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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后事

2023-03-21方向明

雨花 2023年12期
关键词:小易棺材岳母

方向明

1

我闭上眼。已是后半夜。

明天一早要去公墓选址,得睡会儿,却睡不着。白天发生的一幕幕,交替着出现在眼前。

这是岳父的眼睛。他的双眼忽然变得明亮,喉结滚动着,发出声响,这声响在我听来够大,岳父很久没发出这么大的声响了,没想到这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声响。

我挤过去,想握一下岳父的手。

第一次与岳父握手颇有些戏剧性。快三十年了,那是我第一次上岳父家。因为工作的缘故,我见面习惯握手,一跨进门便伸出手,岳父没有这种习惯,没有马上伸手,等他伸出手来,我收手了,等我再伸手,他又收手了,最后怎么收场的我忘了。

岳父的手还是温热的。

下午2 点43 分,妻在群里发了两条文字。

“外公估计不行了。”

“医生说如果家里准备好了,可以回家。”

我的心一紧,这一天还是来了!医生说岳父的心衰已到了极点,心脏扩大,充满了整个胸腔,肝、肺等器官也坏了,今晚不回家的话……家里还没有思想上的准备,更不用说行动上的。医生总是把最坏的结果提前告诉家属,我怕岳母和小洁无法承受那一刻。经过一阵思虑,岳母、小洁终于达成共识,既然过不了今晚,就回家吧。民间对于最后一刻在哪里是非常看重的,最后的时间没有家人陪伴是一件无法容忍的事,因此医院也尊重这样的习俗。

晚饭过后,我和女儿回了一趟自己家。一会儿,小洁也到家了,她说这时反而不急了。午夜前,她想让爸爸的心脏多跳动一会儿,多呼吸几口人间的空气。我们九时许到了医院,我停好车正要下车,内弟小易折回来,说准备的被子、衣服忘记带了,得回家取。我倒出车来,心想,刚才我们几个,怎么谁都没记得拿被子、衣服?这是故意拖延时间吧。

医院的救护车不送垂危之人回家,它只负责需要医治的病人。楼下这辆看上去与医院的救护车一个模样的车子,在人们口中被叫作“黑车”。这个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它“黑”。

岳父用过的东西,枕头、水杯、脸盆、薄棉被等被送出来,岳父随后被推出来。他嘴里插着管子,脸色蜡黄,闭着眼睛。小洁俯下身说:“爸爸,阿拉到屋落开,到屋落开。”出门前老人们这么教的,是要让病人安心。

岳父穿着他喜欢的格子衬衫,和他练气功时穿的运动裤,安静地躺在床上。这张床岳父是熟悉的,是他在家养病期间内弟小易专门买的,跟医院病床一样可以升降。从岳母老家赶过来的丧事“一条龙”服务人员到了,负责人像一位指挥战斗的将军,有条不紊地发出一个个指令。随着他的指令,岳父家里客厅、院落的格局迅速发生变化。靠墙的搁几被搬到了门外,包括搁几上摆放的岳父珍爱的山石盆景,也横七竖八躺在了院子的草丛里。院子中央原本摆满了花木,都被移到了边上,场地腾空,准备迎接道士和尼姑们进场。

从三楼卸下的一块门板被搁在两条长凳上,安在了客厅中央,避开正对着门。“将军”把一块毯子铺在门板上,遗体放门板上之前,要先在床上转个方向,头朝门板,就是所谓的“转头”。“转头”需要几个人合力,小易作为儿子抱头,我负责托岳父的背部。岳父的身子还是软的,我托着他的脊背,站到了床的里侧,慢慢向门板的方向移动,这时我感觉岳父的脊背还是温热的。

我对“转头”的意义理解不透彻,但还是隐隐感觉到了它的仪式感。岳父就要转到门板上躺了,俗称“摊板头”,这是专门为死者准备的。头朝外,脚朝里,脚后点上蜡烛,俗称“脚头灯”,又叫“长明灯”,意为替逝者照亮去阴间的路。

2

还未走近,便传来念诵声。岳父家院子里用帆布搭起了一个高大的篷,尼姑们已经开始做法事,她们每人戴着耳麦,腰上挂着扩音器,声音像一串串听不懂的符号,和木鱼的声音一起,在空中回荡。

我和内弟要去选墓地。岳父岳母对预备墓地的事一直不作声。岳父近几个月一直住院,岳母也没有让孩子们做这事。大概一周前,医院说岳父情况不大好了,岳母才让我们选个日子去一趟公墓,她还认为不要太着急。山路两旁景致不错,小易不时问一些关于上林湖、越窑、秘色瓷的事情,一路也没闲着。车到杜湖,湖中央的道路已拓宽,垂柳换成了不知什么树,还立起了金属栏杆,煞是气派,只是觉得与湖水不太亲和。杜湖湖堤上,樟树甚是粗壮。墓园老板对风水有独到见解,他认为,风水在人心里,站定后,脚后跟靠住墓基,往前看,望出去觉得舒服就好。我们不懂风水,我和小易的想法差不多,不要太低,也不要太高,半山腰正好。比较一番后,我们移步至朝东南的方向,觉得视野开阔。立定往前望去,远山连绵,云气苍茫,让人心旷神怡。这里与岳父多年清晨练气功之地颇神似,岳父应该会喜欢。

从墓园回来,院子里仍然是尼姑们念诵的声音。岳父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白布,岳母默默坐在旁边守着。这时有人从大门进来,对着岳父的遗体号啕大哭,岳母也跟着哭,细看是岳母的小妹。岳母兄弟姐妹不少,她排行老二,颇受母亲器重,弟弟妹妹大事小事都喜欢找她商量,她也愿意为他们出些主意。可不知何故,小弟和小妹后来忽然不与她来往了。岳母一直耿耿于怀,想不通缘由,自己待弟弟妹妹其心切切,却落得这个结果,于是也不理睬他们了。但毕竟是亲姐妹,想到往日种种,两姐妹抱头痛哭,令旁人也禁不住落泪。后来,岳母的小弟也带着儿子来了。看来,红白喜事是弥合亲眷间裂痕的一种契机。

事有凑巧,早上见街对面一家也在办丧事,门前摆满了花圈。午饭后,亲戚中一位长辈拉住我的手,说要跟我商量一件事。他叮嘱我,与对面同一天出殡,要想法儿提前,比对面早对子孙后代好。我低头听着,不置可否。在岳父身边坐下,我想着若是问岳父,他会怎么说。以前碰到这类事,岳父的态度总是鲜明的,他会以一种不屑理会的口气笑笑,意思是:不争。儿孙自有儿孙福,硬争来的福也受不住。正当我们为提前到什么时候犹豫不决时,传来消息说,对面那家是后半夜咽的气,要延后一天出殡。这样也就没有先后之争了。

屋子东边整面墙上,挂满绸被面子,上面贴着写有名字的小纸,都是亲友们送的。入殓前,“将军”为岳父穿寿衣。换上的第一件衣服得是长子试穿过的寿衣,俗称“过劳衣”。小易是岳父唯一的儿子,就由他试穿。让逝者穿上带着儿子体温的衣服远行,这个安排颇让人感到安慰。被病痛折磨,岳父的身体已很瘦小,手术后他瘦得不成样,手臂如芦柴棒。“将军”一边给岳父穿上一件又一件衣服,一边说着“有福气有福气”。这时的岳父,已经看不出瘦小,脸一直盖着白布,整个身体被锦缎包裹,显出有福的样子。

入殓是要选时间的,沿海多选涨潮时。“将军”用一条被子把岳父的身体包住,双手置于胸前,双脚用带子系住,小易捧头,我扛足,四个男眷帮着抓起被子四角,“将军”大喊“缓缓放下”,岳父的身体被放入棺材中。然后是盖被子,有同辈送的安心被、晚辈送的孝心被,最后一条被子是孝子送的。

晚饭前,尼姑退场,道士进场。道士着道袍戴黑帽,其中一位戴一副眼镜,透着斯文。他们从车上卸下几个箱子,一会儿便搭好了台面,摆好了桌案。眼镜师父端坐,问岳父的生辰八字,用毛笔一一录下,字迹挺秀,措辞古雅。准备停当,一位老者发声,竟是苍老的腔调,那该是古越人的唱腔吧,与绍剧接近,听来颇有些悲凉,倒是很符合此时我的心境。

之后,一位上了年纪的道士开始对着岳父的灵柩哭唱,如一位老邻居与逝者对话,那声调比先前听到的“古越调”添了些哀伤与诚挚。这时子女、孙辈等开始在灵柩两边跪拜,我也加入其中。我侧过脸看了一眼老道士,他正闭着眼睛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一开始跪并不吃力,一轮过后,膝盖生疼。老道士不紧不慢地哭唱着,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只能继续跪拜。我想到岳父生前对于这些繁文缛节的态度,他现在躺在棺材里不能说什么,若是能言语,定会让我们速速起来,赶紧回家睡觉去。

3

今日出殡。昨天,丧事“一条龙”的师傅说,殡仪馆的车子八点钟到,在菜场南边的路旁等候。我心里有些不解,为何停那么远?七点多,师傅说车子提前到了,该启程了。棺材很轻,岳父的身体更轻,四位师傅不怎么用力,就将棺材抬出了院子,抬至大街边上的两条长凳上。师傅们搬来两根长木,上过红漆的,搁在棺材两边,至少比棺材长出两倍。用这样粗而长的木杠抬这样小而轻的棺材,有些大材小用了,后来我才体会到这两根木杠的意义。民间对于死者的告别仪式,在这不过几百米的街路做足了功夫。随着一声“起”,木杠轻轻地将棺材抬起,队列称不上浩荡却也十分肃穆,两位男性晚辈举纸幡引路,女儿捧灵位,外甥女打伞,儿子捧遗照,其余亲眷跟在后面。行进大约五十米,在一个路口的斑马线上,“将军”喊“停”,队伍停下来,棺材搁在两条长凳上。子女等晚辈立在棺材两侧,“将军”举起酒壶,将老酒浇在材头、材腰、材尾和两根红漆木杠上,边浇边喊:“浇杠浇浇头,代代子孙品德高,勤劳致富走正道,银行存款木佬佬。浇杠浇浇腰,代代子孙素质高,个个都是状元郎,清华北大随侬挑。浇杠浇浇脚,代代子孙身体好,一日三餐有味道,床头搁落困泰觉……”浇杠师傅随即抓起一把糕点小食往两边人群里投,边投边让人来抢,说抢着吉利。随后棺材被抬起,浇杠师傅让儿子、孙子、女婿钻棺材底,小易和祺祺先俯下身子钻了,我也低头钻了一圈。队伍继续行进,遇到路口我们就钻一回。浇杠师傅告诉我们,送葬路上,逢桥和岔路,要俯身背亡者过桥,后来演变为俯身钻棺材底,一直延续至今。

到达殡仪馆,是最后的告别了。身穿制服的青年手持讲义夹,轻声问要不要摆花,不摆花八十元,摆花二百八十元。我想都没想就和他说摆上。三圈花把棺材围了起来,显得庄严肃穆。岳父脸上的白布不知何时被掀掉了,露出清癯的棱角分明的遗容,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岳父了,我拍下了他的遗容。亲人们按照次序站成队,在司仪缓慢的声调中,表达了对逝者的哀悼。默哀、鞠躬之后,司仪让在场亲眷手拉着手,围绕逝者顺时针转三圈,再逆时针转三圈,做最后的告别。我很感激这个仪式,这么多亲人手拉手送别岳父,是这几天里让我最感动的一幕。按民间的习俗,岳母没有到现场来,假如她老人家看到这个场面,也会感到一丝安慰。

4

我整天都无法安坐,更不能写作,耳边一直是小洁喊“爸爸”的声音。为了陪护岳父,她一直减不下来的体重都轻了许多。

午后去公园散步,太阳很好。路遇一学生的爸爸,他今年七十六岁,和岳父同岁,我们聊到很多他和我都熟悉的人和事。天还有些凉,我和他站在路边,阳光透过树荫照在身上,我有种岳父不曾离开的错觉。怕岳母一个人太冷清,葬礼结束后,小易一直在家,把家整理得很干净。别的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岳父的书没动,看来要我整理了。

岳父的床里侧放了一本书,是俞平伯的散文集《人生不过如此》,20世纪90 年代出版的,书页有些泛黄,看来这本书陪了岳父很多年。书里夹着一张书签,是岳父自制的,用房地产广告纸裁剪而成。我和岳父经常会聊到书,岳父神志清醒时,最后对我说的话,也是关于书。那是岳父最后一次住院前,我去看望,岳母正给他揉脚,说他精神不够好,病怏怏的。岳父问我现在在写什么,我说袁可嘉系列已经写了十几篇,可以出一本书了。岳父点头称许,露出浅浅的笑意。这是岳父留给我的最后的微笑。

岳父近几年不大看书,似乎少了对书的热情。小洁曾让我向他推荐书,我推荐过一本曹乃谦的《佛的孤独》,后来我还带去一本贾平凹的散文。岳父说,老贾怀念三毛的几篇不错,其他的不大合胃口。岳父不大看书了,并不代表一点儿不看。床里侧放着的这本俞平伯散文,或许还会翻翻。可是岳父为何偏偏翻这本书呢?

拿到一本书,我喜欢先浏览前言、后记。《代序》的第一句是这么写的:“我们认为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与生活,应该可以有一种态度,一种不必客气的态度。”然后作者说了自己的态度,即四端:一是自爱,二是平和,三是前进,四是闲适。篇尾说:“生命至脆也,吾身至小也,人世至艰也,宇宙至大也,区区的挣扎,明知是沧海的微沤,然而何必不自爱,又岂可不自爱呢?”此篇系俞平伯先生三十二岁时所写,这么年轻便有这般体悟,十分了得。《编后记》里,编选者又引用了《代序》篇尾这段话,并说明了书名的来由:

书名为编者所加,源自作者散文《中年》里“泛言之,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此语本来兼有对人生热烈执着而又恬淡脱俗两方面的意蕴。

我翻到那篇《中年》,里面有几句话说得更明白:“我的中年之感,是不值一笑的平淡呢。——有得活不妨多活几天,还愿意好好地活着;不幸活不下去,算了。”“死的确是一种强迫的休息,不愧长眠这个雅号。人人都怕死,我也怕,其实仔细一想,果真天从人愿,谁都不死,怎么得了呢?”

岳父为什么选择这本书,我好像知道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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