“《韵牌》不惟取字精简,图章尤可爱玩,有栎园先生之风,倘有印就者希赐一册。”[3]56可见张潮《韵牌》内容选取得当,并且制作精良。孔尚任也在《湖海集》中称赞:“至于《令牌》《韵牌》,精雅可玩,亦时时在手。虽未洞测高深,乍观羽毛,便识吉光;再摩肤理,益惊琬琰矣。”[4]以此足见张潮通过韵牌、诗牌收获与文士们的友谊。

宴饮中的酒令诗牌受到各个阶层文人的欢迎。据《尺牍友声》张潮来往友人向他索讨牌谱的情况可以窥探一二:讨要《韵牌》的有吴从政、蒋鲁传、吴绮、顾彩、范国禄、程式琦、陈鹏、王宾;讨要《牌谱》的有殷曙、许维梴、孔尚任、闵奕佑、先著、江之兰、张韵、汪鹤孙。其中孔尚任所提《令牌》、张韵所索《唐诗酒牌》、闵奕佑所祈《酒牌》或是被其他人省称的《牌谱》,暂都归为《牌谱》一类。无论是诗牌,还是韵牌,都是文人宴会、交游时游戏的道具。以上提及的文人,以政治属性、社会阶层来看,既有流寓淮南、侨居金陵的布衣遗民先著,不乐举业、究心金石的蒋鲁传,医家江之兰等处于政治边缘的底层文人,也有康熙八年(1669)举人、后任教谕的许维梴,康熙十二年(1673)进士、改庶吉士的汪鹤孙等中上层文人,还有以词曲、戏剧闻名的吴绮、顾彩、孔尚任。再联系张潮的商人身份,可以说这些人在社会地位、社会资源上并没有任何的共通之处,但是他们共享着同一套文化符码:声韵、对偶等文字技巧;天文、地理、掌故等知识文化,这些也正是进入文学游戏所需要的。使用“诗牌”“韵牌”的游戏之作虽然缺乏自然之质,达不到“心入于境,神会于物”的创作品格,但却有着很强的社交属性。在集会、聚会中的游戏为参与者们创造了共同的文化记忆,促进了彼此的身份认同。

这些如此受欢迎的诗牌、韵牌,到底魅力何在呢?从毛奇龄《西河集》中《长安春雪初霁饮阁学李夫子宅分诗牌集字》的诗题可以看出诗牌是聚会活动中的重要道具,士人们翻诗牌作诗行酒。不仅如此,诗牌还常常出现在节日庆典中,如宋代上元之夜,品类繁多的花灯中就有“诗牌绢灯”,与镜灯、马骑灯、琉璃一起为节日增添氛围。再者,诗牌也可作为日常作诗的辅助工具。先著在《之溪老生集》中以《诗牌》为题所作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线索:“粉墨存新賞,烟霞发旧題。仰观時侧弁,快读正扶藜。削札流传远,书方朴雅齐。数行余地在,壁射晚虹低。”[5]“粉墨”“烟霞”对举,一是歌女戏剧的热闹聚会场景,一是山川人文的自然景观,二者都是引发诗思的场景。歌女伶人敷面画眉盛装的宴会,烟雾云霞的山水胜景,这些既是使用诗牌的场所,也是历史上的诗歌传统主题意象的凝练,启发诗思。倾冠仰观,扶藜快读。诗牌携带方便,便于快速地浏览,既可以启发诗思,又可以在聚会中承担起规则的作用。

曹溶《静惕堂诗集》的《从人乞诗牌》写道:“绨袍羞向客中看,但得牙签客未寒。九鲤祠边应有梦,江南春思满征鞍。”[6]诗中写道,虽然窘迫没有应时的衣服穿,但只要求得诗牌,便能沉浸在创作的构想、意念中。从此诗中我们可以看到索要、赠送诗牌的传统,以及诗牌对于启发诗人诗思的作用。得到牙牌和诗签后,就如在九鲤湖祈梦,梦中通仙灵以完成心愿,这与通过欣赏山水画而体悟的“卧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借助诗牌上的字与图,引发诗性,“春思满征鞍”。诗牌是具有人文气息的物质载体,又凝聚着人文传统,既有功用性又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张潮将“诗牌”“韵牌”汇集,编刻成谱册以供友人们玩赏。一来可以供饮酒欢宴作诗时救急;二来可以为大家提供游戏的范本;三来可以为童蒙学生、年轻学子们提供在游戏中学诗的途径。张潮说:“此等酒令,童子在席最宜行之。既可侑觞,又可增长学问。”[3]379在他看来,这些酒令诗牌,承载着不止游戏和娱乐的作用,还有脱离游戏之外的教化启蒙的作用。虽然张潮编刻的《诗牌》《韵牌》不是如《千字文》那样的蒙学作品,或者像《韵文佩府》是实用性的韵书、类书。但张潮依然给予游戏文学高度的赞赏,他接受的是与传统士大夫一样的教育,有着相同的知识储备,但科场失利使他无法通过政治属性完成士人的价值归属,所以另寻他路,通过带有象征意味的、具有仪式性的文学游戏来获得文士的尊严感、价值感。

正是像张潮这样的“士商”对“诗牌”这种宴饮游戏工具进行了推动和发展,使“诗牌”与扬州的诗酒风流紧密联系在一起,正如《扬州画舫录》中所说“诗牌以象牙为之,方半寸,每人分得数十字或百余字,凑集成诗,最难工妙。休园、筱园最盛”[7]。其中休园主人郑氏、筱园主人程氏,都是名噪一时的商人。还有如程梦星、马曰琯等盐商也都热衷“诗牌集字法”[8]。

二、游戏文学与士人身份的塑造

在编刻《韵牌》《诗牌》之外,张潮的创作中也有大量的游戏之作,例如《心斋聊复集》中《讨蜘蛛檄》《讨鼠檄》《募修五脏庙疏》等充满谐谑趣味的游戏文,在嬉笑怒骂中张潮塑造出自身桀骜的士人形象。并且张潮毫不讳言对感官娱乐、闲情的钟爱,他在《诗幻》诸多集句作品中表现出对花、禽、雪、月等意象格外的偏好,这是他对文士生活的想象与追慕。这种身份塑造在清初是一种风尚,如王晫的《今世说》模仿《世说新语》以容止、任诞、简傲来塑造在世文人的身份形象,尤其是他在雅量、企羡等条目中以“见丹麓如把秋英,清芬袭人”[9]来描摹自己,正是反映了对自身形象的刻意经营。张潮的游戏文学也正是他对自我身份的一种书写。

首先,《讨蜘蛛檄》《讨鼠檄》《海棠上杜工部书》《楮先生传》《募修五脏庙疏》等诸篇文章将庄严肃穆的文体的戏谑化,把檄文、疏这类庄重严肃地用于国家宏大叙事的文体用来讨伐老鼠、蜘蛛,为人体器官五脏修庙。张潮这些戏谑游戏文是对传统的有意模仿,通过不受赏识、讽刺时事等主题来靠近士人传统。其中《楮先生传》模仿韩愈《毛颖传》,又取材苏轼《万石君罗文传》;《讨鼠檄》《讨蜘蛛檄》模仿杨慎《破蚊阵露布》。《募修五脏庙疏》中的刻意模仿则非常值得玩味,张潮文中“亟望重修,但臣饥欲死,难逢雨粟之天;米贵如珠,愧乏饭蜂之术”[10]66,表露出济世恤民的穷士之态,侄子张韵评价云:“富贵人梦不作乞儿相,吾叔其家不贫,为寒士写照,几填颊上三毛矣。”[10]66张潮以富贵人代寒士言,却也描绘传神。这是他对穷士为民请命传统的一种模仿和主动靠近,可见其刻意之用心。

张潮这些游戏之文被褚人获采择在笔记《坚瓠集》中,共编选十篇,分别是:《上杜工部书》《募修五脏庙疏》《五色五味》《楮先生传》《讨鼠檄》《讨蜘蛛檄》《反乞巧文》《册封牡丹诏》《祭金鱼文》《必然偶然》。刘玉栗评价:“恢奇诡诞,如读漆园生内外诸篇,堪与升庵平蚊露布脍炙不朽。”[10]61其说明张潮的谐趣文受到时人的赞赏。张潮以游戏文字,出入典故,赓续前贤,将自己纳入以文为戏的传统,并塑造嬉笑怒骂、济世爱民的文士形象。

(2)215.5MC—гB 钻 头 +PTB—480+Ø473mm 扩 孔器+YBTØ203—60m—CBT。采取上述综合措施可使Ø426mm套管下放至1706m深并注浆。

其次,张潮诸多集句创作对文本的选择,意象的偏好与表达都表现出他的审美倾向。《诗幻》正是其中的代表,其中非常引人注意的是《草堂诗余集句》。《草堂诗余》是宋代的词选,在明代非常流行,并对明词世俗、艳丽的风格产生了一定作用。这种“婉丽流畅,柔情曼声”的词在清初仍有一定的影响,同时也因其琐屑纤巧的词风在清初受到非议。朱彝尊与汪森为了重塑清词的格调,大力贬斥《草堂诗余》,在《词综·发凡》中慨叹“独《草堂诗余》所收最下最传,三百年来,学者守为《兔园册》,无惑乎词之不振也”[11],将明词之不振归咎于《草堂诗余》。而同样身处清初的张潮,不但不认为其浅俗、浮艳,并且以此作为集句的来源,所集内容多为四季景物、花禽饮馔。所作集句诗更是有着意象堆叠的特点,如:

已作飞仙客(辛幼安),轻盈体态狂(曾纯甫)。情怀增怅望(秦少游)。余韵尚悠飏(苏东坡)。小小思珍偶(黄山谷),双双蹴水忙(曾纯甫)。秋千庭院静(赵德仁),烟索柳线长(和凝)。[12]93

其中“已作飞仙客”,另有版本是“老作飞仙伯”,原句是“遥想处士风流,鹤随人去,老作飞仙伯”有仙鹤的意象,“轻盈体态狂”“双双蹴水忙”出自同首词里,是描写燕子的意象。而“小小思珍偶”原句是“鸳鸯翡翠,小小思珍偶”,又有鸳鸯、翡翠两种禽鸟。一首五言律诗中如此密集地使用禽鸟意象,可见张潮对意象的刻意经营。

从《草堂诗余集句》中可以看到张潮专注于从词中所提取原词中的语象和意象,却没有形成完整的审美意境,仅仅是大量的意象材料的堆叠。意象和意境的关系,正如蒋寅所说,“就是局部与整体,材料与结构的关系,若干语象或意象建构起一个呼唤性的本文就是意境。”[13]张潮《草堂诗余集句》中的作品似乎缺乏能够感发读者的、呼唤性的审美意境。

隔溪山不断(周美成),心共马蹄轻(林少詹)。烟水程可限(柳耆卿),雨余秋更清(万俟雅言)。晴岚低楚甸(周美成),寂寞下芜城(秦少游)。白露收残月(僧仲殊),银河淡淡横(秦少游)。[12]87

“隔溪山不断”出自周邦彦的《拜星月·高平秋思》,是周邦彦追忆与妓女的交往。“心共马蹄轻”出自林仰《少年游·早行》。张潮此首集句诗,明显地表现出意象的重复和脱节,并不能看出其中的主体情感和完整的审美意境。意义的表达是断裂的。意象的重复和诗意的不连贯主要是因为集句本身受到的限制大,难以保持诗歌内部的流畅性,集句创作是比一般创作难度要更大。在常规的诗歌创作之中,张潮是有表达审美感情和完整意境的能力,如同样使用禽鸟意象的一首《归里吟》。

故园蓉菊倏成行,认是蓬蒿旧草堂。远旅乍归翻似客,高堂相对喜犹康。

风飘双杵秋尤切,烟暝孤鸿暮欲荒。不尽幽怀一回首,邗沟此迹月苍茫。[12]26

这里的鸿雁的禽鸟意象就非常贴切,并且用大雁抒发思归的情感,营造出萧瑟之感、凄侧之情。归乡后又回想扬州此刻的苍茫月色,有回环的意味。诗意连贯,也没有意象重复的弊病,可见是集句本身限制众多,难出精彩之作。张潮要以《草堂诗余》这样的词集作为集句诗的选源,是因为《草堂诗余》所包含的词容量大,并且包含了大量的诗歌意象,风花雪月、花禽饮馔这些意象在历史中经过一批又一批伟大诗人、词人的创作,形成了一种让人膜拜的光环。张潮虽没有足够的才力、能力驾驭这些意象,将其构造成完整的审美意境,意象的铺陈也淹没了张潮自己的声音与表达,使自我的具体情感完全缺失。但正是大量使用这些闲庭花影、芳草风月、飞燕杜鹃的意象创作集句诗,张潮使自己与这些已经带有象征意味的文化意象靠近,将自己嵌入传统文人的审美意象之中,以满足对传统士人流连光景、花晨月夕、笙歌醉梦生活的想象。

科举不第的张潮想要以符号化的形式为自己文化身份增加筹码。猜谜能体现出他的智慧,集书名表现其博学,《文选》集句、《草堂诗余》集句则展现了他的文学创作才能。更重要的是,游戏文讽刺诙谐的趣味、集句诗意象的堆叠,是张潮对“文士”身份的想象与建构,是对嬉笑怒骂、浅斟低唱的士人形象的一种书写。游戏文学对张潮来说不是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而是文士身份的一种象征符号。文士们以集句、联句逞才斗智并不罕见,但张潮身为商人,以商人身份追求士大夫的生活,就显出特殊的文化意义。

三、争奇斗巧与著书自娱的志趣

张潮在《奚囊寸锦》中提及:“文人事业无非学圃书田;措土生涯不过笔耕心织。借眼前之花样,遍触奇思;运腕底之神工,罕添幻景。或翻新,或改旧,谁云我见犹怜;所仿古,亦创今,敢谓后来居上。”[10]393他将文学作为一种完全的文字艺术,忽略“载道”的文学传统。“学圃书田”“笔耕心织”以耕田、织布来比喻文士以读书写作为生计经营。“笔”是文学创作,“心”指创作的技巧和巧思。他认为文人的事业就是进行文学创作,在技巧上不断创新,探索新的写作形式。文字、知识、意象都是他笔下用来刻意经营的素材,而游戏文学正是凸显他以文辞、巧思自娱,彰显个人志趣的最好方式。

王诒卿论张潮的游戏文学指出:“这些文章表面上看似才子游戏文字,但其中夹杂着作者自身困顿科场、才华无处施展的牢骚……以适世娱世的态度对待人生,积极张扬个性自由。”[14]这种“适世”“娱世”的态度是在晚明以来性灵思潮中逐渐兴盛的,如明末郑元勋编选的《媚幽阁文娱》在自序中即提出“著文自娱”,张潮创作游戏文学也正是秉持这种观念。

在“著书自娱”的观念下,争奇斗巧、别出心裁自然是题中之义,顾彩在《诗幻》的序文中已点明张潮游戏文学奇才别调的特色:“诗体之变何昉乎?自应休琏有《百一》之诗,而鲍明远用数目成章,其流之愈幻也,若回文、等韵、两头纤纤、隐语、险语之类,指不可胜屈矣。大约文人才士负奇瑰历落之怀,不屑拘牵绳墨于寻常格调中,于是别创为新奇。”[12]49不拘于常格的游戏文学不再被指责为“玩物丧志”的雕虫小技,“巧思”和“奇趣”也成为被认可的风格,寄托了“自娱”的情志和精神。

“巧思”“奇趣”在集句中能得到充分的表现。顺康年间,诗坛曾掀起一股集句热潮。如朱彝尊《蕃锦集》、黄周星《千春一恨集唐诗》、闵麟嗣《闵宾连集杜》、王士禛《渔洋山人集句梅花诗》,名士多参与其中。张潮也投入其中,创作了种类繁多的集句作品:集郡邑名、集山名、集古人名、集美人、集药名、集花名、集鸟名、集书名、集诗余调名、集传奇名、集《文选》句、集《草堂诗余》句、集字等。被江南名诗人、《锦树堂诗鉴》的作者钱岳赞为:“集诗之苦工耳,广陵之冠安得不推张平子乎?”[3]67可见张潮在集句诗上所花费的心力,已见重于诗坛。而且张潮并不止步于对文学时尚的追逐,作为“士商”,他有着自觉的游戏态度、技巧意识,还要因难见巧,与传统文士们一较高下。

宗元鼎对张潮《集杜乐府》的评点,显示出友人间对张潮集句之创意的肯定:“今之集杜者,亦多人矣。独心斋与他人集杜有异。心斋之命意,欲于集杜中所未有之诗题,而集以杜诗。……心斋之拟古诗乐府以集杜句,他日当附之于杜集之后,如宋玉之《九辩》、淮南之《招隐》、东方朔之《七谏》,俱附之于《离骚》之后可耳。”[3]94《集杜乐府》虽已亡佚,但从宗元鼎的评价中可以看到张潮集句所表现出的新颖才思。张潮用杜甫诗歌作为选源去创作杜甫未写之题,足见其创新意识和写作能力。

除了以集句展露个人才思,以难见巧,张潮游戏文学的显著特点还体现在打破常规的求新求奇上,《草堂诗余集句》的集词为诗正是引人注目的例证。明代王世贞曰:“词者,乐府之变也……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15]传统文士极为重视词的本色,更有很强的“尊体”传统。虽然文体互渗也已是常见的文学现象,“破体”已打破了诗歌原有的审美风貌,但一般来说都是“以高行卑”——以品格高的文体入品格低的文体[16],如苏轼“以文入诗”“以诗入词”。而张潮的“破体”则是集词为诗,追求巧思奇趣,逞才斗智。同时代的朱彝尊正以姜夔的“清空骚雅”来提高词的地位,而张潮对于各个门类的文学体制本身却并不在意,他更看重的是“趣”与“新”,他是将文学创作作为生活,并无意为词提高身价,将其塑造为经典文本,而是沉醉于大量创作各种非经典文体,以文学为游戏。

张潮《草堂诗余集句》冲撞、甚至可以说是打破了传统的规则,这种逸出传统之外的游戏文体反映了他自娱、娱世的文学创作观念。他不仅以饱受争议的《草堂诗余》作集句的来源,更是不顾文体的尊卑集“词”作“诗”,只专注于求奇、求变。其实词的尊体运动是推动文学发展的,正如有学者所言:“词像诗一样成为涵盖史实的‘词史’。这是对词之内涵特质的高度肯定。正是在推尊词体的过程中,词在清代再度中兴,使清代词学走向成熟。”[17]因此,在表面上看来,张潮的游戏文学是这样破坏传统的,但探究其内核,这恰恰是以解构的方式去回应传统,他不是游离传统之外,而是熟练掌握传统的技巧与规则,在此基础上进行解构,从而达到戏谑、奇趣的表达效果,以此赢得士人们的承认和社会声誉,形式上的争奇斗巧凝聚着他不同常人的用心。

余 论

张潮的游戏文学活动涉及范围极广,既有对游戏工具《诗牌》《酒牌》的编写、印刻,也有对游戏诗集《诗幻》《奚囊寸锦》以及游戏体杂文的创作,其中以集句诗最为典型。这些游戏文学展示了张潮的精神内涵、文化理想和审美趣味,他视“笔耕心织”为文人事业的中心,将文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信仰,并身体力行地以之建构士人身份。

张潮以游戏文学作为毕生追求的事业,在晚年遭陷害入狱、生活窘迫之时,仍然醉心于此。他和友人通信并没有乞求衣食,而仍然心系《奚囊寸锦》,希望能获得资助授梓:“拙著《奚囊寸锦》无力梓行,先具一笺为募助之地,高贤莫笑我痴绝乎。”[3]480即使自己不能刻书了,仍帮友人牵线介绍刻书的途径:“弟今已人亡家破,毫无所存,不复作铅椠想,言之可为於邑。……朱古愚仍在扬州,近选《诗体搜奇》,如回文药名之属。大著中有类此者,不妨寄来。”[3]488-489尤其是当县吏催租之际,他感受到的不是生活的窘迫,而是败坏了写集字诗的意兴:“承赠集句诗皆取吾张典故,何以当之。亦欲集一篇奉答,无奈县吏催租,未免败意。”[3]474文学游戏之于张潮,显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是一种精神寄托,他为此倾注了巨大的心血,近乎偏执。

张潮“借铅椠以自娱”,其实是为了弥补科举未中的遗憾,身为商人想要以文化事业来获得文士身份的尊严感。《诗幻》《奚囊寸锦》并不是面向底层民众和市场的,张潮也并不以此营利,甚至广泛赠与友人还会自己贴补刻资。这些游戏之作的内容,深入传统士人话语内部,对各种经典文本的融汇贯通,既有精巧的形式,也有复杂的规则,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文学才能,正是这种高度技巧化的写作使他获得了价值感和尊严感。在精英文学的历史诠释中,游戏文学这种“非经典”的写作常常是不受重视的,然而这些活动和创作实践,对经典文学的传播接受及时代风气的转换都起了重要作用,也流通于中下层文人间。只有通过这些游戏文学活动,才能更加充分地理解清初的文化、文人和社会。游戏文学是张潮人生中的重要追求,在他对士人身份的想象和建构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也是我们理解张潮“士商”身份的一个关键所在。

猜你喜欢

集句张潮意象
Plasma propagation in single-particle packed dielectric barrier discharges: joint effects of particle shape and discharge gap
抚远意象等
Numerical study on the modulation of THz wave propagation by collisional microplasma photonic cryst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propagation of partial discharge ultrasonic signals on a transformer wall based on Sagnac interference
施议对论词集句例话(十章选三)
《张迁碑集句》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天成集句类
“具体而微”的意象——从《废都》中的“鞋”说起
“玉人”意象蠡测
爱的连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