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词语就这样奔涌起来
——亚男散文诗集《时光渡》读后
2023-03-21齐凤艳
◎ 齐凤艳
一
身世何物,野渡一横舟。用舍随时无定,得失于人有命,谁解曲如钩。兀坐阅今昔,风露一天秋。
——元·曹伯启
“渡”本义有三:由这一岸到那一岸,通过(江河等);载运过河;渡口(多用于地名)。于此可见“渡”是与空间相关的概念。从此岸到彼岸是地点的变更,也是时间上的一段历程。当我们说时间的时候,空间标志物总是能够使它具体起来,反之个体的人行走在大地上的足迹也总有与之对应的他飞翔与其中的时间之片羽在大化中。所以当亚男以“时光渡”命名他的散文诗集的时候,我捕捉到诗集黑色封面中时空各自延展的广阔弘大和交织在一起时的妙合无垠,而“时光渡”三个字银白的静怡之光里,我领略到的不止是他写诗时凝望的月华,不止是他在磨盘上找回的记忆之眸色,还有他情感与哲思的闪烁。
故乡往事,旅途见闻,史海沉钩,现实悲喜,无论写什么,亚男都在吟咏对象上倾注一腔热血。《春日》中,他写道:“我触摸到了地板的冷,一个声音有些痉挛,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然后放了一些感情才渐渐地暖和起来。我的手是有火焰的。”《小心,铁》中,他说:“我要燃烧,以铁的方式,将我的小镇锻打。”他的诗是他在“黑中取出的火,暗中吹出的风”。当我阅读完整部诗集,将其轻轻合上,重新放置案头时,黑色的封面上,有火苗闪烁,如“唇上的,那一点红”,那是亚男“落下的唇印,吻着高原的坦荡,吻着高原的激情”。(《唇上红》)这一个坦荡的人,这一个有激情的人,当他在诗集的跋中说写诗是他安慰灵魂的一种方式,我是不是可以说,诗是他的“时光渡”。写《时光渡》的亚男,读《时光渡》的我,皆浸没在“兀坐阅今昔,风露一天秋”的意境中的吧。
二
人多送目无际,识渡舟帆小,时见潮回。
——北宋· 张先
从一个驿站到下一个驿站,生命不止,人生的旅途就不到尽头。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需要常回头看看。回忆是因为人有记忆,思考是因为理性让人走好未来的路,遗恨是因为愿望太美好也是因为人生多艰难。《时光渡》里,我读出五味杂陈,而五味杂陈才是生命的丰富和多姿多彩。一章章诗句,带着亚男的体温,那里“阳光是饱满的,风声也是饱满的”,虽然他体内“中年的火盆,锈迹暗示了生命的过程”,但是“一杯水,印证了灵魂的干渴”,他依然“期待滋润”。(《炉火》)读《时光渡》,渡口一个又一个,手搭凉棚,亚男“送目无际”,“时见潮回”,我在他诗歌中颂咏的生命的热情和韧性中举头仰望星辰,那里也有一叶小舟,也有一个人摇着桨。
大地上,最亲的是父母,最恋的是故乡——“一块麦地,间种我的爱情”。(《小心,铁》)写故乡人物,浓稠的血液澎湃涌流,小村庄啊,你是繁殖回忆的沃土!“青涩的下午里”,“眼神躲闪不及”的少年已经练就“在那些大闹声里端坐”。照片的背后留不住时光,诗人嘴唇颤动,他能否对着发黄的照片再回味“青春的样子”,再品尝“情窦初开”(《老照片》)。母亲的土豆有无数种做法;邻家小妹“刨出土豆的那个下午,阳光在山上”,少年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风中的土豆所表达的也不是它的本意;“没有煮熟的土豆,有些麻。那味道深刻。”(《土豆》)亚男情感敏捷细腻,深厚丰沛,平凡的土豆在他唇齿间,被咀嚼出浓稠的情感的汁。而没煮熟的土豆的麻味,是不是也是他对于世界上人、事的复杂性的初步认识呢。亚男说:“复杂的社会给了我很多的思考,也给了我复杂的心境。曾一度一筹莫展,面对现实我只有用文字来建造理想的宫殿。” 诗句可以抚平伤口吗?可以慰藉思念吗?可以展开愁绪吗?可以让欢欣于宁静中热烈吗?可以让孤独如花美艳吗?
当亚男在《稻子上的花》写下“稻子上的花,开在父亲的心上,异常鲜艳”,草木与人的联系让思念有所寄托。《海椒》中当母亲种海椒的那块地已不见,被盖了房子,诗人“坐在门槛上想着很久以前的事,海椒就这样长在了我的思想里。红得有些鲜艳。”心田是最肥沃的土壤,它可以珍藏,可以孕育,可以生长。珍藏、孕育和生长那让“生活增添了无限的味道”的人和事吧!在诗中,“把海椒挂起来,挂在我的生活。我的生活就红火起来。”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指出,人们曾多少次梦见可能存在的美好生活啊!所有人的生活都充溢着白日梦:一部分白日梦可能是软弱无能的逃避主义,而另一部分白日梦却斗志昂扬,决不甘心接受恶劣的现实,而希望之道呼唤这样的人:他们将自己积极地投身于有待成就的、作为他们的归宿的事物之中。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失望、再希望的过程中,人越来越要需要一些力气来建立希望了。
希望就是火,它是星辰一样的引领,也是前行的热情和力量。亚男说:“光阴和野马一样,除了奔跑,还是奔跑。我身体里的煤也在奔跑。就在今夜,我默默地向一块煤致敬!怀着崇敬!交出我内心的冷。”(《我身体里的煤》)。读《时光渡》,我感到亚男是一个摆渡人,他诗句中的热爱与热烈是经文,是超越所需要的意志的力量。亚男说虽然自己已经由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变成现在的一枚卵石,但是他骨子里还是保存了愤世嫉俗的本性,意志里隐藏了惊心动魄。所以《时光渡》中,“燃烧”和“火”是两个频繁出现的词语。《在燃烧》中,亚男写道,人的一生中没有激情是不行的;在《锄头》中,亚男写道:“但我的日子没有生锈。因为我在风中奔跑,我在雨中穿行”;在《风吹山坡》中,亚男写道:“大把大把的阳光握在手里,不会轻易放弃照耀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所以读《时光渡》,我被开悟:回首往事时,要从岁月中汲取光芒,面向未来时,手里心里要握着一把火。
三
试渡滹沱河北,还过邯郸城下,慷慨满乾坤。
——明末清初·尤侗
亚男说他诗歌之外的爱好就是行走。读《时光渡》,我看到亚男在黄河岸边,在大漠沙丘,在长城塞外,或仰望树木、高原,或静观花草、鸟虫,或登临高台故垒,他沉思,他遐想,他感叹,他关照己心。同时他也说,这样凝望冥思与怀想的时候,每每他也是孤独的。而哪一位诗人不是孤独的呢?对于诗人而言,行走与独处都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弥足珍贵。读《时光渡》中的一首首即景与遐思结合精妙,连类取譬深远的诗篇,我感到,诗人所有的观望,都是在审视自己。由此我想断章取义地转用奥克塔维奥·帕斯的一个描述:“劈开宇宙,向自己的体内跳去”。《黄河》第四章中,亚男写道:
回转千年。
河床上行走。我一次次抵达。
或许,中原,带着母亲的体温,拨开了阴霾。一大堆雾,十万顷良田,铺下金黄,为河神摆上盛宴。
每一粒饱满的日子都呈现出龙的图腾。
回望大漠。
千回百转。
没有谁可以阻止一滴水穿过孤独,为盛夏的天空打造一片云。
我相信一粒种子在岸上所站立的时间就是我生命的过程。我体内的毒素,排解了母亲的望眼欲穿。
就让我在母亲的怀抱沉沉地睡一个世纪吧。
我骨骼里的燃烧,越过了灵魂的封锁。
锐不可当,一泻千里。
黄河岸边,诗人独自行走,但不寂寞。大河滔滔眼里,历史奔腾脑海,山川几万里铺展胸襟。“一些词语就这样奔涌起来。” 这是诗集《时光渡》开篇《黄河》的第一句诗。风光面前,亚男触景生情,“慷慨满乾坤”。诗集中的行吟之作中,亚男体味知觉精深,燃烧感念热烈,纵横想象广阔,铺展思绪辽远,细品上面节选的短章,就可以窥豹一斑。没有比生活本身和大自然更丰富的灵光储藏室。当存在于大自然里的丰富的幻变,存在于无言的心中的有拍节的波动,召唤出亚男指尖潜伏的音乐,拍打心房贮藏的血,他“骨骼里的人生,越过了灵魂的封锁。锐不可当,一泻千里”——“一些词语就这样奔涌起来。”
词语汩汩流淌在《伊犁河》,词语飒飒飘飞在《西风颂》,词语绵绵蜿蜒在《秦淮河》,词语茫茫沧桑在《西域》。当山川风物历史遗迹矗立在亚男面前,阅读山川风物历史遗迹,并将其表象和内蕴传达出来,是一个诗人的自觉与渴望。艾青说:“只有在诗人的世界里,自然与生命有了契合,旷野与山岳能日夜喧谈,岩石能沉思,河流能絮语风,土地,树木,都有了性格。”读《时光渡》,我仔细品味词语后面总跟着的别的东西,那是亚男言语口气中的涟漪或波涛(比如:“伊犁河,要灌溉我的感情,或者时光,有多少是自己的?(《伊犁河》)”“转动的风,渴望青春的轮回,带上你的微笑,看鱼在梦里游荡。”(《西风颂》));那是亚男情感里的智慧星光与经验觉悟(“一些人决心复制商贾云集。假象的背后,我听到了流水的无情。”(《秦淮河》)“我无数次的迁徙,或者逃离,西域依然在我的苍茫中,放牧我的牛羊。”(《西域》)),这些共同构建了文本内容的丰富性和深度。而以上所说都源于行走所见。在诗集《时光渡》最后一篇散文诗《瞻仰一棵树》的第一章中,亚男写道:“布满情感的大地,我想到了鸟语花香,想到了波澜壮阔,想到了百折不挠。思绪是灵魂的指向,风会清晰告诉大地,告诉一棵树。”下面简要谈谈我阅读《瞻仰一棵树》的感想。
“一棵树,我遇见。荒野,旷古。苍茫,辽远。”起笔亚男就将我置于具象的单一与抽象广大之间,他在这两者之间的交错中推演文本,营造诗意。当“历史”“怀古”“黄河”“天地”“生死”等大词与“荒野,旷古。苍茫,辽远”相对应,一棵树之人和人生的象征就更加凸显出来。胡弦在他写树林的长诗《葱茏》中指出“在它(树)的摇曳中/寻找自己,寻找最精确的口吻”。那么对一棵树的“瞻仰”与“凝望”就是诗人对自我对人生和人世的审视,就是亚男触目生感知、生联想、生思绪的过程——童年树上摸到的那只鸟蛋,及由此而思考的一只蛋/或人的命运;爷爷被绑在一棵树上批斗,及由此而联系到的灵魂的捍卫与家园的守护;大地的养育与万物最终回归尘土;秋天所有的叶子都将降落与苦难的密不透风;树芽与生生不息;等等。有人说,“存在是多”,因为只要我们真正进入哪怕最微小的事物,那无穷无尽的丰富性就会像蘑菇和种植蘑菇的蚂蚁那样涌现出来。亚男就是这样通过诗句将这个多倾听到,并呈现出来,奉献给读者。我悉心凝视这些诗作,就是让这些诗作成为耳中的高树,并学会在惊叹、欣喜或悲悯中接受从它们的枝叶间吹拂而过的风声,进行审美观照,获得审美享受。
是的。一片芽,等待了一个冬天。
弱小。也是有生命的。这个春天我还依偎在芽的身边。要不了多少年,又有一棵树,在村口撑起绿荫,开始新的生活。
芽也有树的味道,树的个性,树的坚韧。
打开土地。
黑夜沉默。树沉默。
默默的生长,与土地相依为命。与雨水为伴。风是树的翅膀,飞翔的灵魂,一定在发芽时就开始了。
我站在窗前,树窗下。
是哪一年失去树的消息的,我无法考证。
今夜,我站在树丫上,眺望我的故乡。这棵树,不是故乡的那棵树。但与故乡的树有相同的性格,一样的际遇。
人不是树,人又是树。
可以重新长出来。但人死不能复生。一棵树在于顶天立地,那么人也在于顶天立地。
谈何容易。
进入一首诗,就是要已阅读的方式聆听,让我的经验的复苏或增益我的经验,包括感知的延伸,认识的扩大,想象力的发展,精神的提升。因此,我很感谢亚男的诗作。
四
烟渡口,水亭边,长是心先乱。
——南宋·姜夔
诗是情动于中而行于言。敏感,善感是诗人的基本素质,在人生旅途中,与万物共情,亚男的诗既能调动读者感性知觉,又能启迪理性思索。而语言是诗歌的外在形式,语言如何充分地传递心中之“乱”呢?下面的短章《妖》出自《时光渡》诗集中的《时光渡》组章,从中我领悟亚男的写作风格,并学习写诗之道。
妖
一个字可以燎原,可以奔腾,可以滔滔不绝。
你就站在大地的角落,也不能掩盖。
锯开一些词语的深意,你也在。
北国的豪迈恰到好处的,举高了你。犬吠把一个“野”字留下,叼走了月光的温柔。你说,你就是妖!
火焰里的文字,千度以上的热。
我的心一点,一点的,融化。
我想,流进我的脉管,一定会沸腾。
就一个眼波足够我沸腾了。
亚男的诗常常像是一个“妖”一样妩媚的女子,她的魔法是热烈,但那不是艳曲和热舞,而是发自内心的温暖。亚男推敲字句,让“一个字可以燎原”,“火焰里的文字,千度以上的热”自然会将读者的心“一点,一点的,融化”,并且常常“一个眼波”就足够读者“沸腾了”,那是“一树梅花,点燃。一词暗香,袅袅的,和炊烟绵延。”(《梅花令》)。她的美丽不在于红唇艳袖,而在于她在静默的广阔冥思的缥缈中采撷的一朵月光。我将这月光其别于耳际,听取回音悠长——“锯开一些词语的深意,你也在”,这表现在他的诗作中的哲理和整章或小节结尾常常引人遐思无限,心动不停。比如《大美》中,“不孤独的山,散发香火,眼神”,“盘旋在我的夜空,你的眼神经久不息”。比如《长安书》中“饮恨一缕月光。只有一阵风,悲悲切切地陪我走过长安”,“千年的船,在枫桥。我在秦淮河抱着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能落到我的时光里吗?”这些位于结尾处的诗句意境不落实处,给予读者想象的余地。
亚男在诗中构建留白的另一种方式是单词成句,让读者自己在眼前或脑海铺陈词语所指向的广阔事物,达到了寓具体于空渺的效果。比如《深呼吸》第一章节以“月光,雨露”开头并独立成行。读完这四个字,句号并不完结读者的思维与想象——斗转星移,天地间都有什么,都发生了什么;时空感,静美感,沧桑感兼备,一些事物捕捉不都,遥遥地挂在宇宙,落于大地的,亦有美好;“月光,雨露”让下文中的人间事有了故事性的背景,当一切成为过往,也就成了欣赏品味的对象:一切都会过去,成为过去,写下是因为怀念和爱恋。
在题为《风吹岁月的叶子就散落在词汇的缝隙里》的访谈中,亚男表达了自己“固执己见地爱着这个世界”的心声。散文诗组章《地脉》中对此有更为深刻的诗意表达:
我说出爱。
我依赖每一个字的热度。
我在字里喊着名字。省略了姓氏。这样很好,玫瑰和香水就浓起来。每天灌溉我的灵魂。我相信我的灵魂色泽饱满。
每一句话都是简朴的,但也是华丽的。
溢出生命的意义。
这样的话必定是地底最深处冒出来的。
《时光渡》中,这些从“地底最深处冒出来的”诗句,多么深邃热烈!诗人都是喜欢交流的,否则他就不会写诗。“安得促席,说彼平生。”亚男的诗作,我读懂了吗:这是一个问题。而我确切地知道的是,对我来说,在我的诗歌写作旅程中,亚男的诗歌是水亦是舟。
“一万年的燃烧。我能成为青铜?”(《青铜》)亚男说,“岸与河,渡是人生的火候。”(《时光渡》)