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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合译文人文化认同对比与溯因
——以徐光启和李善兰为例

2023-03-21万芳茹舒艾

海外文摘·艺术 2023年14期
关键词:徐光启利玛窦西学

□万芳茹 舒艾/文

在明清两次科技翻译高潮中,西方外来译者与本土文人的合译活动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然而,参与科技合译活动的本土文人对西方科技文化的看法却大不相同。与利玛窦合译的士大夫群体对西方的科技文化持较为包容的态度,但以李善兰为代表的大部分清末合译者却始终对西来文化信仰保持距离,坚守其儒家文人身份。本文以徐光启和李善兰为例,对比他们对西方文化各自所持的态度,及态度所形成的原因。

1 研究背景

明清两代的中外合译模式推动了两次西学翻译高潮的出现。明末清初的科技合译活动以利玛窦和徐光启为代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清英签订《南京条约》,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个港口为通商口岸。五口开埠后,上海墨海书馆的江南文人与晚清来华的英国伦敦会士合译完成多部科学著作。同是与西方来华译者合译科学,明清两代合译文人的文化立场却大有不同:与利玛窦交往合作的徐光启等士大夫在接触西方文化后,对其持有一种积极和包容的心态;而与伦敦会士共事的李善兰、管嗣复等人始终对异域信仰保持一定距离,对传统的中国文化持有较大的文化优越感。前后短短二百年,为何两代合译文人在文化心态上发生如此转变?徐光启和李善兰是明清两次科技合译活动的杰出代表,前者参与翻译《几何原本》前六卷,后者则参与完成了后九卷的翻译,二人由此产生了一场跨越百年的跨时空对话。本文将以徐、李二人为代表,基于生平经历、个人志趣等内部因素,以及民族矛盾、社会背景等外部因素,对比明清合译文人对待西方文化的态度,并探讨他们态度形成的原因。

2 内部因素:生平与志趣

2.1 徐光启:失意者的信仰出口

徐光启本人并非名门出身,在当时甚至只能算中下阶层。年少时期,他随父母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据《徐光启集》记载,因难以忍受地方官役的剥削,徐光启的曾祖“以役累中落,力耕于野”,徐光启的父亲“弃去为贾,家渐裕”。然而,在天灾人祸面前,小本生意脆弱不堪,徐家在上海的旧宅被倭患一烧而尽,几代人的努力付之一炬。徐光启本人前半生并不得志。徐光启天资聪颖、颇爱钻研,喜爱做客观说明的文字,厌恶内容空洞的八股文,年近不惑方才中举[1]。当时,儒家的四书五经是士人推崇的主流学问,科举实行“八股取士”,徐光启所热衷的农学、机械、水利等实用之学被视为不上台面的民间技艺,难以得到官场青睐,原本想要科举为官的徐光启因此时常萌生一种“命不由己”“生不逢时”的感喟。

1600年,徐光启在南京结识了利玛窦。此后,他对西方科学文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对于中国传统科学之不足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徐光启对利玛窦传授的西学知识颇感兴趣,逐渐对西学以及西学背后的义理产生了向往和期待,自此有了新的寄托。在讨论西学之余,利玛窦引导徐光启接受人生中不可避免的烦恼,劝其用超然的态度面对功利乃至一切欲望[2]。利玛窦所传达的思想纾解了徐光启几十年来因仕途不顺、命运多舛而郁积于心的愤懑,消解了他对于无法掌控自己人生、身不由己的无奈感。

徐光启的家庭环境对他的文化心态也有一定影响。明朝晚期,儒家官宦子弟需受四书五经的教导,儒学教养环境单一而纯正。然而,徐光启出身中下层阶级,相对缺乏严密的儒家教养,很难有一心向儒的坚守。小农经济的脆弱性和长期的天灾人祸,使得许多中下层平民呈现出逆来顺受、寄希望于外力的心态。作为一个非纯儒学出身的士人,徐光启的思想观念如一片还没有被完全开垦的沃土,是有其他文化萌芽生根的可能的。因此,当前半生颠沛流离、一度产生自我怀疑的徐光启与异域文化相遇,通过利玛窦了解了西方先进的科学后,徐光启也就被深深吸引。

2.2 李善兰:儒家学子的西学志趣

与徐光启不同,李善兰出生于富饶发达的江浙一带,其先祖可上溯至南宋末年京都汴梁(今河南开封)人李伯翼。他家境优渥,学在私塾,自小便受到良好的儒学教育。早在明末,西学之风便已在江南萌芽,中西会通的传统更是历久弥新。受此影响,李善兰自幼研习天文历算,十四岁时已熟读《九章算术》,十五岁自学了徐光启与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前6卷)且“通其义”。年少时对中西数学著作的研读极大地开阔了李善兰的眼界,也为他后来与西人伟烈亚力、艾约瑟等合译西方数学天文著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同徐光启类似,李善兰最初也有科举为官的想法。然而,清朝晚期,想走科举之路的文人数不胜数,江南地区科举竞争十分激烈。李善兰赴省府杭州参加乡试不中,但他本人“于辞章训诂之学,虽皆涉猎,然好之总不及算学,故于算学用心极深”。仕途失意的李善兰并未颓废消沉,因为他真正的兴趣在于会通中西数学。1852年,李善兰离开家乡来到上海墨海书馆,馆内伦敦会士向他展示了西方最新的天文几何知识,他颇感兴奋和向往。伟烈亚力、艾约瑟等人遂邀请李善兰共译西学,双方一拍即合,十年间完成了《重学》《代数学》《植物学》等多部译著。在《几何原本序》中,李善兰写道:“年十五读旧译六卷,通其义。窃思后九卷必更深微,欲见不可得,辄恨徐、利二公不尽译全书也。又妄冀好事者或航海译归,庶几异日得见之。[3]”从中可见李善兰想要阅读《几何原本》后九卷的急切心情。

李善兰对于西方科学,尤其是西方数学的兴趣是他接触西方文化科学的最主要动力,《几何原本》作者欧几里得严密的逻辑体系、清晰的数学推理和偏重使用解法和计算技巧的数学思想开阔了他的视野。但一心追求科学的李善兰却从未动摇自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即便是与传教士合译西书,他看到的更多也只是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对投身异域文化信仰毫无兴趣。墨海书馆的其他文人助手,如王韬、管嗣福和蒋敦复等也都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儒家学子,对于儒家文化认同度极高,不会轻易改变文化立场。

3 外部因素:民族矛盾与文化观念

3.1 民族矛盾的变迁

徐光启(1562-1633)出生在明朝末期,此时的大明王朝朝政黑暗,统治阶层腐朽不堪,党派纷争不断。同时,土地兼并剧烈,各种社会矛盾十分尖锐,其中最突出的是封建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矛盾以及满汉之间的民族矛盾。统治者希望借助外来思想观念改造和巩固统治思想,以缓解阶级矛盾、稳固国内政权。但是这一时期,阶级矛盾已经十分尖锐,各地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1644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朝覆灭。

而李善兰(1811-1882)生于清末,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帝国主义列强入侵中国,中国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至此,中国社会除了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的矛盾,又增加了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的现实激发了李善兰等儒生科学救国的思想。魏源在其著作《海国图志》中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认为仅仅向西方购买坚船利炮并非长久之计,想要真正摆脱被列强侵略、压榨的现状要从根本做起,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方为真正的强国之道。在艾约瑟、李善兰所译《重学》的序言中,李善兰感叹道:“呜呼!今欧罗巴各国日益强盛,为中国边患。推原其故,制器精也,推原制器之精,算学明也……异日(中国)人人习算,制器日精,以威海外各国,令震摄,奉朝贡。[4]”虽然时代特征和社会矛盾大不相同,但是徐光启与李善兰二人的翻译动机都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报国情怀。他们都怀着发展国家、救亡图存的历史责任感进行科技翻译活动,爱国的立场是一致的。

3.2 主流观念的改变

明末政治黑暗,吏治腐败,士大夫及知识分子震惊地发现儒学理论与实践之间出现了较大的偏差。儒家思想对于人伦道德的约束正逐渐成为一纸空文,在解决社会危机和信仰危机时后继无力,在治国方面存在严重不足[5]。而在江南一带,早期资本主义开始萌芽,实学之风兴起,士人倡导“经世致用”,抨击理学的空洞,出现了一批反对传统孔孟儒学的知识分子。他们对中国传统儒学进行整理和批判,期望打破其中的思想禁锢,而以徐光启为代表的士大夫正是试图以西学之实用来弥补儒学救国之乏力。

清朝后期,由于长期实行闭关锁国与“海禁”政策,民众对于西方的了解极其有限。清政府长期怀有“天朝上国”的心态。“华夷之辩”在广大知识分子与民众心中根深蒂固,清政府推行的文化专制政策又进一步地钳制了人民的思想。为了稳固政权,统治阶层大力推行儒家文化,并将儒家思想贯彻在治国理政中。因此,对于以李善兰为代表的传统文人来说,儒学的忠义观早已深入骨髓。王韬提到,与李善兰同为墨海书馆译者的管嗣复强硬地表达了对翻译西方宗教书籍的排斥态度:“吾人既入孔门,既不能希圣希贤,造于绝学,又不能攘斥异端,辅翼名教,而岂可亲执笔墨,作不根之论著、悖理之书,随其流、扬其波哉。[6]”对于清末儒家文人而言,中国所遭受的列强入侵的现实强化了他们学习西方科技的热情。救亡图存需要有一个精神支点,但这个支点不能是西方的政治体制与文化,而只能是中国传统的道德文化价值观。

徐光启与李善兰处于不同的历史时期,社会文化氛围不尽相同。明朝晚期,儒学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传统儒学被否定、怀疑,亟需新鲜思想的注入,形成新的精神依靠。于是,徐光启等士大夫希望融会贯通中西文化观,在“性灵”的层面完善文化思想,以西方先进科技弥补儒家思想之不足。而到了晚清时期,在清政府长期推行的文化政策下,儒学思想深入人心,外来文化学说已难以撼动儒学在士子、百姓心中的地位。“华夷之辩”影响深远,清末的文人士子对于西方的信仰文化已形成鄙夷和排斥的心态。这是两代合译文人在面对西方文化信仰时形成不同立场的根本原因。

4 结语

徐光启和李善兰是中国翻译史上两次翻译浪潮中的代表人物,在与传教士合译西书、传播西学上有着重要的历史功绩。然而,二人在个人经历、成长背景与思想倾向都存在诸多不同,这是导致他们文化立场不同的内部因素。生不同时,主流文化氛围不同,主要矛盾不同,儒学发展境况不同,这是导致他们文化信仰殊途的外部因素。在与传教士合译西书的过程中,徐光启被西方文化中的天文、数学、算学、地理、医学等吸引,在时代与个人的双重因素影响下,他对新的文化风气持较为包容的态度。李善兰出身书香门第,从小饱读诗书,受到良好的儒学教育,始终坚守着传统文人的身份,保留着儒生的家国情怀。然而,徐、李其实是“殊”途同归,他们都是在试图学习西方科学,以解决国家危机,实现社会的稳定和谐,二人表现出了相似的文化基因,具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位卑不敢忘国忧”的家国情怀。■

引用

[1] 石慧.徐光启的科学思想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9.

[2] 张践.宗教中国化的历史经验——以徐光启信仰天主教为例[J].中国宗教,2016(6):60-61.

[3] 李善兰.则古昔斋算学[M].上海:积山书局,1869.

[4]【英】艾约瑟,李善兰.重学[M].南京:金陵书局,1866.

[5] 崔天贺.刘宗周对明末社会危机的认识[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17.

[6] 王韬.王韬日记[M].上海:中华书局,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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