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威的困惑

西流

在抖音和微信当道的今天，静心读完厚厚三大本《悲惨世界》并非易事。但是一旦读完，你可能会深深庆幸未与这伟大的名著擦身错过。我是在塔卡拉玛干大沙漠中一个古名尼雅的小县城里把这本书读完的。读完之后，深深被雨果折服。在阅读这部书的那些日夜，我浑然忘记了自己置身于何处，总错以为或许身在雨果所书写的巴黎？

《悲惨世界》的男主角自然是冉阿让，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侦查员沙威。沙威确实是个颇耐人寻味的角色。可以说，没有沙威，就没有冉阿让，也就没有这部精彩绝伦的《悲惨世界》。正是沙威，把已经洗净身份、摇身变为滨海蒙特勒伊市市长的冉阿让打回了原形。在小说中沙威就是作为冉阿让的对立面存在的。他就像个恶魔、像个幽灵、像条嗜血的鲨鱼，一点点血丝都会让他兴奋，让他不辞万里追踪而来。

他因此也和冉阿让一样，都有漫画式的特点，不像现实中真正存在的人。因为他们是一种概念，是抽象出来的过于极端和决绝的人物。

沙威最早是出现在第一部第五卷第五节。这时的冉阿让已经是滨海蒙特勒伊市的市长，对抗的声音已经消失，中伤和恶意也渐渐消退，“恭敬的心”已转为“完整、一致和真挚”了（我使用的译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李丹、方于的译本，１９９２年版，本文中的引文均出自该译本）。但是，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仍有一个人对他保持着敌意和警惕，这个人就是侦查员沙威。

沙威的形象确实像个称职的警察形象。“他总是桀骜不驯的，好像有一种无可软化、无可撼动的本能让他警惕，让他不安一样……他不迟疑，不慌乱，有言必发，永不认过；他卖弄糊涂聪明，他坚定、果敢，他对智慧的一切箴言和理智的一切批判全都顽强抗拒，并且无论命运怎样安排，他的那种兽性本能发作时，总要向狗密告猫的到来，向狐狸密告狮子的来到”。

雨果对沙威的上述描述并不含贬义，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是褒义的。后文雨果又写道：“某些警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面目，一种由卑鄙的神情和权威的神情组合起来的面目，沙威便有那样一副面孔，但是那种卑鄙的神情却没有。”于此也可以看出在雨果的笔下，沙威并非一个完全负面的人物。

沙威的出身也不高贵，他出生在监狱，母亲是一个抽纸牌算命的人，父亲则是个和冉阿让一样的苦役犯。这样的人本应该同情冉阿让，可是他“对他自身所属的游民阶层却杂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让他选择了当警察，越是这种人越是对自己的族群最狠。

沙威的底层出身使他迷信权力，迷信阶层出身。只要在政府有一官半职，他就盲目相信他们绝不会犯错；而只要曾经触犯法律，他就一概加以鄙视、嫉恨和厌恶，认为他们绝不可能做出好事。

同时，沙威又是一个严格的律己主义者，他没有任何不良的嗜好，“一生刻苦、独居、克己、制欲，从来不曾娱乐过”。这样没有生活情趣的人，往往没有同情心，也见不得别人过快乐的生活。

当冉阿让已经是个富有的工厂主时，沙威仍如鼻子灵敏的猎狗一样，从冉阿让身上嗅到了罪犯的气味。曾经的监狱生活让他意识到此时的马德兰先生极有可能是曾经的苦役犯冉阿让，而冉阿让使出神力救割风伯伯，坐实了这一猜测，这让他再也难以释手。可是当马德兰被任命为市长后，“沙威第一次看见马德兰先生披上那条表示掌握全城大权的绶带时，不禁感到浑身哆嗦，正如一只狗在它主人衣服底下嗅到了狼味。从那天起，他尽量躲避他。如果公务迫切需要非和市长见面不可，他便恭恭敬敬地和他谈话”。

而且，当沙威意识到自己错误地揭发了马德兰市长时，他竟然主动要求马德兰市长对他革職处罚。他是真心悔过吗？也许是的，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他觉得不该诬蔑一个高贵的市长。当马德兰市长表示要放沙威一马时，沙威并不领情。沙威自认为是个难得的正直的人，所以不仅律人，也要律己。并且对“乡愿”式的好人充满反感，指责正是这种人导致了社会腐败。如果从执法者的角度来看，沙威确实算是一个做到了严格执法的执法者。

当沙威获悉马德兰就是冉阿让时，不知是出于震惊，还是惊喜，以至于着急得领扣都扣歪了。在找到冉阿让时，沙威很得意，“这是一副找到了冤家的魔鬼面孔”。

冉阿让被沙威抓进了牢房，可是他很快就又逃了出来，这是他第五次越狱了。几天之后他再次被抓获，并经高等法院审判，认定冉阿让“持凶器”抢劫小瑞尔威，构成累犯，且系一匪帮成员，判处冉阿让死刑。冉阿让应该对被认定抢劫小瑞尔威无异议，但对持凶器、系匪帮成员有异议吧，但是他“拒绝”上诉，还好“国王无边宽大，恩准减为终身苦役”，否则小说就没办法往下写了。

冉阿让被再次送回了土伦监狱。可是在救了一个船员后，冉阿让再次借机逃跑了，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到监狱。

所有人都以为冉阿让已经死了，连报纸都报出了冉阿让死亡的消息，可是嗅觉灵敏的沙威仍不肯放过他。从此他们开始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在巴黎，当沙威发现冉阿让时，本有机会抓到他。是什么救了冉阿让呢？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是舆论压力。“必须记住，当时的警察并不是完全能为所欲为的，因为自由的言论还起些约束作用。报纸曾揭发过几件违法的逮捕案，在议会里也引起了责难，以致警署当局有些顾忌。侵犯人身自由是种严重的事。警察不敢犯错误；警署署长责成他们自己负责，犯下错误，便是停职处分”。沙威也是个有“良心”的人，在拿不准的情况下，不愿伤及无辜。

沙威再见到冉阿让已是近十年之后，但冉阿让还是在沙威的眼皮底下再次溜掉。

在街垒战斗中，沙威作为暗探被革命军查获，冉阿让请求由自己亲手处决沙威，但是却放了他，并告诉沙威自己的住址，称如果自己有幸活下来，沙威可以到那个地址去找他。沙威虽然略感惊讶，但仍嘟囔道：“你得提防着。”又说：“您真使我厌烦，还不如杀了我。”

冉阿让最后一次见到沙威是在背着马吕斯出了下水道后，这一次刚刚从冉阿让手中逃生的沙威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而是听从了冉阿让的请求，先把垂死的马吕斯送到他外公家，再把冉阿让送到了武人街七号——冉阿让的住处。

冉阿让本以为自己已经被沙威逮捕了，没想到沙威把他送回家后，独自悄悄离去了。

沙威这时的脑子是混乱的，混乱带来了痛苦。“几小时以来，沙威已不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了。他心里极为混乱，这颗脑袋在盲目从命时是很清晰的，现在则已失去它的清澈，在这块水晶中已产生了云雾”。

他的矛盾在于，冉阿让刚救了他，如果他不放过冉阿让，就是忘恩负义；而放过了冉阿让，就是徇私枉法。更让他惊愕的是，冉阿让竟然宽恕了他，而自己也居然饶恕了冉阿让。“他刚才做的事使他战栗，他，沙威，竟违反一切警章，违反一切社会和司法制度，违反所有的法规，认为释放一个人是对的，这样做使他自己满意……”

沙威终于承认，“并非一切都可以框进法规条文中去”“法官只是凡人，法律也可能有错，法庭可能错判！”“法律的眼睛也可能流下一滴泪珠”。世间存在一种情感，“和法律上的是非截然不同”。

这些精神上的剧变让沙威在短时间之内实在难以消化，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沙威只能选择对他来说最合适的一条路，从高处跳入塞纳河的急流中。在决定自杀之前，沙威还特意给政府写了个便条，涉及十个方面的工作建议。这些建议都是琐碎的，但是有些与犯人的权益有关，而这些在之前沙威是不可能去考虑的。

整本小说里，我觉得塑造得最好的形象莫过于沙威，最值得人咀嚼深思的人物也莫过于沙威。

作为一个执法者，他刚正不阿、不徇私情，当发现自己犯错时，他也勇于承担责任，主动要求接受惩罚。他有能力、有毅力、有耐心，是最合适不过的侦查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