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奈格里和哈特的“帝国主权理论”
2023-03-22杨岚
杨 岚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一、“帝国主权”究竟为何物
“帝国主权”是晚期马克思主义者安东尼奥·奈格里和迈克尔·哈特在《帝国》一书中对全球化的政治秩序的判断。奈格里和哈特认为,在全球化的进程中,民族—国家主权已经开始逐渐衰落,作为一种全球性的主权——帝国已然形成。民族—国家是帝国主义的基础,帝国则是帝国主义衰落的替代物:“通往帝国之路出现在现代帝国主义的衰落之时。”[1]帝国主权是一个无中心、无疆界的全球性的统治机器,这是对帝国主权最宏观的界定。具体来说,首先,帝国主权是一种新的主权形式,与民族—国家的主权相比,帝国主权的统治范围不仅仅限定于某一领域或领土,而是属于一种生命政治统治和全球性的统治;也不属于超国家组织,而是一种不可见的世界主权,以一种非集权式的、开放式的、多元化的方式在无形中实现统治。帝国主权是一种发散型的权力网络,构成一个全球体制的金字塔。其次,帝国主权形式下的统治无内外部边界,将作为资本主义最新发展阶段。资本逻辑已经扩张到全球范围内,使得内外部边界逐渐模糊,这种具有整一性的统治权即是帝国主权。需要重点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内外部边界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资本逻辑的扩张使得外部的自然存在已经逐渐变成内部的人的存在,这即是说,资本对劳动的吸纳使得自然物质越来越多地变成社会物质,这也是现代性向后现代性的转化过程;第二,资本逻辑的扩张使得外部公共空间私人内部化,现代社会中的外部公共空间不再是自由政治的领域,变成了私人内部空间。最后,帝国主权的统治基调是和平,帝国主义的主权统治形式是不同国家之间的、具有暴力性的侵略和抢占,其本质上属于殖民主义,而奈格里和哈特认为,“既然全球主权代替了民族—国家主权,那么帝国实现统治的方式将不再是具有直接对抗性的战争方式,而是生命权利。”[1]帝国主权的统治程序是先将一切容纳进来,然后再进行区分,即将政治上的和文化上的差异区分出来,接纳非冲突性的文化,遏制冲突性的政治,从而进入操控阶段。帝国主权的权力网络构成一个全球体制的金字塔,第一层是一些国际机构在全球事务中通过经济手段行使君主权力;第二层是管理全球经济和文化流动,构成一种贵族制;第三层是由无线电通讯主导的民主制的形式。帝国主权的此种统治逻辑,使得统治景象呈现出一片和平。
二、“帝国主权”是如何布展的
奈格里和哈特认为,过去,国家的边界确定了权力的中心,与此同时,这些边界也成为了阻碍资本扩张的壁垒,而现在帝国主权的出现对世界的控制击垮了这些壁垒,即超越了一定领土之上的民族—国家主权控制范围。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帝国主权呢?首先,“是资本对全新的经济政治远程在场存在进行支配和控制的需要”,[2]使得民族—国家对自己的领土以及意识形态的统治权逐渐减弱。其实,对于这一点我们不难联想到詹姆逊的一句经典论断,即“后现代主义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帝国主权这种无形的全球性的支配权力,以开放性的统治程序将具有差异性的民族—国家交融起来,以富有弹性的统治方式将社会结构联结起来,以多样化的控制方式将权力网络覆盖起来。其次,帝国主权生成的根基在于劳动霸权的转换,即从工业劳动到非物质劳动。两位作者认为,这种交流性的、合作性的、富有情感的非物质劳动是以生产非物质产品为内容的劳动。总之,所谓“非物质”强调的只是它的劳动结果,即产品,因此奈格里和哈特将非物质劳动理解为“生命政治劳动”,以此来弥补非物质劳动概念的局限。而这里的生命政治劳动则重点强调对主体性的直接生产的劳动。据此,奈格里和哈特将这种占据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称为“生命政治生产”。需要进一步明确的是,从非物质劳动之中孕育出的帝国主权是如何进行统治的?两位作者将帝国主权具体表述为“生命权力”。生命权力不仅冲破疆界操控着全世界,而且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控制着人类的交往活动,以及人的价值观念,奴役着人性,实现对人的生命的全面支配。与此同时,生命权力生产出安置自身的世界。总之,生命权力的统治对象是完全的社会生活,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更深入地说明帝国主权的统治基调是和平的景象。
三、帝国主权统治下的帝国时代真的到来了吗
奈格里和哈特以宏大叙事的方式所勾勒的帝国统治的图景,让我们对全球化背景下的资本主义的发展态势感到极为震撼。难道资本主义真的已经进入帝国时代了吗?不得不说,资本确实没有国度,但是帝国的本质是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主权却有自己的界限。在民族—国家牢固的疆界面前,政治全球化真的可能吗?首先,诚然,资本逻辑想要扩张,就只有不断地把非资本主义的地理空间和人口纳入到市场的范围之内,在这一过程中,资本会不断变革自身的剥削和统治方式,当资本的扩张扩展到了全球时,资本主义的世界历史也将会就此完成。但是,这并不足以说明民族—国家的主权就此衰落。事实上,民族—国家之所以会顺应全球化的潮流,让渡一部分主权,恰恰是因为需要更进一步地巩固自己的国家主权。这是因为民族—国家为了本国的经济发展,不得不顺应全球化的潮流,甚至不惜暂时让渡一部分主权,如果利益关系有所变动,民族—国家极有可能就此“收回成命”。反观现实,大多数独立的国家在响应全球化的过程中依然坚持主权独立的原则。据此,可以说当下的确正在生成资本的全球性支配趋势,但并不能就此断言民族—国家的主权已经逐步被帝国主权所取代。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奈格里和哈特之所以认为帝国主义的主权形式已经被帝国主权形式所取代,是因为他们仅仅将帝国主义的主权形式定义为民族资本以大规模的、激烈的、直接的、可见的行径对其他的民族—国家进行强占和掠夺。因而相对于去中心化、去领土化的统治机器——帝国主权来说,两位作者认为帝国主义的主权形式已经被超越,新帝国主权已经形成。事实上,奈格里和哈特是将帝国主义简单理解为殖民主义。殊不知列宁认为,帝国主义的侵略、疆界的划分,阻碍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预见到的是革命的到来,而不是进入帝国主权统治的时代。这实际上回到了考茨基的超帝国论,即考茨基认为资本主义的垄断使得从战争走向和平,其本质是各个国家的金融基本形成国际联合,来剥削全世界。但是,这里需明确指出,按照张一兵对晚期马克思主义的界定,奈格里和哈特主张帝国主权是资本逻辑扩张到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形成了新的主权形式,正是由于两位作者对政治的考察立足于资本逻辑,因此才被纳入到晚期马克思主义。可以说,两位作者坚持着晚期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底线。
其次,并非帝国主权布展的格局使得内外部边界模糊,因为内外部边界模糊本身就是资本逻辑不断扩张的必然趋势和结果。资本对于活劳动的吸纳会使得自在的自然在最大程度上成为属人的自然,这是工业生产从一开始就呈现出来的趋势,并非帝国主权的特色,只是在全球化时代,这一趋势显得格外明显而已。还有由外部公共领域内部私人化的帝国主权布展格局的判断可以说是完全不正确的。事实上,反观现实,不难发现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无线通讯发达、信息共享,更多的是内部私人空间公共化,在信息网络化的时代下,社交软件的普遍应用就是很好的证明。据此,不得不说,奈格里和哈特关于内外部边界逐渐模糊的观点仅仅是指明了经济全球的趋势。
最后,关于帝国主权的统治基调表现为和平这一观点是不够深刻的。因为只要资本逻辑的扩张还没有停下来,资本逻辑自在的矛盾和危机永远都不可能消失,处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最新阶段,资本积累所造成的不平衡发展的经济政治局势、失业、生态危机等会在全球范围内以更严峻的形势存在。因此,帝国主权还是一种充满危机的统治方式。
四、帝国主权形式为什么会被误判
在《帝国》一书中,奈格里和哈特不但用大量的笔墨描述了帝国主权为何物,而且深入剖析了帝国主权形成的原因。两位作者正是受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关于劳动与资本问题探讨的影响,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对劳动的实质吸纳形式占据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主导地位。为什么实质吸纳形式会占据主导地位?奈格里和哈特认为,这是由于在全球化的时代下,劳动范式已经从工业劳动转换为了非物质劳动。关于非物质劳动的概念与生命政治劳动的概念之间存在的矛盾一直是学界讨论的热点问题,但此处重点分析作为孕育出帝国主权的非物质劳动为什么导致了两位作者对全球主权新形式的误判。奈格里和哈特认为,处于霸权地位的非物质劳动,“已经超越了马克思的物质生产过程的生产性劳动,而包括了一切存在于社会生活之中的‘抽象劳动’”。[3]这里需要重点指出的是,这里的“抽象劳动”并不是指马克思的与具体劳动相对应的抽象劳动,不是强调对价值的生产,而是突出强调劳动的非物质性。两位作者认为,正是由于这种非物质性的劳动,已经将马克思的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之间的界限逐渐消除,商品的价值不再以物质形态表现出来,所谓的生产,是对于社会生活本身的生产,是对主体性的直接生产。据此,奈格里和哈特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发生了根本性断裂。然而,需要真正明确的是:首先,资本主义的本质是剥削,是对剩余价值的榨取,是追求超额利润,非物质劳动只是劳动范式的转换,并不能改变资本主义的剥削的本质。非物质劳动在最大程度上也只能体现出资本主义的剥削方式在全球化时代下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即相区别于工业劳动,非物质劳动体现出资本剥削方式的隐匿性、渗透性。其次,上述已经指明,非物质劳动强调的是劳动的非物质性,这种非物质劳动所孕育出来的为什么一定是帝国,而不是资本的全面的、普遍的异化呢?马克思是深入到生产方式中去探讨资本主义的问题,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框架,也是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非物质劳动的提出实际上是对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回归,可以看作是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因为也强调了文化等因素。而奈格里和哈特是将马克思的劳动概念狭隘化理解,因为马克思的所谓的生产也不仅仅是指物质产品的生产。即使马克思曾经提出“一般智力”可以作为直接生产力,但是这也是在创造价值的层面上提出的,就像詹姆逊说的那样,“但是这也是在创造价值的层面上提出来的。因此不能用非物质劳动代替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可以说,由于非物质劳动,使得资本的剥削范围扩大到了全世界,这在本质上只能说明资本的剥削对象和剥削关系发生了改变,据此无从得知资本主义社会的性质是否发生了改变。”[4]因此不能用非物质劳动代替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可以说,由于非物质劳动,使得资本的剥削范围扩大到了全世界,这在本质上只能说明资本的剥削对象和剥削关系发生了改变,据此无从得知资本主义社会的性质是否发生改变。再次,两位作者虽然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由非物质劳动所生产出的社会生活本身就是资本,但两位作者将这种资本赋予了过多的主观性力量,而忽略了这种作为社会生活的资本所具有的客观性。上述也已经指明,即使非物质劳动可以是对主体性的直接生产,也只能说明非物质劳动促进了主体间交流,而这只是非物质劳动所具有的属性而已,并不足以构成马克思经济意义上的生产概念。最后,反观现实,非物质劳动得以实现的基础仍然是由资本积累起来的物质基础设施。据此,不难理解,奈格里和哈特由于对非物质劳动概念把握的局限性,使得非物质劳动偏离了马克思的劳动概念,非物质劳动获得了意外的主观性的力量,而这些主观性的力量一并被奈格里和哈特赋予了帝国主权之上,造成了两位作者对帝国主权理论的误判。
五、结语
与马克思生活的工业时代不同,资本逻辑在全球化时代下的确以更加隐匿性、灵活性、甚至人性化的方式出现。这也正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无产阶级丧失革命意识的原因。奈格里和哈特虽然对作为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局势——帝国主权的判断有失偏颇或言之过早,非物质劳动也没有能够支撑起帝国主权理论,不能作为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的基础工具,但值得肯定的是,首先,两位作者提出的帝国主权理论,对于全球化的透视却是极为深刻的,为我们在全球化背景下对世界政治秩序的发展态势的认知具有宝贵的理论价值。其次,上述已指明,非物质劳动虽然不能等同于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但是却非常具体地指明了全球化时代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方式。不同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立足于主体和意识形态方面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奈格里和哈特是绕到消费的背后,从生产出发,可以说两位作者所提出的非物质劳动实际上是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回归。因此,不得不说,这属于一种后现代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批评的伟大尝试,启示我们如何更好地进行后现代主义批判。最后,两位作者对于全球化时代下资本主义的发展态势敏锐洞察,能够为当下的阶级问题提供一些启示:第一,奈格里和哈特认为,资本权力通过非物质劳动对主体性的直接生产,使得生命权利融入到劳动者的血脉中。不同于工业社会通过各种规训机构来建构思想和行为的参数与极限的统治方式下的规训社会,当代的资本主义社会是生命政治统治下的控制社会。两位作者对当代资本主义剥削方式的这一揭露,更能让作为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具有反抗资本的意识,以在更大程度上唤醒无产阶级被资本所侵蚀掉的革命意识。但需要指出的是,如果只是为了唤醒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而构建一种帝国主权理论是否有些大费周折呢?对资本在全球化时代下对劳动者带来的普遍的、全面的、深入的异化直接进行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不是能更大程度实现唤醒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的目的呢?第二,两位作者也对革命主体高度重视,将后帝国主义时代反抗帝国主权的革命主体称为“大众”。诚然,与工业时期相比,全球化时代下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方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那么剥削对象也必然随之改变,即作为革命主体的无产阶级要不断地壮大自己的队伍。当然奈格里和哈特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也给出了革命主体进行革命的具体策略,本文暂且不深入探讨这一点。需要重点指出的是,两位作者所提出的帝国主权理论,所关系到在全球化时代下需要不断壮大无产阶级的革命队伍这一思想对于反抗资本逻辑是非常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