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隐喻思维探讨
2023-03-21杨晓轶牟德海梁永瑞顾晓霞李应存
马 骏,杨晓轶,罗 强,牟德海,梁永瑞,顾晓霞,李应存,2△
(1.甘肃中医药大学,兰州 730000;2.甘肃中医药大学敦煌医学与转化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兰州 730000)
认知隐喻学先驱者Lakoff,将隐喻本质界定为“通过另一类事物和经验来理解和经历某一类事物和经验”[1]。就是将隐喻置于两种不同的概念域之间,以概括化的物理性和功能性特征为始源域(source domain,简称S),映射到自然和社会广大领域,侧显目标域(target domain,简称T)的映射,主要涵盖位素、属性、关系和知识4种映射内容[2]。隐喻本属于语言学的范畴,是语言学中的一种修辞手法[3]。近来隐喻研究炙手可热,在多个理论领域,都有不少学者涉足隐喻。隐喻更是中医理论发展的基石,于中医语言中无处不在[4]。其中,中药隐喻作为阐述药物功效的独特思维方法,引人遐想,拓宽了对药物的理解、发明和应用,所以文章重点对其探讨。
1 中药隐喻的基本内涵与探究意义
《素问·八正神明论篇》云:“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悟,体现了中医药的特殊魅力,突出的是医者的悟性、灵活性的特点[5]。同时,受当时科学水平和认知方法的局限,人们开始将这些“独悟”通过隐喻来表达各种抽象概念,所谓“医者意也,善于用意,即为良医”[6],这种以意象思维的思维方式,典型地反映了中医的隐喻思维特质。隐喻思维理论作为传统医学的原创思维,中医学各个领域几乎都有其医学理念的传承与延续,尤其在中药的应用中颇显特色。明代李中梓《医宗必读·水火阴阳论》载:“然物不生于阴而生于阳,譬如春夏生而秋冬死,向日之草木易荣,潜阴之花卉善萎也。故气血俱要,而补气在补血之先;阴阳并需,而养阳在滋阴之上。[7]”这种由草木之荣枯联想到人体阴阳气血变化,大大推动了中药隐喻思维的发展。清代医家赵学敏在《串雅内编·绪论》中更直言:“医者意也,用药不如用意,治有未效,必以意求,苟意入元微,自理有洞解,然后用药无不验。[8]”病症变化多端,不能墨守成规,以意求之有时不失为妙法。近代浙江名医范文甫曾治黄某,“苦不寐,百药不能治”,因用“百合一两,苏叶三钱,三贴而安”,谓:“我尝种百合花,见其朝开暮合;又种紫苏,见其叶朝仰暮垂,取其意而用之”[9]。隐喻在我们的脑海里如此自然如此普遍,因而通常被认为是不言自明心理现象的直接描述,大多数人从来不会意识到它们是隐喻[10]。因此,对中药隐喻认知进行探讨意义重大。
2 中药多模态隐喻映射结构
中药隐喻认知并不仅仅是单一模式映射的,更多的是以多模式隐喻映射结构共同存在。
2.1 单一映射结构
单一映射结构即S→T结构,是按照主体认知所及的相似对“象”进行比较,建立联系与匹配,用已知S推未知T。此种映射对应取象比类的援物比类型操作方式,但是这样论证是欠考究的。举例来说,《本经逢原·卷二·蔓草部·旋花》谓:“凡藤蔓之属,象人之筋”[11],仅仅是“所以多治筋病”的充分条件,如果将藤蔓之属称为S,将筋病称为T,这里推理的有效性只能是由S到T,因为能够治疗筋病的并非只有藤蔓类药物,因此仅依据T便推理出S则不符合逻辑推理的有效性。换言之,T不仅包括共象[12]的特征S,还可以是与目标域T具有相同类别的T′,因此T′推导个象S也是不具备必要条件的[13]。
2.2 “功能是特征”概念隐喻型映射结构
“功能是特征”概念隐喻,即以药物特征为始源域,以药用功能为目标域,通过隐喻形成组配,并以此推导有助人体某些病症恢复的药物配伍方略。通过对动物特征的动物药隐喻认知研究发现,古代医家发现动物药功效的过程,是以对动物习性、体态的观察为基础,通过取象比类后得出的功效假设;当功效假设得到验证后,医家又通过隐喻认知的方法对动物习性、体态特征进行分析,进而对动物药功效进行解释[14]。如《本经逢原·卷四·兽部·象皮》谓:“(象皮)人以斧刀刺之,半日即合”[11]922,由此推理象皮具有敛疮生肌之功,“故金疮不合者,用其皮煅存性敷之”。不仅动物药,通过对早期本草文献如《神农本草经》等研究发现,这些典籍很可能更侧重于应用隐喻认知对药物功效进行论述的[14-15]。另外,现当代医家李汉彪传承草药辨认秘诀:“草木中空善治风,对枝对叶能治红。叶边有刺皆消肿,叶中有浆拔毒功。[16]”将中药之特性归纳,对临床指导用药,构建药物与功效之间的理论桥梁,以及初步了解某一特殊药物均具有一定的借鉴和指导意义。然而由于事物间存在极多“功能是特征”概念隐喻,并非所有具有该功能特征的事物都能够起到调节自身的作用,一旦无限地拓展甚至滥用此概念隐喻,便会陷入中医为唯心、不科学的境地。因此,此概念隐喻乃至中医药唯象思维必须加以限制,以使其处于更加合理乃至科学化的区间内进行。
2.3 复合型映射结构
始源域和目标域同时以多模态表征或激活的隐喻,即复合型的映射结构[17]。莱考夫和约翰逊总结道:“隐喻是一种思维和行为方式,而语言只是概念隐喻的外在表现形式。[18]”
复合型的映射结构往往同时包含多个映射内容,即将共象与个象综合考虑作为始源域,以作用于机体的反应为目标域,从而推导出较为合理的施治方略。中药隐喻思维,往往就是复合药物不同部位、质地、生活习性及其性味归经来论药物功效与应用的,如《本经逢原·卷四·介部·蟹》:“凡物之赤者皆热,惟蟹与柿性寒,所以二物不宜同食,令人泄泻发癥瘕。妊娠忌食,以其性专逆水横行也。其爪为催生下死胎胞衣专药……取蟹之散血,而爪触之即脱也,然必生脱者连足用之。[11]911”张璐认为“蟹之外骨内肉,生青熟赤,阴包阳象无疑。”因此认为蟹与“凡物之赤者皆热”不同,其性寒无疑,在考虑共象与个象的同时,结合其功能特性知其为“催生下死胎胞衣专药”,同时参照药物的性味得出“惟蟹与柿性寒,所以二物不宜同食”的结论。
在运用中医隐喻思维,也会习惯性单一型或“功能是特征”概念隐喻型映射而忽略药物的其他映射内容,以致临床应用失效或解释不合理,从而使中医隐喻思维受到严重质疑。此外,有学者甚至主张剔除中医理论中的取类比象、祝由等思维,忽略中药隐喻思维步骤,直接采用“中药名称跳到其对应功效”的线性思维(Jump Thinking)[19-20]模式,这种看似简单、合理的对应方式,其实是逐渐在摒弃中医药优秀传统文化,将陷中医于万劫不复。因此,中医药唯象思维需要长期合理地思考训练过程,使之与“线性思维”等多种思维有效有机结合[21],同时必须加以限制,以使其处于更加合理乃至科学化的区间内进行,这或是中医学立命之本。
3 中药隐喻思维体现了物质和意识两种形态
中药功效认知过程中,医家们主要通过身体感觉与取象比类两种途径,从而诠释了中药的物质和意识两种形态。但是随着西方医学与思维方式的引入,中药“去意识化”日益明显,并逐渐由隐喻到理论,最终趋于科学化,使中医药的疗效和发展埋下隐患。
3.1 从历史角度看中药的物质和意识两种形态
关于中药功效认知的历史,传说可追溯自远古时代神农氏,西汉刘安《淮南子·卷十九·修务训》曰:“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羸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饶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22]”这一时期的医家更侧重于运用隐喻认知对药物功效进行探索发现,但并未对药物功效理论进行解释。直至唐宋时期,对药物功效隐解释喻现象始见明显。到明清时期,本草书籍中药物功效的解释最为详细,医家们更多运用隐喻认知、取象比类的方法对药物功效进行阐发,弥补了药物功效以往存在的诠释不足[14]。另外,在原始宗教影响下,认为人有病是鬼神作祟,因此巫师在为人治病时,将“神”(包括符咒、驱鬼、祈祷及宗教等仪式)与“药”两者结合应用,此即所谓“巫医一家,神药两解”[23]。对医者而言,修持禁法就是加强与药物功能相同的信念,而对于患者而言,通过禁法的隐喻作用不但能减轻患者对疾病的畏惧,而且能起到调节身心健康的作用[17]。如《圣济总录·符禁门》“五龙水法”有种行禁方法:“欲向病人家,当须存想,作白虎吐火,烧病人家屋舍,皆令荡尽。又作龙,舐病人身肉令尽,还作充满悦泽,然后用气急治之”[24]。显然这里将疾病视作可以燃烧与扫荡的实体,施术者构想出一个烧尽和舐去病邪的动态场景。而龙虎作为威严的象征,被认为能够增强禁法的力量。如此一来,“白虎吐火”和“青龙舐身”就隐喻着将疾病驱逐出家门和人体的过程[17]。符禁即是将符咒本身或个人“正气”隐喻为“药物形态”,存想则隐喻为“意识形态”,只有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符咒或意识才会起效。因此认为药物具有其特性(可比作药物的功能意识,如蜘蛛善循丝上下,故治睾丸上下之病;蝉鸣清响,能止小儿夜啼)且难以改变,临床应用时结合其药物组分,从而可发挥更好的疗效。
3.2 中国传统抽象思维中的物质和意识两种形态
古代医家对于药物的认知途径有二,一是身体感觉,二是取象比类。身体感知是认知的基础,取象比类是认知的方法。中国传统抽象思维,是认知主体凭借自身经验加以理解和解释,以寻找与比喻“象”的差异与共性的思维方式,是“隐喻思维”赖以进行的心理认知表征[25]。药物部位、质地、形象等都是可以通过感官感知到的“象”“物质实在”,但这些“物质实在”必须经过“象隐喻”作为认知媒介进行意识加工,才能形成具有操作意义的“关系实在”[26]。因此,“象隐喻”的认知方式就同时体现了物质与意识两种形态。如在隐喻认知麦芽与薄荷时发现麦芽蕴含生机,可借其发生之气而行疏散消导之用[27],而薄荷生长则极为迅速,二者均具有“发散”之性,引申为疏肝。同时在临床应用中发现,薄荷轻清走上,可疏散风热,而麦芽则兼有健脾消食、退乳消胀之功,因此形成辨证用药的法则。现代研究表明,麦芽具有助消化、降血糖、抗真菌、抑制催乳素释放以及收缩血管等药理作用[28-29];薄荷具有抗炎、抗真菌、抗肿瘤、抗抑郁、抗氧化、抗辐射等多种药理作用[30-31]。显见,麦芽与薄荷在现代医学视域下均不具有疏肝的功效,与传统本草著作对其功效的记载有所差异,中药隐喻认知所得药物“特性”,亦即中药的“意识形态”被缺失了。因此有必要思考,尽管现代药理学的研究方法如此前沿,中医药仍要坚持在传承的基础上吸收、创新,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古代医家思想论述的要义,更好地发挥中医药的特色。
3.3 中医药“科学化”中的“去意识化”过程
《素问·举痛论篇》云:“善言天者,必验于人。”自然界中,动植物具有其最原始、最自然的本性。张璐《张氏医通·卷十五·目门·千金磁朱丸》亦指出:“凡羽禽之目,皆自下睫而交上睫,性皆升举,所以能飞,非若毛兽之目,悉自上睫而交下睫也,吾尝静观飞走升沉之理,于兹可默识矣。[11]479”可见,医家们对中药的认识并非仅取其物质层面(如尝百草),更多的是通过意识作用摸索出药物的隐喻规律,这才是中药发挥作用的主要内在因素之一。在以“象隐喻”为主要思维方式的古人眼中,大千世界无不是象。药象与人象或病象本质是通过气相感、类相应而发生关联效应。因此,中药隐喻思维体现了物质和意识两种形态,其中“意识形态”在临床中常被忽视,这很可能就是“因病用药”或效或不效的重要原因之一。随着西方医学与思维方式的引入,中医药“去意识化”日益明显,中医药在不断“科学化”的同时,也为中医药的疗效和发展埋下巨大的隐患。
中药功效的认识过程,实际是由隐喻到理论、最终趋于科学化。需要强调的是,尽管我们可以得知药物功效由某种或某些因子所决定,也就是从药物组分直接对应功效的“S是T”线性思维,称为“药物组分决定功能”。不难看出,如果说“药物组分决定功能”体现了药物的物质对应状态,那么复合型隐喻过程中的某些药物功能甚至潜在的意识状态就被无形地忽视了。举例来说,中医经络理论之经络以及药物性味归经理论,即是物质与意识有机结合的明证。《灵枢·海论》云:“夫十二经脉者,内属于脏腑,外络于肢节”,说明经络是人体运行气血、联络脏腑、沟通内外、贯穿上下的径路,也是病邪出入、药物作用的道路,但是这一理论因目前尚未在形态学上找到与古代中医文献描述的经络实体结构而得以验证。梁漱溟[32]非常赞成人的经络属于内证得来,认为“人身督脉、任脉之循通为道家所谓大小周天功夫;其往复流通原属生活上自然的事情,却是其流通邻于机械,不复自觉;道家则通过大脑启发其自觉,于是就清楚地认知有如此脉路。根本上这些脉路穴道不是作为一种物体而存在者,毋宁说它是一种空隙。这种空隙在活人身上有,在死后的尸体上没有。尸体解剖上不见,而活人既不容解剖,纵然解剖终亦不可见。”显然,这里是将经穴视作活人身上才有的脉路空隙,经气构想出了一个可以在活人经脉流通的动态场景。而只有活人才有经气的产生,如此一来,人的死亡就隐喻着失去经气在经脉流通的过程,自然观察就不到人体的经络。因此认为,经络理论很可能是中药性味归经理论成立并发挥疗效的根本原因,亦即中药的“特性”通过经络传导得以显现,从而彰显中药物质与意识两种属性。因此,现代药理研究虽然很容易探究中药所含的“物质实在”,但很难解释或发现中药的“特性”。
4 结语
《本草纲目·人傀》曰:“肤学之士,岂可恃一隅之见而概指古今六合无穷变化之事物为迂怪耶?”[33]固然,医学的形成和发展是以实践为基础,但是它并不只是医疗实践的直观反映[34]。中医的发展夹杂着很多东西,有很多内容甚至是如今的医学不好解释的,因此也有人说中医不科学。不是不科学,这里说的不科学并不是贬义,而是认识论的不同。科学是我们目前认知世界最高效的方式,但其出现仅仅只有几百年,与中国传统隐喻认识方式相比,中医建立在一个和我们现在世界观不甚相同的规则下。中医药学根植于中医学哲学理论,而运用现代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去研究和揭示中药的作用机理及产生作用的物质基础等则始于近代[35]。作为中国古代科技的代表之一的中医药学,仅凭实践认识还是不够的,还必须将实践所得的材料多多加“意”,从而探索并还原中医药学“隐喻思维”背后的“道”。诚然,中医隐喻思维也有其固有缺陷,我们应用辨证的态度加以取舍,而非一味否定与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