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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话的蜜蜡石

2023-03-22邓宏顺

湖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婶娘石场猴儿

↓邓宏顺

咬紧成队的小车从丁字街过来,碾破冰雪时发出很痛的淙淙声。正亮尾灯准备拐弯时却堵得寸步难行,镇长不得不从车窗伸出头来,苦着脸以手示意,叫大家赶快让路。他驱赶车身两边摊主的口气和手势大不同平时,那些需要缩脚让车的人就马上猜想到,镇子上今天一定是有什么大活动要举行。

猴儿就像个貂皮标本在街上摇摆来去。衣帽本来也不大,但猴儿因为个头细,每一次伸出头来跟人说话,都像是要很费劲地从绒毛深处的衣领里把脑袋拔出来,而且得左右旋转几下才能寻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他是那样要分秒必争、忙碌着争先恐后,要跟镇上人转达一个他刚刚打听到的与这车队有关的重要消息:“你们知道吗?刚刚过路的那辆最高档的车子,是镇政府引进的投资人坐的!听镇长、书记说,他的资金雄厚得让银行人也得低头求他哪!”

猴儿在镇上做的生意不算小,所以,他必须对镇上的重大信息很敏感,尤其是与赚钱有关的事情,他无疑要抢先一步获悉;否则,他怕有失身份!镇政府对这次引进投资人的事一直不敢提前对外张扬,因为此前已有几次被“投资人”欺诈的教训,有些后遗症至今也还没彻底办清,所以,这次一直低调而谨慎,连猴儿现在也只是得知镇上引进了一位势力很强的投资人,但不知到底是谁。可猴儿此时必须要生动具体地抢先跟镇上人讲述这位投资人,所以,他只能按自己的愿望,努力加进许多必需的想象,然后,在镇上传播开去,也不管自己是否说得有些夸张。这样,也只有这样才能表示他猴儿在获得信息方面有绝对优势。他一心想的是,不仅要尽快在镇上赚钱心切的各类商贩心里制造出一个为钱而待放的花蕾,因为这有利于他的生意;还要让这些人对他不少几分敬佩,因为,这对他未来的生意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爱想事儿的商贩们得到猴儿这个消息,又真的看见过乌亮的小车拐进镇政府大门,不能不相信猴儿的话,也不能不相信镇里领导正在为发展镇里经济而努力。

镇上快速发展这么几十年之后,如今已经出现了每一种店子里都货物过剩,镇上消费能力增长速度也明显不如从前。尽管电视里的大专家天天在讲“供给侧改革”,但商贩们也弄不懂“供给侧”是个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只是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赚钱一天天变难。这些他们都有亲身感受。心想,大专家们一定也就是说的这事儿!如果有了投资人来这镇上大量投资,无论是基建领域或者其他行业,只要有很多钱流进镇上来,镇上就会增加人员就业,就业就有工资收入,大家都有了钱自然会吃喝玩乐和购物,消费能力自然就会提升;而消费量的增加必然会给生意人带来利润,整个镇上的经济就无疑会出现繁荣。这是一个既古老又永不过期的利益圈,镇里领导都是大学生,都学过经济理论,也都明白,统溪河镇上就缺少这么一位投资人!

统溪河镇靠山临河,有省道过境,离高铁不远。近些年从偏远乡下搬迁移民来的不少,原来不足千人的小镇,现在已扩大到有一万多居民,因而与生产、生活相关的产业也日益齐备:屠案、酒店、饭庄、茶馆、银行、手机店、水果店、卤肉店、文具店、字画装裱店、家具店、水果店、卫生所、中药铺、铁匠铺、南杂店、五金店、建筑材料店、玻璃门窗店、儿童用品店、成人用品店、以旧换新棉被店、家电销售修理店、农业生产资料店、看相择日子的易经店……什么都有,镇上已远不是从前的老样子!但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那条丁字街和那条满是石头的石头河依然原样保留。丁字街连国道通县城,用于赶集和行车,一年四季都不缺热闹。不逢集的日子里车来车往,逢集的日子就得摆摊人一寸寸挪出地方让车轮擦着脚尖碾过。

由猴儿转达的这一好消息,让人们兴致不减地猜测和议论了一上午之后,镇上人就一直等待着镇上的书记、镇长陪着那位投资人中午走进全镇名气最大的“四洲大酒店”,然后,从那里红着脸出来,项目就可能拍板定案。此前几次受骗上当的“投资案”都是如此。但万万料想不到的是,今天镇书记和镇长陪着那位穿蓝花格子衣的投资人,从“四洲大酒店”里走进去又很快地走了出来,进了一家叫作“稻香大碗饭”的便餐店。这实在让镇上人担心:是投资项目谈崩了?是镇上投资环境不如意?或是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得罪了投资人?或者是出了别的什么意外的差错?

果然,此时的猴儿一脸失望和恼怒地来到街上,矮小的身材像是又突然被拉长了一截。他也从“四洲大酒店”里急切地抢先走出来,走路简直有了蹦跳的姿态。他一路走过街道,几乎是在每一个店门前都要一跳一跳地跟人说:“大失所望,大失所望啊!”当人们正要听他下文时,他又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人们等了半天,他才又说:“开始听说镇领导请来一位投资人我还大为高兴,把这好消息赶快告诉你们。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们请来的是这么个卵角色!我敢说,他绝对又是个骗子,绝对!镇政府绝对和上几次一样,又受骗上当了!难怪他们根本没进四洲大酒店,只是在里面看了看,就出来在街边的那个大碗饭店里每人吃了个大碗饭,喝了杯白开水,午宴就算结束,这种人,嘿,连个有钱人的样子都学不会,也做不像!”

镇上那些专注听猴儿说话的人正摸不着头脑时,猴儿远远地指着正从街上走过来的那位穿蓝花格子衣的人,勾着指头把好几家店主召集到身边说:“看看,看看,看清楚了吗?就是他们,那家伙就是我以前常跟你们说起的哈爷爷,小时候我们一起玩,我就专门和他作对,他坏透顶了,他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能以别人料想不到的办法搞到手,他用的那些办法连鬼都想不到!”

这让镇街上人就像注入了精神错乱剂。也有年轻而不认识哈爷爷的人好奇地追上哈爷爷说:“你就是哈爷爷?看上去也不太像是可怕的坏人!”哈爷爷瞪大疑惑的两眼,意识到了自己童年留在这镇上不好的名声,但又不便回答这样的疑问。

正是中午过后,群山环抱里的小镇上空真像有人抛撒鹅毛,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挤挤地飞旋飘摇着铮铮落下,不断加肥屋檐,加粗树枝,也加厚地面的银白。曾经有水流动的地方都凝结了形状怪异的冰柱,路上被行人踩融的雪面也已经镜面一样地滑硬,过路时必须在鞋子里勾紧脚趾才敢步行。街上自然行人稀少,连狗见了新人也只站在门口对着街上随意叫叫,懒得出门挨冷。这种寒冷天气还穿件蓝花格子衣,在南方雪峰山里的统溪河镇上实属见所未见!人们都用棉衣、棉帽裹得严严实实,他倒像提前走进了夏天,或者说是还滞留在夏天。于是,街两边店里的人眼神都跟着他移动,他走到哪儿人们就议论到哪儿,并打听、猜测这高大个子的哈爷爷难道是从小穷苦,练就了一身不怕寒冷的本领?

哈爷爷并不在意这些。他在镇街上这里停停,那里看看,遇到老树就摸一摸,遇到老店子就站一站,狗对着他叫,他也若无其事。人们发现他没跟人多说话,也好像没有什么相识的熟人,但他的嘴老是笑咧着,又像是和谁都很熟、很亲近。虽然陪他的人是镇上的书记和镇长,但他没有一点儿将军肚和八字步,完全像个不需要理睬的闲散人。

猴儿见有人对哈爷爷恨得不够就着急,赶紧瞪眼提醒人们:“坏人平时总是装出比好人还好的样子,只有这样,他才干得成坏事!”

镇上也有人提醒猴儿说:“你们那都是儿时的事情,人家离开家乡这么几十年,你不能还这样看人!”

猴儿马上反驳:“你看他都快六十岁的人了,今天那样子和我们镇上人哪一点儿同味?这么冷冻鼻涕的天气,他还穿件蓝花格子衣,冬不冬,春不春,这还不算邪乎?”

有人说,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人不可貌相。

猴儿终于忍不住将他想说的心里话抖了出来:“你们不知道,他这回肯定是来老家骗钱的!现在不仅是有人搞传销骗人,很多人还想出很多种别的办法骗人,尤其是骗熟人,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现在以投资名义骗人的事多的是!”

见大家不大相信,猴儿又更为认真地说:“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流泪!我们走着瞧!你们将来的钱财只怕是要像河水一样地往他手里流,他玩起钱来就像玩魔术,甚至明明知道他在骗你,你都会像是吃了迷魂药,自己把钱送到他手上去!”

镇上的人们都被猴儿说得又好奇又猜疑又冷静又警惕。

在镇上开饮食店和南杂店的猴儿,的确是通过各种途径,包括悄悄询问镇政府的门卫,才终于打听到了哈爷爷就是镇政府这回请来的投资人,人们也开始问猴儿,镇政府难道不考察清楚,就引进这么个可能骗人的投资人?是不是猴儿认错人了?猴儿不得不再次重申:“他真的就是离开统溪河镇多年的哈爷爷!”

哈爷爷是谁?虽然年轻人都已经不知道当地曾经还有个叫哈爷爷的人,但中老年人都清楚,就是那个童年丧母失父,从小缺少管教的顽皮男孩,经常不洗脸,穿着个破烂衣裤,戴个散了边儿的斗笠,他不偷不抢,但他见别的孩子吃好东西就想方设法骗去吃。镇上没有孩子能对付得了他骗吃东西的手段。还有,没有饭吃的时候,别人家可怜他,叫他吃点东西时,他总是要放开肚皮大吃一顿,然后几天不进食,照样有力气……

镇领导说哈爷爷在外赚了大钱,是上市公司的老板,但镇上人宁愿听信猴儿的,不愿相信政府的。赚大钱的人回来应当穿得很阔气,不会是这么冷的天还穿着个普普通通的蓝花格子衣,还不进大酒店而吃大碗饭。

镇上有人开始心里发凉,待到哈爷爷从镇街上依依不舍地走过店门时,就有人忍不住想发泄一下对他的不满。

哈爷爷走进一家小南杂店,上了年纪的店主就站起来蔑笑着说:“你不就是哈爷爷吗?”

哈爷爷很谦卑地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您好记性,真是对不起,这么多年没回来,您还记得我呢!”

店主说:“这回不是来骗我的饼干吃吧?”

哈爷爷这才认出这位穿着毛大衣,戴着毛帽的老人竟是舒叔叔。他轻松一笑说:“舒叔叔,你儿子舒四清呢?我们小时候……”舒老板正准备再回句狠毒话时,镇书记马上黑脸警告店主:“舒老板,你这是怎么说话呢?这是我们镇上请来的投资人,一位尊贵的客人,我们都要好好尊重他!”

哈爷爷说:“乡里乡亲的,怎么说话都没关系。”

舒老板说:“投资人?真正的投资人我还没有见过,以投资为名,假集资、套取国家投资、骗银行贷款的骗子,我倒是见过一大堆!”

镇书记一听话不投机,马上跟哈爷爷说:“我们走吧,还要去河边看看环境,得赶时间呢!”

哈爷爷还是停下来跟舒老板说:“舒叔叔,当年我是饿极了,身上又没有钱,是骗过您的一盒饼干吃,我还记得,这回就是来还饼干钱的。”

舒老板说:“饼干倒是小事,这回莫把大家的钱都骗走就行。”

哈爷爷说:“放心!我怎么会呢?”

哈爷爷很没有面子地离开了南杂店。镇里书记、镇长也很不好意思地跟哈爷爷解释:“您可千万别见怪啊,统溪河这地方人说话就是这么带刺难听,不会转弯!”

哈爷爷说:“你们难道还有我熟悉自己家乡的人吗?这个地方人,你没拿出点真本事,他是瞧不起的,对于可恨的人,他们只想一句话就能把你说断气!”

一行人往前走去,哈爷爷想起自己有个童年玩友,问镇书记:“这镇上有个叫猴儿的人,你们是不是知道?”

镇书记说:“这镇上恐怕没人不知道猴儿的,他的生意做得大,又开饭店,又做百货、南杂,以前还在河里乱挖沙石出售被拘留过。他是见钱就赚,那个脑袋聪明得像个计算机,刚才还看见他在镇街上晃来晃去的。”

哈爷爷说:“我很想去看看他,我们是童年在一起撒尿的好玩友。”

从丁字街口走下去,进一个窄窄的大门,里面豁然开朗。旁边还有烤腊肉的烤坊,烤坊后面是鹅、鸭、鸡混在一起叫。院子里的鸡鸭味浓得如雾,腊肉香也随风扑鼻。果然猴儿的饭店开得不小,整个一栋小房子做厨房,一个大厅做餐厅,外面还摆了不少露天餐桌,撑起各色的晴雨伞,真是一家不小的农家乐!

镇长赶急跑上前去找猴儿打招呼。猴儿原本在大堂里“嗨哧嗨哧”刮着半边老南瓜,一听镇长说哈爷爷要找他,就想起小时候哈爷爷经常哄走自己的钱和好吃的东西。他赶紧躲到楼上不出来,要镇长转告哈爷爷,说自己不在家,在外面进货有事。

镇长很为难,但猴儿坚持不见。镇长怕强行见面下不了台,只好返回来告诉哈爷爷,说猴儿已外出有事,下次提前通知他在家恭候。

哈爷爷一听镇长说话就明白,是猴儿不愿见他。幸好哈爷爷也不为难书记、镇长,他淡淡地笑笑说:“那好吧,既然要到镇上来投资,我总有一天会见到他,也不急。”

看完了镇街再往河边走,遇到一位赶羊的大婶。哈爷爷一眼认出了她是三婶娘,但又觉得三婶娘不应这么苍老。他怕自己认不准,就跟着她,假装数着草丛里的羊粪蛋走了一段路,又问了几句话,这才确认真是他的三婶娘。他一步抢前,单腿下跪说:“三婶娘,我是您侄儿哈爷爷。”

三婶娘不理他,把羊往旁边赶了一下绕过去说:“你到外边好好地过日子,别回来给我们添麻烦!”

哈爷爷站起来,望着三婶娘的背影,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摆了摆头,喉咙硬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镇书记又说:“自己家乡人,你别见怪啊。”

哈爷爷苦笑着说:“这些都是我自己少年时种下的祸根,我为什么要怪别人呢?”

河边田地里的油菜、麦子都还是小苗,只有萝卜和白菜已经长成快要上市的样子。最具人气的就是那棵站在水湄和镇子相守的老皂树。水位已经涨上来许多,皂树下那块被过路人摸融的烈女碑几乎要浸在水里。哈爷爷和陪同人员在石边站定,远望河两岸及上游下游,他内心暗自激动,这条石头河他太熟悉了!它的上游因古时候放木排时常常淹死人,故老人们都叫它尸溪江而不叫统溪河。因为一路上很多支流都汇入了这条石头河,到了镇上之后水量变大,河面变宽,它又的确应叫统溪河。镇子坐落在掌心里,五座陡峭的高山如五根指头排列,围在镇子周围,故滚下河床的石头多得河里只听得见水响却看不见水流。河床里夹有一种与众不同又非常讨厌的石头,它的体积要大不大,要小非小,两人抬起感到太轻,但一人却搬它不动。它的形状仿佛被打磨过,总是没有任何棱角的椭圆,不好搬,不好扛,也不好抬。在水里,它显得很油滑,常让踩着它的人摔跤;在岸上也没人用它来砌坎筑堤。但它像被人涂过颜色,全身一色的蜜蜡黄,在石头河里又非常抢眼夺目,所以,当地人都叫它蜜蜡石。这种拥有美丽的外表和不为人所用的石头,让当地人非常厌恶!但哈爷爷童年常在这河里洗澡,不知多少次趴在这石头上看着日落日出,想着自己的心事,所以印象非同一般。现在猴儿有意躲着他,他就感到这蜜蜡石对他倒有些亲切。

镇长问哈爷爷:“镇上看过了,河边也看过了,自然条件和镇容镇貌也就这样。你看看搞什么投资项目能以最快速度拉动和搞活镇上的经济,让镇上人增收?”

哈爷爷沉思片刻说:“镇上的经济和全国各地一样,已经处于一种规律性暂滞,毕竟高速发展这么多年了,这很自然,不怪!大家都应该有这种思想准备。不过,这也一点儿都不可怕!目前最需要的是新的经济引擎。也就是说,要向平静的潭里投一块石头,把水面激活才会有涟漪。”

镇书记迫不及待地亮着两眼说:“怎么激活?需要我们给你提供什么条件?税收、金融、土地等等,需要什么优惠政策你只管说。”

哈爷爷说:“我不需要任何优惠政策,也不需要一分钱贷款,只需给我租块堆石头的平地,租金我照付,不会少一分!”

镇书记和镇长全都听不懂,不知这话是进是退,与此前接待过几趟投资人相比,这简直是奇怪!他们对视了一眼,镇长皱起了眉头说:“仅是一块堆放石头的平地能对镇上的经济起到什么作用?”

哈爷爷说:“我只需要这个条件,有了这个条件我马上就能让镇里的经济不仅掀起大大小小的涟漪,还可以掀起波澜朝前而行!”

镇书记和镇长一合议,当场拍板,指手为界,将河边一块望不着边际的沙石场租给哈爷爷,不提多少租金,也不限时间。

哈爷爷说:“那我明天就派人来开展工作。老后天就让镇上人开始赚钱。”

镇书记和镇长轻蔑地笑笑,心里想着:别把赚钱说得这么容易。

虽然寒冷的天气里出来的太阳被冰雪浸得很冷,连映射出来的光芒都是刺眼的银针,但雪峰山上冰雪还是开始融雪为水,并流往低谷汇入统溪河里。被河水悄悄滋润的河滩杂草和芦苇蔸上,早早地已能看到开始拔出细细的绿尖。镇上每隔一会儿就从青翠的皂树尖上传来长长的猪叫。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已陆续赶回家来过年,镇上比往日更多了些热闹。这样的日子里,几台货车来到了统溪河镇上,哈爷爷将货车队引到了河边砂石场上下货,开始建构简易工作坊。

在哈爷爷的记忆里,沙石场曾是镇上老油坊所在地,高大空旷的油坊和肌肉拱动的油匠,以及悠远的油槌声,使老油坊多少年来成为镇上最热闹的地方。但他也明白,肯定是现代榨油机的输入,很快使老油坊破败而垮得只剩下这块宽阔的地基,并变成沙石场。

跑着黄鼠狼的场地上很快就有些工人忙碌起来。叮叮当当地响过一阵,一大堆板材、钢管、螺丝就魔幻般地变成了绿色的两层楼“板房”。走廊、楼梯、窗子、电灯、网线、厨房,应有尽有。二楼住人,卧室、卫生间一应俱全;一楼用作工作室,桌椅板凳,电脑、打印机、装钱的保险柜、点钞机、饮水机,全都各就各位。室内挂了精制的书画,室外紧靠一楼的外廊还放置了一长排兰花,品种很多。哈爷爷给前来看热闹的人介绍:这是花香幽远的春兰,这是植株强健的建兰,这是颜色浓绿的墨兰,这是花瓣如蝶的蝴蝶兰,这是花形奇特的鬼兰,这是花红如火的翡翠兰,这是紫花耐寒的蕙兰,还有花色条纹丰富的石槲兰、花瓣如莲藕的莲瓣兰和花苞如荷的素冠荷鼎兰。统溪河镇附近,尤其统溪河两岸山上树荫下不缺少兰花,但镇上人从未见过这么稀奇的兰花!一打听,哈爷爷说出的价格果然是吓人,这些兰花有的单株就卖数万元。不过有猴儿在身后给大家做提醒,镇上人谁都不真相信,都在心里猜想这一定是哈爷爷这伙人在装腔作势说大话骗人,也就笑笑而罢。可装裱店熊老师和哈爷爷谈及书法时,对哈爷爷印象不错。熊老师说中国当代书法被一些人搞得分不清好差。哈爷爷说:“怎么分不清?明朝项穆就说过,好书法要清、整、温、润、闲、雅。清则点画不混杂,整则形体不偏斜,温则性情不骄怒,润则挫折不枯涩,闲则运用不矜持,雅则纵情不放肆。”熊老师自惭才疏学浅,暗暗一红脸走了。还有些镇上人本也想找机会跟哈爷爷交谈交谈,暗里探个底细,但哈爷爷离开工棚找他的三婶娘去了。

三婶娘正在屋后收拾她的羊圈,水洗手抹地搞卫生。白云般的羊儿一个个肥得毛亮肚圆,看上去很嫩,但双角很弯,胡子很长。哈爷爷说:“三婶娘,您喂羊这么认真啊?”

三婶娘说:“这是政府精准扶贫项目,我要喂好这些羊!”

哈爷爷说:“三婶娘,请你家里人给我送十坨蜜蜡石到河边沙石场行不行?我给你三千元现钱!”

统溪河镇上的土话才叫“坨”。这一声乡音又让三婶娘感到亲切,使她转过身来回话:“什么蜜蜡石?”

哈爷爷告诉她:“就是石头河里那种黄色、光亮、圆形的石头。”

三婶娘还没有答应,哈爷爷将钱放在灶台上转身走了。

哈爷爷原是想找到猴儿,请他开这个头,但猴儿躲着他。要猴儿转变对自己的印象,只怕还要些时日,哈爷爷就找到三婶娘。

三婶娘家里还有不少困难,虽也建起了两层楼绿窗红瓦的砖房,但建房工钱和材料款,大都靠赊欠。不过,她的两个儿子还都是好劳力,又勤劳,也不怕还不清这个欠账。

三婶娘虽不富裕,但在钱的来路上十分讲究。她把两个儿子紧急叫到身边,将三千元钱也摆放在一个细篾花篮里提到儿子面前。说到这钱来历时,她表示自己像做梦,怎么早晨哈爷爷突然就要给自己三千元钱买那些没用的石头。大儿子说:“他要买十坨河里的蜜蜡石,我们照数给他送去不就行了吗!这种石头河里多的是!”三婶娘说:“正是他要买的是河里这石头我才更加怀疑!这石头在河里谁不可以搬回来卖他,他为什么要让我们家卖?”小儿子说:“那肯定是哈爷爷想报恩!不是说他童年时有一次饿得要死,是你一口奶水救活了他嘛。”三婶娘说:“如果这样,那我就得把钱退回去,我当时只为救他一命,现在要是我收了他这么多钱,我成什么人了,我再穷也不会穷到卖自己的奶水!”

因为三婶娘的疑惑,石头没有及时送到,哈爷爷只得打电话催三婶娘的大儿子。哈爷爷一再说明:“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为了买石头,就是看你们家有劳力!”

既如此,三婶娘的两个儿子就开始放心行动。

河里虽有满河石头如堆如垒,阳光下唯有蜜蜡石像金子一般浮在上面夺目抢眼。冬天带着冰雪的河水很冷,三婶娘的两个儿子只得穿上高筒靴在河里哗啦啦地干了一上午,选了十坨表面最光滑、形状最团圆的蜜蜡石,用铁丝网和楠竹杠抬着运送到了储石场。哈爷爷从板房办公室走出来,非常满意地笑着用手抚摸了好一会儿蜜蜡石,对办事的人笑着说:“都收了,好货,每坨三百元!”

送过十坨蜜蜡石之后,兄弟俩一合议,又跑去问哈爷爷还要不要多送点货。哈爷爷说:“无限量收购,一坨三百元!”兄弟俩听说无限量收购,又继续在河里寻找和搬运,直到天黑交过货,拿了一大沓钱才回家。这一天兄弟俩赚了一万多。

第二天,镇街上人见三婶娘来来去去笑得不同寻常,又忙着挨个儿给建房的工匠们和材料店送钱,所有欠款全都一次付清!有人开始想方设法地打听三婶娘到底发了什么横财。三婶娘是个直爽人,就把卖蜜蜡石的事照直说了出来。镇上很快传开了哈爷爷付现金高价购买蜜蜡石的好消息。人们纷纷打听底细并云集在储石场看究竟,不断来人询问送货要求和价格。哈爷爷一直都说:“一坨三百元,无限量收购!”

有人又问:“要不要选择外形漂亮的?”

哈爷爷说:“石头河里无丑石,蜜蜡石没有不漂亮的!”

镇上人如同吃多了兴奋剂,一夜之间无论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掀起了寻找蜜蜡石热潮。河里如赶鸭子一般,只见人头攒动,接踵为患。

但南杂店的舒老板比别人冷静,还是不大相信哈爷爷出手的事,他还要看出个究竟来再下手。因为多年前哈爷爷白吃过他店里一包饼干,而且他那种高级骗术弄得他当时无话可说,无法应对。做了多年生意的舒老板当然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哈爷爷这个出手还是不同凡响,玩得太大,他不能不比别人多点儿智慧!

三婶娘家里的事恐怕还不能完全信以为真,因为那年三婶娘的奶水救过一次哈爷爷;还是要看清楚镇上其他人在这里交石头收钱的真实情况,尤其是猴儿的言行!舒老板很谨慎地蹲在储石场边儿上默默地看究竟,看别人怎么运石头,怎么交石头,怎么验收石头,最后又怎么拿到石头钱。他看了大半天的石头、人和钱,看着蜜蜡石源源不断地运来,看着别人大把大把地拿回现钞,尤其是看到点钞机响起来的那种乒乓声,心里痒得实在难受!当他明显地感受到蜜蜡石的货源越来越少时,终于忍不住了。但他还是没有直接去寻找蜜蜡石,而是去探听猴儿对这里收购蜜蜡石的反应。与三婶娘相比,猴儿才算是精明人,加之又与哈爷爷唱着对台戏,猴儿的反应才是最为重要,最为可信!

虽是近了年边,但因为老老少少都去寻找蜜蜡石,镇街上很多店子都和舒老板的南杂店一样,往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突然被大风卷走,而门柱、狗和摆在门口支撑遮阳伞的水泥墩子,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有人遇见舒老板就问:“送石头了没有?”舒老板说还没有,那人就说:“天上掉票子你都不去捡?”舒老板不屑和他们多言,没有回说自己的具体想法,而是悄无声息地走到猴儿的饭店门拐弯处站住观察了好一会儿,他要让猴儿看不见他,而他能够看清猴儿饭店的内部情况。站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猴儿的饭店里有人进出。他只得再走进去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情。

舒老板走到猴儿店门口,果然饭店关着门。他站着咳了好几声才见猴儿的儿媳妇抱着吃奶的孩子急忙出来,“嘣”的一声从孩子嘴里拔出奶头,将白奶子往衣服里塞了说:“噢,舒老板呀,你有事?”舒老板一见这忙乱动作,就明白猴儿的店里今天还真是不开业。他说:“你爸他们呢?”

儿媳妇说:“都往河边去了。”

舒老板装痴卖傻地说:“河边去干什么?”

儿媳妇说:“全镇人不都在寻找蜜蜡石吗!”

舒老板说:“你爸也信这个?”

儿媳妇说:“数现票子过手,还有什么不信的!”

舒老板说:“他一个人去的?”

儿媳妇说:“带他儿子一起去了。”

舒老板说:“你们家也在乎这个钱?”

儿媳妇说:“镇上有人一天赚几千上万哪!你开饭店、做生意一张嘴说流血了也赚不了这么多!”

舒老板暗自着急,一个字儿的闲话都不再说,转身就往河边赶。他得看看猴儿是不是真在河边,在河边又干什么,若是寻找石头又有个什么找法。

舒老板来到河边,先往上游看,再往下游看,只见一河人都到处在翻石头,有的正往河岸上抬,有的正在沙石里翻,有的正在水里面摸,问的问情况,喊的喊人抬石头。平时静静的石头河,一下子沸腾起来。舒老板到处打听才知道猴儿往下游找去了。舒老板一想,猴儿果然比别人聪明!很多人不知道这种蜜蜡石是在距离镇上一公里处的上游河床里才开始出现,他们还在往上寻找,猴儿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才往下游找去。

舒老板往下走了一段路,果然看到猴儿父子正在河里忙碌。舒老板叫道:“猴老板,发大财了?”

猴儿说:“黄眼珠哈爷爷不认我这个童年好朋友!他把这么好的生意先跟别人做。他让别人这回赚大了,几天赚了好几万哪!”

舒老板说:“你也别怪哈爷爷,据说那天镇长陪他去见你,你本来在家刮南瓜,却躲着人家连面都不愿见。”

猴儿笑笑说:“那倒也是,我是怕他找我借钱,哪知道他这回来镇上是收购这些鬼石头呢!”

舒老板说:“你也赚了不少吧?”

猴儿说:“动手迟了,才赚了几万,还是个数字没变现。”

舒老板见猴儿手上拿着瓶红漆一支毛笔,就有些不明白,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猴儿说:“号石头啊!发现一坨蜜蜡石先别搬运它,当场用红漆号上个‘猴’字儿,就表示是我猴家的,别人就不敢动了!”

舒老板明白过来说:“你猴老板到底赚钱心眼大!人家忙在碗里吃,你却忙在锅里捞!”

猴老板说:“动手得比别人迟,我还发现一坨搬运一坨就更来不及了!”

舒老板说:“你这么号下去,这满河的石头不都成了你猴儿的?”

猴儿说:“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号?别人也在号!”

舒老板说:“这石头还多不多?”

猴儿说:“这石头还真是有点怪!就我们镇外的这段河里最多,再往上游没有了,往下游也越来越少!又只是河面上有,深处又没有。全是些无根石!”

舒老板说:“这种石头到底有什么用?”

猴儿说:“那就不知道!反正钱要兑现,我们要的是票子,而不是石头!你管他石头有什么用,只要钱有用,石头有用无用那是哈爷爷的事,关我们何干!”

舒老板说:“这哈爷爷还准备收购多长时间?”

猴儿说:“他说是无限期。”

舒老板说:“那大家这么着急干什么?”

猴儿笑笑说:“谁让你着急了?没人让你着急,但你不急别人急,河里就这么多石头!再说,谁知道他哈爷爷到底收购多长时间,这些人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说不定他明天就宣布不收了也是可能的!”

舒老板心急了,说:“那我也来找找看。”

舒老板走下河一看,果然并不是很容易找到这种蜜蜡石,能看到的都被别人用红漆号上了。但舒老板一辈子做生意,也是个心思灵巧人,大家都在河床里找,他不在河床里找,他往河岸草丛里找去,果然就找到了几坨。猴儿说:“这就怪了,刚刚还有人在这儿找过,怎么就让你碰上了!真是你和这石头有缘!”舒老板将石头皮洗干净,要借猴儿的红漆号个记号,猴儿趁机说:“你三百元一坨卖给我行不行?”舒老板想,哈爷爷那里也只收三百元一坨,还有什么不干的?给猴儿还能省了搬运工日,就一口答应了。猴儿怕舒老板变卦,当场兑现。三坨蜜蜡石,给了舒老板九百元后,猴儿就在石头上号了三个红“猴”字。舒老板一会儿就赚了九百元,高兴地笑。猴儿心里另有算盘,往后一想,还会有大赚头,也在心里笑。

舒老板拿了钱高兴地想着:这真是相当于十天的小生意!他终于动心了,也像猴儿一样,回家买了一瓶红漆和一支毛笔拿着去河里寻找蜜蜡石。

但是,河里的蜜蜡石的确数量有限,找的人越来越多,先是镇上人全在找,后来连周围山上的雁鹅界、千里古寨、枫香瑶寨、山背、龙潭、阳雀坡,甚至虎形山人也来找。于是,不得不划分了地段,石头河流经哪个地方就由哪个地方人来管,外埠人不能下河寻找。违者还罚款,罚得很重,最高一万,最低也不低于五千。

石头越来越稀少之后,舒老板突然发现一个问题,猴儿家号的石头并不忙于搬运到储石场去交货取钱,这里面肯定另有文章。舒老板就想试探一下猴儿,看这其中有何暗道。

舒老板走到猴儿背后说:“猴老板,你号了这么多石头又不送去换钱,你可要知道那哈爷爷做事防不及防啊!他要是突然宣布停止收购,这些石头可是狗都咬不动,你这一大笔将要到手的现金就泡汤了!”

猴儿非常自信地笑笑说:“这个你倒是别给我操心!你若愿意,现在找到的石头都卖给我,我付现款,一分不少!”

舒老板一听,心里更加疑惑起来,猴儿可不少头脑,他肯定是还有赚头才会这么干!试想,河里的石头越来越少,越来越难找,哈爷爷是不是会涨价呢?

刚过几天,舒老板看到猴儿在忙于搬运石头交给储石场,一打听,果然是四百元一坨了。舒老板开始反悔,找到猴儿说:“猴老板,我卖你的石头你还是退给我,我按原价退你的钱。”

猴儿哪能这么好说话呢!他一口拒决:“那不行,生意生意,就是各生主意!你现在如出四百元一坨可以赎回去。”

舒老板火了:“一个镇子上住着,有钱赚就这么不认人了?石头你我都没有动过,只是号了个猴字儿,为何就要我白白地多付你一百元?”

猴儿说:“信息就是金钱,如今玩的就是这个,这才叫真本事,号了字就是所有权,生意上的输赢都是自愿,怪不得我猴儿!你信我的话,现在就按四百元一坨购回石头,过几天你恐怕还有赚头!”

舒老板想想,这话倒也是啊!舒老板也就学猴儿,开始从别人那里按四百元一坨收购一批蜜蜡石。

果然,刚过一个星期,储石场就收购五百元一坨了。舒老板相信猴儿的话,转手一批石头,净赚了几万。于是,和猴儿也不再有矛盾,还提醒猴儿说:“你的石头多,现在不要全卖了,说不定还会涨价!”猴儿虽然赚钱心眼儿大,但这回他要见好就收。一坨石头从河里搬运到储石场,除了要点人力,其所花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能卖五百元一坨,这简直就是在地上捡百元票子!

后来,蜜蜡石又涨到六百元一坨,七百元一坨。直到一坨蜜蜡石加价到八百元也没见有人找到石头送来了,哈爷爷知道,河里这种石头已经差不多捞净了!于是,他悄悄离开了统溪河镇。

储石场突然平静下来之后,镇上人仿佛已经很不习惯,他们还在到处打听哪儿会有这种蜜蜡石,有人还在百度网上搜。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在镇上悄悄放话:“待哈爷爷回来时,一坨蜜蜡石就要按千元以上的价格收购!”

这也正是镇上人翘首以待的好消息!

消息像风一样钻过那些宽窄不一、长短各异的街巷和屋弄,吹拂到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比当初得知哈爷爷以三百元一坨收购蜜蜡石的激动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蜜蜡石赚了钱的人们并不满足,开始总结自己当初因反应迟钝所造成的隐形损失。如果一开始就动手全力以赴寻找蜜蜡石,那肯定赚得更多!而那些没有因为蜜蜡石赚到钱的人们更加觉得这回自己绝不能迟疑,当初就因为对哈爷爷的怀疑才没有赚到这笔钱!于是,镇上人在找不到蜜蜡石的情况下,各种不同的人启开各种不同的思路,但最后都有同一个想法:可不可以把储石场的石头倒买出来?

镇上一万多人中,自然也不是没有思想复杂者。于是,当储石场边沿的蜜蜡石被盗了几坨之后,那里不仅夜里亮起了太阳一般的旋转探照灯,还明显地增加了穿制服执勤的保安。

猴儿当然是镇上最早下手促成倒买蜜蜡石这件事情的。但他瞧不起那些偷鸡摸狗的行径,他相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真有本事要在生意场上真刀真枪地见!他悄无声息地在自家饭店里备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酒席,请储石场的人来做客。板房办公楼里那几位收购蜜蜡石的男男女女本是不愿出去吃猴儿客饭的,知道猴儿的客饭不好吃。但猴儿请得非常霸蛮,简直是要动手拉客,又反复地说没有什么事,只是赚了钱要感谢他们。到最后,猴儿就暗示着威胁说:“在统溪河这块土地上,你们连我猴儿的酒饭都不肯吃,那也就别想在这里顺顺当当做生意!”客人这才不得不答应。

客人们终于被他请到自己饭店丰盛的酒席上坐了之后,猴儿真的一个字儿不提蜜蜡石的事,只摆他和哈爷爷小时候在老油坊外面射尿比赛的趣事和他曾经在这条河上放排时,如何用计把一个店老板的漂亮女儿变成自己的老婆。如今他开店的这块地方就是他女人娘家的地盘。为让客人高兴,他还把听来的笑话变成了自己镇上的笑话。他说古时候,镇上年年有人参加省里乡试,但都落榜。有一年,有人请了一位远近闻名的地理先生来看风水,地理先生左看右看,看不出这镇上的风水有哪儿不好,但不说个子丑寅卯又捞不到钱,最后找出个理由,说是文庙里菩萨下面那蛋儿做得太小,所以镇上读书的男人都雄不起来,中不了榜,出不了名。于是,镇上人凑钱,再请佛像匠人给菩萨下面那两个蛋儿换个很大的。佛像匠人捏着捏着,菩萨就说话了:“你们一帮文理不通的纨绔子弟,一天只知道吃喝嫖赌,从不认真读书,干我蛋儿什么事?你捏这么大两个蛋儿吊在我下面,真是一点都不舒服!”几位男女客人一想这笑话,连饭菜都喷了出来。猴儿很会说笑话,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而他总是在大家非常高兴的时候压迫客人添杯加酒。直到他以为客人醉到不能坚持自己的意志时,才说能不能让他私下回购一些蜜蜡石。客人都说这无论如何不敢答应,因为他们只是哈爷爷雇用来的工作人员,像这样的大事,必须请示哈爷爷同意才行。猴儿说:“哈爷爷嘛,从小就和我是对手!对付哈爷爷我有的是办法!石头不搬走,就在原地号个很小的‘猴’字儿,还号背眼的地方,别人根本不会发现。只要石头不减少,哈爷爷哪知道!你们怕什么?”说着就往客人衣袋里塞钱。

几位客人互相眨鬼眼,猴儿误以为是喝了他的酒,吃了他的饭要互相沟通,帮他说话办事了,就很高兴地一轮又一轮给大家添满杯。

微醉的客人们回到板房里很高兴地议论起来,说哈爷爷真是神人,要发生的事他都能预先料到,且准确无误!哈爷爷说有人会要请客送礼找他们买石头,果然就如此!他说会是猴儿下手最狠,果然也是这样!他还说,最终你们会同意镇上人回购石头,现在果然也是这个结果。

第二天,猴儿就到储石场上号了一批蜜蜡石,付了大笔款。然后就等着哈爷爷回来,他再以一坨超过一千元的价格返卖给储石场。

小时候,猴儿和哈爷爷较量过数次,向来没有真正地赢过,但也没怎么输过。哈爷爷离开镇上这么多年,如今再来这镇上,还能不落进他猴儿的手心?他还能让哈爷爷占了便宜?

猴儿打破了这个缺口,一时间,找储石场人拉关系回购蜜蜡石成为暗潮,以至于都以能拉通关系买到蜜蜡石为身价,而以拉不通关系买不到蜜蜡石为自卑。储石场人的这种人分几等和看人办事的做法,很快引起南杂店舒老板极大的反感。他开始发动镇上人聚集到储石场以集体形式发问:为什么有人可以回购蜜蜡石,而有人就不行?难道你们还要把镇上人也分个三六九等不成?但储石场的人没有给舒老板做出解释,只顾暗里配合哈爷爷“唱戏”。无论别人怎么吵,储石场的人都只是在门口的兰花边站着丁字步微笑着回答说:“这都是哈爷爷同意的。你们大家要买,我们也得请示哈爷爷。”

当天下午,储石场的人就悄悄告诉舒老板,说哈爷爷回复了,可以限量购回。舒老板得此信任,有点儿受宠若惊地悄悄转告与他关系密切的镇上人,但他怕猴儿心狠,没有及时告诉猴儿。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储石场上很快人满为患,恢复了前些日子在河床上寻找蜜蜡石的热闹场面。说是限量回购,其实有钱的只要多说几句好话,就能给多少钱买多少货,满额回购。

猴儿原以为自己是唯一购回蜜蜡石的人,已经比别人多占了便宜,根本没想到后来还会有人比他回购得多。一想自己又吃了暗亏,猴儿就很不服气。他不相信在这个镇上,自己还干不过别人!他找到舒老板核实,舒老板果然告诉他,自己回购了多少蜜蜡石。猴儿一听舒老板回购的数量也比他多,就极为怨怒,舒老板怎么可以比他猴儿回购得还多呢!他在路上大骂储石场的人,只知道喝酒吃肉,不知道感恩!

猴儿冲进储石场办公室,在办公桌上重重地捶下一拳,把女会计的一支口红震得掉落地上说:“你们!为什么对我封锁重要消息?”

储石场的人全都蒙了,回他说,没有封锁任何消息啊。

猴儿说:“为什么别人也可以回购蜜蜡石了?”

储石场的人说:“这是哈爷爷同意的,你不是第一个回购了吗?”

猴儿说:“那是我请客拉关系你们才让我回购的,现在,别人根本不要请客拉关系也可以回购,我请客还有何意义?人人都可以回购蜜蜡石这个消息,你们告诉过我吗?”

储石场的人只得倒打一钉耙说:“我们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从你开始,才有别人来拉关系,我们才让回购的。我们还怀疑是你泄露商业机密呢!”

猴儿一时语塞。这话虽然堵了他,但他不想失了体面。他想了想,瘦脸一下舒展开来,笑着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说别的,给我按每坨八百元再回购一批蜜蜡石,我也就儿见娘屙尿——装聋作哑,什么话都不说了。如若不然,就别怪我没完没了!”

储石场的人相互眨了眨鬼眼,想起哈爷爷交代过的话,现在果然出现,就答应让他再购一些蜜蜡石。

猴儿想起自己还是比舒老板多购了一些蜜蜡石,不仅他在镇上的身价超过舒老板,待哈爷爷再回购蜜蜡石时,他还能睁着眼比舒老板多赚一大笔!

三婶娘来舒老板店上买盐时,舒老板关切地问她这次回购了多少蜜蜡石。三婶娘说,她不让她两个儿子去回购。

舒老板说:“三婶娘,这你就太老实了!看着钱不去赚,难怪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大富起来。”

三婶娘说:“我是镇上第一个靠蜜蜡石赚了那么多钱的人,建房的工匠、材料钱全都开出去了,我现在轻松快乐得很!”

舒老板说:“你要是还能多赚些钱存起来,不是更快乐吗?”

三婶娘说:“人要知足!既然蜜蜡石卖给了哈爷爷,赚多赚少就是他的事。我怎么能把他的蜜蜡石又买回来,再卖给他又赚他的钱呢?”三婶娘一只手拿盐,一只手向舒老板摆着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她走出店门往自己家去了。

舒老板还在她背后说:“你那思想老得生红锈了,现如今,很多赚钱的事你根本就看不见东西,就是个数字倒来倒去!股票,基金,数字货币,微信、支付宝这些东西,人家赚大钱,你看到什么了?就是做钱的游戏!”

三婶娘走远了,但还听得舒老板在身后说话,她没回话,只是转过身来朝舒老板再摆了摆手。舒老板看懂了三婶娘把自己的态度都包含在那摆手的动作里。他慨叹了一句:“人的一切都是性格决定的!”

储石场的蜜蜡石全被回购完了之后,有一段日子平静得令人非常不安,镇上人开始期盼哈爷爷再次来镇上出高价回收蜜蜡石,也开始议论、猜测、追溯有关哈爷爷要高价回购蜜蜡石的小道消息是否属实,还在打探哈爷爷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到底会不会回来。

时间才过十几天,但对于猴儿和舒老板来说,就像是过了半年。猴儿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沿着河边走到储石场,在那些黄亮的蜜蜡石里做出悠闲的样子转一遍,他让别人看到的是他在那河雾里伸伸手,压压腿,做做操,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要看看自己的蜜蜡石是否如数还在,号上去的字迹是否还清晰可见。

这早晨河雾有些大,猴儿背后突然有人问道:“哈爷爷何时能回到镇上来啊?”猴儿一听是舒老板声音,小吃一惊,生怕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谨慎让他看出破绽。他马上让自己镇静下来说:“已经过了这么些日子,总不会太久了吧!”

舒老板说:“石头都开始长桃花锈了。”

猴儿说:“幸好是石头,要是别的什么鲜货那就变质生霉养苍蝇了!”

舒老板在河雾里越来越走近猴儿,话也说得越来越轻声:“我看你每天早晨都来这里转一转,是不放心吧?”

猴儿做生意多年,特别不喜欢别人看透他的心事,就反问:“我看你才是不放心啊!”

舒老板说:“不过木板房里还有人在这里守着,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猴儿说:“但你没注意,木板房的办公人员越来越少!最多时包括保安是八个人,现在还剩下多少人?两位。”猴儿将两个指头伸到了舒老板的鼻子前。

舒老板心里一紧,自愧不如,到底还是猴儿看得深远。他说:“他们总不会把这么多石头丢这儿不要了吧?”

猴儿说:“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真有点急了,你想想,这些本来就讨人嫌弃的石头,倒腾来倒腾去,最后,现在不都是我们镇上人自己拿钱买下来了吗?近千万元的资金都归在哈爷爷他们手心了!他们难道不要钱还会要这些石头?他们要这些石头干什么呢?”

舒老板说:“他们给我们加价,肯定就是另有赚头!”

猴儿说:“猪脑壳才想得这么简单!他哈爷爷不暗示我们有赚头,我们能争着回购他这些蜜蜡石?”

猴儿和舒老板推想的事情也正越来越成为镇上其他人担心的问题。于是,猴儿决定采取一个有效的监控措施。

他征求镇上不少人的意见之后,又说服大家出点小钱,聘请舒老板专门看住留守木板房的两位工作人员,随时注意他们的动向,一旦发现人走房空就马上报告,以便采取相应对策。

但猴儿找到舒老板店上跟舒老板谈话时,舒老板不愿接受这任务,心想做白工还得罪人,嘴上却说哈爷爷要是玩把戏,他对付不了!猴儿告诉舒老板,不会让他白干,会给一定的报酬。舒老板仍然不愿意。这让猴儿很不高兴,不得不说了硬话:“你别忘了,有些情况我都调查得很清楚,第二次回购石头是你首先放出的消息,如果有问题,我让全镇人来你店上,找你赔损失!你这些油盐酱醋加上味精和五毛钱一根的棒棒糖,你赔得了吗?”

猴儿只这一棍子就把舒老板打趴!舒老板在猴儿面前向来不敢硬扛,现在猴儿说的又是这么严重的问题,就让舒老板无话可说,不得不答应。不过,猴儿也不是不讲道理,他说:“只要你认真负责,及时提供了木板房人员的活动信息,万一有了损失也不要你负责,我会出来说公道话的!”

舒老板就开始不分日夜地观察木板房里的人员活动情况。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蹲在储石场死守,但他要开店做生意,不能顾此失彼,只能每隔一会儿就去自己屋顶上远距离观察。这样,一会儿跑楼上远眺一番,一会儿下楼做些买卖生意,让舒老板时常忙生意时又担心木板房那里的情况变化,弄得心挂两头,还给买货的人多找了几回零钱。他不能不承认自己到底是老了,精力已经不济!

这样坚持几天还可以,时间长了自然就成问题,尤其舒老板眼睛不是很好使:太阳大了,眼前出现“飞蚊症”,像有人在鼻子前抛黄豆;下雨天看远处的时间久了,就变成一团雾气,像是有人在眼前隔了层纱布,仅能看见板房门口的电灯是否亮着,其他细小东西就无法看清。不过舒老板是生意人,又有初中文化,还思想不古,为尽职尽责,他在淘宝网上翻了一上午,终于点击” 付款” ,选购了一架高倍望远镜。只三天时间就接到快递员送货电话,拿到货那天,他将望远镜架在屋顶楼上猫腰眯眼一试,望远效果虽没有说明书上标明的那么好,但还是将储石场上的木板房拉近了许多,并能分辨进出房门的人是男是女,戴不戴帽子,出门提了什么东西,背的包是什么颜色,根据包的大小,还能大体判断包里是否带了很多钱……

当他第一次把望远镜观察得到的情况向猴儿详细汇报时,猴儿十分得意地笑着说:“这个情报对于我们掌握和分析动态非常重要!”

因怕储石场的人发生怀疑,舒老板尽量做到少走动。每天早晚,他都只用手机向猴儿报告望远镜的监控情况。但猴儿仍怕舒老板松懈,情况稳定几天之后,他到木板房门口遛了一路,然后到舒老板店上查岗。幸好舒老板观察到了这一情况,当时就自言自语地说:“猴儿,你到储石场去干什么?是要试试我的眼力吗?该不是又把我们卖了吧?”

猴儿走进舒老板的店子,故意玩世不恭地笑着说:“发现什么新情况了没有?”

舒老板说:“告诉我,你到木板房那儿干什么?如果有什么新消息你可不能瞒着我啊!”

猴儿这才放心了,既然他去储石场和木板房那里转一路,舒老板就能马上发现,说明木板房里的人的所有行动也就真正是在舒老板的监控之下。

对于舒老板来说,有两个时段最难监控。一是夜深人静的时段,这一时段木板房没开灯,没有明显标志供判断,弄不清人是否还在木板房里。二是白天人人都要活动的时段,这一时段人员活动频繁,不能准确判断木板房人员走出木板房之后的去向。

有一天,木板房里的灯光在舒老板的望远镜里亮了一个通宵。一大早舒老板很高兴地将这一新情况在手机里向猴儿报告说,昨晚上是他最为放心的一个晚上。猴儿一听就急了:“蠢猪!和平常情况不一样,那就一定是有严重情况!”

舒老板不信:“他们开灯就一定是要连夜加班工作。”

猴儿说:“石头又不要吃不要喝,要他们加什么班?”

舒老板说:“就是打麻将也证明他们的人都还在,能有什么严重情况?”

猴儿说:“那一地石头都是我们买下的,钱在他们手里!他们这样连夜开灯肯定是在蒙蔽我们。不信你去看看,只怕人都跑路了!”

舒老板放下手里的望远镜,用湿毛巾抹把脸就赶到储石场木板房前。果然房门全都锁着,里面的电灯还在照常亮着。这显然就是猴儿说的那种蒙人的情况了!舒老板又回想起哈爷爷少年骗他店上的饼干吃,脚腕一下软了。镇上这么多人、这么多钱要是都被哈爷爷他们卷走了,那可不得了啊。

舒老板走到房门口敲敲门,没人回应。沿着小楼梯走到二楼也是如此。他心里开始打鼓,想到要是真如猴儿所说,问题可就吓人了!他在走廊上强迫自己坐了好一会儿,又突然使劲站起来赶紧跑去找猴儿。

猴儿正在给一群鹅鸭撒料,一群麻雀也正在食盆里跳来跳去地抢食。猴儿本是看见舒老板来了,就是故意不大理他,还借故骂着麻雀说:“没本事你就别来这里找死!”猴儿接了这个电话后就决定要给舒老板一个下马威!舒老板叫了两次他才转过脸来说:“你信不信我的话喽?”

舒老板说:“我真是服你了!”

猴儿说:“哈爷爷这种人,只有我能看透他!能对付得了他!”

舒老板说:“你也别出事了装聪明!你还不是照样回购了那么多石头出不了手。”

猴儿说:“生意人能见钱不眼开?这个我不可能例外!哈爷爷就踩我们生意人这个痛脚趾!”

舒老板说:“我们先下手为强,把那个木板房占了,卖了。”

猴儿说:“那能值几个钱?”

舒老板说:“得几个是几个,总比一个没得要好。”

猴儿说:“你去卖,我不去,我要找镇政府负责!”

舒老板说:“镇政府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私下里瞒着人把河里的石头买来卖去,你有什么理由找政府?别去挨骂,自讨没趣。”

猴儿说:“他哈爷爷不是镇政府引进的投资人吗?他们引狼入室都不要负责任?”

舒老板说:“这是大家自愿做生意的事,镇政府不会管。”

猴儿说:“到时候我去找他们,我有的是理由,你看他们管不管,你们只管跟在我身后壮壮声势就行。”

坐落在市体育中心旁边的太阳城大酒店门口,正是早晨吞吐车辆的热闹时候,储石场的办事人员走进大厅,哈爷爷笑盈盈地站在大堂里迎接。“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用不熄灯的办法抽身了。”储石场人很得意而又迫不及待地告诉哈爷爷。哈爷爷对他们能如此圆满地完成任务表示非常满意。

进了客房坐下来,储石场的女会计就将一大袋蜜蜡石买卖的凭证交给哈爷爷审阅,并告诉哈爷爷:“按你的预计,蜜蜡石已全部售完,一坨不剩。”

哈爷爷暗自兴奋地坐在桌前,将那一大袋绷着橡皮筋的凭证一一打开,逐份过目。指头掐着购货人姓名、数量和金额,一行行、一页页地看了很久。看完最后一份他笑了:“还是多年前的这两个老朋友猴儿和舒老板购得最多!三婶娘是能购没有购。其余还有少部分人家没购的,很可能是因为贫困。”哈爷爷将凭证收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别人:“镇上人家中,买卖过石头的户数占到了百分之六七十,少的几千元,多的达几万、十几万元。现在我们已集中的总资金有近千万元,够了!这么短的时间内镇上就能集中这么一大笔的资金,出乎我的意料!也说明改革开放之后,统溪河镇的大部分老百姓日子的确是比以前好过了。”哈爷爷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密集的城市房群、鱼贯的车辆、多如蚁行的人们尽收眼底。大街上的路灯柱上已成排成行地挂满了大红中国结和仿古红灯笼。离过年已没有多久了,他得尽快和镇里把项目敲定。他拿起手机拨通镇长电话说:“场地和材料都准备好了吗?”

镇长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你资金到位,我们全镇干部过年也不放假,一定要把工作任务往前赶!”

哈爷爷说:“一千万资金下午到你们账上。”

哈爷爷放下电话跟女会计说:“下午打一千万给镇政府扶贫生态蔬菜合作社!把镇上购蜜蜡石的钱全部打过去,不足部分从我们账上划。”

女会计说:“那还欠一百二十万。”

哈爷爷说:“这一百二十万算我的股份,这个股份到时我另有用途!”

女会计提醒哈爷爷:“一次打这么多钱,这种运作还是存在较大风险。”

哈爷爷说:“母鸡下蛋还要屁股痛一下呢!”

于是,几个人坐下来和哈爷爷谈起在镇上收购蜜蜡石的日子里所发生的很多有趣的细节。谈到猴儿的狡猾,谈到舒老板的谨慎,谈到三婶娘的清高,尤其谈到舒老板特地买了高倍望远镜天天认真监控木板房里的工作人员进出情况时,哈爷爷总是得意地微笑着说:“这都是我小时候扳过手腕的老朋友!”哈爷爷得意地摆了摆头。

哈爷爷的过人之处是由老油匠最早测出的。方法很简单,一个男孩子将来能有多大出息,只需看他射尿时到底能够射多远。

老油匠测试哈爷爷那天,阳光像有颜色的水在地上慢慢流淌,也慢慢驱散所有空间的阴暗。无聊的狗群在散卧着各色石头和开满一串串红辣蓼细花的老屋场上,互相咬扯着后腿哼哼唧唧尽情地撒欢。哈爷爷和猴儿各领着一群人马,将那首包括大海其实又与航海无关的歌曲当着儿歌唱着,从镇里小学门口的乱石路上以飞的速度冲杀出来。他们以棍当枪,分成整齐的队伍作战。在文庙和烈女碑之间,顺着石头河残存下来的明朝末年的夯土墙,是他们作战的堡垒和高地。墙上长出的芦苇正好作他们的掩体,而因风雨剥蚀而露出的大小卵石又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尽的炮弹。他们抠出石块竭尽全力向对方投掷并以灵巧的嘴唇模拟出大小和远近各不相同的枪炮声,使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的战斗显得十分激烈。

充分显示双方英勇顽强的激烈战斗在友好的气氛中一场接着一场地打下来,但在他们随时进行的和谈与争辩中总是分不出输赢。直到双方为争夺油坊边那棵老皂角树而冲杀到树下烘烤桐籽的炕床边时,两支队伍里的所有队员才突然如着魔一般喘着粗气停步不前。也不是他们已经分出了胜负或者精疲力竭想相互求和,而是成团成卷的水汽在风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苞谷香味迷醉了他们!

人间的饥饿常常引起战争,而此时,饥饿平息了这场“战争”。机敏的嗅觉几乎使他们同时寻找并发现了油坊蒸枯粉的灶锅里正有煮熟的包谷在沸水里翻滚。

蝉鸣如雾的夏日,早熟的苞谷正是黑须壮籽之时,老油匠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筲箕苞谷倒进蒸枯粉的锅里煮着。黄嫩嫩的苞谷穗在沸水里不停地翻着跟斗,嫩亮的籽粒儿一闪一闪地胀满得像要蹦出来。那时的油坊是镇上最热闹的公共场所,那些同样饥饿的大人几乎各自捞上一个,在稀稀呼呼地啃得嘴角溢流苞谷的甜汁。哈爷爷他们一帮孩子因为手还不够伸进沸锅,只得站在蒸锅边咽着口水望着大人们快乐的嘴巴,眼神像鹰爪一样抓住肥胖的苞谷,但只有一股股香甜味随着涎水从耳根渗进嘴里。他们不停地下咽,甜水又不停地浸满舌根。这种动作的重复让老油匠看到了他们食欲的强烈,以至于听到他们咽甜水的声音像冰粒儿咚咚砸着耳根。

老油匠因为蒸汽的包裹,因为要不断地铺油圈,做枯窝,上枯粉,翻枯粉,提枯粉,包枯饼,他全身都流淌着指头厚的黄油汗,仅穿的一条上白下黑的老式短裤被汗油浸透得像水里捞上来的一块湿抹布。但他因为数年油匠手艺的磨练,整天整天都能心若止水,言行都超人地细心,在其他大人们都只忙着自己捞取苞谷时,他最早听到这帮孩子咽甜水的声音。

“你们慢点捞!”当有大人准备再捞苞谷时,老油匠说,“让我先给孩子们捞几个!”

老油匠又粗又弯又长的五个指头张开时像一把让人害怕的奇怪铁耙,但动作敏捷得就像打鱼郎捕鱼的瞬间。他不用任何工具,长长的手指往沸水里一钻,油滑的指头还来不及湿透,一个长长的黄苞谷就被迅速拖上灶台。滚烫的沸水从苞谷籽缝儿里流出来,沿着开裂的灶坼挤下去很远,还能让觅食的蚂蚁一碰上就被烫得脚腿弹直而死。哈爷爷他们急着想去争抢放在灶台上的一堆儿苞谷时,老油匠挡住了他们的小手说:“不行,得由我来给你们分配!”

老油匠做事如机器人一般准确而均速,总是不慌不忙而又从不停歇。他有节奏的慢动作和在他慢动作里出现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只有数十年功夫才能达到的精致!他像捧住一只温驯山羊那样,将包有蒸好枯粉的麻布包灵动地提起,将枯粉准确地倒进由一沓油亮的铁圈和几把金黄色稻草做成的美丽枯窝,然后踩实,包成一个个圆圆的枯饼捧起来,叠加在一沓越来越高的枯饼上,并用两块稠木合成的圆砣压稳,这才站直身子把孩子们带到碾枯粉的碾盘那边站队。

由杉原木做成的粗犷而牢固的扇面碾盘架子,内心固定在一个轴柱上,外沿夹着两块竖立的高过人头的巨大石轮,在一头雪峰黄牯牵拉下无止境地转圈前行,直到把菜籽或茶籽或桐籽碾成可以过筛的粉末。早晨或傍晚,人和牛以及木架的倒影每隔一定时间就被拉长成怪影在临近的河湄上闪过。哈爷爷他们被老油匠领到油坊外临河的石坎上对着一大片麻叶站住。

“你们都站好,把鸡鸡搂出来!扒硬!扳翘!”老油匠担心自己的口令还有什么缺陷,同时把自己的中指伸直得像一根铁棒作语意的补充和示范。接着,他向孩子们下令:“就像我这个中指!不能弯!对准那片麻叶射尿!今天谁射得最远,谁就能吃到最多的苞谷!谁也就是这一带的哈爷爷!”老油匠说完忍不住一笑,但想笑的孩子们意识到要争取吃最多的苞谷,马上正经起来,开始赛前准备,往尿袋里憋足自己全身的力气。

老油匠将浑身油汗的身体曲蹲在石坎边,全神贯注地监视着那一排被扒硬、扳翘的村童的鸡鸡,那简直是一排包着防水软膜的玩具小钢炮。想想自己这镇上有这么一帮小男人,老油匠充满希望,禁不住暗自高兴!为了强调这个比赛的重要,他将右手高抬到超过头顶帮助发令;“预备——射!”

一排晶亮的尿水像喷泉从那些大小不一、模样各异的肉管里喷射出去,形成一排粗细相近、长短不同的晶亮弧线,朝着那一大片麻叶射去。好胜而又聪明的孩子们全都夹紧屁眼,鼓胀腮帮翻着腰憋足气使暗劲力争第一,麻叶就如多米诺骨牌由近而远地立刻翻白。

但很快就显出了各自射程的高低和长短,有的弧线开始中断,虽然猴儿也射了很远,但只有哈爷爷的弧线拉得最长、最高。他一直射到最远的麻叶上,并把麻叶打翻过来弄成白亮亮的一大片;而且还能坚持很长一段时间,而且只有他两手傍腿,翻着腰让鸡鸡自己翘起来,姿态最为标准,也最为优美;而且猴儿故意抠他屁股痒时,也没让他分散精力!老油匠忍不住走近哈爷爷,仔细观察了很久,认真地扒弄研究一番还不满足地握住他的鸡鸡对着空中划一个圆圈。“的确过人!”他高兴而又嫉妒地拍了一掌哈爷爷的鸡鸡发出裁决:

“他是哈卵爷爷,他是第一名!”

于是,老油匠颁发奖品,哈爷爷吃到了所有苞谷中最大的一截。

哈爷爷除了获得最大一截包谷外,还获得了老油匠的封号“哈卵爷爷”。“哈”字在雪峰山区的意义是大、傻、憨、蠢,固执、坚定、倔强以及似褒非褒,似贬非贬,亦恨亦爱,假恨真爱,还包含着佩服、嫉妒、无奈和羡慕,意义丰富到复杂之极而无法言尽!此后,在哈爷爷日渐长大的日子里,人们越来越淡忘了他的本名,而习惯叫他“哈爷爷”,省掉一个“卵”字是镇上人嫌这个字太粗俗,用在他身上不合适,也不符镇上人向来讲究文明的语气!

对于这场庄严的赛事,别人没有异议,但猴儿表示强烈不满,说这场比赛过于突然,他的尿袋还没有蓄满。于是,老油匠郑重其事地教育孩子们:“比赛就是打仗,打仗是不会让你选择时机的,就是要打你没有准备,输了就要认输,嘴硬不如腰硬,不服,下次再战!”

猴儿说:“我总有一天要战败他!”

出去多年的哈爷爷现在再回到镇上,看到猴儿他们对自己的反应真是很有意思。

“往下的戏还会更好看,镇上还会更热闹。”哈爷爷说。

果如哈爷爷所料,镇上人闹起来了。闹起来的直接原因是春节刚过就涨了一场洪水。储石场里冲进了很多淤泥沙石和废渣,低洼处的蜜蜡石已被埋腰浸头,甚至分不清石头是谁的。已经有很多人在用锄头挖沙盘泥,在给漆号的字儿上再加涂些红漆。

如果没有这场大水,日子还可以麻木而平静地过一段,这场大水的到来冲醒了人们:这些石头是不能长期放置在这儿的!如此下去真难预料结果!他们开始四处打听哈爷爷的归期,但是“君问归未有期”。于是,猴儿忍不住又来到了舒老板店上。

猴儿一屁股坐在舒老板的竹制摇椅上,闭上眼摇晃一会儿想好了套路才说:“舒老板,上次我跟你说过,蜜蜡石这案子我要找镇政府负责。我们现在提个头,带人找镇长去说事儿如何?”

舒老板拿着个鸡毛掸子在瓶瓶罐罐上不停地掸灰尘稳定自己的情绪。他向来不太愿意见官惹事,只图安安静静做自己的小生意过日子,但此时又心里难平,有话想说,实在有些犹豫不决。

猴儿又说:“再不咬咬牙,我们买石头的钱恐怕就打水漂了!”

舒老板一想,没有退路,就问猴儿:“什么时候去?”

猴儿怕夜长梦多,就说:“人,我都约好了,现在就去!”

舒老板只得放下鸡毛掸子答应了。

猴儿领队,舒老板断后,邀了数十人到了镇政府找镇长。镇长戴头盔推着摩托正从大门口走出来,说是要去自己的蹲点村里有事。猴儿拦住他说:“哈爷爷到底何时能回镇里来回购石头?”

镇长看一眼猴儿,不解其意地说:“回购什么石头?”

猴儿说:“还能有什么石头?就是蜜蜡石的事。”

镇长说:“我们镇里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

猴儿说:“你们以为装聋作哑就能对付过去?你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们只找镇政府负责。”

镇长说:“你们明天杀人放火了,也要政府代你们坐牢顶罪?”

猴儿狠狠地往天上一伸头说:“哈爷爷是你们引进来的投资人,这是真的吗?”

镇长说:“我们引进来是让他来投资搞活镇里经济,让大家脱贫致富!错了吗?”

猴儿说:“这就对了!我们认为这石头案就和投资有关!”

镇长说:“你拿出政府红头文件,或者别的盖有公章的公文,或者有哪位领导在哪儿表过态,否则,政府坚决不能负责你们这私下里买卖石头的事!你们上法庭去!”

猴儿说:“上法庭去?我们打不起官司,也没那么简单!哈爷爷是你们镇里引进的投资人,那天你们带着他在镇街上看,到河边上看,镇上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们如果不是看见镇里领导和他在一起,我们谁相信了哈爷爷?这是哈爷爷头上的事,但我们是因为相信政府才和他做这个生意,你说我们不找政府找谁?”

猴儿带的人也就照此逻辑,按此前的安排跟着哄吵起来:“是的,就因为我们相信政府才和他哈爷爷做生意。”

镇长说:“我们找哈爷爷,是请他来投资,在我们镇上办一个大型生态蔬菜工厂,我们根本就没插手什么蜜蜡石!”

猴儿说:“他哈爷爷有钱投资办生态蔬菜工厂,他得先把我们的蜜蜡石收购回去!”

跟着猴儿闹事的镇上人又起哄着说:“是的,先把我们的石头收购回去!”

三婶娘从镇政府门口路过,站着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她弄懂了,顺便说了句:“你们这些人啊,生意做亏了找政府负责,那赚钱了你们给政府分吗?”

这话说得大家变蔫了,但猴儿马上吓唬和引导三婶娘:“你别在这儿多嘴!这儿没有你的事,赶快回家去炖你的猪脚和红萝卜!”

三婶娘本来走了,但心里不舒坦,走几步又回头看着猴儿和舒老板说:“赚一次钱还不满足,还要赚二次钱,赚三次钱!也不想想,不就那几坨石头吗!”

来闹事的人被三婶娘这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他们大约是想到了自己的今天也的确是贪心造成的,当初如果赚了一次石头钱,不再贪心,不就真赚了吗?哪会这么越陷越深呢!然后,大家不再起劲对着政府干,有人慢慢散开,悄悄地陆续溜回家了。

但猴儿不松劲,过几天又纠集一些人再到镇政府,说是镇里怂恿投资人哈爷爷炒作蜜蜡黄石,破坏生态环境。这一锤子的确是砸准了关键,县里和市里领导约谈了镇长和书记,还来了几位专家带着一大箱仪器在石头河里搞测评。正在镇领导吓缩头,猴儿高兴不已的时候,专家们的意见出来了:蜜蜡石是一种不利于动植物繁衍生息的石头,它的消失不仅不影响石头河河床的环境,相反,有利于小鱼小虾及水草的生长……

猴儿挨了镇领导一顿狠狠的批评。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弄出这么个结果。几个回合折腾下来,舒老板彻底泄气了。

但猴儿仍不服输,文的用过后,又用武的。他们把矛头对准了镇里正在新建的高产生态蔬菜工厂。

统溪河镇大型生态蔬菜工厂建在山脚下的一大片河沙地上。农业专家说,这里的淤沙土壤和小气候都不是一般的好!来送建厂材料的大型卡车,来平整地面的挖掘机、推土机,以及来做工的众多人员,正把工地搞得热火朝天。猴儿带人聚集在工地上阻止施工时,镇政府领导疏导说,蜜蜡石和大型高产生态蔬菜工厂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蜜蜡石的事阻碍了高产生态蔬菜工厂的建设速度!猴儿强调说:“这高产生态蔬菜工厂是哈爷爷投的资,蜜蜡石也是哈爷爷办的事,虽然是两码事,钱的事归根到底都是落在哈爷爷一个人头上!”

但镇上那些没钱买卖蜜蜡石的人,坚决支持镇里建大型高产生态蔬菜工厂搞脱贫,工地上势不两立的两伙人由激烈争吵发展到快要肢体冲突。

镇书记本不想给哈爷爷添麻烦,更不想得罪给镇里投资这么多的哈爷爷,但眼前的矛盾一时实在是无法平息,只得要镇长给哈爷爷打电话求助平息办法。哈爷爷在电话里若无其事地笑笑说:“镇长,请你告诉镇上人,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他们的!时候到了,我都会给他们付清!”

镇长说:“现在的问题是眼下这情况如何平息!我怎么能让他们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哈爷爷说:“我给你们发一个花名册,镇里马上打印出来,张贴到镇政府门口的政务公开栏里。表格后面附上说明,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先请大家认真核实好自家钱数,如有分毫错误,请先立即报告,以便纠正!”

镇长说:“这个你们自己来办吧。此前镇政府不沾边,他们都要找镇政府兴风作浪,现在镇政府一插手,他们就更会抓住不放!”

哈爷爷说:“我就是要镇政府插进来,插进来好处很多,你们必须插进来!不插进来就不能体现政府扶贫发展经济!你们不要怕,到时候,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现在镇政府最重要的就是要加快大型生态蔬菜工厂的建设,春季蔬菜一定要产生效益!”

镇长无法,只好暂时按哈爷爷的说法,将最后一次购买蜜蜡石的花名册准确无误打印一份公布在镇政府的大门口的“政务公开栏”,并在旁边单独贴上告示,告诉大家先核实好自家购石头的钱数,看是否有错。哈爷爷很快会来结账付清。

花名册下立刻聚集一大片人头,大家看完后激烈地议论起来。没谁发现自己的石头和钱数有错!猴儿将舒老板拉到公示牌背后悄悄分析情况:“舒老板,你对公布花名册这一套名堂有什么看法?”

舒老板搔了一会儿后脑说:“如果真不打算给我们钱,他这么一丝不错地公布干吗?这不是授人以柄?”

猴儿很有认同感地微笑一下说:“我也是这么想。哈爷爷虽然不好对付,但这一做法的确是不想赖账的态度!”

这么多户数,这么多石头,这么多钱数,各家竟无一错漏,不能不让人心里得到一些平衡。哈爷爷的这一招还真让镇上人暂时平静了下来。他们见自家的钱数分文不差,还张榜公布,就说这个哈爷爷办事还是认真的。

镇上人不再干扰大型高产生态蔬菜工厂建设之后,速度进一步加快。猴儿和舒老板只几天不来,那些砖头、水泥、钢材,颜色鲜艳的瓦片,都魔法一般地很快组合成了一大片厂房。

镇长特地请猴儿和舒老板来高产生态蔬菜工厂参观,以继续平息他们的愤懑情绪。他俩按要求换了消毒衣帽走进厂房,只见水变成露水般的珍珠不断地从细管里冒出来,丝丝入扣地滴落在蔬菜苗子上,人在车间里的一个滑动台面上不用走路,就完全按照程序规定自动到位。巨大的生产车间只需很少几人就能一一完成每一个操作流程。各种蔬菜的苗子,分区、分层地生长得井然有序又十分旺盛。这让猴儿和舒老板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象不出这个大型高产生态蔬菜工厂到底会产出什么样子的蔬菜,会产出多少蔬菜,这些蔬菜还会让哈爷爷玩些什么新花样。

这年润四月,春天显得迟来,很多农民种得较早的蔬菜都被一场倒春寒冻坏,而镇上这个大型高产生态蔬菜工厂里蔬菜却照常生长得非常令人满意。猴儿和舒老板情感复杂地再来看生态蔬菜工厂时,没想到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绿油油的蔬菜正花开喜人,果实累累,西红柿红得如一天红云,长豆角如晾纱一般,辣椒压弯了树干,茄子一片乌亮,苦瓜一片白晃晃,大南瓜悬在头顶,长丝瓜吊在空中晃荡……整个统溪河镇上的人都像是做梦一般,早晚都有人一见面就谈论这个大型高产生态蔬菜工厂,说是从来没有想到蔬菜还有这样的种法!镇里书记、镇长也在兴头上,为改变镇上人的种植观念,又一批又一批地组织镇上更多的人去工厂参观。把原生态、不打农药和土地与科技结合说得流金淌银!又在电视、网络上做了县、市主要领导带货的视频广告,统溪河镇上的人们一打开手机还能在搜狐、百度等网页上看到自己镇上的蔬菜和风光。

这个时候,从县城,从市里,从省城以及全国各地开来了一批批要货的大小车辆。猴儿和舒老板站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群里,只见包装整齐的蔬菜正由装载机很快装满了一车又一车。收银台那儿在电脑上核发收款、发货忙得应接不暇。一台押钞车像是应约而来,停在收银台附近,两位武装押钞员非常严肃地板着脸如雕如塑地在车边站岗。

大型高产生态蔬菜工厂第一季蔬菜全部销售完毕,收入进了镇里扶贫蔬菜合作社的银行账户后,已是春末。哈爷爷没有去镇上,直到第二季蔬菜再上市的仲夏季节,哈爷爷由镇书记和镇长陪同,来到这个厂里。他依旧穿那件蓝花格子衣,仿佛在他身上没有寒冷也没有炎热,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恒温。他来到了生态蔬菜的装货现场和收银台一旁时,大家正要提及蜜蜡石的事,哈爷爷朝大家摇了摇了手,抢先跟大家喊话:“乡亲们,对不起大家了啊,还有蜜蜡石的钱没有跟大家搞清楚。这次回来就是要给大家一个清清白白的交代!”

大家想不到哈爷爷还真又来到镇上,还真又先提起大家买蜜蜡石的钱,还真要跟大家算清楚。这都仿佛是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弄得大家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笑望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下意识地把手伸给他握了一把,握得情感十分复杂!

接下来的几天里,哈爷爷又不提及蜜蜡石的钱,而且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这倒也罢,还来了一帮人将储石场里的蜜蜡石都用吊车吊到镇外河里,很快在镇外开阔而碧蓝的河湾里,建起了一座巨大的水上黄金公园。一条廊道和水上黄金公园相连,那些蜜蜡石摇身一变,成了公园里一座黄亮的金字塔。镇上人、尤其是女人,仿佛突然找到了通天仙境,根本无须人召唤,她们就天天赶到黄金公园,在金字塔下跳起了广场舞。统溪河小镇似乎一夜之间走近了天堂。钱没有退,蜜蜡石又都被用于建黄金公园,镇上人心里难免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和悬念!

但在这个时候,镇上的所有户主接到了一个没有会议内容而只有与会地点和时间的会议通知。在种种猜测与期望中赶往黄金公园里开会的人们,直到会议开始之前的一秒,都没人知道到底要开什么会议。猴儿紧跟在舒老板屁股后头,目的是便于交头接耳地议事和随时应对发生的一切急事。

在舒老板眼里,今天这个会场是特别不一样,会台前不仅摆了一排鲜花,还码了一长溜不知是何物的矮墙,还有帆布盖住,专人护卫,不让人揭开来看。

会议由镇长主持,镇里领导都在主席台上就座,正中间空着一张空位。一群白鹭从头顶上飞过,落进石头河边的一片竹林之后,镇长敲了敲话筒,发现音响很好就说:“大家上午好!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一位十分关心家乡建设,十分关心家乡脱贫,十分诚心给家乡投资的人来给我们传经送宝!他就是出生在我们这块热土上的哈爷爷!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哈爷爷上台就座!”

河谷的喇叭声响彻天空,又从河谷的两岸悬崖上回应过来,整个统溪河镇变成了个大音箱。

尽管猴儿和舒老板都没有鼓掌,但会场上还是掌声雷动,而且可以形容成经久不息!舒老板本来忍不住要鼓掌,猴儿拉了一把舒老板的手让他鼓不成。猴儿瞪着眼跟舒老板耳语:“值得这样热烈地给他这种人鼓掌抬轿子吗?生态蔬菜工厂是他投的资,这不错;但至少现在他还欠着我们蜜蜡石钱没有兑现吧!”猴儿说完这句话,脸马上黑了下来。

舒老板若有所思地说:“要是会台上那一溜矮墙是蜜蜡石钱呢?你也不鼓掌?”

猴儿说:“你真是白日做梦!”

舒老板说:“我听到有人说,那帆布下面盖着的都是钱!”

猴儿说:“那也得钱到手了才给他鼓掌!和哈爷爷这种人打交道,你得数完钱才算数,不然,你就白让手掌受痛了!”

舒老板说:“也是,即使建生态蔬菜工厂有功也还得算是他在补过。”

这一刻哈爷爷很谦恭地从后台走出来,站在台前给大家深深一个鞠躬,然后才坐下来说:“我先打听一个人:请问我三婶娘来了没有?”

台下迅即静了片刻,但马上就有议论由轻而重:“来了来了!”

哈爷爷说:“请三婶娘到前排就座。”

三婶娘由人扶持着来到前排。哈爷爷走下台扶着她坐下后说:“三婶娘,请受我一拜!”哈爷爷行了鞠躬礼之后说:“三婶娘啊,是您的一口奶水救了我一命,我才有今天啊!”然后,哈爷爷转身走上会台站着说:“统溪河镇是我的衣包地!这里很多人都帮过我,有给过我饭吃的,有给过我衣穿的,有给我鞋穿的,有给找过药喝的,有给我讲过人生道理的,有跟我小时候一起玩的……我能成长到今天,全靠你们!乡亲们哪,我感恩你们!”

台下再一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哈爷爷坐下来,马上感到自己刚才在镇领导面前太抢风头,失礼了。他说:“刚才我见到亲人过于激动,我说多了!现在请镇领导讲话。”

镇里领导全都朝哈爷爷高兴地笑出一种自豪感,他们为地方上出了这么位有钱又乐意扶持地方发展经济的人才而感到高兴。

镇长跟哈爷爷说:“今天就是专门请你来讲话的,就怕你不肯讲哪,你讲得越多越好!”镇长把话筒朝自己拉近一点说:“请大家安静下来!我知道,今天这个会议直到现在,大家都还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是不是?我现在要告诉大家:今天我们要进行的是一堂资本运营课,也就是请我们的哈爷爷讲如何通过资本运营来盘活我们的经济,如何尽快脱贫致富,如何长期脱贫致富!现在请哈爷爷给我们讲课。”

说是开会怎么一下变成了上课,又只字不提钱的事儿,与会的人感到莫名其妙,尤其资本运营这说法,从来没人听说过,不知道哈爷爷要讲的是个什么鬼东西。

哈爷爷把蓝花格子衣的袖子往上提了提,却不急于讲话。他跟镇长请求:“还是请镇长先为钱墙揭幕!再把昨晚弄出来的那个表上的数字给大家通过一遍,让大家听听有没有错。然后,我再讲可能效果会更好。”

镇长点了点头宣布:“为——钱墙——揭幕!”

几个人合力将罩在会台前的帆布徐徐拉开,一长溜全是捆扎好的百元票子码成的矮墙出现在大家面前。统溪河镇上没有人见过这么多钱!人人都惊呆得木雕石刻,只见一双双眼睛睁大得无比光亮。

镇长从他的黑色提包里取出一沓表格,按照姓名、蜜蜡石钱数和本次生态蔬菜工厂分红钱数,一一照念下去。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喇叭功率仿佛突然变大了几倍。人人都在高度集中注意力听着自己的名字和钱数。但听完后,谁也不明白这两个钱数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联系。猴儿也听得明明白白,他的蜜蜡石钱数没有错,又在高产生态蔬菜工厂分了几万元红利。舒老板也听得明明白白,蜜蜡石钱数没有错,也在高产生态蔬菜工厂分了几万元的红利。镇长念完表格上最后一个姓名和两个钱数,会场上一双双期盼的眼睛像是突然扩大了许多。这是在急迫地等待着对疑问的解答。

这时,哈爷爷轻松一笑说:“我知道大家此刻在想些什么!你们想不清楚这个蜜蜡石的钱数和这个生态蔬菜工厂的分红是个什么关系是不是?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会场的人头更加一动不动。

哈爷爷说:“你们这个蜜蜡石的钱放在我这里半年了是不是?本钱不用说一定要还,会台前右边这一墙钱就是今天用来还本的!但除了还本,还应不应该付息呢?应该!完全应该!存在银行里的钱不是有利息吗!那么,这个钱从哪里来呢?会台左边这一墙就是要分给大家的红利钱,远远超过利息的红利钱!需要说明的是,这些钱都不是我掏腰包!如果我自己掏腰包,我完全有这个能力,但那样我就不算个卵角色!在这里我要向你们抱歉,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我把你们的石头钱算成股份转投到了镇上大型高产生态蔬菜工厂,所以,今天你们有了这些股份和红利钱。说实话,在镇里领导找到我之前,我原是想在别的地方,自己拿钱建这么个高产生态蔬菜工厂的,但镇里领导找到我,要我来投资搞活镇里经济,我想到这个项目见效快,应当先给镇里做。可是镇里拿不出这么多钱,要农户来筹集资金。这个集资工作量大,时间来不及,不现实!我又想到自己个人注资,建成后有收益再分配给大家。但我想,这样干就成了我给大家的施舍,有居高临下的感觉,而且把这样一件让大家受益的事情搞成和大家无关的事,也极不符合管理原则,难保长期有收益和长期致富!你们想想,如果当初镇里发动你们,要每户投这么大笔资金来建这个大型生态蔬菜工厂,你们肯拿出这么多钱来吗?只怕打死都不愿意!(会场上全是笑脸,全是点头……)后来,又有人提出搞几个股东来办这事,我想,这样也可以把生态蔬菜工厂办起来,但大多数人得不到好处。我是这个地方的人,我了解我们这里人的内心世界!所以,我选择用河里的蜜蜡石作为我这次资本运营的载体,让蜜蜡石来说话,让蜜蜡石来讲课。通过两个来回,把很多人握有的余钱都集中起来,激活起来。在你们不知不觉中,我很快完成了一次资本集中、投入和产出,也就是一次资本的运营。这次分给大家的红利,是你们自己的钱赚来的,我没有掏一分钱给你们。”

大家终于听明白了今天这个会议的内容,会场上响起的掌声打断了哈爷爷的讲话。

哈爷爷也趁机喝了口矿泉水跟镇领导说:“我想休息一下再讲,还是让大家先签名把红利钱领了吧。”

镇领导都高兴地点着头表示同意。

镇长宣布:“请财会人员到位,请大家先签名领分红款。”

会场上沸腾起来,喇叭高唱起《在希望的田野上》。会台左边那一墙百元大钞由镇领导一把把地分别递给签名的人们。人们抱着一捆捆票子喜笑颜开,这种意外的大喜,令他们真有点儿找不着南北。

发完红利钱,哈爷爷指着会台右边的钱墙继续说:“大家不要一高兴就忘了本钱。大家的本钱,也就是蜜蜡石钱,一分不少还在这儿!这次分红的钱,只相当于成本的百分之二十五。要以红利形式分回你们的全部成本还需要三次分红,也就是要到明年下半年,才能把本钱全部分回,以后分红才是你们纯赚的钱。当然,比存在银行的利息高很多。我上次说过,这次来我要把蜜蜡石的钱事儿弄清楚。今天我就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凡是要退蜜蜡石钱的今天我一分不差地都退回给你们。”

有反应灵敏的人马上举手发言:“我们不要退这个钱!我们自愿把这个钱转到扶贫蔬菜合作社入股,继续分红。”

这呼声得到了很多人拥护。

哈爷爷只得说:“那就看镇政府如何办理。”

镇长马上插话说:“蜜蜡石的钱,今天已经全部备足,你们要退都可以当场全部退给你们!这样吧,我现在就请你们举手表态。”

镇长停下来,让大家思考了好一会儿。

镇长说:“现在要求退回蜜蜡石钱的请举手。”会场上竟无一人举手。

镇长等了好一会儿,仍未见一人举手。

镇长站起来伸长脖子扫视了会场几遍之后说:“一个也没有?”

哈爷爷暗笑一下。镇长又说:“现在要求将蜜蜡石钱继续入股分红的请举手。”

会场上哗啦一片举手声和赞扬声。

镇长又提醒大家说:“还有别的意见要发表的请举手。”

也没有。

哈爷爷说:“现在我要跟大家说我最想说的几句话:

现在国家富强,能给我们这个钱那个钱,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别人富裕,有善心,能给我们钱,那当然也是好事!但我们万万不能有依赖思想!我们要趁势用好当前的好政策,学会自己能脱贫致富,这样才会是长久的脱贫致富!打个比方吧,送给你们一条鱼吃,不如教给你们捕鱼的方法!我给镇上一笔投资,给大家送点钱,远不如我教大家开动脑筋,学会资本运营!请谁来讲一堂资本运营课,都没有我让蜜蜡石来演绎资本运营这么现实!人类社会走到今天,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庄。我唯望此后,我们统溪河镇上人,人人都学会让钱在再生产中能生出更多的钱!”

镇领导立刻站起来带头鼓掌,会台下的人也全都朝会台上的哈爷爷跷起了大拇指。

镇书记拍拍哈爷爷肩膀说:“这才叫真正的人才!”

哈爷爷说:“我要非常感谢镇领导的配合!”

正在大家为领取蜜蜡石钱再转为高产生态蔬菜工厂股金而忙碌时,三婶娘的座位却空了。哈爷爷站在台上四处看,但怎么也没有发现三婶娘在哪儿。三婶娘呢?

散会后,镇领导全都站起来,从书记开始,依次排在哈爷爷背后,要礼貌而热情地陪同哈爷爷离开会场。哈爷爷却走下会台站在三婶娘座位前说:“我再在这里等会儿,可能还会有人来找我。”

果然,三婶娘带着一帮不敢抬头的人来找哈爷爷。

哈爷爷像是早有预备地说:“就等着你们来了!”

三婶娘说:“我带来的这些人是全镇最贫困的,蜜蜡石他们没钱买,所以没有股份,生态蔬菜工厂也就没有分红。你能帮他们想想,还有什么赚钱脱贫的好办法?”

哈爷爷说:“三婶娘,我听储石场的人跟我说了,第二次买石头的时候,你本是可以买些石头的,但你不愿意用我的石头再赚我的钱,你不买!这份朴素、真诚之情非常珍贵难得!现在又带这些贫困户的户主来让我为他们想办法赚钱,你到底不愧是用奶水救人的三婶娘!”

三婶娘说:“我不是来说我自己的事的,你看看这些贫困户怎么办?”

哈爷爷说:“三婶娘,你像是整个镇上人的三婶娘,谁起了歪心你都要批评,谁过不好日子你都操心,喝过你奶水的人也不会没有这份心!”哈爷爷转过脸跟镇长说:“镇长,你把我们想好的方案跟大家说说吧。”

镇里领导们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镇长让这些贫困户坐成一个圈儿,他站在中间说:“你们真是有福哪!哈爷爷为了协助镇里帮你们脱贫,都为你们考虑好了。他看到蜜蜡石呀,大型生态蔬菜工厂呀,你们都挨不上边,他就代为你们在生态蔬菜工厂入了股,你们每户今天就可以分到一万元红利。今后,这个本钱你们取不走,但每年都可分到两次这样的红利。”

这些贫困户的户主就问,这个本钱是哪里来的?镇长正要向大家说明,哈爷爷阻止说:“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们。”

于是,镇长让财务人员给大家发钱。户主们捧着一大沓百元钞票,个个感激不已。但三婶娘却拒领哈爷爷给她家的那份红利。她说:“我们家现在有钱到生态蔬菜工厂入股分红,不能白要你这个利钱!”

哈爷爷说:“三婶娘,你就给我个面子吧!”

户主们也都劝说三婶娘给哈爷爷一个面子。

三婶娘说:“我受了这股份,你哈爷爷才没面子呢!”

哈爷爷听不明白:“请问三婶娘,此话怎讲?”

三婶娘说:“我不缺吃,不少穿,还刚建了新房,为什么要白拿你的股份红利?你刚才不是说给别人送一条鱼吃,不如教别人捕鱼的方法吗?刚说过你就忘了?”

哈爷爷说:“奶水之恩我总可以报吧。”

三婶娘说:“你三婶娘的奶水只救生命危难,从不贪利!有谁见过这世上吃别人的恩惠吃富的?”三婶娘一边说着一边往家里走,可惜后面她说了些什么,没人听清楚。

哈爷爷仰望着三婶娘微驼的背影跟书记、镇长说:“我是不是因为喝了我三婶娘这口含钙很高的奶水才长成这样啊?”

这时猴儿和舒老板一起走过来请哈爷爷赴宴,说是要好好向哈爷爷解释一些此前的事情,以免误会。哈爷爷见猴儿和舒老板很是真情,也就不再拒绝。这么多年了,叙叙旧也是他内心的期盼。

在猴儿的饭店里,挨着落座后,猴儿特地用心抓紧哈爷爷的蓝花格子衣的衣角捏了捏,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好的料子做成的衣服啊。从你下大雪那天回到镇上算起,你这衣服骗了我差不多整整一年!”

哈爷爷笑笑说:“我这是空调衣!”

“空调衣?这世上还真有空调衣?难怪你一年四季显得不热也不冷!”这让猴儿和舒老板一直想到宴席结束都没有想清楚哈爷爷说的是科学还是笑话。临别时,舒老板不敢说话,只有猴儿敢提及童年的往事。他握紧哈爷爷的手说:“你到底是小时候撒尿最远的人,佩服!这次你回镇上来,我实在对不起你,请你谅解!”但哈爷爷握紧猴儿的手说:“钱本来可以是恶魔,也可以是圣人,不怪你的怀疑和反对!我这次这个玩法,也只有在我心灵最真诚的时候才敢用!我很快会回到镇上来,以后我们还会继续扳手腕!

两人握别时,都把最真诚的笑容留在了统溪河镇上,也留在了对方的眼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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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娘
小猴儿
婶娘,也是娘
FLY ME TO THE SKY
FLY ME TO THE SKY
婶娘
“傻”到极处是聪明
六只猴儿七个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